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2 / 2)

太後 道玄 11569 字 4個月前

“罪臣周堯,勾連上下、為貪汙之事遮掩配合,合該——千刀萬剮!”

他的力氣落在最後的四個字上。

董靈鷲靜默地看著他。

“娘娘記得……張魁的老師是誰麼?”

董靈鷲轉動珊瑚手串的動作猛然一滯。

張魁是皇帝的伴讀,他的老師自然是皇帝的老師——也就是曾經在文華殿教誨皇子,而後又正式作為太子太師的老鴻儒——李酌。

這一刻,所有微末的蛛絲馬跡、所有徹夜難以想通的細節,全部勾連在一線。什麼人可以調動張魁為之庇護、在京郊以“山匪”之名殺掉運糧官,什麼人查遍百官無跡,肅清朝野無用,卻能有磅礴至此的能量。

那就是已經卸去官職、堪稱桃李滿天下的大儒。出於對其地位的尊敬,麒麟衛甚至不曾在他的府門前路過!

“李老先生……”董靈鷲緩緩地閉上眼,餘下的話沉沉地壓在喉間。

周堯一把抓住她的衣擺,手上的血汙將金線染成暗紅。他嘶聲道:“你怕了?你也怕他對不對!就是明德帝還在,不是依舊要尊他、敬他、讓他!滿朝文武,半數都經過他的教誨,對,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太後娘娘!您能想到是這樣的人嗎?!”

董靈鷲垂下眼,看著他筋骨凸起,指節顫抖的手。

“罪臣至死都無法想通,他為什麼要、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罪臣家貧無財、入禦史台不過一月,他承諾過——隻要我行彈劾之事而已。張魁被揭發後一死,這件事就再無紕漏,也會給臣……一大筆錢財。即便事發,隻要牽連不出他,也會將錢財贈予罪臣的妻女,保護她們……一輩子不受牽連。”

他撕扯著董靈鷲衣擺的手鬆懈了,勁力鬆懈,緩緩地落下去,如同沉進泥沼的漩渦中。

董靈鷲道:“那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周禦史。”

即便他有罪,董靈鷲還是稱他禦史。但這樣的稱呼,隻能帶給周堯更強烈無窮的負罪感。

他道:“……罪臣出身寒門,前幾年為庶吉士時,上下打點所需的錢財所耗甚巨,她動了陪嫁,把一生之積蓄放在我的前途上,一個月前,娘娘將臣調職進禦史台,那時,燕娘問我日後是不是就不過清苦的日子了。”

周堯一直沒有抬起臉,所以董靈鷲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隻能從他的聲音中,感覺到一陣令人戰栗的痛悔。

“……她一直想要一支金釵,臣……”

這個曆經刑罰、不置一詞的男人,居然在說到這裡時語帶哽咽。

董靈鷲道:“她是想要那支金釵,還是更想要你?”

所謂酷吏,不過血肉上的磋磨。而麵對董靈鷲時,周堯才感覺到那股寒意傾覆的壓力,她語調淡淡,可每一句都有摧毀人神智的鋒芒,堪稱誅心之言。

“就算那是一筆你當一輩子禦史也掙不到的橫財,要是以你的命為代價,你的燕娘會高興嗎?”

董靈鷲聽到他破碎的呼吸聲,像是用這種劇烈的呼吸,來連貫他被撕裂的生命。

她重新轉起了手串,在內獄潮冷的地麵上來回踱步,道:“先帝在位時,國朝最艱難的那幾年,戶部財政堪憂,總是發不出俸祿,有時不得不以鹽代替,有時從冬日,一直延發到春天,所以總有清官文吏餓死家中的傳聞。但如今不同,周禦史,我們已經有錢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即便尊貴為大殷的太後,也從不曾看輕過“金銀”這兩個字。

“你知道為了這幾個字,我們付出了什麼嗎?”

不光是周堯,在場旁聽的數人當中,無人不被話語中的含義激得心魂不定。這是當朝太後啊,她竟然跟一個罪臣論“我們”,她跟天下黎明論“我們。”

“我告訴你,”她捧起那盞粗劣的茶,這一刻,董靈鷲根本品嘗不出它的粗糙和苦澀,十分暢快地飲儘,然後道,“那不是傳聞,那就是真的。”

“不光戶部發不出錢來,不光滿朝文武忍饑挨餓,全天下的百姓,數以萬萬計的黎明百姓,因為天災、乾旱,窮困而死的人,數目數也數不清!”她的聲音又重了一分,從平靜中騰起徹骨的火焰,“那些聚在地方豪強手裡的民脂民膏,那些被吞沒無形的資財,一直到孟臻離世,才徹底挖除毒瘤、刨去根莖。為了殺掉那些人、為了讓地方不敢效仿,一共死了三個奉旨土斷的欽差,這裡麵,就有我的嫡親弟弟!他還不到三十歲!”

內獄之內,連呼吸聲都壓抑到無形,寂然若死。

這是鄭玉衡第一次見到她如此動怒。

但他隱隱覺得,這股怒火並沒有燒向周堯,而是燒向了她自己。

董靈鷲放下茶盞,輕輕地扶住了座椅的扶手,低聲道:“周禦史,以禦史如今的俸祿,一支金簪,等一等,真的攢不夠嗎?”

周堯跪伏在地上,他羞愧難當,恨不能立即死去。

內獄刑訊,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境地。

董靈鷲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跟許祥道:“記錄供詞。”

許祥這才回神,垂首應道:“是。”

剛剛被刑具束縛著,卻還昂首挺胸、懷著傲骨瞧不起閹宦的禦史,如今卸去刑具,卻因為一時糊塗、行查踏錯,變成一灘墮落的爛泥。

許祥問什麼,他便啞著嗓子答什麼,再無半分遲疑。

這期間,董靈鷲隻是旁觀而已。

所有人都覺得她已然平靜,怒意在她臉上隻出現了一瞬,那種燒透骨骼的烈焰,頃刻間便被潮水淹沒。隻有鄭玉衡不這麼認為。

他侍立在側,仔細地觀察著董靈鷲的神情,悄然探手過去,依偎著她的袖口,指節很輕柔地覆蓋在她的手背上。

董靈鷲偏頭看了他一眼。

鄭玉衡沒有說話,隻是笨拙地、安慰地覆著她的手,墨眸安靜地凝望著她,眼中擔憂。

董靈鷲道:“沒事。”

鄭玉衡說:“娘娘可以傷心的。”

董靈鷲微微笑了一下,跟他道:“哀家傷心什麼?”

“是人就可以傷心。”他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娘娘為誰傷心都可以。”

董靈鷲歎了口氣,覺得他對自己的情緒有一種很敏銳的直覺,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她不答,鄭玉衡也沒有問下去,隻是想,如果天地神佛有知,能夠聆聽他的願望,情願娘娘一世隻對他笑,不為他傷心。

……

從內獄回來之後,董靈鷲好好地洗漱休息了一下,把心中的包袱丟到一旁。如果不是了解她的為人,眾人幾乎以為她要放過那位地位非比尋常的太子太師了。

次日,大約辰時過後,董靈鷲第一次接見了周堯的家人。在此之前,她其實隻是從麒麟衛的描述中模糊地得到這兩人的形貌,並不曾真的見過。

周堯的發妻姓柳,小字燕娘,生得亭亭玉立。而那個小女孩兒,也的確是三四歲的幼齡、嬌憨可愛。

董靈鷲對這女孩兒笑了笑,小姑娘就掙脫她娘親的手,分明怯生生的,卻又大著膽子靠過來,依偎在太後娘娘懷裡,就如同董靈鷲預料的那樣,她童言稚語地詢問周堯的下落。

董靈鷲摸了摸女孩未長成的細軟鬢發,輕聲道:“他去為哀家辦一件事了。”

女孩眨眼,積極地問道:“是什麼事?奴奴想見爹爹。”

原來這個女孩兒叫奴奴。

董靈鷲道:“一件為國為民的大事。”

奴奴皺著眉頭,語句磕絆地表述著:“娘親很想爹爹,娘娘能不能讓他回來,奴奴也想他了。”

董靈鷲看了一眼不遠處站著的柳燕娘,她知道這些話是燕娘教給這孩子的,這樣的童言無忌之下,才不會惹來禍事。

董靈鷲道:“他為你阿娘買簪子去了。”

說罷,太後娘娘招了招手,那位靦腆沉默的女子便上前來,她的眼周紅腫不堪,可見是哭過幾輪的。

董靈鷲從發髻上取下一支金釵,交到柳燕娘的手裡,在她開口發問之前,便率先道:“長者賜,不可辭,辭之不恭。”

燕娘隻得低頭謝恩。

她嬌怯怯地問:“娘娘……”

董靈鷲將女孩兒送還給她,道:“日後你就留在宮中吧,哀家賜你做掌香夫人,為慈寧宮的待詔女史,你,還有這個孩子,從此跟周府無關。”

“可是民婦……”

“哀家答應了一個人。”董靈鷲靜靜地道,“照看你們母女的餘生。”

柳燕娘怔然不語。

她似乎從董太後溫和的審視中悟透了什麼,十分遲鈍地感覺到一股悲意上湧,她望著懵懂的奴奴,緊緊地攥著手帕,躬身下拜,語聲碎顫:“妾……叩謝娘娘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