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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玉娘

幾人商量好後,李媽媽這才叫出玉娘福娘兩人,交代她們道:“最近宋家的五福身上不大好,她們那邊缺人手,特意過來請了,說是客人來讓我們這裡也幫忙照顧下,撐撐場麵,賞錢她們一概不要,另外每人出門的時候額外再給二錢轎馬錢。”

“我想著前段時間才過了節,如今天氣炎熱,怕是要有段子的空閒了,不至於像前些天那樣東家請西家催的,既然是多年的鄰居,這忙幫就幫了,那二錢就當是給你們的補貼。”

這話一出,玉娘臉上才有了些喜意,早說嘛,她便點頭應了下來。

倒是福娘,隻乖順著低著頭,看不出什麼神情,直到回了房,她才輕舒一口氣,有些緊張道:“也不知道下回去是不是還是陶老爺的宴席。”

“應該是吧,”玉娘猜想著,屈指算了起來,“宋家現在就五福和六巧兩個花娘,前陣子我聽小七說,她家的五福姐和外頭客人吵了一架,鬨得正厲害呢,這幾天隻推說身上不好也不出門,在房門裡頭生悶氣,誰來了也不出去。把宋媽媽氣得半死,偏又拿她無可奈何,乾脆把人挪到後頭繡樓底下去了,隻當看不見她圖個眼前清靜。”

“既然五福這裡沒了客人,那就隻剩下六巧了,六巧之前做過的那個客人有陣子沒看見在縣城活動了,也不知還續不續回不回,六巧如今隻做著姓陶的一門生意,除此外可能零零碎碎有人叫著出門唱曲的,但是能上宋家門來的應該隻有他。”

這個論斷一出,福娘就抿上了嘴,擰著手帕子,也不知在想什麼。

玉娘看她這副模樣,和平日裡頭不太一樣,心裡就犯起了嘀咕,該不會是才見上一麵就對那呆木頭三老爺動了心吧。

她先把這懷疑藏在心裡,隻等著下次宴席上好好觀察觀察。

若論起那天的印象,玉娘記憶裡對這位三老爺和他哥陶老爺倒並沒有多深刻,反而是宴席上愛聽笑話的花老爺格外有記憶點,覺得這位倒很有趣,是個酒席上烘托氣氛的好手。

回到了宋家,六巧就先叮囑了宋媽媽,讓她彆把已經去了李家的事給漏下口風,隻說家裡有事,請陶老爺過來相幫。

自己則挑了幾樣珍貴首飾,丟在了地上,卸下頭發,將床鋪弄得亂糟糟,又對著鏡子看了看,用手將眼圈那一塊揉個通紅。

聽見院門口喊陶老爺來了,六巧這才將涼膏往眼睛處湊去,熏得兩眼直掉下淚來,一邊把涼膏塞進匣子裡,一邊捂著帕子開始抽泣。

陶仲賓才一進門,就看見六巧側對著自己伏在梳妝台前流淚,屋裡早已不成樣子,他便先吃了一驚,“哎呀,這是怎麼回事?”

“你還敢說!”六巧聽見了他的聲音,也不做平日的嬌娘,這會子憤恨不平走上前去,揪住了陶仲賓就要理論,“我是哪裡得罪了你?你要這樣欺負我!陶二郎,陶老爺,我們雖不是夫妻,可也有百日恩吧。不說什麼往來交際,單隻我在你身上縫的針線,做的女工,那一樣不是我熬到半夜趕製出來的心血。”

“我縱是個花娘,可也不曾做過彆人,自從認識了你,便一心一意的跟你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彆人叫去也不答應,為此還被媽媽罵過,可你呢!好,好個負心漢,好,好個狠心人。你走,你從此就彆再踏入宋家大門,隻當我們恩斷義絕。”

說到此處,六巧悲戚一聲,棄了陶仲賓便往床鋪上趴去,淚珠兒滾落下來,把個繡花枕頭洇濕了大半,柳枝的身體顫顫巍巍,怎不叫人憐惜?

這樣一個弱柳扶風,才訴說了真情的女子,便是陶仲賓這個做慣了生意場的男人,也不禁軟下心腸來,上前幾步坐在床邊安慰起人:“這是哪裡的話?六巧,我何曾對你負心過,隻怕這又是哪裡傳的謠言,你不要聽信。”

“你還騙我,”六巧偏過臉去,看也不看他,硬邦邦道:“我那好媽媽都和我實說了,說你已經看上了李家的玉娘,現在又在麵前抵賴扯謊,還想瞞我不成?”

陶仲賓聽到她說這話,就有些不自在起來,私底下埋怨道,這個宋婆子怎麼嘴巴這樣大,不知道什麼該說不該說的麼,這樣機密的話也能和自家女兒說起。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圓過去,“宋媽媽聽差了嘛,我是說托她去請李家的福娘和我小弟湊個對,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看她是聽成玉娘了。”

“這個老糊塗蛋,一定是年紀大了,耳朵都不中用了,你看你看,因為她還害得你哭成這樣,都隻是個誤會,我哪裡舍得下你,快彆哭了。”陶仲賓溫言細語和六巧解釋。

六巧並不聽,冷笑道:“陶老爺這話騙彆人還好,騙我?我媽她年紀雖大,身子卻好得很,每年去廟裡燒香拜佛也不用人攙扶,怎麼就聽個名字,就能聽岔了,玉娘,福娘,這兩個名字可不挨著。”

她直起身來冷麵相對,“你既然有了好的,又來找我們捉弄我們娘倆做什麼,不如現在把話說清楚,結了賬,我們也不糾纏,自放了你去找李家去。難不成你還想讓我們給你搭橋拉線麼。”

陶仲賓看著六巧一雙紅腫的眼睛,哭得通紅的鼻尖,臉頰上滿是淚痕,大為不忍道:“何至於此,六巧,你把我想的也太心狠了,我真說的是福娘,要不然就把宋媽媽叫來,我和她對質去,真的是福娘,不是福娘我就爛個舌頭,叫人把我這一乾家私全騙了去。”

見他再三賭咒發誓,六巧這才半信半疑道:“難道真的是媽媽聽錯了。”

“可不是,你彆看她身子好,這個年紀的哪有不出差錯的,”陶仲賓挪著身子,緊挨到六巧身邊,“你瞧瞧,頭上的首飾都氣得摔破了,我這就叫順子把這些送首飾鋪裡給你好好補一補炸一炸,另外再挑幾件好的給你換上。”

“這都是為了我小弟嘛,你也知道他年紀小,沒有我這個做哥哥的帶著,怎麼好和人說話。那天你也看了,哎喲,就跟個石頭一樣悶聲悶氣的,哪有個姑娘倒要和他聊天去,所以才拜托宋媽和你,幫幫忙,請了她們來不過隻是陪著我小弟,等他們成了我還有謝禮。”

“哼,若不是往日的情意,你就是拿金山放我麵前,我也懶得看去,還圖你什麼謝禮嗎。”六巧將身子一扭,倚靠在他懷裡,聲音也輕柔起來,“二郎,你可莫要忘了我啊。”

陶仲賓這裡紅顏滿懷,又聽她似是同意,此刻便瀟灑大方,又允諾著再給六巧幾匹好綢緞料子做衣裳,又在桃花源酒樓訂了兩桌酒席,明日讓人送來。一桌他們兄弟倆吃,另外一桌給六巧擺著,為她壓驚——

第二日中午,宋媽媽便照例到李家請了玉娘福娘兩人過來,才進到門裡,玉娘就見這一次和上回不大一樣,隻一張小方桌擺在屋裡,旁邊也沒有錢老爺和花老爺這幾個客人,隻有陶家兄弟倆端坐著,兩人身邊都空著位子。

六巧站在門口,拉著兩人就往裡走,先是推了福娘,讓她坐在陶叔謙的邊上,接著又把著玉娘的手,讓她在陶仲賓邊上落座。

這……

玉娘猶疑的看著她,沒有順著意思坐下,反而停下了腳步,大有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走了的意思。

“嗐,想來是我們媽媽沒把話說清楚,”六巧笑著湊近了輕聲解釋,“我今天身上來了不大舒服,所以才麻煩你替我一替,實在是對不住。”

玉娘盯著她看了好幾眼,知道這話是糊弄鬼的,隻是現下人已經來了,又添著福娘的故事,總不能回去,就勉強跟著坐下,見六巧出了房門,魯嬸和金盞兩人都在屋裡,玉娘才放下些心,隻收住了口不說話。

一時間屋裡倒有了三個啞巴。

陶仲賓見氣氛尷尬,小弟又傻愣愣的,他便先起身,請玉娘到左邊屋裡走走,好騰出地方來,畢竟有外人在場,總是不好說話的。

六巧住的屋子有三間房,中間是擺客吃飯的堂屋,右邊是她睡覺的地兒,左邊則收拾出個靜室來,擺著樂器書案,斯斯文文;焚著香爐,供著瓜果,清清幽幽。

陶仲賓饒有興致的打量著往日看也不看的山水圖,端詳片刻後,才開始和玉娘搭話,詢問起她來,“我隻聽六巧說,你是李家的五姑娘,究竟不知道你年紀多大,也不知道名姓屬字。”

玉娘起先隻是跟在後頭裝自己是個背景,這會子見陶仲賓突然問起話來,便提高了警惕,不動聲色往書案邊上移動,邊老實回答道:“不錯,我媽有六個女兒,我排第五,以前不過隻是鄉下土名,現在的名字是我媽起的,叫做玉娘。”

“哦,不知道是哪個玉啊?”陶仲賓大為好奇,調笑一句,“香玉,紅玉,還是軟玉。”

“就是金玉的玉。”玉娘像是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隻平常道。

“噢,那你今年幾歲了?”

“十四。”

“生辰呢?十四歲也算是個大日子了,不如我和你媽說說,在你家擺一桌慶祝慶祝如何。”

“已經過了。”

“喔,那你是怎麼投到李媽媽院裡的?”

“我爹娘活不下去,就把我給賣到這來了。”

“可憐呀,可憐。”陶仲賓歎息一聲,隻覺麵前這個花娘身世淒慘,“怎麼落到了此處。”

他原以為這話能勾起玉娘心事,好滴下幾滴淚來,卻不想玉娘並沒有觸動,反而搖頭說,“這有什麼可憐,吃不飽肚子才可憐,陶老爺怕是沒有挨過餓,不知道餓了幾天幾夜的滋味吧。”

“肚子裡頭火辣辣的疼,嘴巴乾得像是吞了炭火,腳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軟綿綿走不動路,眼前看見了什麼東西都想往嘴巴裡塞,好讓整個人能停在地上,啃樹皮吃泥土,連能吃的東西都沒有,那才叫可憐。”

見陶仲賓詫異得看著自己,玉娘手上已經悄摸摸到了書案上的一方硯台,心裡安心多,她也不再拖延,隻點明主題道:“陶老爺,我是個受過苦的窮人哩,現在想著隻是多掙些銀錢好吃飽飯,滿腦子的銅臭味,您要是談情,可莫要找錯了人。”

陶仲賓看著玉娘那冷靜的神情,一時間啞口無言。

玉娘也不想這樣和客人直說,極度容易吵架翻臉,可這位陶老爺的行徑實在可疑,若隻是為了熱鬨大可不必如此行事,今天六巧和他兩個鬼鬼祟祟的,誰知道他們算計自己什麼。

玉娘從始至終的目標都很明確,掙錢,贖身,養老。

為了這一步一步的階段性目標,她可以忍耐打罵,可以挨餓受苦,可以做個人形彈奏器,可以被人呼來喝去,但這一切都是為了能達成目的而已,如果沒有希望,那她為什麼不乾脆一根腰帶了結自己,那樣說不準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可以再穿回去。

她這幾年從周邊打聽已經了解過了,尋常花娘贖身都是按年齡算錢的,十來歲正當紅的最值錢,要是自贖就得像出嫁那樣抵錢,沒個五六百兩怕是出不來,若是給自家媽媽賺了幾年,那應當能便宜些,三四百兩左右。

若是年紀再大一些,二十幾歲,給家裡也掙夠了,年紀也大了,這時候和自家媽媽說說軟話,自贖花個一百兩差不多,約等於五十個小豆芽玉娘的身價。

要不是有這麼大的賺頭,那些鴇母們何必到處買人,頂天了花上幾年飯錢,衣裳首飾都能折賣,一進一出就是幾十兩上百兩的利潤。玉娘清楚,如果不是看在她值錢的份上,李媽媽決計不會像養女兒似的待她,她們兩可沒血緣關係。

因此,玉娘的目標就是奔著攢錢去的,幸運點能在點蠟燭前攢夠,不幸運的就努力處個幾年再贖,橫豎掙錢才是要緊,在勾欄裡談戀愛,怕不是瘋了。

而這位陶老爺,就隱隱有些往玉娘前進道路上的攔路石上發展的意思了,錢不多,可想的倒挺多,怎麼著,和六巧你儂我儂不過癮,還想著享齊人之福,亦或是兄弟配姐妹,好成兩對?

我呸!

玉娘握緊了硯台做足準備,要是不行,她就讓玉皇老爺在宋家再一次顯靈。

陶仲賓自以為是個風月場裡的情手,輕輕巧巧擺平了枕邊人,正待和新人來上一段情/愛,卻不想被玉娘這一桶冷水潑到了臉上,便自覺起沒趣來了。

他不是王侯公子,打小被人捧著長大,稍有不如意處就雷霆大怒,陶仲賓也是與人陪笑商議買賣出來的,知道生意講究的就是你情我願,既然人家都已經亮出了底牌,強扭的瓜不甜,更彆說他也沒那個資本強扭去。

陶仲賓往後退了幾步,才苦笑道:“五姑娘這是說的什麼話啊,咱們不就是聊聊天嗎。我自己也是個小商人,哪裡有瞧不起窮人的話說,真說起來,我也滿身銅臭味道。隻是我剛剛見裡屋人多,她們兩個小年輕的不好說話才請了你出來,既然有誤會,那還是去叫六巧回來吧。”

見他退讓,玉娘便有了數,知道是不會鬨起來了,她就轉換神情,笑意重新又回到了臉上,“那也不用麻煩她,陶老爺大人有大量,我這個小姑娘才出來麼想的就多了,您千萬不要計較。我們已經應邀過來了,自然是該賣力氣唱的,陶老爺請回去坐坐,我這裡還有時新的兩首曲子,不如唱給陶老爺聽聽如何。”

“好……好,好。”陶仲賓對她豎起個拇指來,“五姑娘要是能一直這樣做派,隻怕彆說清平縣,大半個河東府都能揚名了。”

能進能退,賣得了乖、翻得了臉,陶仲賓此刻才發現外人對玉娘的評價沒說錯,果然是個能撐門頂戶的女子,小小年紀手段還真了不得——

待這邊兩人整理好情緒出來,堂屋裡福娘同陶叔謙依舊隻是坐在席上,兩個人都低著頭,隻是似乎有了些交流,最起碼守門口的魯嬸臉上沒露出上回的愁容,反而有些輕鬆。

回到家裡,趁著沒人,福娘就有些羞赧的衝玉娘道:“原來三老爺讀過書,還正經去考過試呢。”

“他和你說的。”玉娘好奇道。

福娘點點頭,隻覺得自己麵頰,身上,甚至於手腳都燙得不像話,“三老爺還說下回幫我帶幾本書哩。”

嘖嘖嘖,玉娘嘖聲,“看著呆,還蠻會的嘛,我們就出去一會,他就和你說上話了,連下次都約好了呀。”

“不是的,不是的啦,”福娘連忙急聲解釋,“是我先問他,我想著我是花娘嘛,總不好老是不說話的,總得學著搭話,我就開口問他,三老爺是第二次來這裡麼。”

“他說是的呀,我就又問,三老爺名字叫什麼,他說叫陶叔謙;我就問這個謙是阡陌的阡、謙虛的謙還是僉望的僉,三老爺一聽就詫異了,說我認識的字還蠻多的。我說我也讀過書的嘛,然後才聊起來的。”

福娘抿嘴笑道:“他倒是有意思的很,還誇我上次做的詩好咧,比他寫得都有韻味。”

這可誇到福娘心坎處了,難怪這傻妞人回來了,心還留在宋院裡,要不是還有點少女羞澀,隻怕都想直接問下回見麵的日期了都。

玉娘沒攔著她,隻點了她一句,“你可彆陷進去了,三老爺再好也隻是三老爺,上邊有長輩的,做客人嘛不要緊,不要想到嫁人上頭去了,這事成不了,就是陶家答應,媽媽也不會答應的。”

福娘知道玉娘是好心,她拉著玉娘的手保證道,“不會的,我有分寸的嘛,隻是難得遇到一個肯和我談詩的,我太高興了,你放心,我自己曉得的。”

這樣就好,玉娘也不想在人少女懷春的時候做這個惡人,隻是兩場宴席下來,陶叔謙明顯是家裡管教得很嚴,看著規矩,上下尊卑刻進骨子裡了,對他哥陶仲賓也頗尊敬,他們家又有錢,就是陶叔謙真愛上了福娘,想娶她做正頭娘子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與其日後痛苦,不如先把情況說清。

福娘戳了戳玉娘,興趣道:“你呢,我看陶老爺還特意帶你過去聊天呢,他怎麼樣。”

玉娘攤開手,聳肩道:“沒戲啦,陶老爺做客人嘛蠻好的,會說話又出手闊綽,長得也還可以,隻是他要是想和我談感情,恐怕就搭不下去了。我嘛你也清楚的,能拖一陣是一陣,你看陶老爺像是會等我幾年的樣子嗎,過不了一兩個月就想和媽提點蠟燭的事情了。”

福娘聽了沉默不語,好半響才幽幽一聲歎息,道:“玉娘,你還是沒放棄啊。”

“我媽常說家裡幾個女兒,就屬你最乖最聽話了,她老人家也看走眼了哩,依著我,你才是家裡最有主意的,就連她,也比不過你。”福娘沒說人名,可玉娘知道,她說的是四姐榮娘。

四姐的脾氣是姐妹裡最差的,性子也叛逆,三天兩頭為一點子小事就能鬨得天翻地覆,時常被李媽媽拿著藤把子教訓,還膽大包天的跳槽到了鄭家去。

可在福娘心裡,全家上下最叛逆的,不是榮娘而是玉娘,進了勾欄行當裡,還想著全須全尾的出去,自己贖身自己生活,不嫁人也不成親的,這樣的想法要是傳了出去,怕是全縣城都要嘲笑她不自量力了,烏鴉還想做鳳凰麼。

可玉娘偏偏,愣是在李家住了五年了也沒改過主意,福娘還以為她已經想通了想明白了呢,看她今天這番話,福娘才知道玉娘還想著當初的事,隻是藏得更深了些。

事實上,玉娘也沒想瞞她,也確實瞞不過她。

她們兩人一張床上睡的,一間屋裡起住,哪有什麼秘密可言。

要不是福娘上回幫忙隱瞞,隻怕自己成人的消息早就被李媽媽知道了,經過這事,玉娘對福娘還是有幾分信任的。

更何況她這個想法就是漏了出去也不過被人笑話幾句,能有什麼,小花娘的白日做夢而已,李媽媽難不成還能為了這個要她的命?

玉娘反手握住福娘的手,神情堅定,“隻要我想辦法,總會成的!”

她不認命!

玉娘還以為自己這一番談話之後,陶仲賓怕是下次不會再叫上她了,卻沒想過了兩日,宋家來請人,依舊請的是她與福娘兩個,玉娘便大感奇怪。

她卻不知道,陶仲賓是個生意人,圓滑是他的座右銘,向來不會把事做絕,這次既然知道了玉娘不同於尋常花娘淺薄,便不想交惡於她,大家彼此保持一段關係,說不準等將來玉娘攀結上貴人了,還能給他介紹幾筆生意呢。

這一次宴席就不同於上回的兄弟二人,而是請了錢適亮,花德多,穀博三位好友,擺在宋家堂屋兩張酒席,其餘人也各自叫了花娘過來,六巧坐在陶仲賓邊上,見玉娘來,努嘴往左邊示意,在陶仲賓左邊給她留了個空位置。

花德多倒是先急了,“哎呀,陶老爺不是有六巧了嗎,乾脆讓玉娘坐我們兩個中間好了。”

六巧就佯裝生氣道:“哦喲,花老爺這個話說的,敢是覺得我在這裡礙事了,攆我走呢,好嘛,那我就走,珍珍啊,你同我一起走好了,我們兩個醜八婆了,給新來的漂亮姑娘騰地方。”

錢老爺插嘴道:“六巧,他們幾個嫌棄你了,我是不嫌棄的,我這裡地方大,你要不來我這裡坐好吧,我也享享齊人之福。”

玉娘眼尖,便見坐在錢老爺身邊的那個叫白香的花娘當即就翻了一個白眼,也不和其他人一樣趁勢在裡麵說笑,反而招呼後麵的幫傭遞過來一把鳳尾琵琶,自己默默調了聲音,準備開始彈奏起來。

真是有趣,錢老爺嘴巴毒,愛打趣嘲笑彆人,偏生做了一個瞧不起他的花娘來,兩個人相處起來,倒不像是客人和花娘的關係,反而有些像一起工作的同事。

六巧和珍珍兩人說笑一陣,還是六巧起身換了個位置,讓出右邊來與玉娘坐下,她自己則挪到左邊去了。

不管六巧心裡想的是什麼主意,但玉娘還是有些謝她的,因為右手邊緊挨著錢適亮,坐在那還不知道要聽多少惡臭話,她可不保證自己能不能壓得住性子,與其這樣倒不如和花老爺挨著坐,兩人說說笑笑,這場酒席也就過去了。

陶叔謙仍舊坐在下手,與福娘兩個人坐在一處,他們倆已經吃過兩次酒了,關係也比之前親近許多,這會子玉娘望去,已經開始說起話來,瞧福娘抿著嘴悄聲在笑,玉娘便不去管她,隻等著白香彈了兩曲,她就來接手,讓白香也喝兩口酒。

這段時間許是練習練得勤快,玉娘月琴彈起來比之前純熟了許多,指間撥動彈奏了一首雁兒落,引得花老爺鼓掌讚歎道:“好,彈得真好。”

珍珍嗑著瓜子刮臉笑他道:“我往日唱破了喉嚨也聽不到花老爺一句誇咧,今天誇玉娘倒是勤快,怕不是花老爺肚子餓,又想求玉娘說些石生的家事來了吧。”

“哎呀,還是珍珍了解我,”花老爺並不為珍珍打趣他著腦,笑眯眯的和個彌勒佛的樣子,拍拍肚子道:“也不知道怎麼的,我這幾日老是尋不著新鮮笑話,唉呀,吃肉都沒滋味了。你瞧瞧我看著是不是瘦了。”

玉娘就道:“這有什麼,花老爺喝杯酒,我說一個笑話,我一肚子的笑話,倒不怕說完,隻怕今天要讓花老爺醉著回去了。”

“好大的口氣,哼哼,我的笑話也多得很,你要是比不過我怎麼辦。”花老爺也回了一句。

那姓穀的客人見勢就提議道:“乾巴巴喝著沒趣,不如我來擺個莊,大家賭一賭,玉娘說一個,花老爺喝一杯,看是花老爺喝的酒多還是玉娘喝的酒多。

“唉呀,這可不成,”玉娘擺擺手,“我的酒量才那麼點,要跟花老爺對著喝,隻怕就要醉死過去了。”

“不打緊,陶兄請你來的嘛,自然是你們倆合莊。”穀博像是硬要玩這一盤,便合力推舉玉娘陶仲賓和六巧是一邊,花德多和珍珍是一邊,其餘人也可跟著下注,誰輸了便跟著也陪一杯。

這倒有意思了,福娘自然是跟著玉娘的,陶叔謙也選了他哥,錢適亮和穀博壓了花德多,白香倒是出乎意料,竟然也跳著選了玉娘這邊。

這可就是四對六了,若不是怕立flag,玉娘都想說一句——優勢在我!

她便搶先說了三個,鬨得在場眾人噸噸噸就連喝三杯,宋媽媽心疼自家的酒,這樣喝能品出什麼味,忍不住過來勸道:“酒喝得太快容易醉,老爺們吃點菜。還是買的從河邊新鮮釣上來的魚呢。”

可菜一上,眾人都笑了,花老爺拿筷子指著那條魚,“要不是裝在這個小盤子裡,我還以為魚在哪裡呢?”

原來是宋媽媽沒舍得花大價錢買條個頭大的,她便故意換了小盤子盛菜,露出魚頭魚尾巴來,好顯得這魚分量十足。

陶仲賓笑道:“這個老婆子哦,摳門是摳到家了,過幾天我請大家去碼頭邊那個酒樓裡吃魚,真的從河裡現撈現吃,最新鮮了。”

“這感情好。”錢適亮先拍手應承了下來,他是習慣性占便宜的,也不管陶仲賓是不是開玩笑,把請客做實了再說。

穀博和花德多也接著點頭答應,他們幾個也是在縣城裡頭做生意的,碼頭那邊船來船往,對他們而言,倒是個能探聽消息的好地方。

穀博便試探問道:“陶老爺是不是已經和人約好了?”

“還沒有,今年大船還沒到呢,現在來的都是小船,沒什麼大貨,就隨便找船家談談好了。”陶仲賓搖頭道,等到真的大商船過來,他們幾個也就沒現在的閒暇時光了,還在宋家擺席吃酒。

幾乎要住在碼頭邊了,在那才好打聽最新消息,追漲買跌、砍價收購,從中賺取利潤。

六巧有些心動,撒嬌道:“幾個大男人談什麼嘛,乾巴巴的有啥子好聊的,要不然就帶我們也過去,訂了包間大家一起坐著談豈不有意思,碼頭邊的酒樓裡有什麼好花娘哦,唱得也俗,見到了你們嘛就巴上去撕不下來,嘴巴也管不緊。”

“那就去,我也沒說不帶你嘛。”陶仲賓順勢就答應了下來,“隻是碼頭那邊離縣城還有幾十裡,你不要嫌路途遙遠就行。”

“這有什麼,不是我們幾個都去麼,到時候我叫一輛馬車,來回也不費什麼氣力。”六巧腦子轉的飛快,當即就想出個解決方法來。

白香和珍珍是和這幾人做了兩年的,關係親近,自然敢答應下來,玉娘和福娘倒還要回家去問問李媽媽,她們可不敢擅自做主。

李媽媽像是也知道其中的生意經,沒有阻攔,點著頭就答應了此事,還和玉娘感慨起六巧這個人來,點評道:“她的腦子倒是蠻靈光的,逮到了空子就趕緊鑽進去,我聽彆人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會打洞,怎麼她不卻像是宋老鼠養出來的女兒,膽子沒有那麼小?”

“媽,這話也不準的,要是真這麼靈驗,爹媽什麼樣子兒女就跟著是什麼樣,那我們還學什麼手藝?認個親不就都會了。”玉娘是不信這一套的,要真按這套血統論來說,福娘就該是小號李媽媽,怎麼她倒不如親媽那樣心眼多呢。

就像宋媽媽,平日裡那麼膽小謹慎,可養出來的五福脾氣火爆敢和客人對罵,養出來的六巧心思機巧,一轉眼珠十萬八千個主意來,就是真親生的小女兒也風風火火,沒見哪裡謹慎了。

真真是一口米養出來百樣人。

玉娘是聽說過清平縣大碼頭的,畢竟半個縣城都靠這個碼頭養活吃喝呢,之所以清平縣與河東其他縣城不同,經濟繁榮全托了能有這個大運河,夏秋兩季人來客往,船行舟過,這就是客流量啊。

碼頭離縣城不遠,根據河流有兩個地方,大碼頭距離遠,小碼頭隻三十裡路,是為了當初給皇莊送東西特意通的河道,那些小船也過得來,走水路一徑到酒樓邊休整談生意,可比苦哈哈在運河邊等候方便。

隻是那路雖然是官道,李媽媽還是有些不大放心,從未帶幾人去過那麼遠的地方,更何況她親女兒也去哩,這一次得知六巧說帶她們擠馬車,李媽媽便拍準道,“我們家出四個人,自己雇輛車坐,不用和彆家去擠。”

這次路途遙遠,李媽媽就把金盞撇了,派上安全感十足的劉媽和魯嬸兩人跟車。

一瞧見劉媽,玉娘心裡就安穩了,不是她說句不好聽的,劉媽那身子骨,一個人能單挑打贏陶老爺一夥人。

隻是防護工作要做足,不能隻指靠彆人。

這次玉娘乾脆做了兩個紅布荷包,略小些的係在福娘腰裡,叮囑她道:“要是那個陶叔謙對你動手動腳,你就隻管拿這個砸他,萬事有媽呢。”

“我可不敢,”福娘捧著這個荷包直笑,“我怕把玉皇老爺再給招來。”

“我這是做好事,玉皇老爺在天上也得謝我呢,你瞧瞧,幫他招了多少信徒。”玉娘揚起下巴絲毫不心虛,轉而又道,“你可彆把我這事兒往外傳啊。”

“為什麼?我聽小七說溫舉人待他這個孫女可好了,你幫了他們大忙,保準是會送一份大禮的,你不是急缺錢麼。”福娘疑惑道,“像這樣有身份的讀書人家,自然知道報恩的道理,謝禮肯定能有好些,隻怕幾十兩上百兩都有可能,那可是差點救了一條命啊。”

“百兩銀子,虧你也想敢想,哪就能拿出這麼多來,你也說了,是差點。”玉娘可沒這麼大的期望,武鬆打虎能救多少人,那也才五十兩呢,還是商戶們集體湊的。

她之所以不願意承認,主要是怕人報複,那個逃走的溫舉人家仆溫忠,可至今還沒被抓到,要是他得知是自己壞了事,誰能賭他會不會回來報複。

“這也是,”福娘憋著氣恨恨,“虧得縣衙裡這些老爺們個個拿著俸祿吃著皇糧,結果呢,抓個人都三四個月過去了也不見蹤影,就是那拐子也還關在縣衙大牢裡,說是要等到秋天才問斬,白讓她多活了那幾個月去。”

抓人哪有這麼容易,玉娘也無可奈何,這年頭又沒有攝像頭,衙門裡隻請了一個畫師過來描像,那畫師技藝平平,素日隻是畫山水花鳥的,這會子強畫人,且隻靠彆人口述來畫,與真人相差不知遠到哪裡去了,拿著這麼個東西抓捕,還是去外縣,真就跟大海裡撈針似的難。

索性玉娘當初救人也不是為了銀錢來的,她就當那玉皇廟老道說的,給自己積德得了,現在沒了報酬也不心疼,自己晚上睡的香就成。

隻是這回吸取了點經驗教訓,給自己做的石頭荷包布料沒用太好,這玩意丟出去了難撿回來,一次性用品,用太好的布料,玉娘有些舍不得。

好吧,在這裡,玉娘承認了李媽媽的說法有些道理,她的摳門一定是遺傳李媽媽的,這是李家家傳,絕對不是她的本性,絕對。

第32章 生意

過幾日,陶老爺便差遣手底下的小廝過來送了消息,定下了具體時日,李媽媽便親自去十街外雇了一輛藍布馬車,指著那趕車的老車夫對幾人介紹道:“這是老牛,你們隻管這樣叫他,我是信得過他的,要是遇到什麼事,你們隻管招呼一聲。”

聽李媽媽這話裡的意思,之前像是和他有過幾年交情,不然也不敢這麼交付。

福娘卻對此人沒有印象,她小時候不是跟著李媽媽就是跟著大姐,再不然就是關在房裡,沒怎麼見過外人,對幼時的記憶也不多。

沒有詳細信息,但至少有個熟人跟著,玉娘便安心了許多。能過李媽媽這雙眼睛的,就跟蓋了個安全豬肉檢查章一樣,是值得李家人信賴產品。

馬車同轎子不同,轎子是人力,馬車是馬力,人抬著轎子不過一會兒就要歇著,因此走不了多遠。馬車卻大不相同,坐上去能一直往前走個把時辰,一直等到了目的地也不帶停的。

外頭官道又不像縣城裡邊那樣齊整,雖說是按著官律有人看管,半年一修,可誰能這麼遵紀守法,白白的出力不討好。

因此自建好後就荒廢了許多年,有些地方已經坑窪不平,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又沒個減震功能,把玉娘和福娘兩人坐的晃晃悠悠,渾身難受。

聽見到了地方,忙不迭下車來,玉娘站定了腳抬眼一望,果然見一間好寬闊大氣的酒樓。

比起之前在縣城裡緊巴巴的可著土地建造的那些酒樓,這一間占地極大,建的也高,足有五層,上書春風樓三個大字,牌匾上還掛著彩旗燈籠,顯然主家頗有實力。

宋家的徐嬸站在外麵迎接,顯然六巧他們已經到了,也用不著夥計在前帶路,一樓裡人太多怕有人故意擠著好來占便宜,徐嬸和魯嬸護著幾人就往樓上走去。

一直走了三層,徐嬸才在樓梯口停下腳步,朝玉娘福娘先介紹了一句,“陶老爺還請了四五個生麵孔,不是在咱們縣城裡做的生意,五姑娘六姑娘留心些。”

她這一說,玉娘心裡就有了底,看來今天叫的不是會友局,是商務局。

果然,進到包間內,就看見一張大圓桌子,極具存在感的占據了廳內大半個地方,邊上還有兩個小廝在上菜,桌上已經坐了不少人,邊上跟著也有一些花娘,隻是玉娘熟悉的隻有白香珍珍六巧三個,剩下的麵容不大相識,穿著的衣服也有好壞。

烏泱泱一群人,還好天氣漸熱,窗戶全都打開透著氣,總算不憋悶,那花娘們像是各自有著地盤,並不怎麼主動搭腔,相熟的隻和相熟的聚在一起。

六巧這次沒有讓出陶仲賓身邊的位置了,看來是想學些生意經,緊跟著人不離左右,玉娘也樂的如此,乾脆跟著福娘坐到了陶叔謙那一邊,反正出場費是一定要給的,坐不坐人身邊倒無所謂。

玉娘見六巧這樣更好了,自己這邊連代酒都不用,隻在席上蹭吃蹭喝就行,錢照拿,事不管,很好。

像這種客人們相互交流信息的場地,最容易聽到新鮮八卦。憋在小縣城裡好幾年,玉娘都快不知道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樣了,這會兒聽見彆人在那說些外地民生,不自覺就豎起耳朵細聽起來。

穀博穀老爺也是做的綢緞生意,隻不過他的本錢比陶仲賓要少些,陶仲賓盯著秋季的大頭,他卻此刻就已經預備著今年的花銷了,同邊上兩個小船主交流道:“今年進的東西怎麼比往年差了那麼多啊,我看你們料子也不大好,花樣也老氣。”

“唉呀,就是去年出的那個事情嗎,江南死了多少人哦,好些商行都關門啦,東西哪裡去買,我這裡還有些是去年的舊料子,為了湊數才都送過來的。”那船主見他一問,就唉聲歎氣起來。

“長安出的事情,江南死的什麼人啊,隔著那麼老遠呢。”穀博疑惑道。

“你看,你看不懂了吧,”那船主便歎氣道,“長安裡麵打個噴嚏,到外頭都是滔天巨浪哩,你也不想想,連禮部侍郎那麼大的官都沒了,這能是打噴嚏的小事嗎,錦衣衛到處抓人,誰知道抓的有沒有江南人,鬨得長安人心惶惶咧。”

“不是說已經抓到了嗎?”錢適亮探過頭來,他去年去過一趟長安,好險被困在那裡,後來聽說是已經抓住了真凶,才放開城門,他便趕緊溜回縣城,今年還預備著再去一回,怎麼又抓人了。

那船主便得意道:“你們正好問對人了,這事兒我是知道的,我才從長安回來,之前嘛說是一個讀書人搞的鬼,把他抓了全家都殺頭了,後來呢才查出來說是他弟弟誣告的。貪圖他家的錢再加上有些舊恨,才扯了謊話害他哥哥。”

“嘖嘖嘖,”穀博咋舌,“為了點錢把自己家親哥哥害成這樣啊,嘖嘖嘖,死也要拔舌下油鍋哦。”

“我也是這麼說的,萬幸啊,他家還留了一個後呢,聽說是當時去外地了,被他哥交好的一個太監瞞下來的,現在錦衣衛抓錯了人,估計補償要補償到他頭上去。”

“這倒是蠻好的嘛,”錢適亮搖頭晃腦,“還能拿個官做,真是好命哦。”

這下子不用錢適亮邊上跟著的白香翻白眼,玉娘都想翻白眼了,全家的性命換了頂官帽,還說彆人的命好,天曉得人家願不願意。

那船主左右瞟瞟,降低了聲音小聲道:“依我看,老爺要不定下個人來,隻怕此事還有的鬨,怎麼可能是個書生去印宮廷內事,他哪來的消息。”

“哦喲,你的膽子真大,不要瞎講嘛。”錢適亮被他這個猜測唬了一跳,忙轉了一圈看沒人在意,才放下心來。

“老錢你這個人怕什麼,”穀博嘲笑道,“天高皇帝遠哦,我們在這裡說幾句閒話,難道也要被抄家呀?老爺子糊塗嗎,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在那裡搞,鬨得我們生意也不好了。”

說到這裡,玉娘便知,他們說的是老爺是指當今皇帝了,果然膽子大,連皇帝家的家事都敢言談。

不過也多虧了此,玉娘穿過來五六年了,連縣太爺的名姓都是最近才聽聞的,更彆說遠在長安的皇帝了。

姓甚名誰,年紀性格全都不知,在魯嬸和劉媽眼中,還以為每年唱戲時那戲台上胡子一大把的就是皇帝呢。

這會聽幾個膽大包天的在這閒談,玉娘不禁不怕事,反而聽得津津有味,哪怕是小道消息也是消息不是,有她在這裡殷勤倒酒,再加上邊上有人湊過來,那船主真就不理錢適亮,繼續分享起來。

男人嘛,到了年紀最喜歡的就是飯桌政治,口頭治國,遠到番邦近到縣城,有什麼不敢說。

見那邊人群越聚越多,越說越不像話,陶仲賓拍拍桌子,製止道:“我們掙錢就好了,亂扯什麼話。要我說,清平縣離長安遠倒蠻好,平平安安的,掙點小錢過日子。”

“我聽說因為這個事,多半怕是要定下來了。要不然怎麼好料子沒了這麼多,我就不信因為抓人能把綢緞都抓沒了?多半是有人提前買料子囤貨等著到時好大賺一筆。”另外有個小船主不服氣道:

“你們彆不信,我從江南那邊過來,聽萬永商行說的,他家跟長安那邊不是有關係麼,老爺們早就知道了,拿著錢囤貨呢,就宰我們這些小商人。”

他這話一出,席上就有幾個人心動起來,陶仲賓也有意,隻是他為人謹慎,想著再等一等托人去打聽一二。

穀博卻有些性急,起身坐到了那人邊上,和他一起商量著此事是真,要不要一起去江南那裡好收料子。

雖然這幾位都是商人,可商人裡也分大小,像陶仲賓和花德多兩人出門都帶小廝的,明顯就是大商人,家裡有些銀錢,所以養得起閒人好充場麵。

像錢適亮和穀博兩個,就節儉得多,衣裳也總是簇新的料子兩三件來回穿,並不敢像前頭兩人那樣隨意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顯然是底氣不足,四五人小團體隱隱落在下首,就連時常吃酒,也是陶仲賓出錢得多。

他們那裡說的熱鬨,連帶著那錢適亮也按捺不住,摻了兩層的股,三人口頭先約定好租下這條船來,去江南那邊找當地繡娘搜羅綢緞,等著到了手壓上一會兒再賣就能大賺一筆,他們就不信,這樣簡單的手段還能虧?

一場酒席下來,玉娘聽了個肚飽,好幾人談成了買賣,就是陶仲賓也有收獲,買下了半倉的緞子絲線,預備著通過自家商行散著零賣,他也不嫌少,細水長流的賣,總有賺頭。

陶仲賓便想著這樣的席麵倒也不錯,和眾人商議好了不如下次也帶幾個朋友過來一敘,不說做生意,交交朋友也是好的。

陶叔謙落在最後,見眾人要散場,他便著急拉住陶仲賓,“二哥,我看天氣越來越熱了,要不要過段時間,我們去廣福寺裡走走,寺廟在山上,又高又涼快。”

陶仲賓瞥了他一眼,就猜到了陶叔謙的用意,也不難為他,開口道:“既然你想,那就過幾天吧,正好你錢大哥也要出門,就當是給他擺席好了。”

看見陶叔謙難掩欣喜的背影,陶仲賓似笑非笑,六巧就依著他笑道:“我看叔謙是已經相中福娘了,再這麼下去怕是要點蠟燭,做成一對了。”

“那不是蠻好的。”陶仲賓淡淡道。

“哎呀,你小弟不是還沒有成親嗎,現在就鬨出來,你就不怕他婚事受影響哦。”也不知六橋是拱火還是擔心。

陶仲賓卻沒有惱怒,反而嬉笑道:“我就是故意要他跌一跤,不現在吃吃苦頭,等到以後還怎麼當家立事。我大伯又死得早,沒親爹管教教道理,也就我這個做哥哥的現在教教他了麼。”

“對了,”陶仲賓交代六巧道,“我看這個福娘怕是不成,她姐姐厲害,有她在裡麵摻和恐怕鬨不出什麼事情來,你再幫我去找找,教訓就要吃個狠的,一輩子都記得牢。”

六巧眉眼一挑,嗔怪他道:“說的倒輕巧,哪有那麼好的,又聰明又能唱曲的清倌人哦,玉娘和福娘兩個那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

才說著話,六巧陪陶仲賓下到一樓,就看中心大堂那裡坐著幾個散眾的花娘,不禁計上心頭,有了個人選。

第33章 告狀

夏季炎熱,才過了夏至,玉娘就覺著天氣漸漸燥熱起來,連後邊兒小花園的蟬鳴聲也越發惹人吵鬨。

大中午的才吃下飯,誰都不樂意動彈,將院門關了,李媽媽回屋歇息去,金盞也犯著困,靠在牆邊,半閉著眼睛打盹。

這樣熱的天氣,就是客人們也不會在這個時間約人的,大都挪到了下午或是晚上,好避開午後的大太陽。

因此玉娘和福娘這會子也有了空閒,兩姐妹窩在廂房之中不出門。

福娘還在拈著毛筆思索詩句,一個字一個字的推敲,玉娘在此事是幫不了她的,看著無聊便自去做了會針線,低著頭好一會兒覺得酸疼,靜極生動,乾脆又去取了根簫,拿了譜子,打算自己吹上幾曲,也算是消暑了,畢竟簫曲多悲音嘛。

正要吹時,看見金盞在旁,玉娘便問她道:“這陣子沒怎麼聽你練習,你還學麼?不如和我合奏一曲,咱倆水平差不多。”

金盞右手捂著嘴打了長長一個哈欠,搖頭道:“不學了,我嬸娘那天把我教訓了好一頓,她說的也對,這玩意兒是不該我學的。”

聽玉娘還要再說,她便乾脆撂下一句“我去前邊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就跑了,著急忙慌生怕被玉娘叫住似的。

玉娘心裡倒為她可惜,之前金盞隻是站著偷聽,沒正經的教就能囫圇吹個曲子,可見在這上麵還是有些天賦的,卻沒想半途而廢的這麼快。

福娘擱下毛筆冷笑道:“我必料到如此,像這丫頭三心二意的能成什麼事?你還和我說既然她想學順手教了也不礙事,你瞧瞧,她最近又犯懶了不是,推三阻四,遊手好閒,可見不學好。本性如此,再教也不中用的,依我看,你也彆在催她,由著她這樣吧,過幾年大了嫁出去,還管她一輩子麼。”

玉娘從不與福娘在這些事上爭辯,這是現代人與古代人三觀上的不同,不是光靠幾句爭吵就能改變的過來的,若真有用,玉娘早試過了。

她便乾脆換了話題,讓福娘聽著自己吹得可有錯處,《平沙落雁》這首曲子她練了也有好幾回,可每次都不能順暢的一曲吹到底。

待她這一曲吹完,福娘就指點道:“我聽出來了,玉娘你是太急了,這曲子閒中有動,急緩不一,偏生你總是在換段的時候緊趕著吹,吹得急不說,手上也沒按緊孔洞,可不就吹不上了,彆著急。急又什麼用,你現在呀太著急了,得慢下來。”

說著福娘就自己示範了一遍給玉娘聽,果然比玉娘更能把握節奏,指間按音也從容不迫,見玉娘似乎有些領悟,福娘不禁有些得意,難得她也可以指教玉娘一回呢,又吹了一曲《鳳求凰》。

隻是還沒過半,就見金盞走進來道:“外頭有個什麼陶老爺送帖子來了。”

福娘當即便棄下簫管往外走去,也不顧外頭大太陽曬著,也不顧前頭親娘在著,玉娘看著可樂,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少女懷春總是詩啊。”

“五姐你還笑哩,”金盞像是有些恨其不爭,“您怎麼也不著急,眼看著六姐已經相中了人,要點蠟燭了,五姐你這個做姐姐的還混著呢。”

這倒不是金盞和玉娘的關係有多親密,而是相較於玉娘,金盞更不喜歡福娘,總是理所當然的使喚她,態度冷冰冰的,也不過是花娘,還真把自己當千金小姐啦。

金盞可不想看見福娘神氣十足的,要是有誰能壓她一下就好了。

玉娘聽她話裡不對勁,收起笑容嚴肅道:“她相她的,我急什麼?這話你往後彆再說了,若是傳到福娘耳朵裡,以後她當家可沒你的好果子吃。”

金盞一聽這話就急了,“未必是她當家,李媽媽都已經說了,今後要讓六姐嫁人的。”

“你從哪兒聽說的?李媽媽親口說的?”玉娘有些不信,這院裡有眼睛的都能看見李媽媽有多疼愛福娘這個閨女,要是讓福娘嫁出去到了彆家,李媽媽以後還依靠誰,她能舍得自家閨女受這個苦楚?

金盞走到門口往外探頭查看了一番,見確實沒人才小心走到屋裡輕聲道:“我是聽我嬸娘說的,前段時間李媽媽不是一直托人去打聽嗎,還寫了信寄給二姐呢,我嬸娘瞧著那信紙上寫著,說是要找個好的把六姐給嫁出去,留五姐你在家裡呢。”

“要不前段時間怎麼家裡鑰匙和賬簿都交給您了,”金盞拍著胸脯表忠心,“五姐放心,我是跟您的,咱們家要是交給六姐指不定哪天就敗了,我嬸娘也說,真論起管家來,十個六姐也比不過您。”

她在這裡給玉娘打著氣,就聽外頭劉媽在喊人,“金盞,你這丫頭死哪裡去了,福娘剛剛出去也沒幫忙打個傘,快,快去街頭甜水鋪裡買壺蜜煎梅子湯來。”

金盞撇撇嘴,答應著就往外走,隻留下玉娘一個人待在屋裡陷入沉思,這個不知道真假的消息,確實一下就打亂了玉娘的計劃。

原本她的設想是攢錢贖身,買地養老,或靠本事,或靠手藝,有縣城的姐妹們撐著,橫豎是餓不死的。

可若是李媽媽不肯放她,要留著她養老呢?——

過了好半晌,才見福娘走進屋裡來,心情極好,即便沒見著金盞也不說她懶,自己拿了張印著蓮蓬的彩箋帖子笑得比蜜還甜,“玉娘,三老爺說要請我們去廣福寺避暑去。”

“廣福寺?“玉娘聽著有些耳生。

“就是十裡亭邊上那個山,山下邊就是管皇莊的孫太監他家的莊子,你忘了,他們家每年夏秋都還賣瓜果呢,供菩薩的桃子比彆家的都甜。”

噢,你要一說十裡亭的瓜果,玉娘就記起來了,那裡確實是個避暑的好地方,有山有溪,離得也近,夏季時常有人往那地方跑,就是女眷,借著參佛的名義也能過去逛逛。

她們如今跟著出去的次數也多,李媽媽自然不會不答應,隻是往日縣城裡頭的席麵,讓金盞和魯嬸跟著,縣城外頭的就額外帶了劉媽去,出遠門隻叫老牛的馬車。

坐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地方,廣福寺的山門建在山腳處,看樣子這寺廟的和尚還挺闊綽,竟然占據了整座山來。

邊上不遠處還有個裡亭,那裡就是距離縣城十裡外的亭子,城裡城外都呼做十裡亭,書生們又叫柳亭,為此還有呆頭取笑過,書生們就是會扯,那亭子並沒有柳樹,怎麼就取了個帶柳的名字,古裡古怪。

且不論呆頭笑人呆頭呆不呆,書生們叫的再多也隻是少數,在大部分人眼中,亭子的署名還是十裡亭,改是改不成的,畢竟識字的上等人終是少數,不認字的土疙瘩才是大眾。

進得山門,先拜雙手合十的韋陀菩薩,然後是護法四大天王,再往上走,依次是各路羅漢菩薩,知客僧並不為他們這群來拜佛的人裡有女眷而詫異,態度恭謹在前引著路,可見這廣福寺以旅遊發家,確實是個妙寺,足以和玉娘認知裡的玉皇廟比肩了。

寺廟邊上廊牆處,還時有人在此提詩,筆跡大如草蟒,小如細柳,將黃牆霸占了十之五六。

知客僧見玉娘在瞧,引以為傲道:“居士有所不知,我們這裡素來就有名士留詩的佳話,那長亭還是以此為名的呢,彆說當地名士,就是崔探花當年進京科考時留宿,也曾留下過墨寶的。”

這話一說,福娘就拉著陶叔謙的袖子,兩人故意放慢腳步,挪到隊伍後頭仔細觀摩那些詩句去了,玉娘見福娘腰間還係著石頭荷包,也不去管她,跟著珍珍結伴同行。

珍珍就是花老爺做的花娘,大家吃過幾回酒,玉娘又常挨著花老爺坐,因此也漸漸相熟了。

玉娘從她口中得知,原來她是不住在十街上的,怪不得玉娘起初並不認識。

十街雖然不如縣衙那條街繁華熱鬨,可也算是條金街了,尋常人家是不往這邊湊的,地價貴,實在買不起。

在縣後街那有條後堂巷,那地方也有幾家小小屋院,是花娘們從自家贖身之後結伴住的地方,地方不大,價錢便宜,或租或買的有了居所,她們便也學著當初媽媽們,也買人乾起老行當。

儘管不像十街上那樣前屋後院、呼奴喚婢的闊綽,也夠不著有幾份本錢的產業商人那麼大生意,可這樣也就能不負擔起那麼多的人,成本大大減少,隻需一個幫傭,再買一個女兒就成。

有時候幫傭還可以兩家共同去雇,這就更省了。

自家做花娘總比在酒樓裡要好,沒個自家的住所好招待客人,掙的錢比她們多些。

彆看身上衣服首飾不如玉娘福娘的昂貴,但要是真論起手上的銀錢嘛,估計玉娘現在是遠遠不及的。

畢竟她們幾家是結伴互幫,當媽媽的太過惡毒苛待女兒壞了名聲,旁家也不敢和她一起了,能平安無事住到現在,可見彼此的性情還算是寬厚,對手底下姑娘們或許能寬鬆些。

珍珍就是從馬家出來的,從小被馬三娘撫養,相當於是她女兒了,性子養的活潑。

她與花老爺的結交也有趣,花老爺好歹有些本錢,這樣的商人按理不該去那地方,可誰想後堂巷口有一家食雜鋪,專賣些雞鴨兔的雜碎,不是正經吃食,可耐不住店主手藝好,鹵的雜碎絲毫沒有內臟腥味,反而又辣又香,實在下口。

花老爺當時便是特意去的,在那店裡吃的多了,又喝了好些酒,被風一吹有些頭暈,竟徑直摔在了巷子口,多虧珍珍聽見了動靜,好心出門扶了一把,這才結識下人來。

一來二去就做了快兩年,靠著花老爺和他介紹的幾位客人,她替馬三娘也攢下了好些銀錢,聽說還打算過段時間就將原先屋子給買下來。

也正為此,對於花老爺在酒席上常和玉娘說笑,冷落了自己一事,珍珍也不生氣,反而也愛聽玉娘笑話,有時花老爺催得急了,她還來救場呢。

這樣厚道的脾氣,怪不得玉娘與她沒長久相處,也有了幾分交情,誰能不愛溫柔愛笑的大姐姐。

這會子見福娘喜新厭舊棄了自己而去,玉娘便攜上珍珍的手往前走去。

還沒去拜過佛祖菩薩呢,來寺廟正經大事都忘了,真是色令智昏。

既然到了這裡,不拜正主可不禮貌。

三月裡拜了玉皇,那是道家的;現在再拜拜佛祖菩薩,這樣一來,佛道兩家自己也算是拜過山頭了,見麵三分情,總該照顧照顧自己吧。

至於外頭那個,先不算,地域在西邊呢,恐怕管不到東邊的自己,等什麼時候過去了再敬香。

到大雄寶殿時,那知客僧便攔住了眾人,合十笑道:“諸位施主居士,若是想禮佛,就請在此,若是居士們還想再拜拜菩薩,請隨小僧往後頭去,那裡是女客們參拜之處。”

原來廣福寺和玉皇廟那裡一樣,專門留了個供女客拜佛磕頭的地方,這樣劃分開來,有人守著,倒也替堵了那些個老學究們的嘴。

尋常人家不在意,可有了幾個錢的,就總愛在這上麵做文章,好顯得自家也是個什麼豪門大戶人家,殊不知真正的大戶反倒更不在意,規矩都是人家定的,哪能管起自家來,便是皇家宮廷,亂的也多哩。

六巧沒離開陶仲賓,其他兩個花娘又不大熟悉,玉娘便拉著珍珍兩人一起去拜,那殿中正有一戶人家在內,她們便在外頭等了一等,及至人走後方才進入。

誰料那跟在後頭的丫頭疑惑地看了玉娘幾眼,待玉娘察覺抬起眼時,那丫頭卻已轉身離開了,也辨不清是誰。

若是玉娘能拉住人細看,隻怕就能認出,那是張衙內家大娘子趙六月的丫頭,叫蘭香的,之前她為了四姐的事特意跑到張家大姐屋裡問情況,就是這丫頭過來叫的人。

蘭香想來也是認出了玉娘,興衝衝跑上前去,就和趙六月邀功道:“奶奶,您猜咱們後頭是誰?”

“蘭香,你好不曉事的,不知道大娘子剛剛在佛祖前磕了那麼些頭,早就累了,還攔路什麼,快退下。”芍藥扶著自家奶奶行走,這會兒正擔憂她身體,見著蘭香攔路就訓斥道。

趙六月原是為了子嗣的事情,聽人說廣福寺內新請來了一尊千手觀音,求子最是有效,她這才顧不得自己身子,親自來此拜求,見丫頭蘭香在那叫嚷,趙六月擺擺手止住芍藥,“是誰?”

“就是咱們姨奶奶的那個妹妹,節前來過咱們家送禮的那個人,您還見過她呢?”

“原來是她。”趙六月一下便記了起來,當初她還想借著這丫頭好好整治一番李嬌娘的,和張承誌鬨上一鬨,沒想到後來自己身子發熱,病了一病,就把這事拋到腦後頭去了。

這樣算來,這丫頭已經十四了吧。

張承誌素日吹噓他是清平縣裡第一尋香訪蝶浪蕩客,沒想到在自家人身上倒是打了眼。

瞧瞧他千疼萬愛娶回家的二房吧,人家防他可嚴實啦,妹妹有了客人都出門了都瞞得的仔細,要不是蘭香提醒,隻怕自己還真以為這丫頭沒出門呢。

趙六月微微一笑,轉頭就和芍藥交代道:“蘭香這丫頭倒是機靈,等回去了你就讓她進屋裡來,幫著你做點事兒。”

這話聽得蘭香眉開眼笑,忙得磕頭搗蒜似的答謝大娘子。芍藥卻看著她眼裡流露出可憐來。

這丫頭說她蠢,她還知道通風報信,可是若說她聰明,大娘子出門跟著這些人,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姨奶奶給得罪了個徹底,就不怕姨奶奶事後知道了收拾她麼,家裡的事情可是姨奶奶管著的。

回到張家,趙六月就讓人傳話給嬌娘,說今晚上她要擺席請客,在自己正房裡擺上一桌酒,讓嬌娘也一起過來。

為著時間趕的緣故,整治宴席也需要功夫,嬌娘便忙活了好一會兒,到天黑坐上席麵也沒和前頭的人對上話來。

張承誌外出回到家中,見妻妾二人都在正房等他,不覺還有些意外,“不年不節的怎麼突然吃上了酒,你身子可好些了?”

趙六月嘴角含著笑,輕柔福身道:“拜了佛祖,我這身上也像是輕鬆了許多,比往日精神,所以才設下席麵,等老爺回來一起吃,大家慶祝慶祝。”

這倒是難得,張承誌許久沒見自己這位賢妻放軟了姿態,歡喜之下就眯著眼坐到了二人當中,嬌妻美妾在懷,舉杯痛飲起來。

酒席過半,才見趙六月歎著氣,皺著眉,發愁淒苦道:“咱們家空有這許多妻妾仆婦,可也聽不到小孩哭笑啊。”

張承誌那張笑臉頓時就僵住了,擱下酒杯煩悶道:“好好的你提這事做甚?”

就為了自己膝下沒有兒女,那老宅子裡的賊婆娘怕是要高興死,恨不得老頭那一乾家私全給她兒子。

趙六月倒不管他,隻扭頭看著嬌娘,“妹妹你也知道,我不是個不容人的,當初老爺娶你時,我也不曾攔著,歡歡喜喜就把這事給辦了把你接了進來,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也知道自己的身子病弱,怕是不能給張家生個一兒半女。隻是,我的好妹妹,你進了咱們家這幾年,也沒病沒災的,怎麼你也沒個喜訊。”

嬌娘咬著嘴唇,手裡揪著帕子,低頭不言不語,這叫她怎麼說,難道她還能回嘴說是張承誌不行。

趙六月走至她邊上,拍著嬌娘肩膀道:“我這不是怪你,而是想著咱們姐妹情意深重,將來要是彆人生了孩子,我是他母親自然沒什麼,可你怎麼相處。我是為你著想,才聽說你家兩個妹妹都已經出門了,既然是親戚,怎麼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張承誌本來又羞又惱,正要發作掀了桌子,忽聽得趙六月提及新嬌娘了,一下就來了興趣,重新舉起酒杯問嬌娘道:“真的假的?你那媽媽倒是厲害,跑了一個又推出倆來,虧得她倒養了這多人。”

見張承誌問,嬌娘自然不好再瞞,她忙解釋道:“她們倆也隻不過才往外頭去唱,究竟年紀還小,能有什麼出息,我媽說還早著嘞。”

“不小啦,聽彆人說好的那叫一個了不得。”

趙六月輕描淡寫一句話,張承誌第二天就上了李家門。

第34章 姐夫

李媽媽對於張承誌的上門是極其意外的,聽聞得魯嬸喘著粗氣過來稟報,忙不迭的就出門迎接。

見張承誌興衝衝騎馬而來,一進院就指名道姓要她新出門的兩個女兒過來陪酒,李媽媽就明白了這位來者不善。

“哎喲喲,姐夫說的哪裡話?哪有什麼新出門的,我這幾個閨女都還小,這喝的酒。倒是姐夫,怎麼也不派人打聲招呼就來我這裡,瞧,我這也沒準備什麼好酒好菜,豈不是招待不周了。”李媽媽捧起一張笑臉,倒不敢硬攔。

畢竟張承誌是清平縣主簿張嚴的兒子,算是縣城裡頂尖的衙內二代,他動動一根手指頭就能讓李家開不了門。要不是為的這權勢,她也不會將嬌娘嫁過去不是。

這位小爺的脾氣可不算好,總是想起什麼就要什麼,若是不依著不順了他的心,那可就惹起火了,性子上來砸了桌椅板凳都還是小事,就怕回去把氣撒到嬌娘身上,那可就成了麻煩。

這樣又橫又二的無賴,便是李媽媽這個久經沙場的也頗覺麻煩辣手。

張承誌持著馬鞭,也不搭理李媽媽的客套話,一路徑直闖進了東廂房,見裡邊空無一人,才隨手甩下鞭子,坐在了椅上,嬉皮笑臉道:“媽媽這是哪裡話,我這不,前段時間有事出去了一趟,也許久沒過來問候你,倒是你老人家小氣,兩個閨女兒出門這麼大的事也不和我說上一說,我也不是外人,自然該來照顧照顧的呀。”

李媽媽眉眼微微抽動,照顧?

要由著你照顧,隻怕就要照顧到床上去了,我這女兒還有前景嗎。

李媽媽壓根就沒打算讓玉娘和福娘做張承誌這個客人,畢竟嬌娘已經嫁過去了,將人籠絡住,明麵上縣城人皆知李院已然靠上了張家,再嫁過去,豈不是浪費資源。

她便賠笑道:“嗐,姐夫您事多人忙,哪裡能為這點子小事去打攪你的,兩個小的都還是毛丫頭,笨手笨腳的,現在隻不過是為著家裡的生計臨時推出來,掙個米麵油錢,哪裡是好的?要真論起好來,嬌娘才是我養的這些女兒裡最得意的,姐夫連嬌娘都娶了,難道還在乎其他歪瓜裂棗不成?”

張承誌翹著二郎腿有些不耐煩道:“我說李媽媽,你糊弄那外頭的,怎麼連我也糊弄起來了,彆在這裡東拉西扯的,不中用!今天我是必要見到人的。要不然,哼哼,我就拆了你的房,砸了你的窗,小爺我這條鞭子,那可不光是隻抽馬的!”

他這樣赤裸裸的威脅,李媽媽就是再想拖延也無可奈何了,咬著牙齒招呼金盞上茶,“姐夫,莫生氣,好好好,我這就叫人。”

一邊說著,讓劉媽去廚房裡整治一桌酒菜,不夠的就去雜食巷裡買上幾碟燒雞燒鴨豬肘肥鵝,又特意去酒水鋪裡買了一壺上好的南燒酒,度數比尋常的米酒要高。

又叫了魯嬸通知玉娘換上衣裳打扮起來,她大姐夫來家裡了。

啪——

張承誌猛拍了一下桌子,齜牙道:“怎麼就一個?不是兩個閨女麼,還想糊弄我。”

“是是是,”李媽媽指甲快攥進了肉裡,撐著笑臉解釋道:“我沒說清楚,是叫玉娘和福娘兩個人出來。”

魯嬸是跟慣了人出門的,眼力勁兒自然有,見到張承誌同李媽媽這一番對話,她就知道了是麻煩,疾步來到西廂房,慌張道:“五姐六姐,家裡頭來惡客了,你們可要小心。”

“是誰?”玉娘看著魯嬸驚慌的模樣,慎重問著話。

“是大姐夫,指名道姓讓你們兩個陪喝酒哩。”魯嬸也不想她們倆出去,畢竟眼看著玉娘和福娘還要做好幾年的生意,這要是突然傳出已經被張承誌霸占了的言語,身家豈不就一落千丈。

家裡現在就剩兩個花娘,要是全沒了,往後的生意可怎麼辦?她可不想從李家走,換到彆家哪還有這樣好的待遇。

玉娘同這個大姐夫沒見過幾次麵,畢竟他平日裡頭也不怎麼在家,不是去東家尋花,就是去西家問柳,時而還去府城遊玩,標準的浪蕩子弟生活。

如今一看魯嬸的表現,就知道其人的性格恐怕也不大好。

自己還好應付,為難的是福娘。

玉娘見著福娘和陶老爺的弟弟陶叔謙彼此相互有著情誼,也算是談上戀愛了,眼看就要做上相好的,這時候被橫插一檔,可叫福娘如何是好?

玉娘便邊穿衣服邊抓緊時間詢問魯嬸道,“嬸子可知他素日最討厭什麼?”

這……

魯嬸犯了難,張衙內討厭的多了去了,東西不好吃,發火;侍奉不小心,發火;便是街上騎馬看見有人擋了道,他還要拿鞭子抽人呢。

為著他老子是縣裡主簿,清平縣除了縣令老爺和縣丞之外的第三人,誰敢招惹他,以至於養出個無法無天的脾氣來。

“不用挑大的,就隻說他平日裡頭最不與什麼人來往。”

這一問,魯嬸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這衙內平日裡頭最厭惡的便是讀書人,小時候家裡就逼著他念書科舉,連著氣跑了好幾個先生,究竟也沒讀出個模樣來。後來他老子娘病死,主簿老爺又娶了個章典吏家的姑娘,他便更恨了,連帶著自己家裡娶的大娘子,平日裡頭若是翻些什麼詩書,還要被他撕扯呢。”

“這都是聽春華說的。”魯嬸拍著胸脯表示消息的可靠性,春蘭之前是李家的丫頭,後來跟著大姐嬌娘陪嫁到了張家,與魯嬸還有幾年交情,有時候魯嬸去張家送東西,還能站住與她說些八卦。

“真是個窩囊東西,讀書的招他惹他了,自己沒本事,連帶著還恨起屋裡人。”福娘正在梳頭,聽著就生氣道。

“哎呀,你彆管他,首飾也彆帶了,快把衣服穿上。彆穿那大紅大黃的,我記得前些天不是有件暗雲紋茶色的短衫子嗎,媽媽做了給你平日穿著,免得寫字畫畫墨跡沾到衣服上,你嫌太老氣了收起來的那件,就換上它,再配個鬆花綠的裙子。”

“這多醜啊。”福娘皺著眉頭有些嫌棄,茶配綠,豈不是把人弄得灰土土。

“嗬,你要是還想著你的三哥哥,你就聽我的吧。”玉娘開了箱櫃沒好氣道,要的就是土氣,傻妞。

真打扮成個天仙的模樣,還想和陶叔謙你儂我儂麼。

見福娘乖乖聽話換好了衣服,玉娘就拉著福娘耳朵再三囑咐她,“等會兒上了席,就拿出你文縐縐的模樣來,記得之前喬家宴席上那位吳夫人嗎,你就照著她的樣子去搭話,聽我的,彆的我來應付。”

等上了桌,張承誌果然對福娘不大感興趣,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讀書人,以為自己念了幾頁書就多了不起似的,張口閉口子曰,也不想想孔子都是個死人了,曰個什麼,還不如日得勁呢。

所以他一見著福娘這樣就倒胃口,乾脆隻讓她坐後邊吹簫彈琴,招招手隻讓玉娘坐在了自己邊上。

玉娘輕瞟一眼,見李媽媽也坐在席麵上,不像是平常接客退到彆的地方,她就知道這個所謂的大姐夫不好招惹。便故意笑嘻嘻提了酒壺,倒上滿杯酒遞與張承誌道:“姐夫上半年跑哪裡去了,也不回家,我姐偷偷哭了好幾回,想您又不好直說,隻在我們麵前流淚。”

張承誌接過酒杯隨口敷衍道:“能跑哪裡去,我也想你姐想的緊嘞,偏生老頭子看我不耐煩,打發了我去府城給人送東西去。做個跑腿到處瞎忙活,還說是為了我,哼。我看他是嫌我在家礙事,乾脆打發了我遠遠的,他好一家團圓安生。”

見他說著說著來了火氣,提及此事大為不滿,玉娘和李媽媽就對了個眼神。

李媽媽便歎起氣來,溫聲勸說道:“倒也不至於如此,主簿老爺也是用心良苦啊,那府城裡頭貴人多,不需哪個見著姐夫您辦事妥貼,為人正直,結下了關係到日後豈不方便。就是不靠科舉,彆的法封個什麼官兒來,將來也好在仕途上提拔您不是。”

“仕途?”張承誌猛灌了一杯酒,心裡無名火起,“要真有什麼仕途,他也隻會給那個小的去,生下來才幾歲呀,又是請先生,又是送學裡讀書,什麼張家的指望全在他身上,把我撇在一邊,也不想想當初我娘在的時候,他敢在外頭生個小的?隻怕當場就能摔死那/雜/種/來。”

玉娘見著酒杯空了,急忙繼續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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