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旖檀神殿內血霧暴漲,將魔君周身團團圍住,霧氣並非單純的雲煙,而是隱藏了一根根纖細若發絲一般的紅絲,從八角香爐之後蜿蜒漂浮出來,伸長入魔君的四肢百骸,與他融為一體。
大戰在即,魔君急於求成,不再強行抑製血絲抽取修為的速度,這是煉製相思的最後一步,將自己一身修為七日之內勻速灌注到相思之中。
相思會逐漸膨脹成一顆飽含魔氣的紅珠,將自身的修為再通過連接的紅絲一次返回來,如此便大功告成。
如今爐中的相思已形成雛形,這一步極為凶險,稍有閃失便前功儘棄,但魔君此時顧及不上,全心全意地投入與相思的共生之中。
良久。
魔君忽然睜開眼,神殿之內竟多出一個人。
男人漆黑鬥篷罩住全身,臉上覆著火蓮花的麵具,唯一露在外麵的雙眼有幾縷細紋,眼中儘是滔天的怨怒仇恨。
魔君認出了他,三千靈童中不起眼的一位,曾在極天魔君座下出謀劃策,此時想必來者不善。
漫天的血霧彌漫,無處不在腥味撲麵而來,左護法已然看出魔君孤注一擲,若等到醜時怕已錯失良機,他向殿門口不動聲色地退去,傳送陣法便在門外。
魔君冷笑一聲,雙手高高抬起,無窮無儘的血霧彙集成一股湧流,以迅雷般的速度朝左護法轟殺而去!
血霧中的血絲如同殺人不見血的網,若觸碰到便皮肉潰爛,左護法結出一個法盾,勉強接住這凶猛的一擊,暴退幾步,單膝撲通跪地,噴出一大口血來。
魔君畢竟是魔君,當年能伏擊極天魔君,自然是有本事傍身,即便此刻與相思共生,一般的魔修想近身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就憑你,還想為心無垠報仇?”魔君不屑一顧的嗤笑。
心無垠正是極天魔君的名字。
眼見魔君再次抬起手,左護法明白承受不住再一擊,掀起麵具袖子擦擦嘴角的血跡,“我雖不能贏你,但我們的殿下你未嘗能贏他。”
魔君挑起眉頭,笑道:“元九淵這個廢物也來了?我身為魔君,可怕過這天下的誰?他來了免得我去玄月宗殺他。”
“希望你等會還能這樣自負。”
左護法掏出一枚黑玉簡,用力捏碎化成一縷黑色雲煙,正是傳給夜伽藍等人的信號,意為事不宜遲,立即行動。
隨著玉簡化的黑霧消散,神殿朱漆描金的穹頂上忽然傳來急促的氣流聲,仿佛狂風在呼嘯。
不到幾秒時間,一個黑幽幽的旋渦出現在殿宇上方,攪動的氣流洶湧,一道頎長勻稱的人影從其中躍出來,腳尖輕飄飄落在地麵上,幾步走到左護法身側瞧一眼,抬起頭,乾澀發枯的聲音說道:“左護法無事,請諸位護送殿下前來。”
夜伽藍從頭至尾未瞧魔君一眼。
一個個黑鬥篷像下餃子似的從天而降,片刻之後旖檀神殿內黑壓壓的一片人,最後一位便是眾星捧月的溫故。
身著修身束腰的錦緞長袍,一頭如烏亮的長發半束半披,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整個人乾乾淨淨,英氣颯爽的少年郎。
魔君想看清他的臉,明明看見他的模樣,卻組合不起來他的樣子,整個人就像藏在朦朧的紗裡。
溫故飛快瞄一眼紅霧之中魔君偉岸的身影,故作鎮定的來到左護法身邊,“你怎麼樣?”
“他現在沒事,不過——早晚都是要死的。”
魔君冷笑說罷,驀然雙手合十,紅霧中連接在他身上千萬條纖細的血絲若有生命力般扭動,隨著他雙手抬起的動作,一身強勁的煞氣爆發而出!
夜伽藍雙手快速的翻轉,指縫之中散出殷紅的血光,十根纖細的手指扣成一朵火蓮花,猛地向前一推,一朵巨大的火蓮花當空而出,迎麵攔截住魔君洶湧的攻勢。
火蓮花瀲灩璀璨,每一片花瓣泛著火焰般的流光溢彩,如同鳳凰涅槃的尾翼,破開漫無邊際的血霧,紅色光芒若烈日當空,亮堂堂的照亮殿內一圈。
不止魔君驚詫,除了溫故之外,在場之人皆驚,火蓮花的法印乃魔族聖法,其法由半文不古,玄之又玄的經文所述,千百年來就擺在浮屠塔上,想學的人皆可去學,但這玩意太難懂了,聰慧如極天魔君也隻習得一半,沒想到魔族竟有如此臥虎藏龍的高手。
溫故臨危不懼,學著元九淵的樣子,眯眼冷冷地盯著魔君。
方才聽聞要自己上陣對付魔君,畏懼之後,他心中安心幾分,這麼危險的事情,他也不想元九淵上陣。
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被嚇哭,在下屬麵前維持元九淵的良好形象,至於其他的……聽天由命吧。
豈不知他這幅冷靜自持的樣子,在眾人眼中竟是另一番解讀,見到夜伽藍的火蓮花法印,竟然沒有任何的意外之色,仿佛一切儘在掌握之中,不愧是最大事的人。
魔君見到如此人才埋沒在一群叛黨之中,不禁問道:“你是何人?家在何處?可願棄暗投明為我效力?”
苦苦追求的高官厚祿近在咫尺,夜伽藍卻不為所動,他瞥了一眼溫故,見到溫故沉著淡然,心神不由一定,朝著魔君一字一頓道:“夜伽藍。”
魔君豁達哈哈一笑,一副知人善用的大度模樣,“不錯,我願封你為聖君!”
禍害過的人多如牛毛,全然不記得這一號人物。
夜伽藍神色一滯,緊緊咬住牙關,頂著魔君劈天蓋地的壓力,雙手再次費力向前推,恨恨地擠出一行字,“諸位請亂他心神,他自然會被相思反噬。”
來的路上幾人早已商量過,鬼羅漢常年遊曆在外,見多識廣,若論起言談說道,沒幾人能與他比肩。
鬼羅漢朝溫故點頭示意,悠悠地從人群中走出來,笑吟吟地說道:“魔君,聽聞你有六位接受灌頂後還活著的明妃,為了生了四個孩子,其中可有一個是你的?”
魔君不為所動,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皆不是我的,又如何?生下來便被我殺了煉成嬰兒丹藥,那可真是大補。”
鬼羅漢一震,沒想到魔君竟如此喪心病狂,接連便說嘲諷譏誚的羞辱魔君,可魔君臉皮厚實,任他無論說什麼,沒有半點波瀾。
像魔君這樣作惡多端,十惡不赦的人,妄圖言語就能擾亂他的心緒,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幾輪下來,反倒是鬼羅漢急火攻心,怒罵道:“鬼僧佛若還在世,見到你也不免一禪杖敲死你,免得你這亂臣賊子欺君罔上!”
“你也配提鬼僧佛?鬼僧佛與道修勢不兩立,你們竟然帶著一個道修的魔崽子來十九重城,若是他還在世,第一個殺的便是你!”魔君不以為意地說道。
若說起旁人,溫故確實不知道,但鬼僧佛,還真在聖墟見過一麵,字正腔圓地輕聲道:“誰說鬼僧佛和道修勢不兩立?”
魔君看向他,斜睨端量他一遍,“鬼僧佛乃我們魔族的先祖,便是由他啟始,仙魔水火不相容,你一個道修的魔族賤種,他的名字你也配提?”
“我不隻提他的名字,我還曾在聖墟中見過他一麵。”溫故從眾人身後走出來,不卑不亢地來到夜伽藍身側。
提起聖墟之地,魔君的臉色乍然變化,鬼僧佛最後一次出現便是在聖墟,隨著聖城的覆滅消失,鬼僧佛這個名字亦消散在千百年的歲月裡,若不是真到達過聖墟,必然不會知道此事。
見到魔君的神色,溫故從佛珠出取出乾坤葫蘆,“鬼僧佛非但不與道修勢不兩立,他和他那位道修師兄關心匪淺,情願留在聖墟與他做一對野鴛鴦,這葫蘆便是我從他師兄身上取下來的。”
魔君望向乾坤葫蘆,一眼便看出葫蘆是個難得法寶,溫故所言非虛,魔族的先祖竟然與道修糾纏不清?
鋪天蓋地的紅霧猛地一蕩,千萬根紅絲翻轉扭曲,若受了極大的觸動,溫故決定乘勝追擊,再說出點讓魔君大為震撼的話來。
但他不太會罵人,思來想去,溫故突然有了靈感。
遇事不決,量子力學!
溫故要給沒有文憑的魔君好好上一課。
“你聽說過量子力學嗎?”
魔君強行定住心神,當然明白溫故在故意搗亂,若是他一旦分神,與他抵抗的夜伽藍便能乘虛而入,所以他再三告誡自己,接下來不論溫故說什麼,一概當作耳旁風。
成敗在此一舉,不可掉以輕心。
溫故的聲音清定悅耳,不急不緩地說道:“我們魔族最常用的法術便將自身化為黑霧,便可在世界中任由穿梭,這其中的原理就是量子力學,當我們變成霧氣的時候,便沒有了質量,沒有了質量就能達到光速,所以可以任由飛速的穿梭。”
魔君不為所動,根本不在意他說的似懂非懂的事,當做他在胡說八道。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們可以變成黑霧?”
溫故煞有介事地問,自問自答道:“這就牽扯到一個著名的問題,世界是否是真實存在的,你我是否真實存在宇宙之中?”
“我知道你很難理解,我舉個一個簡單例子,比如現在我手中有一個梨,你看到梨的時候,它的存在的,可當你轉過身不看它,它就是不存在的。”
“就像是這間宮殿,在你沒有走進來之前,你看不到房間裡的場景,你無法確定房間是否存在,隻有當你看到宮殿,你才能確定宮殿是存在的。”
“簡而言之,當我們注視一個物體時,他是存在的,可當我們不再注視,物體就是不存在的。”
周圍靜寂無聲,不隻是魔君被他玄之又玄的理論繞暈了,連夜伽藍都在分神思考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魔君已然被他說動,默念靜心法咒,低聲冷喝道:“一派胡言。”
“不要著急嘛。”
溫故優遊不迫地一笑,有條不紊地道:“再回到我剛才的問題,我們化成霧的狀態,自己也不能注視自己,是無法被注視的,所以在這世界是不存在的,才能達到一種迅疾的速度。”
魔君竟然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極天魔君所設的傳送法陣便是如此,進入法陣之中如同踏入虛無之境,不見天地,不見自己,才能轉瞬之間從一座城移動到另一座城,豈不就是溫故所說的言論?
溫故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中鬆一口氣,驟然加快語速說道:“當你閉上眼睛的時候,世界是假的,可當你睜開眼睛,世界卻是真實的,可是……什麼才是真的?什麼才是假的?”
魔修脫離不了佛道,魔君是半個和尚的模樣,自然學過幾天佛法,佛經有雲“無色/界天”,便是一個沒有任何物質存在的世界,一切無色無相,脫離三界之外,是一處極樂之地。
魔君惘然地閉上眼,眼前的一切景物消失不見,再睜開眼,鋪天蓋地的紅霧翻騰,他一時分辨不清眼前的場景是真的,還是閉上眼睛見到的無色/界天才是真的。
難道自己一直活在虛假的幻境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