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訴霜拿起賬冊,戳著徐玟的腦門,“你知不知道,有這些章子,我能給徐府做任何罪名。”
徐玟當朝太師,遭此對待竟也不惱,“看來你恨我,你是來尋仇的。”
“徐太師仇家多嗎?”她問得認真。
徐玟不說話。
做到太師的位置,仇家怎麼會不多呢,隻是不知道這是哪一路的。
夏訴霜抬腿蹬在徐玟的咽喉上,隻要稍一用力,他就能碎喉而亡。
將兩份文書舉到他麵前,“這裡是兩份文書,畫個押,你就能活。”
一份通敵書信,一份對虞家冤案的認罪口供。
徐玟看明白了,“原來虞家還有殘黨,唔——”
夏訴霜一劍托將他牙都打出來,那張蒼老的臉變得更加瘦癟。
看來她無心閒聊,自找了印章蓋上,又去拿他手指來摁。
她將口供留在桌上,“明日,你自己去大理寺請罪翻案,不然這份通敵的文書就會送上去。”
徐玟冷哼一聲,他尚且能說話,“你以為憑如此簡單的栽贓,就能陷害徐某,那你就去吧。”
“你不願意,就隻能去死了。”
徐玟想不到這女子如此天真,“徐某就是送上去了,說一句受人脅迫,你覺得聖人信誰?”
“那你現在就死吧。”
徐玟根本不怕,“我死了,人人都知道是被殺的,這份供狀更不足以取信,到頭來終究無用。”
夏訴霜當然知道不可信,來徐府之前,她就已經想好了。
左右不過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她確實找到了徐玟的罪證,或是虞家受冤的證據,直接上大理寺去;
中策就是用這偽造的通敵文書,逼迫徐玟自行認罪伏法,洗刷虞家冤屈;
下策就乾脆點,殺了徐玟,用他的死引來朝廷調查,從她身世,翻出虞家舊案,而且徐玟死了,翻案就少了最大的阻礙,
才有查清楚的可能。
夏訴霜衡量得很清楚,她一個人和一個盤踞多年的世家對抗,要徹底查清案子,無異打草驚蛇、螳臂當車,不若直接把罪魁殺了,就算結果對虞家來說不那麼完美,也可以接受。
徐家也該嘗嘗,死無對證的滋味。
徐玟見她不說話,以為這人想清楚了,他甚至想“不如老夫給你指條明路,你……”
這一次,夏訴霜還是沒聽完他的話,一劍將人喉嚨洞穿。
麵無表情地甩去劍上的血,夏訴霜看著他眼珠定在不可置信的一刻,心中並無大仇得報的快意。
“你先下去,給我阿爹兄長請罪吧。”
影子投在窗上,侍衛們立刻就知道徐玟死了,一擁而上要捉拿夏訴霜。
她幾下借力躍上屋頂,遠遁而去。
靜無一人的街道上,夏訴霜躲避著如影隨形的追兵,不時響起幾聲短兵相接的聲音。
在穿過暗巷時,黑暗中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夏訴霜扭身甩開,隙光直取來者要害。
“是我!”
周鳳西出聲的同時,隙光劍的一寸寒鋒照見了他的臉。
劍鋒立時凝住。
夏訴霜仍舊氣喘,看看他前後,才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想起你曾提過徐太師,又利用曹承亮出現在徐府,就猜了一下,你會不會來了徐府。”
這是徐府到結心園的必經之路,事實證明,他沒用等錯。
此刻見到了人,愈發驗證了周鳳西的猜想,他幾乎等不及就要問她。
但追兵還在。
聽到腳步望這邊來,周鳳西立刻帶著夏訴霜矮身躲到了攤販的櫃台之後。
夏訴霜低頭看他橫在兩臂之間的手,想要掙紮。
耳邊響起氣音:“彆動,追兵還在。”說完將她鎖得更緊。
夏訴霜隻能忍住。
周鳳西還嚇唬她:“要是我這個將軍跟你這個刺客一塊兒被抓了,就掉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她真的不動了。
真擔心牽連他呀。
周鳳西唇角含笑,另一隻手貼上她散落發絲,在夏訴霜看不見的地方,一點點給她理好。
待在周鳳西懷裡,夏訴霜縱然萬般的不自在,可此際又不能動,隻能轉移注意,靜心聽外頭何時能安靜下來。
她還嗅到了周鳳西身上冰冷的水汽,手背觸碰到的衣料也微微有些濕潤。
一身寒露,他應是等了她很久。
周鳳西從未抱過她,也沒抱過哪個女人,今朝突然擁她,說不緊張是假的,但見她拘謹,自己反而握了主動,從容了些。
他猜到她或許是虞家的人,甚至,他想,她是不是就是與自己有婚約的虞家次女。
可是那個小姑娘一出現便蒙著麵紗,阿簡說她天生不會說話,求醫問藥多年不得結果,又怎麼會是眼前這個跟他鬥嘴的姑娘呢。
或許是白祈山人將她治好了呢?
若真是她,若果是她……
他們是有婚約的,周鳳西想,自己最重諾,必是要排除萬難也須履行這份婚事。
手在她手臂上摩挲,周鳳西低頭情動,欲耳鬢廝磨,可卻突然在這一刻被她抓下手。
“人都走了,起來。”
夏訴霜後背貼著他的胸膛,清晰感受到他心跳又沉又快,她惶恐極了,等不及把人推開。
周鳳西清醒過來,麵色赧色,他在亂想什麼,與所喜之人恰好有婚約,世上怎會事事正好呢。
兩人站起身,周鳳西拉住她往前走:“此處尚危險,隨我來。”
已、經、夠、了!
夏訴霜將手抽出,“我可以自行回去……”
“我知道,但我有話問你。”他回頭的側臉淩厲如刀鋒,眼中是少有的正經,“你不答應,我就天天去找你。”
怎麼耍無賴……
夏訴霜道:“放手再說。”
周鳳西放開了手。
一人領路一人跟隨,他們來到了舊宮山下一座破廟,廟建在溝環樹繞裡,極不打眼,周遭也沒有人家,久無香火。
火折子被周鳳西吹亮,照見夏訴霜蒼白失色的臉。
她的眼睛迎著燭光,警惕地環顧周遭,周鳳西將火盆點燃,照亮了這一座荒廟。
他發絲微濕,一身寒露,邊烤火邊打量她。
周鳳西也不知怎麼的,因為那點猜想,就一意孤行地要等上一整個夜晚,現在等來了人,又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你去徐府,要做什麼事?”他問。
“辦一點小事。”
徐玟死了,於靖朝來說是天大的事,但夏訴霜不願周鳳西和此事扯上一點關係。
“你是去報仇。”周鳳西篤定說道。
夏訴霜不答話,周鳳西看到她未塞好的紙露出一個角,伸手要去拿。
可卻敵不過夏訴霜的反應,她旋身躲開,將紙重新塞回袖中,周鳳西凝氣還要去搶,他手長腳長,知道夏訴霜不會真的傷他,一點也不防備。
兩個人幾乎是扭打了起來,乾草上的露水打濕了兩人的衣服。
發現兩人姿勢不對,夏訴霜鹿眸陡然閃過一絲慌亂,麵紅耳赤:“起來!”
周鳳西挑釁似的,還要壓下些,“有一句話我早該問的。”
他鉗製住她的手,要她看著自己,一雙眼睛似要望儘這許多年顛簸的時光,“夏訴霜,你究竟是誰?”
夏訴霜定定看著他,火光在兩個人之間跳躍。
她忽地笑了一下,
“我?我當然是夏訴霜,十年前在山中撿到你,我師父為你治傷,我與你結交為友,後來你為誌投軍,你我陌路,隻此而已。”
“我當年投軍,是為恩師一家洗雪沉冤。”周鳳西說道。
他後悔當年沒有講事與她說清。
夏訴霜頓住,火光映出
臉上的茫然。
周鳳西等到以為她不會再聊下去,她又將話續起:“何等大恩,值得周將軍付儘此生?”
“我是個孤兒,得恩師收養教導,恩師的兒子為摯友,他們是於我有大恩之人,卻全家冤死,我若不能為他們伸冤報仇,絕無臉麵苟活在這世上。”
夏訴霜看得出他複仇的決心,此時該與他坦誠、相認。
說自己就是虞氏遺孤,問他要不要同她一起報仇。
可她不願意。
夏訴霜不願意周鳳西真的將一生賠進去,也不願他為兩人已經作廢的婚約,徒增煩擾,他已經在這段仇恨裡沉浮十年了。
足夠了。
之後她做的事情敗露,自己一人赴死便可。
“我隻是恰好也有一樁仇,和徐玟有關,那日才多問了一句,才去了徐府。”
期待落空,周鳳西一個恍神,被夏訴霜踹開。
她起身理了理裙裾,“你是有婚約的人,以後再這樣,我拆了你的手。”
周鳳西看她的眼神轉而複雜,不肯乾休,“你和徐玟有什麼仇?”
“幼時父母死於他手,我才上了多難山。”
“你可知道撫州虞家?”
夏訴霜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曹世子說過,
聽聞徐太師與虞家曾是至交,虞家家主有個‘小神仙’的名頭,雖是位兵馬使,卻能掐會算,那年撫州河水位突然下降,石板上言及“第戎禦靖,入住中原”四字,有人就請了虞家家主解碑。
傳言虞家明麵給出了一個結論,說石碑是假造的,私下卻和友人說,那石碑是真的,靖朝氣數將近。
然後虞家就出了勾結外敵之事,徐太師及時發現,將虞家滿門抄斬……”
她語調低緩,周鳳西聽著,仿佛又親曆了當年之事。
那年他在軍營操練,聽到虞家叛亂的消息,立刻逃出了軍營,回到虞家時,整座宅子已經燒成了一片斷壁殘垣。
虞父與其子虞簡雲據聞抗捕而死,其他人也很快就處決了。
周鳳西說不出話,夏訴霜怕再留下去破綻更多,“我該回去了。”
轉過身時,一滴淚滑落腮邊。
走出荒廟,背後傳來周鳳西的聲音:“以後你有事,可以來這裡尋我,隻要將觀音像蓮花座上這枚花瓣移下,我就能知道。”
“不必了。”
於虞家,或她自己,跟周鳳西乾係越少越好。
夏訴霜消失在夜色之中。
—
今日休沐,大理寺之中,值班的官吏打這哈欠點卯,朱漆的大門未開,進出走的都是側門。
本該休沐的徐太師卻出現在衙中,他輕裝簡從,連魚符都沒有戴,並未驚動任何人。
大理寺卿見他來了,將人請入值房。
徐玟抬手,讓兩個隨從守在大門口,而大理寺外也已經布滿了人,等著捉拿來擊鼓告狀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