他忍不住笑出了聲,心道,謝玦的這個妹妹,倒的確可愛,也難怪他會那麼寶貝。
這般不設防,將所有的心思都寫在臉上的習慣,也真是單純。
想到此處,衛衢又開始替謝玦擔心起來,有個這麼單純天真,惹人憐惜的妹妹,將來好像無論嫁到哪裡,都不能令人放心。
他感覺謝玦似乎也不會隨便信任哪個外人,將妹妹托付到人家手裡。
好像在同齡人中,謝玦唯獨與他來往近一些,他也曾對他說過,他對他最是放心……
等等,衛衢打了個激靈,謝玦這次召他入京,除了明麵上的賀建武帝壽辰,以及商議近來的時局變動,不會還有另外的用意吧。
衛衢看著謝卿琬的目光一下子就變了,他突然感覺,自己的身量都變得偉岸起來,肩膀上背負起了沉甸甸的責任。
聲音也在不知不覺中柔和了許多:“公主殿下說得對,我們實在是有緣。”
身為男人,自然要承擔起活躍氣氛的重要職責,衛衢的目光在謝卿琬身上轉了一圈,發現,他們之間在此前唯一的交集,就是他入城那日。
於是衛衢道:“那日在承天街上拾到了公主的帕子,但因當時事急,未能尋找到公主,在下心中一直留有遺憾,所幸後來知是公主之物,在下便將帕子交給了殿下,想必殿下早已還給公主了吧。”
他輕舒一口氣:“物歸原主,在下也能放心了。”
衛衢說完後,靜待謝卿琬的回複,卻見她的麵色突然變得很奇怪。
他輕揚眉頭:“公主?”
謝卿琬回過神來,看著衛衢,慢慢說道:“沒有,皇兄沒有將帕子還我。最近是出了件事,帕子不能再要了,但前幾日,皇兄也沒有把帕子還給我。”
衛衢聞言,蹙起了眉:“公主,您是說殿下沒有在您麵前提過這件事,也沒有告訴您您的帕子在他那裡?”
謝卿琬點頭:“正是。”
兩人一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太反常了,實在想不出謝玦將她的帕子扣在東宮,甚至還故意不透露出來的理由,難道堂堂太子殿下,富有四海
,還缺一個普普通通的手帕嗎?
等等,缺……或許皇兄還真的缺。
謝卿琬腦中靈光一閃,覺得自己或許窺探到了謝玦深埋入心底的秘密。
她的那方手帕,與普普通通的手帕,最大的區彆便是,邊角繡有一根漂亮的梨花枝,乃是兩名繡娘分工,精心刺繡了許久才製得的。
皇兄……不會是,第一眼看過去,就喜歡得不得了,於是便偷偷地將她的帕子,藏了起來吧。
謝卿琬越想越覺得很有道理,越想越深,甚至構築起了一整套堅固的邏輯。
皇兄身為儲君,一言一行都有身邊人看著,若是做了什麼不符合儲君儀範的事,隻怕會被言官在朝堂上諫言。
長久以往,皇兄就將自己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欲.望和喜好給深深掩蓋了起來,再不敢輕易流露出來。
也許,皇兄一直很喜歡這種美麗的花兒,想將它們繡在衣衫上或者帕子上,隻是礙於人言可畏,又要保持一貫的形象,故而裝作一副冷淡寡欲,慣喜素潔的樣子。
到了這時,謝卿琬什麼都明白了。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著衛衢,語重心長道:“衛世子,我聽聞你與皇兄關係很好,是嗎?”
衛衢怔了一下,點頭道:“殿下的確待我不薄。”
謝卿琬臉上露出一絲籲歎般的神情:“衛世子,手帕的事,你以後就彆在皇兄麵前提了。”
她語氣深重:“皇兄也有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我們隻需默默支持他就好了。”
衛衢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公主說得有理,我自然是對殿下肝膽塗地,死而後己,畢竟殿下一直以來都是我最崇敬的人。”
謝卿琬的麵上突然染上了絲古怪之色,她頓了頓,問衛衢道:“衛世子,我是說,如果,如果皇兄和你想象中的形象有些參差,並不一定完全是你最崇敬仰望的那種高大男性的形象,你還會這樣繼續敬佩他嗎?”
衛衢和謝卿琬清亮的眼睛對上,突然沉默了:“公主這是何意?”
他疑惑問:“殿下難道不是高大的男性,那是什麼?”
謝卿琬腹誹,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我皇兄獨特的癖好,否則按照世人的觀點來看,皇兄得被歸類於女兒氣的類彆中。
她看著衛衢歎了口氣:“罷了,此事複雜,說了你也不懂。”
衛衢:?
……
謝玦正坐在含章殿書房內,批示著屬下送上來的一份請示,突然,周揚隔著門稟報道:“殿下,公主給您送了東西,您可否要現在看看?”
謝玦眉頭輕挑,輕輕擱筆:“送進來。”
門扉打開,周揚手裡端著一個紅漆托盤,上麵擺放著整整齊齊二十來張帕子,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有了上次的教訓,如今他已學會了對手帕這種東西敬而遠之。
謝玦的目光投到了那疊帕子上,在看到最上麵的一張帕子,雪白的絹麵上繡著一朵格外豔麗的紅色大牡丹後,他深深地蹙起
了眉。
但,念及這是謝卿琬送的東西,他到底還是沒有說什麼,隻是任周揚將托盤恭敬地放在他的麵前:“殿下,公主送的東西奴才替您放這了,請您觀瞻。()”
謝玦的眉頭緊了緊,他一言不發,伸手揭起最上麵那張手帕,轉眼間,第二張手帕也映入他的眼簾——一朵碩大的黃色菊花,張揚地立在帕子上,幾乎要從手帕的邊沿探出花瓣。
他的唇角僵了僵。
再往下翻,紅的黃的紫的橙的,各種各樣的顏色,各種五花八門爭奇鬥豔的花朵,在那一方方雪白的帕子上迎風而立,給人一種撲麵而來的濃香之感。
謝玦深吸一口氣,看著被一張張拿出來,鋪滿了整個桌麵的各式手帕,閃閃地反射著豔麗的光,問周揚道:;公主叫人送來這些東西的時候,還有說些什麼嗎??()_[(()”
周揚老實答道:“公主說,您平日事忙,恐在生活上照顧自己不周,想著您的手帕或許不夠用,就給您送些過來。”
他咽了咽口水:“公主還說,若是不夠,她還可以再送,量大,管飽!”
周揚看著殿下清俊眉目上皺出的深深折痕,突然不敢再說了。
……
衛衢本來要和在京城的遠方堂兄弟一起去打馬球,剛出發,卻被東宮的信使給攔下了。
他口頭上吐槽謝玦怎麼總喜歡突然叫他,卻顧忌著殿下真有什麼急事,出門打馬球帶的東西都沒有收拾,就那麼地扔給了同伴,跟著信使先一同進宮了。
進入殿內後,衛衢遠遠看著謝玦一臉肅容坐在案後,姿態端矜,眉頭微蹙,瞬間收起了心中所有玩笑的心思,亦正色以待。
隨著他逐漸走近,他看見殿下也將視線緩緩從麵前的奏折移到了他的臉上。
謝玦靜靜看了衛衢半晌,又收回眸光,重新提起朱筆,開始與他閒談一些政事。
衛衢一邊與謝玦探討,一邊覺得很奇怪,因為謝玦說的大多是一些瑣碎的不重要的事情,很多根本沒必要與他說,更沒必要為了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專程派信使召他入宮。
除此之外,更奇怪的是,殿下每說幾句話,就要抿一口茶,然後拿起一塊手帕,慢條斯理地擦一下唇角。
這一路談下來,他都不記得謝玦擦過多少次唇了,連周揚都進來換了兩壺茶,關鍵是,謝玦每次擦唇用的帕子都不一樣。
帕麵上有的是紅色的梅花,有的是紫色的紫藤,真是五花八門,令他歎為觀止。
更離譜的是,中途謝玦因墨汁不小心沾上了指尖,還專程去淨了淨手,淨完手以後,他隨手抖落指間的水珠,爾後抽來一張嶄新的帕子,開始十分細致地擦起了自己的拇指。
擦完拇指,又換了條帕子,擦食指,然後是中指,無名指,小指,整隻手擦完,竟然用了整整五條帕子。
偏偏殿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還非常細膩緩慢,像是慢放一樣在他眼前,衛衢隻得瞪著眼睛,一點不落看完了全程。
談到一半的時候,謝玦
() 暫且脫離了一會原先的話題(),似漫不經心般道:;聽說你在禦花園遇見了孤妹妹?
這句話說完以後㈩()_[((),他又輕抿了一口茶,再度用帕子沾了沾唇角。
衛衢看著那大紅大紫的花兒在謝玦的唇邊張揚,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回殿下,是的。”
謝玦拿著茶杯的手一頓:“哦,說起來,這也是你們的第一次見麵,你如何看她?”
衛衢茫然了一陣,什麼叫他怎麼看公主,公主是君,他是臣,臣子難道能對君上有什麼看法嗎?
但觸及到謝玦晦暗的目光後,他恍然大悟。再聯想起殿下先前的種種暗示,他一下子全懂了。
衛衢也拿起茶杯,猛灌一大口,張口就來:“殿下的妹妹自然是貌美如花,蕙質蘭心,溫柔純善,若皚皚白雪,渺渺之雲,似仙人玄女,令我望而自慚。”
他思考了一下,覺得這樣或許還不夠讓謝玦滿意,又在腦中搜尋出一句曹子建的辭賦:“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1)
最後蹦出一句:“總之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說完後,他深感最後一句才是精華中的精華,重點中的重點,前麵的那些都是廢話累贅。
不管如此,他的誠意都表達到這份上了,殿下總該滿意了吧。
衛衢吸了口氣,又理了理衣襟,撫平了衣袖上的褶皺,一臉忠直之士,慷慨赴死的表情,義正言辭,忠心耿耿道:“殿下,無論您下達怎樣的命令,臣都會接受!”
雖然當您的妹婿或許很難,但臣努努力,應該也不是不行。
衛衢突然感歎,他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將來青史純臣頁首,必有他衛衢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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