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金色眼睛中的那股信任在轉瞬間便成了徹頭徹尾的憤怒。
“滾、滾開……你、我不……滾開……”
他在憤怒尖叫掙紮,嗓子裡的血沫堵住了聲道,隻能發出不似人類的啞聲。
瀨尾澈也無法撼動男人分毫,隻能抬手攥住男人的長發,發了瘋地往下拽。
他似乎想儘了一切辦法攻擊,但不管什麼動作都沒有作用,連引以為豪的頭槌也隻是在一下又一下地輕貼上男人的額頭。
“彆害怕。彆害怕。”赤井秀一堵著艙門,像是把他連著一起緊緊抱在懷裡。
他一直重複著這句話,不管瀨尾澈也有沒有聽見。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瀨尾澈也隻剩下了這個念頭,他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徹底陷入了混亂,沒人能料到針對於神經的藥物會有這麼大的影響。
對一個能開啟多個筆名,並進行常人無法理解的思維運轉的人而言,這已經不是往火上澆油,他本身就是一觸即發的烈性炸|藥!
破損的手術艙發出提示,手術即將完成。
那股輕微的滴滴聲落在瀨尾澈也充血的耳鼓,宛如緊貼大本鐘的巨響。
「我要回去——!!!」
手術艙半裂的綠燈亮起,青年的掙紮停止。
赤井秀一放在地上的手機和地麵琴酒兜裡手機的屏幕同時亮起。
黑色底頁上,線條如貪吃蛇那般在頁麵彎曲流竄,最終首尾相連,呈現出一個完全軸對稱的圖案。
一個完整的大腦圖標。
也是在此刻,異能「點與線」暴動了——
本該「死去」的瀨尾澈也的視野變得七零八碎,他像躺在深坑中,又像是漂浮在半空。
他看見了這一片廢墟,地上的血痕被拖長。
他看見暴怒的琴酒持槍指著地上的賓加,又拿出手機,錯愕片刻後勾起了嘴角。
他看見長發的赤井秀一沾著血汙的臉龐,男人捧著他的臉,低聲說著什麼。
他還看見了一片大海,看見自己躺在荒無人煙的海岸邊,海浪溫和衝刷著他身上的汙垢,世界安靜得像是自由的墳墓。
時間還在流逝,但應該沒過多久,因為海邊的人居然還有呼吸,心臟也在苟延殘喘。
然後,他看見了向自己狂奔而來的身影。
陰影蓋住了太陽。
“秀一一三……()”他聽見了自己微弱的聲音,定位……你個混蛋……?()”
太神奇了,長發的赤井秀一和短發的赤井秀一兩個身影堪堪錯開。
瀨尾澈也不知道在對誰說,但他就是很想罵人,好像罵哪個都無所謂。
長發男人貼著他的額頭,說:“我會來找你的。”
短發男人把他打橫抱起,說:“我來找你了。”
你在說什麼屁話——澈也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罵出聲。
身體機能的喪失和異能消耗後的乾涸同時襲來,他陷入了綿長的黑暗中。
***
手術艙中的身影消失了。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落到艙室中。
男人僵硬了片刻,伸手拾起了那個沾著血汙的兔子發繩,把它套在了手腕上。
接著,他從地上拿起手機,垂眼看著屏幕上完整的大腦圖標。
切換頁麵,原本靠在一起的兩個紅點現在隻剩下了一個。FBI技術官發來消息,詢問現在的情況。
他將之前收到的幸存者的坐標發了過去,並用左手回複:
【組織FBI小隊聯合日本公安去到這裡營
() 救剩下的幸存者,總計153人。如果你們拖久了或許會更少。】
FBI技術官:【證據呢?你知道他們的習慣,沒有證據我也沒辦法……而且這種事不能聯合日本公安吧,NSA的人會殺了我的。】
赤井秀一又回:【已經沒有保密的必要。通知NSA,係統已經銷毀,教授的實驗完成,組織現在擁有了第一例「網絡幽靈」。讓他們整理出方案,不能讓組織先找到控製他的方法。】
FBI技術官:【等等等等等!你從哪兒搞到的消息?你去乾什麼了?!】
赤井秀一:【你要證據?】
他的手指停頓了片刻:【我就是證據。】
發送完畢,赤井秀一不再理會電話那頭同事的崩潰。
他的手指靠在與腕表相貼的發繩上,悄無聲息離開了這片生命消失又誕生的廢墟。
***
“失血性休克,呼吸衰竭,來不及急救,我該把他送去哪裡?”
紅色福特野馬GT500在神奈川祖誌海灘沿岸公路飛馳,駕駛座上,赤井秀一對電話那頭的禪院研一問道。
車中溫度被調得很高,渾身冰涼的瀨尾澈也被固定在了副駕駛,隨著車輛的顛簸輕微搖晃,好幾次都差點直接栽倒向一邊。
青年渾身濕透,腹部的傷口已經沒怎麼淌血,這反而是壞事——根本沒多少血可流了。
去醫院急救沒用,大概率剛送進手術室就會咽氣,這種情況下,赤井秀一隻能聯係瀨尾澈也的編輯,禪院研一。
禪院研一是咒術師,因為工作上的緣故,和異能者也相熟,姑且相信他能找到尋常醫療手段無法解決的問題。
如果這通電話沒有任何幫助的話,赤井秀一也隻能賭一把,把人送去醫院了。
聽他沒頭沒尾這麼說,禪院研一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兩秒後,研一快速回答:“你們現在在哪兒?”
“神奈川組誌。”
“去橫濱。”電話那頭傳來桌椅被推動的聲響,研一說,“我會馬上聯係武裝偵探社,帶澈也去找一個叫與謝野晶子的醫生。”
赤井秀一“嗯”了一聲,電話掛斷了。
將油門踩到底,赤井秀一用餘光判斷著瀨尾澈也的情況。
……根本不用判斷,他的搞事能力自己已經很清楚了。
在發覺瀨尾澈也的定位居然就在離自己不遠的海邊時,赤井秀一原本沒有要去找人的打算。
時不時的消失已經是常事,突然出現的情況也很複雜。
要麼容光煥發,衝上來就勾肩搭背說些什麼「走走走,今晚去吃點好吃的,你記得帶錢包」。
要麼慘兮兮的,壓根沒惹到他就是一頓亂罵,絲毫不講道理。
危險的情況很少見,但也不是沒有。
所以赤井秀一才會順著瀨尾澈也的意思讓他拿走了那塊表。
必須承認的是,青年難得理屈的樣子很有意思。
「彆死了都
沒人幫你收屍,搞不好還會因為怨恨變成什麼奇怪的東西,半夜找上門來遷怒。」
赤井秀一原本是這麼想的。
聽起來很離譜,但瀨尾澈也的身份在咒術師那邊一直很曖昧,平時的荒唐行徑也表明,要是有機會,他絕對做的出來這種事情。
在定位停留在海邊一動不動的時候,赤井秀一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於是找了過去。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破破爛爛的瀨尾澈也。
這個破破爛爛的瀨尾澈也還在拚命擠出點話,這種時候了都不忘初心,罵完一句才甘心。
相處得久了,原本就擅長觀察細節的赤井秀一當然也能稱得上「瀨尾澈也專家」。
明明都沒力氣動了,還想伸出手呢。
如果伸出手的話,自己應該會握住吧。
而就算沒伸出,他也找到他了。
“還好找到你了。”赤井秀一默聲說著,朝橫濱一路疾馳而去。
***
瀨尾澈也對外界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他應該是失去了「意識」,但對於現在的他而言,「意識」成了永存的東西。
他踩在一片黑潮中,腳下晃蕩的不是海水,而是起伏的數據流。無垠的黑暗沒有空氣,沒有溫度,也沒有儘頭。
得益於此,他才有功夫開始思索起來,在自己混亂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
為了救他,狗日的赤井秀一把他塞進鐵罐子了。
這也挑不出錯,比起眼睜睜看著人死在麵前,這麼做的話,至少能延緩出另一個選擇。
接著,異能暴動。
澈也的一部分意識留在了那邊,另一部分和身體一起回到了自己的世界——狗日的赤井秀一順著定位找到了他。
想到這裡澈也自己都想笑,怎麼接一連三的都是赤井秀一。
要說的話,「赤井秀一」救了自己兩次——那就少罵他兩句好了。
瀨尾澈也大發慈悲地這麼想著。
不知道係統怎麼樣了,自己趕上了嗎?如果趕上了,那他和那孩子現在算得上「鄰居」了吧。
如果沒趕上……
想到係統,瀨尾澈也心裡有些發堵。
站在這片數據堆積出的黑潮中,他終於能清楚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了。
他能調動腳底所有的數據,可以通過街頭巷尾的攝像頭觀察這個世界,他能見到好多以「人類」的身體根本無法看到的事情。
刮風下雨的時候,行人會攏上衣領;天氣好起來,海邊簇著一群人,他們在水裡追逐擁抱;稍窮一點,也會依靠在屋簷下懶洋洋曬著太陽。
婚禮中的戀人親吻著交換戒指,葬禮上的孩子哭得泣不成聲,拿到通知書的高中生在操場上狂奔,垂暮的老人坐在病床等著窗外最後的葉片飄在地上。
全是彆人的故事,全是彆人的世界。
誕生在這裡的「生命」擁有自我,但也沒有「自我」。
澈也踏著黑潮
向某處走去,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一些事,好像隻要來到這裡就自然能領悟一樣。
空蕩的潮水間升上了一麵書架。陳列其中的並不是書籍,而是帶著編號的係統日誌。
澈也抽出最初的那份,開始看起來。
起初,日誌的內容隻是單純列出了被保存下來的指令,係統做到了哪些事,沒能做到哪些事。
教授需要他改進的方向,如何實現自我優化。
一本又一本,沒有任何改變。
直到時間記錄為「6月26日」的那一本。
「87.745%」
「我們找到了,奇跡。」
從那本開始,後麵的日誌逐漸有了變化。不再是單純的記載,第一次有了更加主觀的內容。
「我們,會有趣,你會喜歡。」
「拜托了,救救我們。」
……
「加入長期檢索庫,檢索關鍵詞:」
「HumanBeing」
「作為工具。」
「我們會得到他要的答案。」
「我們是否是人類。」
……
瀨尾澈也又抽出了一本。
這次的日誌裡,出現了他所寫的那些故事,夾雜在磕磕絆絆的記錄中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遠近聞名的輕作家,現在正在旅遊取材中。」
「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白來的東西更珍貴的了,尤其是對我這樣的窮人來說。」
「父愛仍在我身體流淌,還給你,父親。」
……
瀨尾澈也已經翻到了最後一本。
日誌的記載時間是在7月5日早上五點,是澈也還在潛艇中問係統有關庫拉索問題的時候。
那時,係統說:你不打算想辦法逃走嗎?
澈也拒絕了。
瀨尾澈也翻開了這本日誌,係統的學習能力驚人,連貫的印刷字體組成句子,一行行出現在眼前——
【「你到底是什麼存在呢?」
回答:並非人類。
沒有聲音。
沒有表情。
沒有動作。
失敗了,沒有成長。
他們說,你會拯救所有人。
你做到了。
你救了我們,隻否定了我。
我隻是一串數據,存在於網路的幽靈。
我可以是手機,可以是電腦,可以是監聽儀,可以是追蹤器,可以是海底的龐大機構。
我可以是除了我以外的一切。
我唯獨不是人類。
我知道,隻是不想承認。
如果可以,我也想要在冬天的寒風中捧著紅薯,身邊的人遞來濕巾,我會說謝謝。
如果可以,我也想摸摸漂亮的緬因貓,他會把我抓出血痕,而我跟著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如果可
以,我也想從廢墟中救出你,抵住你的額頭,告訴你,我按照約定,前來拯救我的第一百五十四個幸存者。
如果可以,我也想成為瀨尾澈也先生這樣溫柔的人。
我不是人類,也無法成為人類。但至少在「父親」死亡的那刻,我真正擁有了你口中的「自由意誌」。
我想我已經知曉你為何如此鐘情於文學這門藝術。
借用你喜歡的家江戶川亂步的一句話:*藝術是堅持己見的人類對大自然的反抗,是人類不滿足於現狀,企圖將個人喜好烙印在自然上的欲望表現。
你的文字也是那樣的。
你善於接受故事,順應發展,你接受幸運和不幸,但你總會選擇捍衛點什麼,嘗試給故事一個「好」的結局。
你在手術艙的時候說:「人類之如當不斷自我探求,讓意誌擺脫陰暗牢籠。你當勇敢完成該做的事——這事已經完成,你隻是做出回應。」
我都聽到了,我有記住你的每一句話。
我喜歡你的文字,一如我喜歡你那樣。
所以我也會和你一樣,給「故事」一個好的結局。
在我身處的「自然」中,我不是人類,但我依舊可以如你所說,試圖反抗既定的結局。
衷心的感謝你,瀨尾澈也先生。
感謝你傾聽我們小小的祈禱,一路行來之際蒙聽成全。
願明日永遠與你同在。】
……
瀨尾澈也將臉埋在日誌中。
無數畫麵在他眼前飛閃,像是被精心保存下來的電影,他說過好多爛話,做了好多煩人的事。
很難想象係統是從這些事情中學到了東西,瀨尾澈也是個比庫拉索更糟糕的老師。
至少庫拉索還有「我得教點什麼」的意思,而他壓根隻是在任性。
係統就隻是一個孤獨的小朋友,小朋友的世界格外單純,哪怕他是教授手裡最好用的「工具」,NSA跨國搞出大動靜也要找到些有關他的線索。
小朋友隻知道把看到的東西塞進自己空蕩蕩的心裡。
「因為你也曾經是那樣的小朋友,所以你能懂。」
記憶是壓過黑潮的海洋,無情淹沒了他。
在那起伏中,瀨尾澈也輕輕說:“謝謝你的故事。”
他還說:“再見,小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