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孟瑛(2 / 2)

太後 道玄 9420 字 6個月前

這樣的表現終於還是觸怒了有些人。

同樣上了年紀、曾經獲封節度使的耿大將軍避過靈前,在停著素幡、立著文武百官的庭中猛然上前,一把揪住了鄭玉衡的領子。

那時他還在計算停靈的路線,神情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隨後迎頭就是一拳,衝著他的胸口而來,他沒有反抗的意思,被耿哲一把摜到地上,紅著眼睛、目眥欲裂地吼道:“你為什麼不哭!你為什麼不敢為她哭一哭!鄭玉衡!”

沒有人阻攔。哪怕是平日裡在朝中對武將再有意見的人,都不曾上前。

很多人都在看著他——這位加太子太傅銜、三十多歲,正在年富力強時期的宰輔大人,這位文官之首,譽滿天下的諍臣。

他、還有此刻憤怒的耿哲,這位獲封節度使的武將之首。這兩人是皇太後的左膀右臂,是她忠心不二的心腹之臣,如今,那位執棋之人拋下他們,獨自離去了。

鄭玉衡從地上爬起來,他被打得吐了一口血,在他的肩上,那道在北伐前線督運糧草受得舊傷隱隱作痛,這種疼痛近乎要將他整個人劈為兩半。

但他的神情還是很平靜,隻是輕輕擦了擦嘴角的血,說:“耿哲,我沒有眼淚了。”

耿將軍提起他的衣領,抬手高高揚起,從人群中衝出來一個武將,是當初跟鄭玉衡一起押送糧草的何統製,他幾次升遷,已經成為耿哲之下最能打的一員悍將。

何統製死死地抱住耿哲,喊道:“將軍!你再動手會打死他的!”

耿哲扭頭嘶吼道:“滾開!他這輩子都報不完娘娘的恩德——鄭玉衡!她死了,你連眼淚都不敢給她流,你還算是個人嗎?!”

這是一場很荒唐的鬨劇。

一個偌大國家的兩位國之柱石,不應該因為一個已故之人撕破顏麵。

鄭玉衡沒有看他,他擦乾淨嘴角的血,從地上重新站起來,沒有管自己沾著泥土的衣角。這身位極人臣的衣飾,本來就不是為了他自己而穿的。

他沒有看其他人,那些或者鄙夷的、探尋的、疑惑的視線,都跟他沒有關係。他望著停靈的方向,在心中默默地想到:

檀娘……

被你疼了一世,到頭來,這頓打還是沒逃掉。

他在眾人的目光中走了進去。

在素幡飄蕩的門外,終於遲遲地響起大將軍的慟哭。他在前線點燃烽火的時候沒有哭,在與外族廝殺時沒有哭,這些年來受過大大小小八十餘處的傷,也沒有掉一滴眼淚。

他一生的眼淚都留在了這一天,為太後娘娘送行。

寒冬逼人。

當夜,照例守靈的孟瑛踏入堂中,他重新續了燭火,在變得明亮的燭光當中,見到了他的老師。

文武百官隻在白天祭奠,不可守夜。按規矩來說,孟瑛應該趕他回去,但他站在原地,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鄭玉衡沒有跪在守靈的位置,他伏在棺槨的高台之下,在滿是焚香氣味的台邊蜷縮起來,素衣簡冠,與棺木上覆蓋的雪白布料融為一體。

孟瑛看了片刻,走上前,輕輕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道:“……亞父?”

鄭玉衡忙碌了太久,比孟瑛夜不成寐的情況還嚴重,他慢慢地抬起眼:“殿下。”

“怎麼不回去睡,”孟瑛道,“這裡……太冷了。”

鄭玉衡露出一個歉意的神情,道:“讓你為難了。我隻有……在這裡能睡著。”

孟瑛看著他的臉,不再說話。

他看著老師站起身,細心地將棺木上的素帛歸攏到正確的位置上,這動作很熟練,就仿佛是在為她重新掖緊被角、攏一攏長發一樣。

隨後,鄭玉衡轉過身,帶孟瑛走到殿外的一個小房間裡,將這些年來董靈鷲留下的手稿、那些話本故事未寫完的後續,還有一些她來不及教授給孟瑛的經驗之談,這些東西編撰成了書冊,裝滿了木箱。

鄭玉衡將這些自己暫且保管的東西,全都交給了他。

在這一刹那,孟瑛仿佛預感到了一種類似於遺言的托付。他看著鄭玉衡撫摸這些書頁字跡,上麵熟悉的張猛龍碑依舊在目,老師的指腹撫摸過去時,有些細微的顫抖。

孟瑛忽然心有靈犀地感覺到了什麼,開口道:“老師——”

“瑛兒,”對方同時喚了他的名字,“我彆無所求。隻有一個願望。”

孟瑛忍不住提高聲音:“亞父,你……”

他的聲音卡在喉間。

他麵對強權一生不曾彎腰的亞父,撩起素衣,低頭跪在了他的麵前。他俯下身,向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太子叩首。

孟瑛頓時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這道遺旨,如果是你的父皇,他一定不會允許。”鄭玉衡道,“但幸好……幸好是你。”

孟瑛低下身欲扶他,道:“有什麼事不能起來說?既然是皇祖母的遺旨,那……”

鄭玉衡沒有起身,而是把那道藏在他袖中的卷軸遞給了他。

孟瑛愣了一下,將旨意展開,他的視線剛一觸及這道字跡,就很快跟方才董靈鷲親自寫的手稿區分開來……亞父也曾經練過張猛龍碑,隻不過他的行書要比這個出色太多了,所以這件事幾乎成為一個秘密。

換而言之,這不是董靈鷲的遺旨。

這是鄭玉衡所寫的。

這是一個殉葬的遺旨,他甚至為自己羅織了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以達成殉葬的名正言順,從而不傷害董太後的聲譽。他考慮得十分周全,代替董靈鷲將自己身上的職權均分給了可靠之人,這些人有的跟他政見不合、有的看不慣他的行事作風。

孟瑛沉默少頃,捏緊寫著懿旨的卷軸,語調略微急促地道:“您這是什麼意思?此人還罵過老師一輩子仰仗祖母,是獨自不可立足之人,如此不識人……”

“……這話,也不算是說錯。”鄭玉衡道,“識人是你和陛下的事,他們隻要好用就行了。”

“亞父……”

“殿下不必勸說。”他眉目清澈,平靜溫文道,“臣是漂泊無鄉之人,因為有太後娘娘,一世才有歸宿,如今她不在,這世上,也就沒有我的歸宿了。”

孟瑛轉過頭,看向外麵時亮時暗的燈燭。

許久之後,他才克製住哽咽得幾近沙啞的聲調:“您……還有彆的……”

鄭玉衡如釋重負地笑了笑,他歎道:“能讓殿下容忍到如今,已是鄭鈞之一世的造化。要是還能實現願望的話,未免也太貪心了。”

孟瑛道:“您儘管說出來便是。”

他看著孟瑛的神情,發覺這位皇太子不像是在開玩笑,於是,他放下包袱,在最後的最後,還是貪心了一回。

“要是殿下能做到的話……”鄭玉衡緩慢、平和,甚至帶著一點浪漫的幻想說著,“能不能把我跟她埋在一起?我……我怕分離得太遠了,她找不到我,會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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