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注意到伏黑惠的下頜有一道血痕,不認真看的話基本不會發現。
“你還好嗎,惠?”鯉生沒敢直接去碰傷痕,手指貼在離創口一段距離後停下,蜷縮勾起,“我應該早點起來的……”
伏黑惠也問了和他一
() 樣的話:“你還好嗎?”
“你臉很紅。”惠說。
泉鯉生難以啟齒的卡殼了。
因為剛才在影子裡羞愧了很久,一想到研一誤會了什麼內容,就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與世長辭。
這種事自己知道就好了,就和內容一樣,小孩不要聽!
“……我的體質是這樣的……嗯,不用管,我的臉有自己的心事。”
“耳朵也很紅。”
“耳朵也很獨立……”
“還有——”
“彆說了,惠。”
伏黑惠越問他越覺得丟臉,怎麼說他也能勉強算是長輩,不光一點長輩的樣子都沒有,搞出這些事之後還根本壓不住表征。
想著,鯉生又想捂臉了,他忘了自己還牽著伏黑惠的手,臉埋進去才發現這件事。
沒關係,反正都是短暫逃避現實,誰的手不是手呢?都能捂,都能藏!
伏黑惠就這樣看著泉鯉生把臉埋進了自己掌心。
他能摸到對方的嘴唇抿著,還在抖,耳朵越來越紅,沒有要稍緩的跡象。
從班主任辦公室以後,這還是伏黑惠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泉鯉生。
不知道為什麼,心情稍微好點了。
好很多。
這邊上演著鴕鳥與少年,另一邊,禪院研一已經看完了第二篇。
看完後,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從紙頁移到看不見臉的青年身上,接著看向鬆弛著任憑鯉生埋臉的伏黑惠。
少年的嘴角微微勾著。
新的篇章有新的故事發展,順便還補齊了一些人物設定。
這也讓看完之後的禪院研一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伏黑惠,和他在禪院時候有過幾麵之緣的那個前輩……和禪院甚爾長得非常相似。
乍一看是不像的,因為氣質完全不一樣。
伏黑惠雖然也算是同齡人中很沉穩的類型,但說動手就動手的性格還是能看出一些東西來。
那個人不會,禪院研一最後見到他是在街上,他們擦肩而過,男人就跟一具死去的屍體沒什麼區彆。
後來,聽說男人真的變成了屍體。
“小泉老師。”禪院研一選擇了較為含蓄的方式詢問,“主角最後會拋棄掉大學生嗎?”
泉鯉生這才悄悄從掌心露出一隻眼睛。
乾淨透亮的,少許的窘迫還沒消失殆儘,因為談論的是自己的創作,所以還生出了某種篤信。
“不是拋棄哦。”他笑了笑,微微泛紅的皮膚是生理表征,說出的話卻全然代表著理性,“他隻是決定承擔一些後果,他應該去承擔的後果。”
“不然的話,不管是那個男人還是大學生,都太可憐了,不是嗎?”
***
【回到家,將延展著鵝黃色嬌嫩花瓣的花束插入花瓶。
手機還在持續作響,我不理會,在榻榻米中間的矮桌旁坐下。
體力勞作對我來說算是辛苦(),疲憊襲來⑧()_[((),不一會兒就陷入了夢眠。
我又淋了場雨。
天氣預報早早地預示了,霧靄沉沉,空氣裡是濕潤卻躁動的氣味。
這年我二十歲,因修學旅行去了有名的深山。到了這兒我才醒悟,這既不算修學,也稱不上旅行。
世間一切在我眼裡都是高而寬的,但不會永遠如此,二十歲才是剛剛擺脫了仰視的年紀,在大學我又勉強算得上出眾,恰好是自知天賦又不知深淺的曖昧年歲。
疲於與同學的交際,晚飯後,我避開寒暄,朝無人的地段走。
認真地選了很久的位置——這兒的樹木密而陰森,那兒的視野又太空,兜轉了幾個圈還是沒找到心儀的地方。
我開始生悶氣。
我自認為自己有這樣的權利,任誰滿懷著期待卻發現心意不能全都會火大,更何況我還支付了一筆價格不菲的金錢,足夠我在大學揮霍上幾個月。
不該因為聽說是靜謐森林就欣然應約的,我有些後悔,這裡雖然夠靜謐,但也詭異。
粗壯的樹乾隨著沉下的夜色愈發像是未經打磨的廉價棺柩,和腥濕的空氣混成出朽木的沉屙氣味。
然後我看見了那個男人。
上一秒還在發著牢騷,接著卻破天荒地畏縮了。
那個人背靠木柱坐在走廊邊上,手腕搭著支起的膝蓋,眼皮耷拉著,幽綠的虹膜被藏在暗影中。
就這麼簡單的,我的視線被完全捕獲。我尚未步入社會,不算老成,隻看見了強健和狠蠻,隻感受到連呼吸都要凝滯的壓力。
可他看起來明明快死了。
這是很新鮮的體驗,我像被剖開的石塊一樣僵在原地,石塊沒有五臟六腑,一分為二,左邊那塊盯著對方的臉,右邊那塊窺視靈魂。
大學生哪懂什麼是靈魂。
雨淋下來的時候,密林是安靜的,雨絲佯裝為細針串聯,穿刺葉片也穿刺不知死活的訪客。
但那些刻薄的東西落到在男人臉上卻軟和了起來。
細針還在下。我感覺到皮開肉綻,又不肯離開,觀賞著男人的死亡,看著水光淹沒對方幽綠眼眸底的枯木,他也就在大雨裡安靜地溺斃。
一切結束之後,密林依舊浸沒在沉沉夜色裡,我能嗅到更清晰的腐爛的味道,但隻是一瞬。天氣算是賣了個麵子,沒有徹底發作。
我走到他身前,蹲下來。
「你死掉了嗎?」
那個男人在棺柩旁看著我,視線仿佛命運的長繩,勒住了所有人的動脈,繩子的另外一頭拴著他身體的每一寸。
「嗯,死掉了。」他說。
我看著他的臉,脖子,胸膛,手腕,手肘,小腿,腳踝。
我還看著他紫青色的血管,突顯的青筋,卑微又傲慢的斜睨。
他好狼狽,像被扔下的狗。
「然後又活過來了?」
「嗯,然後又活過來了。」男人笑
() 了。
對,他總是死在我麵前,又活過來。我在夢裡想著。
所以也不怪我認錯人。
每次我以為他已經是一具隻會呼吸的屍體,打算轉身離開,他都會拉住我,說出第一次見麵時的那句「嗯,然後又活過來了」。
不記得是怎麼和他攪在一起的。等回過神,修學旅遊已經結束,我回到大學,他儼然已經成為了我人生中的不測與無常。
事後回想,也算正常。
我為人隨意,對自己和他人都一樣,十分公平。對無人問津的死人肆意妄為則不用負責,我隻需要在他再也活不過來的時候幫他尋一個安眠的好地方,再劃算不過。
他說想摸我的睫毛,我說可以。他說想吻我,我說可以。他脫下我的衣服,我說可以。
他說你喜歡我嗎?我有點為難,說,我不喜歡死人。
然後男人又死了,死掉之後活過來摸我的睫毛,和我接吻,脫下我的衣服。
越過他的側臉,我看到了那朵鵝黃色的花,花瓣掉了一片,落在廉價的彩繪花瓶邊。沒有養分的骨架就會這樣脆弱,我清楚,因為是我親手從男人的眼眶中摘下的它。
然後我從夢中驚醒了。
他的兒子抹了抹嘴唇,也不生氣我突然推開他這件事,好脾氣地幫我合上鬆垮的浴衣。
「我給你打了很多電話。」聲音有點茫然,「是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那樣的事情,你沒做錯什麼。」我說。
他的兒子又有點高興了。
我在二十歲的年紀遇到了他,他的兒子在二十歲的時候遇到了我。
「有點冷。」我嘀咕著。
看了眼日曆,原來是冬至到了。
今天是冬至的第二天,我從男人兒子手裡要回了家中的鑰匙,並告訴他我殺了人,是你的父親。
大學生不能理解這是什麼意思,離開我家的時候略顯狼狽,像是被拋棄的小狗。
天下起小雨,像針一樣。
————————《冬至溢出的第九天》·第二天·泉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