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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二人隻布衣素服,榮娘更是頭上手上半點裝飾也無,拿汗巾子包著頭和臉,隻露出一雙眼睛來,瞧著倒是沒那麼顯眼了,她與黃縣丞兩人走在一處,若不是知道的,誰能看出是一對呢,隻當是父女兩。

賈仁六一開口,榮娘知道賈仁六先前一直幫襯著玉娘傳遞消息,自然緊跟著幫腔,“是呀老爺,也太早了。”

黃縣丞臉色不大自在,拍著榮娘的手勸撫道:“那船停靠也並不長久,我好容易同人定下了時間的,若是遲了難免毀我信譽,依我看,宜早不宜遲,我還是早去等著為好。”

見他這樣堅持,賈仁六也隻得點頭,沒法再勸,心裡可惜時間實在太早,那信件都還沒來得及給榮娘呢。

前天晚上傳的消息,昨日正午送了一次,昨晚又有了一封,他本打算今日正午送飯菜時塞過去的,這會兒被黃縣丞打了個措手不及,賈仁六看在銀錢的份上,便故意同黃縣丞獻殷勤道:“既然如此,下官也不好留您,這包袱讓我拿吧,大人哪裡能提這個。”

他才要上前,黃縣丞下意識的就拽緊了包袱,推辭道:“不用不用。”

“您還跟我客氣什麼?”賈仁六往前幾步就伸手去搶包袱,似乎沒注意撞到了榮娘身上,將人撞個踉蹌倒在地上,“誒呦,娘子莫怪。”賈仁六似乎嚇了一大跳,連包袱也不去拿了,忙用袖子擦了擦手,伸手過去將人扶起。

榮娘借著他的攙扶起身,右手摸著了個硬質殼子,悄悄按在掌下,故作生氣的推了賈仁六一把,“瞎了眼的,你往哪鑽,哪裡是想幫忙,分明是想搶包袱哩,老爺快走。”

賈仁六見榮娘收了東西,這便陪笑幾聲退後道:“是是是,兩位慢走,下官這就不送了。”

眼見著榮娘和黃縣丞罵罵咧咧走遠,他才聳聳肩,轉身關上了門。

雖然不知那人與這花娘搞的什麼鬼,傳的什麼信,橫豎與他無關,他隻做自己的銀錢生意就是了。

這麼多年的驛卒生涯,賈仁六學會最大的本事就是裝糊塗,凡事不要去查前因,不要深究後果,隻做中間那一環,像是幫人送肉食時手裡抹過的那手油,就這便足夠他的平安無事,活到現在了。

畢竟鬆昀館裡住過多少個官兒啊,裡頭的故事數也數不過來。

十幾年前,幾年前,再到今年,哎喲喲,賈仁六識趣的閉上了自己嘴巴,在登記簿上記錄下二十四日離館的消息,這事兒也就過去了,出了長安,誰管誰呢。

為了安全,也為了身子,黃書琅顧不得什麼體統,在街麵上與那馬車夫討價還價好一會兒,才把價錢從每人一錢二分銀子砍到兩人二錢二分銀,聽得榮娘忍不住就挪開了步子翻起了白眼,鬨了半天也才隻砍下二分來,虧他還是個官。

就在黃縣丞唾沫飛濺與人友好討論的空檔,榮娘剛才摔倒時腳踝似乎還有些疼痛,這便扭過身去靠著牆壁蹲下休息了好一會兒,許久才站起身來坐上了馬車,貪新鮮似的把頭挨在車窗那裡來回打量。

下了馬車,果然如那驛卒所說,西城門並未開啟,城門裡人群排了好幾條長龍,榮娘左右看看,見著緊挨門不遠處有個挑子高掛茶鋪二字的布招牌,就拉著黃縣丞道:“老爺,且去那裡等等吧,喝些熱水,這一早上我可什麼東西都還沒吃呢,又冷又餓的,等會還要趕路,叫我可怎麼走呀。”

榮娘皺著眉頭歎著氣,看樣子,要是黃縣丞說句不答應,她就能當場哭出來。

黃書琅有心想斥責她幾句,可看榮娘死活不肯挪動的步伐,就知道她是真的鐵了心想休息了,隻得點頭,“好吧,去那茶鋪子裡替你叫碗茶水,略休息片刻,等城門開了就走。”

榮娘笑嘻嘻的貼著黃縣丞撒嬌,“黃郎果然還是疼我。”話是這樣說,心卻往下墜,都到要逃跑的時候了,黃縣丞卻對自己依舊百依百順的,自己與他在縣城不過逢場作戲扮花娘客人,哪有什麼感情,現在這樣容忍,恐怕老六那個傻子都知道是有所謀求。

及至到了那茶鋪,原來是木頭架子搭的一間小小鋪子,內有三五張方桌,八九條長凳,右邊灶火處放著兩個粗大水壺。

鋪裡一對夫妻在那收拾,男的瘸左腿,女的缺右手,雖然身有殘疾,乾活卻很利索,見著榮娘和黃縣丞撩開簾子進門,那男的忙上前笑迎道:“兩位客官請往這兒坐,您二位要點什麼?”

榮娘毫不客氣道:“給我們來兩碗熱茶,再有什麼糕點蒸餅也來兩碟,我們等會就要坐船走的,現在正餓著呢。”

“對了,老爺,”榮娘回過頭去疑惑的問著黃縣丞,“咱們坐的船是哪家的?是官船嗎?還是私人的?我有些記不清了。”

現在邊上又無旁個認識他的,黃縣丞就沒像之前對驛卒那樣隱瞞,朝榮娘解釋道:“官船還要再等幾日,價格也貴,不如私船來的又快又便宜,不消三日就能回去。”

“哎呀,”榮娘拍了一下手掌,高聲道:“我也認得幾個私船哩,是康家的船嗎?還是李家的?”

“什麼康家李家?”黃縣丞搖頭,“那船家姓馬,是我那女婿結交的舊友。”

“原來如此。”榮娘點了點頭,又有些嫌棄的看著要坐的桌椅,招手使喚小二道:“你去拿乾淨手布再擦一遍,對了,那茶碗和碟子也得用熱水燙過,彆拿臟了的糊弄我們。”

等茶上來,榮娘才倒了半碗,喝了一口噗嗤一聲便往地上吐去,揪著那男小二罵道:“你這是什麼茶?又酸又臭,就是給那馬呀狗的去喝,他們也不肯喝的,你安的什麼心!”

小二委屈道:“奶奶,奶奶,您千萬彆動手,我這裡茶碗桌椅都是老物件,經不起您摔打,這茶水是外頭船上壓艙底的散茶,我們也沒說這是什麼好的呀,一文錢一大碗,解個水渴,您不吃虧。”

“你還有臉說!”榮娘越發生氣,揪著小二就往灶火處走,要親眼看一看茶壺裡頭裝的什麼茶,離了黃縣丞幾步遠,她趕緊壓低了嗓子與那瘸腿小二快聲道:“我二姐是康逢新娶的娘子,她與我說過你是康逢的拜把子兄弟,如今我被這人盯著逃不脫,請快通知她們來救我,船就在小碼頭外,要緊,要緊!”

黃縣丞被榮娘這一鬨覺著有些丟臉,拍著桌子就叫榮娘回來,“彆胡鬨,不過就是散茶,你想喝好的,上了船自然有,不許惹事。”

“哼!”榮娘這才作罷,推了那小二一把,趾高氣揚道:“今兒算你們運道好,碰見了我家黃老爺這麼個善心人,快滾。”

她鬨完也懶得再坐,乾脆拉著黃縣丞邊罵邊往外走,連茶錢也不付,倒讓黃縣丞暗喜,總算少花了一筆。

老老實實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門衛兵才打著哈欠姍姍來遲,一邊說笑一邊慢吞吞的開了城門,黃縣丞趕忙催著榮娘與自己快走,他也怕了榮娘惹事的速度,才在城裡就鬨了兩回氣了,等會碼頭上可彆又鬨出什麼麻煩,吵嚷還無所謂,就怕傷著了哪裡,那是要跌價的。

到了小河流處小小渡口,已經有一隻小船在那等候,撐杆的是個黃牙蒜頭鼻的男人,見著了榮娘就嘿嘿一笑,眼睛死死盯著人看,從上直下來回的掃視,還想扶著榮娘上船。

“起開點。”榮娘厭惡的揮開他的手,湊近了就是一股子的魚腥味,人長得也臭,“我自己能上。”

船艙比車廂寬敞,內裡還有一張矮榻可供歇息,榮娘毫不客氣躺了過去,像是累極了要休息,耳朵卻豎起想聽外頭人言語。

黃縣丞倒沒進去,隻在船艙處和船夫交談,他倒小心,話語放輕了,生怕裡邊的榮娘能聽見,“怎麼樣,我沒騙你吧,這可是縣城裡頂尖的花娘。”

那船夫伸著鼻子往船艙裡邊嗅,美滋滋的哈著嘴,“不錯不錯,長得好,脾氣也辣,一看就好生養。”

“那是,”黃縣丞忍著味道拍了拍船夫肩膀,“若不是我家裡出事現等著湊銀錢,這樣的姑娘少說也要五百兩,,現在賣你才隻三百兩,你算掙到了。”

“不過,”黃縣丞轉眼鄭重交代,“她的性子桀驁,你要是娶了還得多磨一磨,輕易彆叫往外頭去。”

那船夫連忙點頭,“知道,等回去成了親就把她拴家裡去,沒下崽之前不叫她露麵,您放心,什麼風聲都傳不出來。”

“嗯,這樣就好。”黃縣丞滿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心裡有些不安心,乾脆道:“我看你也彆等回去了,等把我送到五蓮縣時你就在那夜裡先做熟了米飯,免得後頭又生事端。”

五蓮縣挨著清平縣不遠,也在運河旁邊,黃縣丞打算在那上岸坐馬車回縣城,免得叫船夫猜著了自己的目的地。

他這裡與船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拿了東西還有些可惜,要不是礙著顏麵,時間又緊,榮娘少說能多賣個二百兩的,瞧他女婿介紹的都是什麼貨色,連五百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他這裡還盤算著縣城裡能再貪多少銀子,河東府府同知是他當初同榜舊友老師的學生同窗,隻要銀子開道,也算能拉扯上幾分關係,有他老人家說幾句話,自己在河東府也算是有人照應。

隻是不知道先該奉上多少銀錢?聽聞得他好詩詞歌賦,喬大戶家裡似乎有些前朝名士字畫……

黃縣丞為了自己的前程努力籌算,一直到天色漸黑,小船停泊下來才回過神進了艙內。

榮娘裝著不知情的和他抱怨,“老爺,這小船一點也不像官船那樣舒服,顛簸的很,要不然,咱們行慢些吧,我這晃來晃去的直犯惡心,還有啊,那船夫眼睛也不老實,賊眉鼠眼的,像個拐子哩。”

如今已經到了船上,黃縣丞的態度也懶得再像早上那會那樣和藹,黑下臉來不客氣的教訓榮娘道:“哪裡不老實!分明是你故意生事,還不安分些,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送回鄭家去。”

“回去就回去!”榮娘似乎被他這樣一訓有些臉上掛不住,跳下床榻就要往外走去,想和那船夫喊話,叫他往長安行駛。

“你——”黃縣丞一把扯過她的胳膊,把人撇在了榻上,“簡直放肆!”

隻是他老胳膊老腿的,這樣一扽就有些吃力,榮娘摔在榻上倒沒有什麼疼痛,隻是心裡更斷定了老黃有鬼瞞著她,不然怎麼這會不裝了。

她心裡壓著事,說話就有些不客氣,“老爺若是不願意回,那好,那您把首飾還我,我叫船夫快些走,早點到清平縣去。”

船艙裡的動靜怎麼能瞞過人去,那船夫饒有興致的把頭伸進裡邊觀看,都沒空分心觀察外邊,這會聽見榮娘說什麼清平縣,他納罕道:“不是五蓮縣麼,怎麼又改道了?”

“什麼五蓮不五蓮的,他是清平縣的縣——”榮娘話還沒說完,就被黃縣丞用力捂住了臉,手掌用力的幾乎將榮娘按進床榻裡頭去,任榮娘怎麼抵抗都掙脫不掉,顯然是氣極了。

“誒誒誒,”那船夫一看不樂意了,就要往裡走去,“你輕點,彆把我娘子傷著了。”

娘子?什麼娘子?

榮娘大驚失色,這老畜生要把她賣給個醜八怪做娘子?!!

許是榮娘眼睛裡的震怒憤恨太過刺眼,黃縣丞另一隻手往上蓋住了榮娘的眼睛,他歎氣道:“榮娘,彆怪我,老爺我也是為了咱們將來的前程呀,我救了你,你就當是給老爺報恩吧。”

畜生!畜生!

榮娘拚命的掙紮著想要擺脫黃縣丞的壓製,恨不能用牙撕了眼前這個老貨,自己對他就算沒有千日好,也有百日情吧,他是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的!!!

可不管榮娘怎麼使勁,黃縣丞全身壓製著她,半點也無鬆懈的意思,聽著那船夫漸漸走近的腳步聲,榮娘心裡絕望之意更濃,佛祖,菩薩,玉皇,土地,這數不清的神佛,怎麼就沒個人來救她!

對了,玉娘,榮娘想起自己這個五妹來,玉娘你在哪裡,快救救我啊。

她就是死,也不肯遂了老畜生的意。

榮娘還在竭力支撐,黃書琅的體力有限,他壓製不了自己多久的,隻要找著機會,自己拉上他一起投河,死也不放過他去!

還在用力,忽的聽見噗嗤兩聲,麵前的黃縣丞忽然失了力道,軟下身子倒在榮娘身上,還有股熱乎乎的水流濺在榮娘手上。

榮娘傻愣愣的沒了動作,卻見黃縣丞被人一把扒開,麗娘手持著刀朝她一挑眉,得意的:“我就說了,他早晚死在我手裡!”

第151章 水匪

“麗娘,是你!”榮娘高興的又哭又笑,萬萬沒有想到最後一刻來營救自己的竟然是她。

她努力支起身子想撲到麗娘懷裡,可惜才剛使了力氣,這會手腳有些喪失了力勁,隻能癱在床榻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略帶血腥味的空氣,真香甜呀。

麗娘一邊拿黃書琅的衣裳擦拭刀上的血跡,一邊自得道:“可不就是我麼,前幾日玉娘她們就托人送信給我,說已經救出了福娘,過半月就坐我的船回縣城去,我想既然這樣,就沒往其他地方去,隻在附近做些生意。”

“前日恰好聽說了你的事,我們就在碼頭那裡等著,今兒他兄弟傳話說是個姓馬的船頭,我們就知道是誰了,一直跟在後頭,到天黑才悄摸湊過來的。”麗娘走上前去拉了榮娘一把,勸告她道:“幸而是我們救了,這姓馬的不是個好人,既不賣茶也不賣布,專拉活物。”

這話一說,榮娘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好呀,這下她身子裡不知哪裡又冒出來一股子力氣,咬牙切齒就往黃書琅的身上踹,邊踩邊罵:“老豬狗,喪良心的燎子屍,我一顆心的做你生意,你竟然還想賣我,我呸,就這麼死了白便宜了你!”

她踏蹬不解氣,乾脆往黃縣丞下三路狠命踩了幾腳,哼哼道:“我叫你下陰曹地府也做不成個男人去,下輩子轉世投胎做/閹/雞/。”

“咳咳咳——”船艙外的康逢瞅見了這幕,任他再冷靜的麵孔也破了功,忍不住就咳嗽著打斷道:“快走吧,這條水道也不是個隱蔽地方,萬一被人瞧見可就要報官去了。”

麗娘點頭,也叫住了榮娘,“行了行了,橫豎人也死了,叫他喂魚去豈不好,你趕緊收拾東西跟我走吧,往外頭躲幾年,風聲過了再回去。”

如今河道水匪數量日益增多,且亂著呢,隻要不被當場逮住,把人綁石頭丟河裡找不著屍體,官老爺也懶得去管,隻當是失蹤,哪裡肯花時間精力去查這費力不討好的事。

榮娘剛想跟著麗娘離開,一聽她這話裡的意思,是叫自己藏幾年,不由得腳步就遲疑了些,吭哧吭哧猶豫了一會才開口道:“二姐,我不能走。”

“怎麼?你還要給他摔盆辦喪不成?”麗娘驚奇道。

榮娘垂下眼眸,隻看著地上蔓延的血跡低聲道:“我這一走,可就沒個身份了。”她平生最愛的就是享受和麵子,好容易幾年做小伏低的做花娘,傍上了縣丞才從李媽媽那裡拿了身份,光明正大立了戶籍,這會一跑,那先前的身份不就沒了?

不單如此,還有她花銀錢買的首飾衣裳,置辦的屏風箱櫃,豈不是全便宜了鄭家人,一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攢的家業白給彆人,這比拿刀捅自己還叫榮娘疼哩。

“你,你個蠢東西。”麗娘氣得想拿刀背敲榮娘的頭,打暈了扛走倒好,省得還要費口舌,“人死了你還不趕緊跑?留在原地等官府抓你麼,那驛卒門衛都瞧見是你和他一起出的城門,他失蹤了你好好的,你以為旁人是豬腦子,連這都猜不到?”

“所以我得借姐夫一用。”榮娘右手一伸,直直的指向船艙外站著的康逢,“他是男的,手掌比咱們大些,讓姐夫下死手往我臉上扇幾個巴掌,二姐幫我身上做文 ,既然河道裡鬨水匪,那水匪殺人強女自然也是有的,有我作證,也可以擺脫你二人的嫌疑。”

榮娘不怕疼,早幾年被李媽媽打過多少回了,疼沒事,苦才熬不住,與其隱姓埋名過風裡行水上住的日子,還不如現在吃點苦頭,等事情了了回清平縣照樣做她的花娘生意去。

說乾就乾,榮娘越想越完善,讓康逢彆收力,狠狠扇了自己幾耳光,又讓麗娘幫忙,身上腿上掐紅印,手腕指頭留繩痕,撕扯了衣裳碎成片,口角流血真堪憐。

康逢都看不下去了,榮娘倒是還接受良好,還有空問他們現今離那個縣城更近,縣老爺名聲如何。

麗娘細想想才道:“已經行了一日,這幾天是順風,船速比先前要快,如今離清平縣隻四五百裡,在閭縣附近,既然你下了決心,那乾脆再行一夜,趕到二百裡的五蓮縣,那裡上任的縣老爺年輕,才三十多歲,他愛惜名聲想往上爬必不會像夏老爺那樣荒唐。”

說著還求證似的問詢康逢,“五蓮縣那裡衙役收過幾回錢?”

康逢在外頭悶聲道:“上回上岸下水隻收了一次,倒還公道。”公道就行,榮娘點頭就定下了地點,隻要是個出氣硬挺的男人,就不怕自己計劃不成。

麗娘同康逢都穿著短衣下褲,隻消把臉和頭發裹住,也看不出個男女來,他們趁夜一氣行了二百多裡,直到快看見碼頭時才按船停下。

榮娘把船艙裡值錢的物件全都收拾好塞進了包袱,叫麗娘帶走,那裡頭可還有她的首飾呢,多多少少想來也是值點錢的,不能留下白便宜了彆人。

等著麗娘康逢劃船走了,榮娘這才回艙細致收拾了一遍,縮在榻角嗚咽著哭泣,天亮她那嗓子幾乎要哭成乾啞時,終於引來了碼頭上人的注意,叫住了一艘小舟往船方向劃去,站在船頭朝裡邊喝問道:“好個膽子,誰許你在此苦鬨。”

見裡頭人沒有回應,那吏員越發生氣,舉著稅板往裡走去,沒防頭就被兩具屍體絆了一跤,摔在他們懷裡。

“啊——”

“出事了——”

"殺人啦——"

第152章 大案

“你是說,是兩個蒙麵大漢殺的人?”公堂之上,五蓮縣縣令胡德蒯拍案問道。

堂下此刻跪著兩人,一個是發現了船的稅吏,一個則是披件長衫的榮娘,榮娘哭哭啼啼點頭應道:“正是,小女正和老爺坐船返家,夜裡就聽見艙外有動靜,那兩人殺了船夫又往裡來,一刀捅死了老爺,還……還……”

榮娘捂臉痛哭,餘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隻把自己遮頭蓋臉的長衫褪下,露出五指手印的紅臉,滿是傷痕的身子,看得堂上衙役都不禁歎息,實在傷得太重,這匪徒不是好人哩。

榮娘昨晚就已經和麗娘康逢打聽清楚,這位胡縣令是兩年前來的五蓮縣,家中有妻妾四五人,可見是個好色的,她這會哭得梨花帶淚,巴掌臉仰上央求青天大老爺為自己做主,怎麼叫人不動心。

胡縣令見自己治下竟然有如此殘暴凶徒,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當即就打算細查,免得他們嘗到了甜頭繼續作案,影響了本地稅收可就不好了。

這會便點頭與榮娘道:“話雖如此,可到底不能隻聽你一家之言,此案涉及兩條人命,本官自會好好偵查,你且放心。”說罷,就叫仵作把那兩具屍首查驗清楚,順便問起榮娘幾人的身世來曆。

榮娘抹著眼淚抽抽噎噎道:“小女是清平縣人氏,我家老爺是清平縣黃縣丞,前些日子他帶了小女坐官船進都辦事,事已辦妥便改坐小船回縣,這船夫奴家卻實是不認得的,隻知他姓個什麼馬啊羊的。”

“什麼?你怎麼不早說。”那胡縣令一聽榮娘說死者裡有個官,當即就驚訝起來,清平縣可就在隔壁不遠呢,真論起來,還是鄰居,哎呀,這樣事可就麻煩了。

隔壁縣縣丞死在了他這裡,這案子要是查不清,往大了說這是殺官大案,影響前途風評;往小了說這是個人能力,影響左近觀感。

啪——

胡縣令當即一拍驚堂木,此案必須得查得破,越快越好!

他再往下看去,對榮娘的觀感可就大不一樣了,畢竟是縣丞家的花娘嘛,和外頭普通花娘怎麼能相比呢,“快,替這位娘子把衣裳披上。”已經受辱,怎麼好還雪上加霜,在大庭廣眾之下衣不蔽體呢。

“謝知縣老爺。”榮娘穿上那件青衣直裰,許是洗得有些狠,顏色都泛白了,穿在身上越發顯得榮娘楚楚可憐,柔弱無助。

胡縣令溫言道:“你且放心,既有如此膽大妄為的凶徒,本官一定會為黃兄和你討個公道。”他扭臉喚來一個衙役,叫他快馬加鞭去清平縣報案與夏知縣,叫他那裡派人過來驗證身份,並使了個眼色,那衙役會意,明白除了驗證黃縣丞外,還得把底下這個花娘的身份也驗證清楚。

他這裡領命而去,仵作那裡也已經有了初步判斷,確是兩人無誤,都是從後往前捅刀,一擊致命,沒有搏鬥的痕跡。

唔,那這樣說,倒是確實不是婦人扯謊,亦或是她勾結旁人所為了。胡縣令麵色越發和緩,這樣就好。

他這才有心思取了簽牌,繼續聽榮娘講述昨晚細節,可那放鬆的眉眼沒休息多久,聽聞得榮娘說這二人進船就殺,有個瘦削的翻找了包袱就要走,另外一個膀大腰圓的才是欺負她的真凶時,胡縣令就皺起了眉頭,不大對呀。

哪有問也不問就動手的匪徒,不像是見財起意,倒像是謀算多時,還有那個瘦削的,他怎麼隻拿了包袱就走,不再多翻翻。

胡縣令真不愧是三十多歲就做上縣令官的人物,政治敏感程度比其他人靈敏多了,聽到榮娘那番陳訴一下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他搓了搓簽牌慢慢放了回去,此案不急,不著急。

胡縣令拍下堂木等候衙役回稟,榮娘先在他後院與仆婦居住照顧,等仆婦過來說這位娘子身上隱秘處也帶了傷,他才又派了一個丫頭過去服侍,又換了一間明亮屋子予她居住,等榮娘都收拾打扮好了才親自過去,準備問個明白。

俗話說的好,女要俏一身孝,等再次出現在胡縣令麵前時,榮娘以及換了原先裝扮,隻白衣素服,頭發打了辮子挽起,清水芙蓉麵,含羞帶悲聲,一時間竟叫胡縣令看得有些愣住,不大自然的咳嗽了一聲。

榮娘見他過來,激動的蹲身行禮,一低頭,把個嫩生生的脖頸露了出來,胡縣令眯著眼仔細看去,肩背處的紅印一直蔓延到衣裳深處。哎呀,哎呀,胡縣令伸出手去扶起榮娘,溫聲軟語道:“娘子請起。”

榮娘聽這位老爺話語溫度上升了些許,心下總算有點底。

她隻淌眼抹淚的感謝青天老爺為民做主,自家老爺死的實在可憐等話,絮絮叨叨一大通,胡縣令倒不嫌囉嗦,反而坐在邊上耐心傾聽,叫榮娘最後都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揉著那半濕透了的帕子。

胡縣令見她忽的停住,似乎是發覺了自己二人孤男寡女坐在屋裡有些不大合適,他便故意找話頭道:“黃兄是清平縣的縣丞,怎麼忽然進都中辦事,還帶了你去。”

榮娘見他提起,也不隱瞞,畢竟福娘的事縣城人也知道,若是瞞了反而可疑,她便把自己這一路進都的經過全都仔仔細細說了一遍,謊言裡十句假最假,九真一假才容易騙人。

榮娘並沒有一點編造的地方,隻把那不該出現的人物刪減掉,故事便十分完整了,哪有玉娘什麼事,她和劉媽在宋家照顧小七呢。

打從黃書琅帶了她與福娘進都,然後幫福娘認父嫁人,曹家出事擔心牽連,急忙叫了私船回縣城,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有旁人做證,半點也沒有摻假。

可她這樣的話語說來,胡縣令聽著卻大驚失色,花娘不知道裡頭的厲害,他一個做官的哪有不曉得的,故事裡一提起曹公公時,胡縣令就站了起來,等聽說曹公公得疫病死了時,他才敢坐下,可等黃書琅突然坐船回縣城,連在館驛停留幾個時辰都不肯時,胡縣令複又站了起來,惱怒道:“老黃誤我!”

這哪裡是水匪謀財害命的故事,分明是黃縣丞拿了什麼要緊的機密,人家來滅口哩。

哎呀,這樣一想,許多地方就合理了,怪道不殺全乎,隻殺了兩人就走,饒過了榮娘,怪道這樣膽大,殺人不埋屍的大喇喇放在原處,這該死的黃書琅,你把我牽扯到怎樣的事情裡了。

胡縣令一旦有了這個認知,等衙役回來時確認了身份無誤,他便趕緊想把此事了結略過,還提什麼查不查的,結案,趕緊結案。

過了兩日,他便與榮娘說道,已經發下海捕文書,去抓那兩個水匪去了,想來十天半月,一年半載就能抓拿歸案的,最近水道已經派衙役去監管了,叫她放心。

至於黃縣丞和船夫的屍首,他也出資將其就地掩埋入土。榮娘感激不儘,下拜致謝,水汪汪的眼裡滿是感激和欽佩。

似乎是心願已了,榮娘長籲一口氣,從地上起身時身形搖晃幾下,不由得就要往邊上倒去,眼看要摔著,胡縣令連忙去扶,那美人撲入懷中,瘦弱的身軀倚靠著他,已經消腫的臉龐似乎羞得緋紅,連耳垂也染上了紅色,叫他心中忽的一動。

等一直盯著五蓮縣消息的麗娘回長安報信的時候,玉娘才得知榮娘已經做了胡縣令這個新客人的事情。

好好好,玉娘忍不住為自己這個四姐鼓起掌來,又跳槽了是吧,逃了李家攀縣丞,踹了縣丞找縣令,四姐還真是不忘初心,越跳越高呀。

作者有話說:

關於案子,九去翻了一下古代法案選編,除開最後出現清官發現真相找出真凶外,其實前頭縣令判案真的很主觀,有時候會因為彆人一句話就結案的,所以九覺得胡縣令這裡還算合邏輯。本章回也可以叫糊塗官亂判糊塗案,但是實在太對不起曹雪芹老師了,老是蹭他熱度模仿章 節名哈哈哈哈羞愧的九)

第153章 地盤

麗娘拍了一下玉娘,“你彆管她,我隻問你可打算什麼時候回去,縣裡頭再怎麼瞞,也總不至於一個月沒看見人影,我聽媽說,宋小七在屋子裡憋的快罵人了。”

“快了快了。”玉娘估算著時日,從福娘住進庵堂到如今,這些天請醫看大夫吃藥的,眼見著快好了。

她勸麗娘在客棧裡先歇歇吧,“您都懷孕三個多月了,還這樣風風火火的。”玉娘知道是麗娘親自動手時還嚇了一跳呢,真沒想到二姐性子這樣果斷,說上手就上手。

“怕什麼?要是他挨不住,那是這孩子先天體弱,活該不出來的。”麗娘捂著肚子嘴硬,可身子卻老實地聽玉娘話坐了下來。

邊上康逢感激似的看著玉娘,他先前也這樣勸過,可被麗娘一棍子撅回來之後就不敢再說,還是小姨子說話好使,到底玉娘是麗娘的救命恩人,也是他們夫妻的媒人,她說出來的話恐怕比李媽媽更叫麗娘聽進去些。

說話間提起了福娘,玉娘便乾脆叫晏子慎換身打扮雇輛車,兩人今兒去城外瞧瞧福娘去,看她如今養得怎麼樣了。

前段時日城裡頭風聲緊,玉娘也不敢輕易出入城門,畢竟她這張臉在陳家可是掛過名號的,萬一被人認出來就麻煩了,還是老老實實的待在朝天宮附近的街麵上,裝著被富家公子哥一眼相中的鄉下姑娘,整個人喜不自勝,隻想巴著人嫁到他家裡去,哪還有空往外頭跑呀。

便是曇花偶爾來瞧瞧也有話頭,叫那寶蓮閣裡的人驚疑不定,不知是不是也該改換一下風格,說不準長安都中的公子哥看膩歪了老一套姑娘,想換個口味吃個新鮮也未可知,憑什麼那土丫頭都能吊著金龜婿,她們就不行呢。

且不說玉娘差點帶歪寶蓮閣的風氣,晏子慎倒是點頭讚同道:“去看看也好,前幾日我就和你說了無妨,你非要縮在殼裡又等了幾天,難受了吧。如今那提督太監已經有人坐了上去,又不是曹家的徒子徒孫,誰還理他家的事呀。”

曹順那一死,宮裡邊為著他空出來的位置鬨了好幾天,到最後出乎意料,竟然不是曹順手底下的人接位,反而是先前去了西北的劉太監默不作聲爬了上去,他與曹順先前關係可不怎麼樣,這會上了位哪肯替他收拾屁股。

玉娘還記得這位劉公公,說起來和晏子慎還有關係哩,要不是晏子慎他大哥帶了小武過去參加成了劉太監的親衛,小武又怎麼能救了他一命,他又怎麼能活到如今接了曹順的班,叫她們平安無事去。

一飲一啄,果然神奇。

玉娘與晏子慎在馬車裡感歎因果,倒是叫車夫偶爾聽見暗自猜想,這對夫妻恐怕去廟裡不單是為了禮佛,可能還要求子哩,不然怎麼嘴裡口裡念來念去。

馬車停到大鐘寺外,下了馬車玉娘和晏子慎徒步走上幾裡,繞過一座小山頭,便到了庵堂那裡,路前頭還有個老農在那裡賣茶水香燭,玉娘一看就笑了,原來那人不是彆個,正是老牛,虧他扮成這樣,前些日子被火燙了腳行動不便,玉娘還以為他找地方養傷去了,沒曾想竟在這裡。

玉娘過去買了幾根香燭,悄聲問他道:“可有什麼眼生的人來這裡嗎?”

見老牛搖搖頭,玉娘的心才算放下。說真格的,老牛在這守著,倒比他們花錢雇人更牢靠。畢竟天底下除了李媽媽之外,便隻有他最希望福娘平安無事了,他可比銀子更值得叫玉娘信任。

往前走不遠處,便是那間姑子庵,占地倒不像大鐘寺那麼大,看樣子頂多兩進,粉牆漆門,門前栽種幾棵樹,正門那兒有韋陀菩薩和大殿佛祖,玉娘便和晏子慎繞了一圈,從後頭找著了半掩著的一扇小門。

隻是那裡已經被人占據了,陶叔謙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張竹席,沿牆鋪在地上,自己搬來了一張竹凳坐在上頭,旁邊還有一個背簍,裡頭裝著十幾二十來本的書,此刻他正手持一本中氣十足的朝裡吟誦。

時不時聽見裡頭答應一聲,他便猶如得了聖旨誇讚一般的昂首挺胸興奮起來,又從背簍裡翻翻撿撿挑出一本,繼續高聲念誦。

玉娘看得十分無語,扭著頭問晏子慎道:“陶老三這症狀持續多久了?”

晏子慎攤開手無奈道:“打從你妹妹搬來兩日後,他就再也忍不住的跑了過來,庵堂姑子們不許他進去,他便索性搬了竹席竹凳,每日從大鐘寺裡背著背簍過來,隔著牆陪你妹妹,到了傍晚再背著背簍同老牛一起回去,日日如此。”

“庵裡的師傅們就沒說什麼。”玉娘疑惑,說實在的,這可擾民了啊。

晏子慎搓搓手指,示意玉娘,“有這東西她們哪裡還會說什麼,不然你當這後門為什麼是半掩著而不是緊鎖著的?咱們陶少爺家大業大,手頭寬裕,才來就給廟裡麵眾位菩薩都供了三盞大油燈,一出手就是二十兩的燈油錢,又包圓了這幾日的夥食費用,如今那廟裡的人看見他就跟看見善財童子似的,誰會嫌他。”

這可真是,玉娘也服氣了。

她懶得問候在那裡激情投入的詩歌朗誦,上前推開了門就往裡頭進,晏子慎也十分自然地想跟著玉娘的腳步進去,可他一隻腳邁到門檻裡就沒法再動,往後一看,才見著陶叔謙兩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裳,死活不肯鬆手。

陶叔謙用手指了指那牆外鬥大的墨筆寫的南無阿彌陀佛幾個字,麵色不大好看道:“這裡是庵堂,晏兄,你也要進去?”

嘿,晏子慎不禁手有些癢癢起來。

玉娘站在門內朝他偷笑一聲,“三老爺說的有理嘞,你就在門外等著吧,和他對幾句詩的,也不無聊。”

說著就啪嗒一聲,毫不留情的關上了後門,剩下晏子慎張張口,隻看到那房門緊閉帶起的灰塵,半點縫隙也無。

晏子慎黑著臉,從牙縫裡擠出笑來朝陶叔謙道:“成,不是想念詩麼,不是想對詩麼,小爺我倒要看看你肚子裡有幾首貨色。”

他們倆的動靜自然引得在牆裡坐著的福娘幾人主意,因為庵堂地方狹小的緣故,所以幾間禪房都在後院倒坐房裡,小小窄窄的隻能起居,倒不適合其餘動作。

於是福娘這會兒就坐在外頭,靠牆的一張方桌前,邊上是那日和她一起被曹家攆出來的宋詞和鐘曲,三人住在庵堂裡也沒有白閒著,幫裡頭的師傅們折些金銀元寶。

隻見福娘手指翻飛,動作嫻熟,這會笑吟吟抬頭望著玉娘,“我一聽見外頭動靜,就知道是你來了。”

玉娘毫不客氣坐下,撐著臉歪頭仔細看她,卻見福娘過敏發的那些紅疹全都褪了乾淨,臉龐上透著紅潤的光澤,心情好多了,想是養病養的不錯。

既然如此,玉娘便同福娘商議,“康家的船到了,要不然收拾收拾,這幾日咱們就回家吧,彆叫媽媽等急了。”

“回家。”福娘嘴裡嚼著這兩個字,隻覺一陣安心,終於,終於可以回家了麼。

她剛想點頭答應,忽就見自己左右兩人的動作一下就停滯住了,抿著嘴低著頭,看著有些可憐。

雖說才待了幾日光景,可福娘同她們一間屋子住著,眼見過宋詞鐘曲身上的傷痕密密麻麻,聽過鐘曲夜裡哭訴的往事,不禁心中就有些憐憫,“要不,把她們也帶走吧,留在這庵堂裡頭不是個事呀。”

這話倒是真的,便是寺廟裡頭,醃臢的事情也多,這年頭哪裡有個真清靜的地方啊。

玉娘打量著宋詞鐘曲二人,她們倆雖然手上粗糙,可臉蛋生的確實好,這樣的模樣又沒有身世背景,留在庵堂隻會為自己招來禍端,況且她們與福娘一同出來,若是將她們舍在這兒,萬一有心人詢問起來也容易留下麻煩。

玉娘想了想,便問二人道:“我與福娘並不是長安人士,家住在千裡外的一個小小縣城,那地方可比長安差遠了,也沒有曹府那樣的富裕富貴,你們可還願意跟著去嗎?若是不願,我們留些銀錢,看著銀子的麵上,庵堂師傅想來也肯收下你們。”

鐘曲最先點頭,願意跟著福娘走,宋詞則猶豫了一會兒,才問玉娘道:“我們雖然從曹府出來,可身契並沒有給我們,跟著你們走了,曹府到時會不會查找起來,說我們是逃奴,連累到你們。”

“這倒無妨,”玉娘一擺手,曹家人自己的前途都快沒了,哪裡還能管得住她們呀?更彆說福娘本就是曹家名正言順娶進來的三娘子了。“你們既是曹府的丫頭,跟著福娘也是理所當然,先到縣城裡頭住個幾年,到時攢下錢來,想著法給你們兩辦下一張身契,就能名正言順的待在那了。”

在長安我隱姓埋名,在府城我唯唯諾諾,可到了縣城裡嘛,哼哼,玉娘我可就支楞起來了。

作者有話說:

在養老院和老頭比賽跑,在幼兒園跟小孩比身高,搶小狗玩具,偷母雞雞蛋,這就是玉娘的為人處世。

第154章 當年

將這兩人的去處找好,玉娘拍拍手,定下了時日,“既然這麼著,那今天你們就把東西收拾好,明兒一早咱們就走,越快越好。”

“等等——”福娘聽得時間這麼緊急,將手裡才疊了一半的元寶棄下,忙拉住玉娘不好意思道:“明日下午走吧,再給我留一點空。”

“怎麼?你在這裡還交上朋友了?”玉娘疑惑。

“去你的。”福娘拍了她一下,努努嘴朝著牆外那此起彼伏的公鴨嗓子好笑道:“他這幾日來來往往的,又跟著我來長安,路上辛苦不算,就衝這份情意,我不得給他吃個定心丸呀。今晚我同庵堂裡的師傅都說好,為了感謝她們借出禪房,我打算給廟裡頭新塑一尊藥師王菩薩像,請師傅們明日去鄉裡頭問問泥塑神像的價錢,將這庵堂空了半天出來,給那呆頭和我好拜的。”

“我想,”福娘看著牆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來,“在神佛麵前磕了頭,我媽總不好再反悔。”

玉娘看著福娘那氣定神閒的模樣,倒覺著就算李媽媽不肯同意,她肯定也有辦法,經過這一遭,福娘長大了。

廟裡的師傅們自然不會阻攔,開玩笑,有個大財主要重塑雕像,這樣好的事兒盼還盼不來呢,先前山頭村子裡的人也知道自己庵裡接待了幾個發高熱、聽說得了疫病的女人,可結果呢,瞧瞧吧,愣是在廟裡頭養好了,這難道是她們自己的功勞嗎?肯定是菩薩保佑啊!

庵堂修行的師傅若是真有錢,也不至於在這城外小寺廟裡安住,這會兒得了這麼個例子,那簡直恨不得時時刻刻掛在嘴邊,四處傳揚去,什麼已經病的形似骷髏,什麼已經腳踏黃泉路,什麼眼見著有出氣沒進氣兒的了,描述的福娘她們幾個生病病的那叫一個可怕,多虧了菩薩顯靈,這才把人硬生生救了回來。

聽聽,這傳言把個木頭雕像誇得比神醫還厲害了。若是曹府裡的人聽到,隻怕都恨不得在當初曹公公生病時就該把人抬了來。

一直到了拜佛的時候,玉娘同晏子慎站在旁邊做敲鼓擊磬的禮儀人員,瞧著福娘和陶叔謙兩人鄭重換了衣裳,洗了手持插香,繞著大殿見一個就磕頭拜一個,等到最後拜完時,陶叔謙許是有些吃不消,起身還有些踉蹌,多虧了福娘攙了一把才沒倒下。

看著兩人都拉上手了,晏子慎有些酸溜溜,嘴裡陰陽怪氣道:“嘖嘖,才磕幾個頭啊就暈成這樣,我就說這小子身體虛吧,想當年我那可是拜了了幾千個的,我有事兒嗎?我還能追人呢,我還能大跳呢。”

陶叔謙今兒或許膽子是真的大,聽到晏子慎這話竟然還敢插嘴反駁,“我拜了是要回去娶親的,晏兄如今是……”

好哇,晏子慎摩拳擦掌,上去一胳膊就夾住了陶叔謙的脖子,皮笑肉不笑的同福娘打個招呼,就將人拉出門外暴打一頓。

福娘還有些想過去阻攔,玉娘卻老神在在地攔住了她,“叫他打吧。”

“這可怎麼說的,隻是嘴上不討好,哪裡要動手呀。”福娘著急的直跺腳。

玉娘卻很淡定,“就是得叫他知道不好惹才行,我們是你娘家人,要是連我們都要對他討好,你還有回門哭訴的地兒?”

“放心吧,”玉娘看福娘仍有些著急,安慰她道:“你彆瞧陶老三叫的那麼大聲,實際上晏老爺動手有分寸著呢,聽他喊的中氣十足的樣,那裡挨疼了,那是喊著叫你心疼哩。”

“我們扮了黑臉,你就好扮紅臉去安慰人啦。”玉娘笑眯眯的把晏子慎推了出來,“到回城的時候,你在船上跟著他一起罵晏老爺,也好有個共同語言促進感情嘛。”

玉娘十分大方,罵吧罵吧,橫豎她自己也在被窩裡頭罵過好幾頓晏子慎的,至今也沒見著晏大老爺少幾兩肉,顯然是被罵習慣了有鎧甲護身。

“但是不許罵我啊,”玉娘想了想,又叮囑了一句,虎著臉道:“我可小心眼的,要是被我聽見了,那就結結實實打一頓。”她可攢了不少荷包呢——

因為耽擱了一天的緣故,所以幾人回來就沒有坐二姐的船,而是叫二姐先行一步,錯開抵達。

畢竟都已經到了要返程的時候,越到後頭就越要仔細,玉娘可不會犯那種半場開香檳慶祝的毛病,正好二姐先到了家裡,和媽媽們安排好了自己這裡才好露麵。

回程的路上平安無事,便是湍急的河流這個時候興許也懂事了,將幾人順風順水的帶回了清平縣城。

馬車早就在小碼頭春風樓那預備好了,玉娘等人戴著帷帽,一落地就上了馬車,半點麵貌也沒顯露。

坐在馬車上,透過窗縫裡吹進來的風,玉娘滿意的深吸了一口,“真地道哇。”

“什麼?”福娘疑惑的抽抽鼻子,“隻聞見泥土味。”

“你不懂。”玉娘愜意道:“這是家的味道。我就樂意聞這泥巴香,比長安那股子花香脂粉香的叫人安心多了。”

確實安心,到了縣城李家院外,李媽媽那叫一個望眼欲穿,她還不敢在院門外等,隻在屋裡坐著,將門大開,眼珠子直往外瞅,半點也不敢眨。

好容易見門口有了動靜,忙走出屋去,一眼就瞧見了福娘將人摟住,拿帕子捂住嘴哭出聲來,“我的兒,我的兒,你可算回來了,你就是我的心啊,丟了你,你叫為娘的可怎麼活?”

她這話說的,叫福娘也忍不住滿臉淚,嗚嗚咽咽的哭出聲來,臉貼著李媽媽的臉,手緊緊靠在她的腰間,整個人都被李媽媽攬在懷裡,呼吸間全是淚水的鹹味兒,福娘這會才忽然明悟玉娘方才說的話,是呀,確實叫人安心,確實是家的味道。

她們娘倆在院子裡就哭出了聲,一直等被人勸到屋裡還收不住,李媽媽換了兩張帕子才勉強止住眼淚,見著玉娘就趕緊拉著福娘要給她下跪,“好孩子,是你救了她的命呀。”

“彆彆彆,”玉娘閃身一躲,就繞開了李媽媽,“您彆跪我,容易折壽。福娘是我妹妹,難道我還能親眼見她進火坑去?您彆這麼說。”

“雖然如此,可她到底不是你的親妹,不對,打從今兒起,福娘就是你的親妹妹,往後她要對你不恭敬,你跟我說,我先給她大嘴巴。”說著李媽媽就拉過玉娘,非要讓她受了福娘的福禮。

見玉娘老實受了,李媽媽這才滿意,見李媽媽臉上露了笑容,晏子慎戳了戳人,陶叔謙急忙竄出來就要下拜,口裡隻念著請李媽媽把福娘許配給他的話。

沒等他說完,李媽媽一個伸手就攔住了話頭,她那蒲扇一樣大的巴掌,一下就把陶叔謙半張臉給擋了個嚴實,李媽媽隻扭頭看著福娘,“你這是定下了?”

福娘沒吭聲,走上前去挽住了陶叔謙的胳膊。

“唉,”李媽媽看到福娘這番動作,還有什麼不懂的呢,“好,好,既然如此,那就請三老爺回去,同你哥哥說了,光明正大的過來給我行禮。”

李媽媽這一鬆口,陶叔謙大喜道:“您放心,我馬上就說,馬上就說。”

“等等——”李媽媽叫住急忙往外走的陶叔謙,“你要娶福娘我沒意見,但此時還有一件事,我要先與你說清楚。”

見眾人齊齊望向自己,李媽媽看著才把馬車拴在門外進來的老牛,當著眾人道:“先前的事,大家也是知道的,麗娘玉娘救福娘,那是出於姐妹情誼;陶老爺和晏老爺,那也是將來要做一家子的,可老牛和劉媽卻隻是個外人,與福娘無親無故,他們兩個為了福娘的事冒著要砍頭的危險,這恩情,便是我們做花娘的也知道要報。”

“福娘你過來,”李媽媽叫住福娘,認真道:“今日你若是還認我這個媽,覺著我說的話有理,你就跪下,拜老牛為義父,認劉媽做姨媽,從此他們就是你的長輩親人,你要好好的孝順他們,便是你的婚禮,他們也得坐上桌。”

李媽媽看向陶叔謙,“陶老爺,這門親戚,你認不認?”

“認,怎麼不認。”陶叔謙一口答應下來,李媽媽說的對啊,他們遠赴長安營救福娘,這是救命之恩,怎麼能不認。

玉娘同晏子慎對視一眼,默不作聲。

福娘朝李媽媽鄭重的點著頭,走到老牛麵前下跪行禮,叫了一聲爹。

老牛老淚縱橫。

第155章 同心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玉娘挪過幾步,挨到晏子慎邊上踮起腳來,努力湊在他耳朵邊悄聲問話。

晏子慎也用手捂著嘴小聲回答,“就放火那會兒,他說他是長安大戶的門房出身,你細想想,哪個大戶人家門房不是一件好差事,哪個不是世代家仆出身,怎麼可能輕易就跑得了?便是跑了,也必得隱姓埋名,哪裡就敢回長安都中,還為了雇家小姐去送死,打從那時起我就疑心了。你呢,也是他來長安那會子嗎?”

“不,”玉娘搖著頭,“如果說是認準了,那是長安,可要是懷疑,卻比這還要早的多的多。”

玉娘沒繼續往下說,隻是瞧著眼前這一幕,忽地想起銀花來了。

福娘久尋生父,哪想到親生父親就在邊上照看著她;那銀花呢,她心心念念惦記了許久的生母又在哪裡?

玉娘這裡還在想,宋家那邊也提起了李家的事兒。

徐嬸子就站在巷子口那探頭探腦,巴望著想偷聽到什麼,可好半晌也沒見裡頭有人出來,這才有些灰心喪氣的回了家門,衝一臉興致勃勃的宋媽和小七擺手,“要我說,還是等幾日隔壁空閒了再上門問吧,現在那門關得死緊,什麼消息也沒有啊。”

“嗐。”小七聽得啪嘰一聲就摔躺回了床上,那動靜嚇得宋媽一跳,趕緊上去教訓起人來,“輕些個,你沒聽許大夫說要你這段時日好生將養,仔細行動切勿莽撞的,摔在哪裡沒有?”

“沒有。”小七鼓著臉任由自家媽媽把她像攤煎餅似的左右翻看。

自從自己昏了的這些時日,醒來之後,媽媽就把她看得跟蒲公英似的,稍微重一點的呼吸都怕將人吹跑了,隻許小七待在正房裡,頭上裹了汗巾子,身上穿著厚衣衫,四邊的窗戶拿厚實的棉布釘上免得漏了風,門那裡還擺了一架厚重的四扇大屏風,真可謂是風吹不進雨打不著,上好一座木頭牢。

恍惚間,小七都不覺得自己在養病,倒像是在生孩子一般,癟嘴道:“再這樣,我要憋死啦。”

“彆胡說,”宋媽媽一聽她提起這個心就疼,在水裡泡了那些時日,還不知道會不會有後遺症呢?

她趕緊就往地上呸呸呸了三口,合十朝滿天轉悠一圈訴說道:“小孩子不懂事胡亂說的,諸位老爺們千萬彆信。”

小七看著自家媽媽這副模樣,也隻好閉上嘴巴不敢再說。媽媽這回嚇得夠嗆了,好幾次小七夜裡醒來時,都能發現她媽守在床尾那裡護著人,夜裡不曾閉眼,幾日下來眼睛裡全是紅血絲,叫小七也不敢再胡亂叫嚷著要跑出門了。

再加上後來福娘的事兒,為了給玉娘打掩護,家裡的房門更是常年累月的鎖住,免得叫人發現玉娘不在縣城裡的事兒。

小七仰躺著,百無聊賴的望著紗製床帳吐泡泡,這些時日裡,也就小許大夫時常過來一趟,幫他爺爺送藥煮藥,除此外少有人能進房門,以至於小七跟他聊的這會兒都已經將湯頭歌訣背下一小半了,再這樣下去,背會整部指日可待。

倒叫許濟之都有些感歎,萬萬沒有想到平日裡咋咋呼呼的小七在醫學上還有些天賦。

“那是,”小七得意的和自家媽媽誇耀道:“您老就放心吧,做不成花娘,我到時候做個醫婆子去,市場大著呢。這些大戶奶奶們哪個沒有頭疼腦熱的,瞧見我這個死裡逃生的活例子呀,一定願意請我過去看病,還能捎帶著拉段弦子,多劃算,我還能餓死麼?”

“胡說胡說。”宋媽媽氣得想拍小七的頭,又怕把她這琉璃女兒給拍碎了,隻能輕輕的摩挲著她的頭發,“這一回鬨下來,我哪裡還敢叫你去那些個大戶人家的宅子裡,你就給我安分的待在院子裡吧,你媽還沒死呢,有力氣能為你掙來銀錢,且用不著你去拋頭露臉。”

宋媽媽已經打定了主意,實在不忍心叫小七遭罪受苦,乾脆把人留在身邊招贅,要是還不行,就索性去鄉下親戚那找個沒爹娘的孩子,認在小七膝下養老,這是自己十月懷胎好容易生下的骨血,還是留在身邊叫她安心。

至於現在,五福嫁到了彆家,六巧已經贖了身,在後塘巷那裡租了半間院子,家裡沒了生意倒也安靜。

說起來養下的這兩個女兒裡,雖說六巧有心想在宋院安家合夥做生意,可宋媽媽卻更想將來接手的能是五福,不為彆的,就為六巧腦子實在太靈,她對小七有姐妹之情不假,可看六巧那模樣和性子,就知道會招惹不少是非,宋家已經風雨飄搖過一次了,實在受不得第二回 。

“要這麼著,你還不如去李家問問玉娘呢,先前您不是也想她來咱們家搭夥做生意嗎?要是玉娘肯過來,那就好了。”小七出主意道,等五福姐回來,那不知得等多少年呢,院子裡頭冷冷清清的,非把自己憋死不可。

“這……也成,反正她欠咱們一個人情呢。”宋媽媽眼珠一轉,點著頭道:“你想想她為了救福娘,自己一個姑娘家敢坐船跑長安去,你和玉娘也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倆,見著你變成這樣,她能不過來幫襯?正好,正好。”

宋媽媽打定了主意,就把小七牢牢的扣鎖在了被子裡頭,“這幾天你老實休息,要是讓我見著你在屋子裡頭發歡,小心我讓小徐大夫多給你煮幾幅藥湯。”

一提起藥,小七就滿臉的不樂意,將頭縮在了被子裡求饒道:“好媽媽,放過我吧,那東西喝下去我全身都難受,我這都好了,彆喝了吧。”

“良藥苦口,喝了這個好的才快呢,你現在隻是麵上光,內裡還虛著,怎麼能不喝。”宋媽媽哪裡能由得小七拒絕,隻是看她這樣抗拒,隻得應允道:“你若是老實喝了,我就去那扁食巷裡挑你喜歡吃的香糖果子買上半斤。”

“一斤。”小七試著討價還價。

“哎喲喲,好大的口氣,仔細撐了你的肚子。”宋媽媽一邊嫌棄,一邊還是答應了下來,才準備叫徐嬸去買,正好就見徐嬸複又走了過來,同她道:“呂娘子來了。”

“哎呀,趕緊請她往前頭坐,我這就來。”宋媽媽忙歡喜道,那呂娘子不是彆人,正是當初救了小七的那位賣酒娘子。

先前多虧了她及時發現和救治,小七才險險撿了一條命回來,之後又多虧了她時不時的帶些滋補藥酒來給小七擦身子,才讓小七那被河水緊得冰涼的身子骨康健起來,這份大恩大德,宋媽媽那叫一個感激不儘,都已經快在土地廟裡金蘭結拜了,這會哪裡還在意她的身份,隻要她來,便叫徐嬸將人請到堂屋鄭重以待。

那呂娘子見著宋媽媽如此熱情,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這幾日金沙魚摸不著,隻得帶了先前剩下的半甕藥酒。”

“哪裡的話,你帶了這東西,我感激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嫌棄少,這都是您待小七的心意呀。”宋媽媽高興的收下了東西,轉頭就叫徐嬸去拿錢,她按住囁喏著嘴唇想要說話的呂娘子,搖頭道:“這錢你得收,彆忘了,你後頭還要養個閨女呢。”

她朝忽的抬起頭,滿臉期望的呂娘子寬慰道:“你放心,你救了我的女兒,我一定會叫你找著你的女兒。”

“我已經去求人了,她一定有辦法的!”

第156章 歲數

“哈?我?”

玉娘反手指著自己,大為震驚宋媽媽對自己的信任。天曉得她隻不過是個小小花娘,哪裡就能開了天眼,知道幾年前分離的小姑娘如今身在何處。

宋媽媽和藹的握著玉娘高舉著的手,“誒,你可彆小瞧了自己個,現如今連媽媽我也服了你,十街上誰還能像你這樣又聰慧又善心又機敏的呢。”

這話說的倒是沒錯,玉娘毫不客氣的收下誇獎,將眼睛彎成一道月牙,她就喜歡彆人誇她,聽著真帶勁。

隻是口裡還故作推辭:“哪裡,哪裡,宋媽媽過獎了,您才是咱們十街裡的老江湖,若是連您都查不到,我一個小丫頭片子的又怎麼能尋查得到人呢,您彆忘了,我也是李媽媽買來的呀。”

“我知道,”宋媽媽從懷裡取出巴掌大小的一本方方正正的小冊子來了,她將這東西遞給玉娘與她說道:“呂娘子家住在河壩鎮上,她女兒是六年前被拐子拐走的,我料想即便那拐子要賣,也該就在咱們周邊這幾個縣城,那會子寒冬臘月的,河水結了冰,那拐子他能跑到哪裡去?”

“總不至於駕著馬車到千裡之外吧,八歲的孩子怎麼受得住顛簸,況且人不生地不熟的怎麼好賣,難道就不怕被人坑一筆的,也就是這周邊幾個縣城裡頭賣人了。”停住口,宋媽媽突然往玉娘身上瞅了瞅,才繼續說道:

“玉姐兒,你還記得當初在玉皇廟前被人抓住的那個人販子嘛,那個姓倪的老婆子,從她嘴裡供出來好幾個拐子的規矩哩。聽她說,這人販子賣人也有講究,個人有個人的地方,斷不許外來的過來搶行,之前她不是得罪了坐地虎劉二,才不得已逃到咱們這邊來的嗎,可見這地盤還是有的。”

“呂娘子在河壩鎮丟的孩子,那地歸屬曹荊縣,在那裡拐了的孩子肯定不敢當地現賣,多半就在附近挨著的縣城裡去,曹荊縣挨著的也就五蓮縣、爐山縣、清平縣,七邑縣四個縣城,咱們清平縣城裡頭,我已經打聽得有了些眉目,說句不客氣的話,老婆子在縣城待得日子久了,多少還認識些人,按照呂娘子提供的歲數,拐時不過八歲,至今六年也才十四,這個年紀倒是真找著了十來個差不多歲數的,大可以挨個尋摸。”

玉娘聽宋媽媽這樣詳細描述,反而有些奇怪起來,“媽媽既然都已經有了具體人選,怎麼還要求我?”

“嗐,”宋媽媽歎著氣道:“可就是我再厲害,也隻能找咱們縣城裡的呀,外縣的可就八竿子打不著嘍。周邊四縣裡,有三個都和你家有關係,我又看不上你媽媽,隻覺著你才是李家的主心骨,又有善心腸,所以才求到你這邊來。”

還真是嘿,玉娘細數數,發覺宋媽媽說的確實有道理,五蓮縣裡有四姐,清平縣城有大姐,爐山縣有六妹,不知不覺間,李家的人脈倒是突破了縣城大小,愣是往周邊發展了去。

玉娘看著坐院門門檻那裡縮著身子的呂娘子,又想起先前她救助小七的善事,便沒有拒絕,一口就答應了下來,朝門外高聲道:“這是做好事嘞,宋媽媽既然瞧得起我,那您就替我轉告呂娘子一聲,這忙我一定幫,畢竟我李玉娘可是清平縣城及時雨,十裡花街大善人,專好在下雨天送傘,落河裡遞繩嘛。”

話是這樣在宋媽媽吹出去了,可等著接了東西回到自己屋裡,玉娘才揉了揉臉,歎氣這事兒的難辦之處,便是大海撈針一般艱難,連個目標都沒有,四個縣城哩,多少人呀。

“唉,才從長安回來沒兩天呢,又給自己接著一樁麻煩事,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一沒錢二沒錢的,我可真是會自找麻煩。”玉娘嘴裡念念叨叨叫著苦。

晏子慎卻歪著頭欣賞的看著玉娘,隻笑道:“你要是不接,恐怕就不是你了。”

“哎呀,你是哪裡竄出來的!”玉娘被他這麼一出聲愣是給嚇了一大跳,手裡捏著的小冊子都掉到了地上。

晏子慎蹲身去撿,一邊撿一邊委屈道:“我這麼大人就坐在這裡,動也沒動,哪裡就竄出來了?”

玉娘斜睨著看他,“我是說,你怎麼跑到我房裡來了?”福娘早就搬了出去,現如今東廂房可是玉娘一個人單住的閨房,哪個想死的,把這個大男人私下裡就放進來了,這不是影響自己的名聲麼。“該不會是偷跑進來的吧?”

“偷跑?”晏子慎委屈,一米八的大高個恨不能跳到兩米八的高度,忙將指頭一指那正房裡,“你媽媽當著人親自叫我進來的,你挨個去問院子裡的人,是不是她親口說的,叫我先進了屋等人,有一個人說不是,我立馬投河!”

“呸,胡說什麼!”玉娘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你可彆想著拿李媽媽壓我,問就問,我難道還怕你投河不成。”

可等著晏子慎跳將起來往外衝,玉娘又氣道:“說起來,都是那人販子造的孽,害得我回來都沒心思注意旁的。”順利的轉移了話題。

先前因為這些拐子,造成了多少個家庭分散,雖說玉娘不是,可她見多了慘事,心裡也一樣恨,“要是被我抓住,非得把他們一個個都扒皮砍頭不可。”

晏子慎識趣的也略過了方才的話題,知道再追究下去,恐怕不是自己投河也該被人投河去了,他隨手翻著才剛撿起的那疊小冊子跟著玉娘道:“可不是,要不怎麼律法裡抓著了不是充軍就是砍頭。”

正說著,他忽然驚疑一聲,指著那冊子上一頁衝玉娘道:“你瞧瞧,這是你好友不是。”

玉娘湊過頭去一看,發現上頭寫著正是金家銀花的名姓,隻是歲數對不上,所以放到了最後頭,玉娘在宋家沒翻到,這會看去,拐賣的時間倒是確實六年前,和自己同年賣到十街的,可銀花是十五歲,呂娘子的女兒八歲拐走,現在應該是十四呀。

“說不準是她記岔了呢,七八歲哪記得真切,迷迷糊糊說大了也不一定。”晏子慎猜測道。

還彆說,他這樣一提還真有道理。叫玉娘也想起先前的故事來了,還記得那回去金家時,銀花還委托她去求求朱潯,想從他那裡找著自己個兒的親娘來著。

隻是後來朱潯投軍死了,自己又被彆的事牽扯住了手腳,一拖再拖的,竟然到了如今。

想到便要去做,玉娘便連坐下喝口茶的功夫也沒留,提腳就往金家走去,撇下晏子慎一個人在屋裡哭笑不得,沒忍住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多說這句乾嘛,鬨的才聊了幾句呀,人就走了。

李媽媽見玉娘才回來就又急匆匆往外走,身後也沒跟著人,就探頭往東廂房裡看了一眼,奇怪道:“晏老爺,你不跟著?”

“不用,”晏子慎努力維持著輕飄飄的姿態,“還請媽媽給我再端一壺茶來,並幾碟子點心,我慢慢等,我,不,著,急。”

玉娘早晚還是得回來睡覺的,他守上一天,就不信自己碰不見人說不上話!——

玉娘風風火火去了金家,正好銀花還沒出局,在自己屋裡頭歇著呢,夏日大中午的一般沒生意,連院子裡都安靜了些許,金媽媽在睡午覺,玉娘便沒去打擾,徑直走到銀花屋裡小聲問她道:“你今年多大歲數?”

銀花愣了一下,老實道:“十五呀,我小你半歲,你忘啦?”

“十五歲?”玉娘追問道:“你確定是這個歲數?會不會是忘記混說的呀。”

“真的,我自己記著清清楚楚的,你問這個乾嘛?”銀花疑惑道。

這……

玉娘皺起了眉頭,要按這個歲數,可就對不上了。

作者有話說:

本章燕子使用了技能——一哭二鬨三上吊

請問對玉娘生效了嗎?

第157章 馬

那邊廂銀花已經激動起來,拉著玉娘就問她是不是有了眉目。

在還沒有得到確定回複之前,玉娘並不敢和銀花交代呂娘子的事情,免得叫她白高興一場,隻道:“福娘不是從長安回來了嗎,正好前後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就想起先前你托付的事來,問個清楚我也好幫你去去四處打聽呀。”

“對對對,”銀花忙不迭的點頭,與玉娘詳細描述起自己記憶中的舊事來,“我記得的不多了,隻依稀記得原先住在個院子裡頭,家裡好多個弟弟妹妹的,爹特彆凶愛打人,娘對我們倒是挺好的,睡覺的時候還給我唱歌哄我睡覺呢,隻是……那歌謠我也忘得差不多了,隻記得什麼月亮什麼船的。”

玉娘一一記下,隻等著到時回去與呂娘子驗證一番就可知道是與不是了,銀花說得這樣詳細,若是真母女,就該對的上。

“嗯,玉娘,你可一定記著啊,我就要點蠟燭去了。”銀花咬著嘴唇叮囑玉娘,拖不了多久了。

接了客人還算來得及,至少還在喜春來裡生活,可要是嫁到誰的家裡去,那就真的這輩子也甭想再見到自己個的親娘了,深宅大院裡頭常年見不著外人,更彆說出去打聽消息。

“你放心,我絕忘不了。”玉娘安撫著銀花,真論起來,她和福娘差不多大小呢,往日見她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誰曾想心裡還有這樣一樁舊事。

她們兩在屋子裡竊竊私語,倒把在隔壁屋子睡午覺的紅花給吵鬨了過來,隔著牆聽不真切話語,可又時不時的有些動靜,紅花本就因為天氣漸熱而有些煩躁,這會連覺也睡不安寧,氣衝衝的就推開了銀花的屋子,正好聽見兩人才說的話,啐了一口罵道:

“我當是誰在這裡吵鬨,原來是你,你們兩不上外頭去頑,跑屋裡嘰嘰喳喳做什麼,你媽是胖頭鵲,你也要做個擾人的小麻雀不成?”

玉娘看見紅花臉上的氣憤就知自己擾了人家歇息,識趣的朝紅花笑道:“這不是福娘從長安回來了麼,我才來找銀花,想姐妹們一聚的,紅花姐既然要午睡,你放心,我這就走,不打攪您。”

玉娘衝銀花眨眨眼就起身告辭,可哪裡想到,等著玉娘走到外頭要下樓梯時,又被紅花在拐角處給叫住了人,紅花拿食指在嘴間輕噓,另一隻手勾著玉娘就往樓梯間的小茶房裡走去。

那裡地方狹小,是借了木梯子轉角上方的空當搭出來的空間,不過隻容納下一張方桌幾壺水,進去時還得往下走幾步,躲在這裡倒是個藏人說話的好地方。

到了那裡,紅花將頭探出左右看看,四下無人才扭過臉去嚴肅的警告玉娘道:“我知道你和銀花關係好,況且已經贖了身,連李媽媽也管不著你,可銀花到底是喜春來的人,你彆手忒長的伸錯了地方,我實話告訴你,我媽媽的手段可不是你能想得到的。”

聽紅花這樣描述,玉娘隻無辜道:“您放心,我壓根就沒想插手呀,真是為了福娘回來,小七的身子也日漸好轉,才想著大家聚一聚的。”

“這樣最好,”紅花緊緊抿著嘴巴,眼睛盯著玉娘似乎是在判斷她說的是真是假,見玉娘理直氣壯半點也沒心虛,才鬆下肩膀來,歎氣道:“你彆怪我多心,實在是這件事傳到我們媽媽耳朵裡,又要引得全院不安寧。”

“我們媽媽素日待底下的姑娘們和和氣氣,她老人家膝下也沒有一兒半女,常說拿我們當親閨女看,可誰要是提起先前在外頭的事,你彆看她往日剛強,當即就能哭起來,罵我們沒心肝不知好歹,受恩不報白眼狼之類的話,傳出去我們名聲豈不是全毀了,還想接客唱曲?”

“這是一,”紅花每說一段,就要停下往外頭查看一番,生怕彆人聽見一言半語鬨出風波,

“二嘛,喜春來養出個花娘不容易,得用心養個三四年才算不砸了招牌,這裡頭搭進去多少銀錢先不算,喜春來的小令曲子可都有門道,要是傳出去大家都會唱,豈不是沒了活路。所以金媽媽買我們時都特意挑外縣離家人遠遠的才買,生怕扯上關係,有一年也不知是是今年還是去年,街上來了個婆子找閨女,還沒問呢,當即就被我們媽媽給攆走了。”

“你瞧瞧,謹慎成這樣,眼瞧著銀花養大了該出門了,她能讓你在裡頭挑事嗎?”

玉娘聽紅花說得那人似乎就是呂娘子,原來先前呂娘子被排擠走還有金媽媽的緣故,原來如此,玉娘心中暗自點頭,麵上老實道:“紅花姐放心,其實就是那婆子來也找不著人的,她先前還去宋家問呢,是個十四的女兒,銀花十五,差一歲呢。”

紅花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催著玉娘趕緊走:“行了行了,快回去吧,歇了中覺我媽該出來散步了,彆叫她碰見你。”

玉娘就這麼的被趕回了李院,連中途停步的機會也無,紅花顯然是怕玉娘停留,一路催著人走。

一口氣回到家,玉娘乾脆找上了李媽媽,想從她口裡打聽些金媽媽的為人出事,玉娘還沒開口,李媽媽見著人逮住了就趕緊念叨起來,“正好,桃花源武掌櫃家娘子生了孩子,三日後就擺滿月酒,他那裡送了請帖,你既然買了這院子,往後待人接物的禮也該你來操持。”

“我?”玉娘被李媽媽的小氣摳門給逗笑了,“要按您這麼說,那自打我買了這屋子後,您這些天住的租金怎麼不交,還有金盞魯嬸她們住的錢,也不該我出吧,我算算啊,如今市麵上這麼大的院子要多少錢。”

李媽媽見玉娘隔空打算盤珠子,那手指頭一撥一撥看得她眼暈,當機立斷就捂額哎喲起來,嘴裡直喊疼,左一聲右一聲的,打定了主意想賴皮。

玉娘看著自家媽媽這幅模樣,知道今兒這賬是算不成了,不過她可都記著呢,玉娘哼哼了一聲,貼心道:“我知道媽您現在手頭緊,沒事,要是不想算呐您就在這住著吧,全記當初給了那筆錢裡。”

李媽媽不理會玉娘,隻呼天喊地的叫著頭疼,愣是把前頭的魯嬸都給叫嚷了過來,擔憂的問玉娘道:“媽媽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要不要煮安神湯?”

“煮,煮大份的。”玉娘吩咐著魯嬸,最好煮一桶,叫李媽媽抱著喝,省得她又哭窮。

“喝,煮多少我都喝。”李媽媽挺起胸膛來,叫魯嬸使勁煮,“我喝了長命百歲,領著你們住上幾十年一百年去,越住越劃算。”

母女倆個鬥法,聽得邊上書房裡正寫東西的福娘都忍不住咬帕子偷笑,連玉娘也撐不住好笑起來,麵對李媽媽的豪言壯語隻得敗退回屋,總不能真看著李媽媽撐死,即便不撐死,大份的安神湯也要花錢哩。

“呀,你還在呀。”玉娘看見仍坐在房裡,百無聊賴拿糕點疊東西的晏子慎驚奇道。

晏子慎揉了揉坐僵硬的身子,沒好氣道:“可總算瞧見我了,我還隻當我學了茅山道法,在咱們李姑娘跟前隱身了呢。”

小沒良心的,前頭說的那麼熱鬨,就沒想著屋裡還有個孤孤單單的人等著麼。

玉娘看著桌上七零八落的東西與晏子慎疲憊的神色,好像確實等了自己許久,玉娘那消失不見的良心隱約間忽然就有了丁點的愧疚感,咳嗽一聲不自然道:“今兒我確實有急事耽擱了,要不這樣,你先回去,明日早點來,我到時候一定有空。”

“還回去?”晏子慎晃了晃已經喝空了的茶壺,指了指空了三盤的糕點,麵上滿是委屈,“天色也不早了,我就不能在這借宿一晚嗎,你叫我現如今能住哪裡,喬家的宅子早還回去了,我睡外間不行麼?”

玉娘果斷拒絕,雙手交叉道:“我這外間哪裡有床,況且男女有彆,你又不是我什麼人的,怎麼能進。你要真沒地方睡,就往外頭酒樓裡睡去,要不然和老牛擠一擠也行。”

“酒樓裡怎麼好睡,都知道我的名頭呢,丟人……老牛那床也小,睡不下兩個男人,我和他擠什麼呀……”晏子慎嘀嘀咕咕,大不情願。

見他百般不樂意,玉娘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既然這樣,那你在院裡打個臥鋪睡好了,天為被地為床的,且擠不著晏老爺去,反正你也睡過地上——”

話才出口,玉娘忽的反應過來自己失言,忙想換個話題,晏子慎自己倒是灑脫,聽玉娘提起當初那晚,他此刻沒了傷悲,反而有些遺憾,“說起來,朱大哥還欠我一匹馬呢。”

當初可是他親口說的,等自己成了家就送份大禮。要是這會他人還活著,等婚宴時,自己肯定灌人一肚子酒,將他隨行的那匹寶馬踏浪給敲過來。

可惜呀……

晏子慎長歎一口氣,玉娘也陪著歎了一口,她對這位朱千戶的印象不算壞,是個熱血赤誠的漢子,和最早那一臉陰陽怪氣的晏子慎相比簡直開朗陽光,沒成想竟然死在了戰場上,再也見不著麵了。

也不知後來跟著的小武如今如何,知不知道他嬸娘給他生了個堂弟。

屋裡難得的安靜了下來。

隻是氣氛沒保持多久,第二日清晨,晏子慎火急火燎的就拍起了玉娘的房門,氣都沒喘勻拉著玉娘就往外走,“馬,馬,朱大哥的馬真個到了,就在門口!”

第158章 失去

小武這趟回來可以算是衣錦還鄉了,臉雖然比先前還要黝黑,可身子卻看著壯實了些,連個子似乎都往上竄了一竄,帶著一頂纏棕大帽,穿著一襲紅衣交領豹子補服,腳下蹬著白底皂靴,身後一列人馬,扛旗舉牌,敲鼓吹號,看上去實在威風。

這樣聲勢浩大的進了十街,怎麼不叫外人吃驚,畢竟小武可沒變了大模樣,眾人依稀還記得他先前往自家院裡送食盒的場景,這才半年未見,竟然做官了?

宋媽媽站在門口有些豔羨,與徐嬸酸話道:“瞧,才回來呢就往李家走,胖頭鵲好本事啊,養的女兒一個比一個有本事。聽說她家老六在京城成了進門寡,婆家待不住才回來的,一回來就有陶老三提親,日子都不帶等的,老五更厲害,那邊有個府城大老爺情根深種,這邊又把小武給迷上了。”

她再回頭看看屋子裡傻乎乎隻叫嚷著自己肚子餓的閨女,越發生氣起來,恨恨道:“也不知道哪世造的孽哦,偏生生了這麼個糊塗蛋,但凡她能找著個差不齊的,我死也甘心。”

宋媽媽一邊說,一邊氣呼呼的往院裡走,徐嬸納罕,怎麼說著說著還生氣了,連八卦都不繼續聊,“您不留下再看看熱鬨?”

“看個屁!”宋媽媽一指那屋裡頭,罵罵咧咧道:“你沒聽見裡頭喊著餓呀,再遲一會,餓壞了身子怎麼好。我還有空去瞧彆人家喜事?我得先伺候自家這個天魔星。”

宋媽媽惦記著小七,沒工夫分心,徐嬸則不然,她站在巷子口那自顧自的往李家方向看去,這可是一手消息,等會能拿這個好幾家的換瓜子吃。

這會子小武已經下了馬,手裡牽著一匹皮毛雪白的高頭大馬站在李家院門口,正和笑得彌勒佛一般的李媽媽寒暄客套。

昨晚上晏子慎講乾了口水也沒混進玉娘的屋子裡去,又不能在院裡打地鋪,隻能委委屈屈的和老牛擠在門房小屋子裡熬了一夜,大清早聽到馬蹄聲響,晏子慎下意識就翻身起來往門縫裡瞧。

第一眼連人都沒看見,隻見著油光水滑的那匹馬來,哎呀,那不是朱潯的坐騎又是哪個。

晏子慎又高興又慌張,不敢再看馬邊上的人,所以才急急忙忙去找玉娘,強行拉了玉娘過來,叫她做自己的眼睛充當自己的膽子,陪著幫忙辨彆,是不是故人回來了。

玉娘被晏子慎催促的隻匆忙打了根辮子就出來了,起先還有些起床氣,可等著走到門邊,耳朵裡聽著晏子慎急促的呼吸,眼睛裡看著晏子慎緊閉著的雙眼,心裡酸酸楚楚的竟然有些沒忍心開口。

可她那沉默下來的態度,又怎麼能瞞過晏子慎去,他苦笑了一聲,“好吧,到底是我想的太多。”

晏子慎鼓足勇氣睜開眼睛期待的往前看去,牽著馬威風凜凜的那人……那人……終究不是朱潯。

他沒再說什麼話,玉娘卻覺得自己聽見了一聲長長的失望的歎息,把人的精氣神一瞬就給抽走了。

這麼大的兩個人杵在門口,小武哪裡看不見,借著要與玉娘打招呼的理由總算擺脫了李媽媽的熱情交談,他鬆開韁繩上前幾步,先朝玉娘笑了笑,而後才收斂表情衝晏子慎拱手道:“這是朱千戶早先吩咐,叫我一定給你帶回的禮。”

晏子慎沒說話,玉娘瞧他神情有些不大對勁,愣愣的看著那匹白馬,不由得就揪了揪他的衣角,還是沒反應,乾脆自己挺身出來與小武道:“咱們還是屋裡坐著說吧,隻是站著說話,外頭人看著也不像樣子呀。”

“對對對,”李媽媽熱情的擠了過來揚手請著人,“武老爺快往屋子裡頭坐呀,大熱天的彆曬著了,金盞,金盞,死丫頭跑哪裡去了,快去煮上好的茶來,咱們家來貴客哩。”

幾番折騰才把人引到堂屋裡,至於小武身後跟著的人,李媽媽也客客氣氣的請到了廚房外頭桌上,也是好吃好喝的供著。李你媽媽的眼睛多尖呐,那麼打眼一看就知道小武這回是發達了,身後隨從個個體型健碩,麵色紅潤,顯然是吃的好喝的好,本錢肯定不老少。

到屋裡上過好茶,請人上座,客套了好一會兒,晏子慎才算反應過來,揉了揉自己的臉,打斷話頭,顧不得李媽媽那張臭臉,直入正題問小武道:“朱大哥到底怎麼死的?”

先前他也曾派人去打聽過,可哪裡能打聽的真實,隻是隱隱約約聽人說他是戰死沙場,連個全屍都沒有。既然小武是作為朱潯的親衛一起上的戰場,他肯定知曉緣由。

一提起這樁舊事,小武放下茶盞收起笑容,低下頭來好半響,才艱難的開口說話,“那時候托朱千戶的福,我們幾個親隨與他都成了劉監軍的親衛,不需上前線,隻要日日夜夜守候在監軍身邊就行。”

“這樣的好差事,按理是不會出事的,可哪想到那日賊軍使計假敗,劉監軍好大喜功,非要帶領著人往前追敵,一路衝到了坎子溝,那裡地勢低矮,正是埋伏的好地方。等我們發覺不妙的時候已經晚了,兩邊和前頭都是敵人,弟兄們死的死,傷的傷,最後隻剩下五匹好馬,可我們有十多個人。”

小武閉上了眼睛痛苦道:“千戶選擇了自己留下,叫我們幾個快快帶了監軍騎馬回城,這才保下那太監的一條性命。”

兵器碰撞的聲音,血肉溫熱的觸感,心臟幾乎快要從嗓子裡跳了出來,手卻死死的握住了韁繩不敢放開。

在退回到榆林城的那幾個月裡,小武時常會做夢,夢見朱潯一身血淋淋的朝他叫喊,迸起了青筋在那怒吼,讓他帶了人快走。

小武不記得自己當時有說話嗎,有還是沒有,走了還是沒走,隻是隨著馬兒飛奔遠離,他回過頭去,眼睛裡隻剩下那麼一個血點,殷紅殷紅的,鋪天蓋地的,叫他呼吸不過來,睡也睡不著覺。

他神情複雜的看著坐在晏子慎身邊輕聲安慰他的玉娘,沒再多說起身就往外走去。

朱千戶救了他,是他的恩主,給了他第二條命,給了他如今的富貴前程,給了他這輩子吃喝不愁的金銀,所以於情於理,他都不該、不能,去和朱千戶的義弟相爭。

況且……

玉娘從始至終,眼神似乎都沒有停留在自己身上。小武捂著胸口,那裡是已經破爛泛黑的半塊手帕。

雖然他靠自己得了前程成了李媽媽口裡的貴人,可他似乎也喪失了和玉娘交談下去的可能。

好吧,小武緊緊捂著那塊手帕。

他這輩子無法得到玉娘,可至少玉娘有一滴血,是完完全全屬於他自己的。

第159章 不對勁

小武走了,隻留下那匹馬,倒叫李媽媽熱情洋溢的臉孔貼了個冷屁股,李媽媽砸了砸嘴不樂意,“這叫什麼事兒啊?我還白貼了錢呢。”

“不白花,”魯嬸在外頭送走了人走進門來,神神秘秘道:“媽媽,您猜他這會兒回來有個什麼官?”

“什麼官呀?”李媽媽大膽猜度著,“瞧他那打扮,怕得有個八品吧。”

“我的媽媽,那可是上戰場立了戰功的,八品?八品官可不敢這麼威風喲。我聽他底下的人說呀,他跟了個什麼都裡的大官兒,眼下有上麵人賞識,成了百戶老爺呢,專掌提刑訴訟,您還記得張衙內他舅舅吧,那都歸他管呢,您說這官兒做的大不大。”

“哎呀呀,”李媽媽聽得咋舌,“要是這麼說,那可還真是一個大官,咱們清平縣城裡頭又來了一個山頭哩。”

“等等,”李媽媽突然將眼神鎖定了玉娘,“那小武先前是不是——”

噌的一聲,玉娘就站了起來,順帶著把邊上的晏子慎都拉了個踉蹌,“媽媽且坐,我們去瞧瞧那馬去。”

玉娘可了解李媽媽,人一轉頭就知道李媽媽沒憋好屁,接下來說的話保管叫人聽了鬨心,還是不聽為好。

她趕緊扯了晏子慎轉換陣地,剩下李媽媽在那裡氣得捶胸,同魯嬸埋怨道:“看看,看看,都已經不把我這個媽媽放在眼裡了,還沒做上客呢,就跟人拉拉扯扯的,連正經貴客都不搭話,倒跟亂七八糟的混在一起。”

“是是是,”魯嬸表麵附和,心裡卻好笑,前段時日晏老爺來的時候,您還尊稱他是貴客,倒把小武給攆了出去。這可倒好,時勢一轉,人家成貴客,晏老爺反而不三不四去了,幸好玉娘沒聽見,要不然,恐怕得替晏老爺同李媽媽又鬨一場,這李家院還得住不得住喲。

晏子慎被玉娘那樣拉扯著到了馬跟前,才將注意力放到踏浪身上,這匹馬像是被精心照料過,皮毛順滑,精壯神足,韁繩馬鞍都是上好的,馬蹄踢踏踢踏釘了腳掌,瞧見晏子慎還輕微抬起上唇發出嘶嘶的聲音,低下頭拱著晏子慎的肩膀,顯然是認出他了。

晏子慎梳理著踏浪的鬃毛,“好孩子,你還記得我是不是。”

玉娘聽著有些擔憂,生怕晏子慎又為他朱大哥傷一回神,卻沒想晏子慎一抹臉,反而對玉娘發出了邀請,問她要不要騎馬。

“好是好,可我沒學過呀。”玉娘一臉的為難,騎馬可不是騎電動車那樣簡單,這玩意兒弄不好就是個死,危險係數拉滿。

“不用學,坐我跟前兒就行,我帶著你騎。”晏子慎口裡不知和踏浪說了些什麼,就看踏浪打了個響鼻垂下尾巴不動,他撩起衣角弓步拍腿,叫玉娘踩著自己大腿往上跨步上馬,等玉娘上前了抱住馬身,自己才翻身上馬一抖韁繩,打算往前走。

“等等,”玉娘及時叫住人馬,扭臉往院裡頭喊人,“金盞,把我那青紗帷帽拿過來。”

光天化日之下,大喇喇的和晏子慎在縣城裡頭溜馬,玉娘可沒想出這個風頭。

“有道理,”晏子慎也點了點頭,隨玉娘也往院裡喊,“金盞,拿倆帷帽。”他也帶一個。

這……

金盞犯起了糊塗,不知道該聽不該聽,哪有大老爺們戴帷帽的。還是福娘教了她,你把先前爹趕車的草帽拿一頂出來給晏老爺戴去,就說咱們的帽小他戴不住。

晏子慎也不嫌棄,帷帽草帽都是帽子,且將它蓋在頭上,等著玉娘穿戴好才吆喝著馬兒往前行。

“慢些,彆撞著人了。”玉娘胳膊肘往後提醒著人,直接出去可是縣城主乾道,磕碰到人可不是玩兒的。

晏子慎委屈辯解,“沒使快,踱著步呢。”

“那也小心點,沒撞著人,嚇著了亦或是碰著了街邊擺攤的,對他們也是造孽呀。”玉娘念叨著話,這年頭大家都是窮苦人,將心比心罷。

晏子慎從善如流,乾脆繞了一邊,走下處過東門,繞著縣城牆慢慢溜達,這裡人少,一路晃晃悠悠過到南門。

玉娘剛準備提議去自己那小院子裡待待,可巧就在花鳥場口那瞧見了挑著擔子賣酒的呂娘子。

正好,見玉娘在馬上招呼了她一句,晏子慎便翻身下馬,拉住了馬匹,由著玉娘俯下身子同呂娘子一句一句的問答。

可等著玉娘說歲數十五時,呂娘子就有些失望的搖頭,再提到銀花說的什麼睡覺前的歌謠時,呂娘子把頭搖的更厲害了。

“五姑娘,你不知道,我們夫妻兩個本是河邊的魚販子,每日家早起晚歸的,哪有什麼空當照看孩子呀,更彆說唱歌哄睡了,一天到晚也沒個閒時候,家裡頭全靠我那大女兒照顧妹妹,後來大妞發熱,我們忙著賣魚給她掙藥錢,小妞就是那時候被拐子拐走的。我家裡隻兩個女兒,哪有什麼弟弟妹妹的一大群孩子,家裡雖然是兩個女兒,可也從來不打不罵,前兩年一場風寒,他死之前還拉著我的手叫我一定對記著把小妞找回來,一大家子團團圓圓的呢。”

呂娘子說到這裡,並沒有哭,她的眼眶已經哭不出淚來了,隻是略顯疲憊的搖頭,“恐怕您說的這位,不是我的閨女。”

玉娘也禁不住的失落,原本還以為銀花就是呂娘子想找的人呢,正好叫她們倆都如了願,這會兒才知天底下沒有這樣可巧的事,被拐的不止銀花一個,丟女兒的也不隻是呂娘子一家。

見玉娘喪氣,晏子慎也沒繼續騎馬,反而牽著繩子與玉娘走了一段,離開了呂娘子大半條街,他才替玉娘出主意道:“要不然就叫她們認個義母義女的,也算一家子,正好一個找媽一個尋女,湊一塊彼此都能如願。”

“那怎麼行,”玉娘瞪了晏子慎一眼,“這怎麼能湊合,魚和蝦都是河裡的,可他們那算一家呀?”

見她懊惱,晏子慎也隻得替玉娘開始苦思冥想,倒是把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丟了大半。誒,有了,晏子慎仰起頭來,“先前你說拐子都是各自有地盤的,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找你們縣城的混混頭子,和他問問不就成了。”

但凡是個坐地虎,就必須得對本地的三派九流了解清楚,拐子來這裡哪能不拜山門就做生意,官麵上繳稅不算,私底下還得再給一份見麵禮呢。

玉娘亮了眼睛,“確實有道理。”

可隨即又犯了難,怎麼找呢?她們雖是花娘,可跟混混頭子搭不上邊呀。平日裡來的要麼是巡廳裡的差役,要不然就是十街上的流子,正兒八經的混混頭反而不大認識。

玉娘想了一圈,忽的想起張衙內來,他在縣城裡頭橫行霸道,比混混頭子還像混混頭子,說不準他與那邊就有往來,畢竟有張衙內在縣城杵著,他才是黑惡勢力的頭頭,正好自己也能順便瞧瞧大姐去。

她這裡在南門附近,便直接在芝麻香裡買了一食盒的糕點,坐上馬車去張宅拜見大姐,拍拍手就叫晏子慎自己回去,和李媽媽交代一聲。

晏子慎嘴裡頭忍不住抱怨,“我這出門一趟丟了你,回去你媽肯定又開始嘀咕。”

“你怕她?”玉娘夠不到晏子慎的頭和肩膀,便拍了拍他垂在馬腹那結實的大腿,鼓勵著人:“拿出你平日裡頭說話的水準來,管保我媽看見你就繞道走。”

開玩笑,誰怕誰還不一定呢,千萬彆小看了自己啊,晏大嘴炮。

打車來到張宅後門,守門的人照舊還是那個小廝來興,他見著玉娘倒是驚奇,“稀客呀,五姑娘怎麼來了?”

玉娘笑著從馬車上下來,“很久沒見大姐了,來瞧瞧你家姨奶奶。”

她與來興也不是頭一回碰麵,如今見著他,乾脆就打開食盒,從裡頭撿出幾塊遞於他道:“你也嘗嘗,這是南門那兒的手藝,和扁食巷做的不大一樣。”

來興趕緊就往嘴裡塞,一邊嘗一邊點頭,看在東西的份上,他提點玉娘道:“五姑娘,等會兒進去的時候步子輕些,彆吵著西邊,那位姨奶奶的脾氣越發大了,院子裡人都怕著她呢。”

“大姐夫不是去府城了嗎?她還鬨啊?”玉娘眨眨眼,正主都不在了,鬨騰個什麼勁呢。

“鬨,怎麼不鬨?”來興撇撇嘴,“三天兩頭的嚷著不受用,隔幾日就請大夫來,今兒吃雞明兒吃鴨,後天又鬨要鴿子,人參燕窩靈芝鹿茸,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張口就是要一斤,虧得姨奶奶好性子,真的去給她采買過來才算應付下,要不然呐,就開始摔盤子摔茶盞的鬨騰,老爺就是受不了,才故意躲到府城去的。”

玉娘今日出來的匆忙倒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便乾脆道:“實在多謝,那就彆通報了,我悄悄的過去就是,等回頭出來再另有重謝。”

來興想了想,橫豎玉娘也不是外人,來張宅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自己認得路,塞得鼓鼓的腮幫子沒法說話,點著頭就答應了下來。

玉娘一路行一路看,小心謹慎的摸到了東邊屋子,幸好是春華守門,見著玉娘沒大聲嚷出聲來,反而機靈的一掀簾子,叫玉娘腳步飛快躲了進去。

“哎呀,”嬌娘正在窗下縫小孩衣裳,被玉娘腳步唬了一跳,等她抬起頭來,玉娘也被嬌娘的臉色嚇了一跳,大姐怎麼消瘦了這麼多。

嬌娘趕緊擱下手裡的活計,招著手就去牽玉娘,歡歡喜喜道:“怎麼也不說一聲就跑過來了,外頭的人也不通報,越發懶了。”

“哪呀,是我聽來興說了一嘴,說你們如今院子裡有個炮仗,我怕點著她,所以才悄悄的。”玉娘解釋了一句,心疼道:“大姐,你瘦多了。”

“唉,連你也看出來了,所以我才不敢回家去,叫媽擔心。”嬌娘神情黯淡的垂頭,“這還隻是前菜呢,你等著吧,等她生了還不一定怎麼鬨騰去,非要把這宅子都捏在手裡不可。”

“大娘子呢,”玉娘奇怪,怎麼趙六月就隱身了不成。

“大娘子哪裡能壓伏的住呀,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身子不好,最近天熱,越發的有些難熬了,成日家在屋子裡頭不是念佛就是看書的,便是西屋囂張,她也隻叫自己屋裡人忍讓些,還讓我多擔待退幾步,恐怕大娘子也是怕了她了。”嬌娘直歎氣,連張家正經大娘子都讓了一步,自己這個做妾的還能如何。

嘶——不對勁。

玉娘敏銳的察覺出了微妙古怪,在她的印象中,大娘子趙六月可不是這樣的軟弱性子。

第160章 吃醋

玉娘像是拉家常似的詢問起嬌娘府裡諸事,嬌娘自打寶珠進門之後,哪一日沒被鬨騰過的,她又不好去打攪大娘子,又不好和底下人抱怨,自己早憋了一大肚子的委屈,這會玉娘一引頭,她就全傾訴了出來,大有做心理谘詢的樣子。

玉娘越聽越篤定,張家大娘子必有後手等著寶珠去,先前嬌娘沒子嗣呢就時常的被她敲打,還故意在自己麵前挑撥姐妹情,這可不是個沒手段的人物,她能眼睜睜的見著寶珠在張家越蹦越高?

絕對不可能。

這樣一想,玉娘看看房中無人,外頭有春華守著,悄聲問嬌娘道:“大姐,你與趙娘子合得來麼?”

嬌娘疑惑的看了玉娘一眼,想了想才回答道:“你要我說實話,大娘子雖然有時古怪了些,可比起其他家宅的大娘子,算是好相處的了,先前寶珠沒進門的時候,她身上有病,家裡管事都是我來,唉,那段年月多舒心呀。”

大家分工明確,寫帖子送禮都有前例,即便大娘子有時候查賬,可管家的權力到底還在嬌娘手中,張衙內一年裡有好幾個月都在外頭,宅子裡有名分的就她們二人,也不用爭執什麼,日子過得彆提有好了。

“既然如此,”玉娘見大姐並沒有像二姐那樣剛烈的性子,也沒有福娘膽大的決斷,乾脆就道:“那你接下來對大娘子越發恭敬才好,縮著頭由著西屋鬨去,想要什麼想買什麼,反正是姓張的開銷,彆替他節儉去,叫那邊得意囂張去。”

“這叫鄭伯克段於鄢。”

嬌娘雖然迷茫卻聽話的點著頭,她知道自己這個五妹有主意,哪怕李家有些事情她不清楚,可從老爺那幾回發脾氣中也知曉他吃了虧。

“隻是……”嬌娘有些不大好意思,“玉娘,你說的那個什麼伯客是什麼意思,我不大懂。”

“瞧瞧,之前讓你跟著我認字讀書,你偷懶了不是。”趙六月倚靠在半新不舊的錦墊上,捧著書卷無奈的看了芍藥一眼,指了指外間書架道:“去翻翻吧,看明白了,你也就懂了。”

芍藥見趙六月今日心情頗好,就笑嘻嘻的上前挨著她坐到了踏幾上,求饒道:“大娘子還是饒了我吧,我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頭暈,誰能像您這樣耐心,恨不得能一輩子都看書呢,我們這些丫頭怕是沒有這個造化。”

“你呀,”趙六月搖了搖頭,換了一種說法替芍藥解答道:“就是老太太偏心小兒媳婦,逼著大兒媳婦把家業分一半給她照管。”

“這還了得,這家豈不就散成兩半了?”芍藥驚訝道。

“是呀,小兒媳婦多得意呀,老太太多順心呀,可她們兩忘了,等熬走了老太太,這家做主的終究還是老大媳婦。”趙六月耐心的用內宅術語說與芍藥。

芍藥似懂非懂,抬起眼糾結道:“您是說,您等著老爺死了再收拾西屋的?誒呦我的大娘子誒,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去呀,難不成咱們還得忍她個幾十年的?”

“所以說你笨呀。”趙六月搖搖頭,不再理會芍藥。小兒媳婦敢鬨,是因為她是正牌媳婦,可她依仗的老太太一死,再大的招牌也就沒用了。那西屋的呢,她依仗的是什麼。

主仆兩才說著,就聽外頭又傳來一陣吵鬨,芍藥啐了一口,“準時準點的,她倒是不嫌累。”

“由著她去吧。”趙六月放下書卷,在芍藥服侍下躺在床上準備歇息,外頭的動靜隻當是小鳥鳴叫,翻不起多大陣仗,她心裡細數數字,數到一百下時,就聽見動靜轉小。

芍藥哼了一聲,放下帳幔小聲嘀咕:“定是東屋的過去收拾了,真是軟弱,虧得她能忍得住。”

床帳裡趙六月卻滿意的翻了個身,就是這樣的性子才好。

西屋鬨騰起來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嬌娘才查了往來賬簿,給玉娘找著本地外號鐵頭狼的混混頭子家庭地址,就聽見了外頭的響動。

嬌娘揉著額頭衝玉娘苦笑道:“又來了,也不知這回要鬨什麼。”

“要什麼就給什麼唄,她懷的是張家的孩子,便是把張家半副家業給了也不心疼。”玉娘拿著毛筆往帕子上記地址頭也不抬道,“目前最重要的就是等她生了孩子,你就把她當成大娘子去,高高供著,一應待遇選最好的送去。大姐放心,大娘子不會為這個記恨你的。”

照玉娘的估計,趙娘子恐怕比寶珠都更想孩子平安無事的出來呢。

嬌娘點點頭,臨了出門前還深吸一大口氣,在春華攙扶下走到西屋門前,問梅香出了什麼事。

梅香仰著頭,鼻孔朝天的得意洋洋道:“二姨奶奶,我們奶奶說小少爺踢她嘞,肚子疼的很,聽王大夫說阿膠補氣血的,想要廚房裡熬些來,哪知廚房那些賤皮子故意摻假,做的阿膠糕又酸又苦,奶奶一口也吃不下,聽說庫房裡有批上好的,怎麼不用它做。”

春華恨不能去廚房拿兩根大蔥插梅香鼻孔裡去,小丫頭片子得意什麼,還裝起相來了,那庫房裡上好的是外頭人進獻給大娘子補身子的,她們哪裡能答應,這不是擺明了得罪人麼。

可出乎春華意料,嬌娘竟半點也沒猶豫的就答應了下來,真叫人去庫房取了送廚房做去,梅香這才滿意的回屋給寶珠報戰果。

嬌娘有些忐忑的轉過身,隻見玉娘在門口朝她握拳鼓勁,不由得安心了許多,嘴角露出笑來安撫著邊上擔心的春華,“沒事,等晚飯的時候我同大娘子回稟,大娘子不會怪罪的。”

見大姐真的把自己的建議聽了進去,玉娘這才放心的揣著還帶墨香的帕子出宅子,那小廝來興還守著門口眼巴巴的等著打賞,玉娘摸出約莫二錢的碎銀放到他手裡,“這是大姐賞的,她知道你前頭說的那些話,知道你是個實誠人,等家裡大喜事的時候,還有重賞呢。”

先畫個大餅再說——

坐上馬車回到家裡,因為這回是在南門那邊叫的,就不能按記賬的形式月付,所以還是李媽媽付的車費,玉娘一看李媽媽臉色不好就知道她又要算賬了,趕緊把張宅的事同她一說,好轉移李媽媽的注意力。

這一說,果然李媽媽就沒在乎幾十文銅錢的小事了,隻跺著腳咬牙切齒的發恨,“黑鴇子怕是要得意死了,她養的女兒懷了張家的種,她怕是也要仗勢在咱們縣城裡橫行霸道去了,我呸!白便宜了她們。”

說著就捶胸慪氣,明明嬌娘才是先來的,怎麼偏生就叫後頭的懷了孕,氣死個人。

李媽媽在屋裡轉著圈的咒罵,滿嘴的溫文爾雅,隻要一想到鄭婆子將來趾高氣揚的站她麵前,她現在就氣得連飯也吃不下。

玉娘趁這機會偷溜出去,看著東廂房心有餘悸,想了想還是繞道去了西邊院子裡,福娘正和金盞在清點東西,見玉娘過來道:“正好,我們正商量著明兒給李娘子送什麼禮去,你也幫著參考參考,小武,哦,武老爺做了大官,先前的禮就有些不大合適,得再添點。”

玉娘饒有興致的看著桌上那一大堆東西,心知李媽媽肯定出了不少血,這裡有好幾樣都是老物件呢,她隨意點了幾個,湊成八喜,“這些吧,咱們家送多了,彆的客人臉上可怎麼過得去。”

不說旁的,隔壁宋媽媽就肯定不會送超過二兩的禮,要是李家呼啦啦金銀玉器、古董文玩的送過去,這不是和宋家結仇麼。

福娘點點頭,又問玉娘:“那明日滿月酒,咱們就算一家的禮。”

“不,”玉娘把頭搖成個撥浪鼓,“你們過去,我就算了。”

“怎麼?”福娘疑惑道,“你明日不是沒什麼事嗎?這回可熱鬨啦,縣裡有頭臉的都要過去給武老爺慶賀呢。”

“唉——”玉娘歎著氣坐了下來,就是熱鬨才麻煩。

“總之就是一言難儘,就是因為武老爺在,所以我還是彆過去的好,我要是去了,回頭家裡一屋子的酸味,”玉娘皺了皺鼻子,“難聞。”

“五姐不是不愛吃酸的麼,怎麼屋子裡還有酸味?”金盞歪著頭大為不解,好端端的往睡覺的地方放什麼醋。

福娘聞言,顧不得什麼顏麵體統的,倒在床上就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東邊屋子笑著給金盞解惑,“你五姐不愛吃酸,可她相好的愛吃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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