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她本就沒睡過什麼好覺,晚上一通操作下來,她現在隻覺得膝蓋發軟,腦袋暈乎乎的。
“那你還能走回去嗎?”
“這還是可以的,不然,你背我?”
江楚月揉著太陽穴,半開玩笑似地說了這句話。
她隻是隨口一說,並沒有真的這樣想,可是薛寒遲卻當了真。
“可以。”
他答應得太快,江楚月還有些沒轉過神來。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薛寒遲已經轉過身去,將她托在了自己的背上。
“你不是說和我待在一起會難受嗎?”
臉頰被他的長發拂過,江楚月雙手攥著他的肩膀,驚奇的同時還有些不明所以。
薛寒遲沒有回頭,仍是看著前路。
“是會有一些,但比起你帶給我的其他的痛苦,這點不適還是可以忍耐的。”
薛寒遲原先以為是離她太近,所以才會感到異樣,可這兩日才發現,遠離她或許會更難受。
比起遠離,和她待在一起雖然心跳會加速,但是久而久之也能慢慢適應。
甚至,偶爾還會有些上癮。
聽完這句話的江楚月:……
她絞儘腦汁都沒能想明白,自己到底給他帶來過什麼傷害。
心理傷害?
可他不是不信自己喜歡他嗎?
江楚月懶得和他爭辯,索性圈住他的脖頸,聽他說著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薛寒遲背著她慢慢往李宅走去,好一會才發現江楚月趴在背上,許久沒有給過他回應了。
“你怎麼了?”
薛寒遲腳步一頓,轉過腦袋便與她溫熱的呼吸貼在了一起,然後便抿唇笑了。
原來是睡著了。
還說自己可以走回去,果然是在騙人的。
薛寒遲柔聲笑了下,轉頭背著她,步伐穩當走了回去。
靜謐的月色灑在兩人之間,路邊槐花依舊飄落,黑暗中的路卻並不顯得漫長。
第46章 酬神會(九)
在酬神大會結束的五日後, 不知何故,近日城內失魂的百姓竟然有大半都恢複了正常。
一夜之間,這條消息就像初夏的暑熱, 猝不及防地傳遍了整座楚州城, 在百姓心中盤旋多日的陰翳終於一朝儘散。
恰逢神女遊街祈福,百姓們便自覺地將這件功勞歸功到了神明的身上, 連帶著江楚月這條錦鯉也被重新推到了眾人麵前。
不過,也隻有身處中心的江楚月才知道,是蕭煜和顧情這幾日,挨家挨戶地將那些生魂放還了回去。
他們在禪房中找到的那些魂魄估計是離體不久, 所以解開封印後不需要多費功夫就能將其複原。
隻要找到剩下那些被藏起來的生魂, 楚州城內的失魂之事也就徹底破解了,說不定還能順藤摸瓜找到乾坤鏡的所在地。
劇情任務有了重大進展, 可江楚月卻沒有多少喜悅。
「……劇情進展較為順利, 進度達到二分之一,任務進入下一階段。」
「為鼓勵宿主, 發放階段性獎勵:白銀三十兩。」
「此外,附上係統溫馨提示:由於係統檢測到, 宿主上一階段任務量未達標準,所以對獎勵作相應扣減。」
「任務量是評定最終結果的參考標準。請宿主調整心態,再接再厲。」
原本還在茶樓裡坐著剝核桃的江楚月, 在聽到這條提示後差點沒繃住, 感覺有被壓榨到。
為了幫助顧情他們找出神女廟裡的東西, 她前些日子忙得天昏地暗, 結果, 係統竟然告訴她任務量不夠?!
「任務量的完成度並不取決於宿主的勞累程度,而是根據多方因素綜合考量而成。」
「請宿主多多關注主線劇情, 或許會有所幫助。」
將剝下來的脆皮推到一邊,江楚月拍了拍手,拿起一塊扔進了嘴裡。
被係統扣錢的消息打擊到,連手裡脆核桃都不香了。
話本翻頁的間隙,薛寒遲扭頭看了她一眼。
“這家的核桃不好吃嗎?”
江楚月不太喜歡茶樓的點心,這還是今早來茶樓的時候,兩人一起去買的。
“還行,一般般吧……話說今日的茶樓好熱鬨啊。”
江楚月扭頭朝樓下望了一眼,日影還未高,茶樓裡已經擠滿了吃茶說笑的客人。
“大概是因為你吧。”
“我?”
江楚月手裡的這顆核桃外殼似乎有些硬,弄了許久都沒有捏開。
薛寒遲坐在她旁邊,見狀便順手接過來,替她剝了起來。
“酬神會後,一些失魂的人恢複了正常,不少人覺得是你的功勞。”
江楚月一手抓過他手裡的核桃仁,神情頗為苦惱。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有什麼本事?”
雖然她做了一些輔助,但最終出力解決的還是顧情他們。
百姓們將她推舉得這樣高,真的讓她有些受寵若驚,心裡難安。
薛寒遲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將話本合上,放到一旁。
“可百姓不這麼認為,他們隻相信是你。”
江楚月扶著額頭,一臉無奈。
她喝了杯茶,眼睛不自知覺轉到了薛寒遲的臉上。
那晚兩人一起回去,她趴在薛寒遲的背上,原本隻是想閉眼小憩一會,沒想到睜眼便到了天亮。
聽顧情說,是薛寒遲把她背回了房中,將她安置好後才回房的。
結合薛寒遲之前的那些奇怪想法,江楚月實在是不懂了。
就在她走神的這一小會,茶樓小二揣著一疊紙過來販賣。
“這是本店新進的鎮宅神女圖,兩位客官看看?”
江楚月眉頭微挑,低著腦袋湊過去和薛寒遲道,“茶樓還賣這個呀?”
薛寒遲輕聲笑了下,“我也不清楚。”
見薛寒遲臉上露出了幾分興趣,小二連忙上道將這些畫紙在他麵前鋪開。
“公子好眼光,今年的神女圖和往年不同,比普通的要更靈驗些,求願驅邪都靈。”
江楚月心中好奇,抱著看熱鬨的想法探著腦袋看過去,驚得眼睛都睜圓了。
不是她多想,而是,這圖上的神女相較於廟裡供奉著的那一尊金身,倒是更像她的模樣……
薛寒遲自然也是瞧出了這一點,眼尾上揚,轉頭問小二。
“為什麼會比往年的更靈驗?”
小二撫掌一笑,“公子有所不知,今年選出來的神女格外靈驗,連城裡丟了魂的百姓都還魂了。”
“這些鎮宅圖都是照著那位江姑娘的模樣畫的,鎮宅驅邪,現在楚州城裡最流行這個了。”
“原來是這樣啊。”
薛寒遲佯裝驚異地點了點頭,眼睛卻看向江楚月努力探出窗外的側臉。
“看來,是真的很靈。”
“誰說不是呢。”小二連連點頭,準備再賣力推銷一把,卻忽然被打斷了。
“都是人,哪有這麼神,我看啊,這失魂的事定是有彆人在暗中解決的。”
小二聞聲看去,想瞧瞧是誰,卻沒看見人臉,隻看見了坐在薛寒遲身旁,用衣袖遮在臉前的青衣女子。
江楚月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沒想到在有生之年,自己還能被當作人形錦鯉拉出來複刻這麼多周邊。
看著桌上這麼多的“自己”,她此時的心情真的十分難言。
小二以為她不信,直接將手裡的畫紙伸到了她的眼前,拍著胸脯向她擔保。
“買過的客人都說無有不靈的,姑娘若不信,可以買回去試試。”
江楚月:……
用她自己來保佑她自己,這個邏輯怎麼感覺有些許混亂?
小二見她沉默,以為是自己的話奏效了,臉上的笑也多了幾分得意。
“聽起來很不錯呢,這些我都要了。”
“好嘞!”
小二歡喜地將這疊紙都放到了桌上,捧著銀錢噠噠小跑走了。
江楚月雙手遮住臉,現在是頭也不敢抬了。
人家鎮宅驅邪都是貼武神、財神這些,現在倒好,大家把她這張臉貼在門上,哪天她自己走夜路看見了自己這張臉,指不定都要被嚇一跳。
薛寒遲手指停在這些畫像上麵,似是知曉了她心中所想,拿起一張在她麵前晃了晃。
“拿你來鎮宅,不開心嗎?”
江楚月把他的手按了下去,“……我謝謝你。”
薛寒遲看起來真的很喜歡這些畫像,一張張仔細翻過去,似乎覺得每張畫上的江楚月都不一樣。
日光折射在他的側臉,將他嘴角的弧度都印上了暖色。
江楚月默默收回視線,沒有對他古怪的舉動作任何評價……
她撐著下巴,又想起了係統剛才說過的話。
任務量和完成度掛鉤,如果想要順利回家,這一點是不能忽略了。
係統提示說她的任務量不夠,要多多跟進主線劇情。
看樣子,她得在彆的地方下點功夫了。
“我今天有些事情要做,先走了。”
薛寒遲手上動作一頓,明淨的麵容上有些不解。
“你要走了嗎?”
江楚月心裡想著係統的話,點了點頭。
雖然係統沒有提供具體的建議,但她好歹也是看過劇本的女人。
既然係統這麼說,那她就隻好幫忙手動推一把了。
還沒等她站起身,薛寒遲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去做什麼?”
她抬頭望著她,臉頰迎著暖陽,雙眸卻盈著一些霧氣。
他話裡的語氣也同方才不一樣,平添了彆的意味。
“我……”
江楚月眼瞼微沉,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解釋。
薛寒遲看出了她的為難,捏著她的手腕,退而求其次。
“不想說理由的話,可以帶上我嗎?”
江楚月看著他的眼睛,咬著嘴唇,猶豫著還是沒有開口。
她不能把任務的事情告訴他,雖然很想和他一起去,但她恐怕得去趟宋府。
而薛寒遲又偏偏看宋微明不順眼……
漫長的思考過後,江楚月才終於下定決心般歎了口氣。
她抓著薛寒遲的手,臉色誠懇地向他保證。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薛寒遲鬆了手勁,算是接受了這個回答。
他任由江楚月拍著自己的胳膊告彆,手還覆在這些畫像上,眼睛卻默不作聲地看向了窗外。
*
“薛公子,你們終於回來了,江姑娘怎麼沒和你一起?”
李輕舟從這堆客人裡站起身來,衝著薛寒遲招了招手。
今日李輕舟一開門就看見府邸門口圍滿了人,原本以為又是來找他說親的,細問之下,才知道她們都是來找江楚月的。
江楚月雖是外地人,不過這次神女遊街實在是令人驚豔,楚州城不少的富戶都想與她結親,上趕著就派人過來了。
雖然有些失魂之人已經還魂,可幕後的妖魔到底還是沒有現身,有些人家心有餘悸,想請她去辟邪除惡做道場的。
兩撥人為著不同的目的,在今天不約而同地敲響了李宅的大門。
“……薛公子。”
薛寒遲手裡拿著那疊畫像,似乎在想些什麼,等李輕舟走到麵前的時候才終於回神。
“她有些事情要做,便去了彆的地方。”
發覺他周圍的氣氛微妙,李輕舟挑了挑眉,先轉身去應付這些上門的客人。
“諸位,江姑娘今日有事,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不如各位改日再來?”
在場的不少人原本已經在這裡等了大半日,天氣漸熱,有些耐不住了,聽了這話心裡也開始打起了退堂鼓,客套了幾句就拜彆回府了。
但是有些媒人拿了錢財,想將事情做得圓滿些,便厚著臉皮坐了回去,準備繼續等下去。
她們願意等,李輕舟也不好說些什麼,隻好由著她們去了。
薛寒遲站在李輕舟旁邊,一直盯著手中的畫像,有些心不在焉。
明明兩人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李輕舟不清楚他和江楚月之間發生了什麼,見他也不回房,隻是坐在這裡,掙紮了一會還是沒有開口,轉身做其他的事去了。
可惜李輕舟沒有見過上次的情景,自然不知道薛寒遲在媒人堆裡受歡迎的程度。
他前腳剛走每一會,薛寒遲鬆風晴雪的模樣便吸引了一些媒人圍上前來。
“我見公子氣度不凡,不知可有中意的女子?”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似,薛寒遲迷蒙抬眼,這才緩緩回神。
“我沒有中意之人,隻有可憐之人。”
媒人聽了一頭霧水,麵麵相覷後才緩過來幾分。
“原來如此,這麼說,那位姑娘是愛慕公子?”
“或許是吧。”
薛寒遲如是應著,卻在看到腰間銀鈴的時候,有了些不確定。
異樣的心緒不斷上湧,留下一個念頭在他心底紮根蔓延,
如果是以前,他會毫不猶豫地點頭,但現在似乎不同了。
正如李輕舟所說,江楚月一生見過的人太多,或許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
沒有理由的喜歡,能堅持多久呢?
古怪的思緒噴湧到頂點,怦然破裂。
薛寒遲收起手中這疊畫紙,默了片刻後又搖了頭。
或許,現在已經不是了。
小騙子似乎快要移情彆戀了。
第47章 良辰美景(一)
五月已過, 暑氣冒頭,李宅後麵的這片院子卻還殘留著春日的爛漫。
下彎的花樹隨風輕晃,沙沙作響, 樹影伴著燦金的陽光灑在樹下的一男一女身上。
“又輪到你了。”
說這話的女子穿著煙青色襦裙, 坐在石桌旁,手中勾著花樣繁複的細繩。
她像隻犯困偷懶的花貓, 散漫地倚在桌邊,整個人看起來懶洋洋的。
坐在她對麵的男子一身黑衣,沉著眼眸一言不發,隻是那雙清透的眼眸在陽光的躍動下更顯旖麗。
被女子的聲音喚回思緒後, 他才漸漸回過神來。
察覺到男子的心不在焉, 對麵的女子嘴角微微拉平,略帶催促地晃了晃手中的細繩。
“薛寒遲, 輪到你了, 彆走神。”
他仔細斟酌著解法,看著江楚月柔白細長的手指, 忽然有些心猿意馬,不知所措。
薛寒遲猶豫了一會, 伸手撫上了這些細繩,心中隻覺得奇妙。
明明前幾日他還興致缺缺,今日卻不知是怎麼了, 和江楚月一起倒是多了幾分玩下去的耐心。
江楚月還在和他說著近日聽來的笑話八卦, 似乎樂此不疲。
她的聲音沒有停過, 薛寒遲卻隻感到莫名的安心, 就好像兩人已經如此過了數十年般。
一切都是那麼合情合理, 和以前一樣,沒有一絲錯處。
從她手中接過細繩的那一刻, 繃緊的花樣忽然散開,在他手心亂成了一團。
“我又贏了。”
看著她彎如新月的眼眸,薛寒遲嘴角也染上了幾分笑意。
“對,我總是輸給你。”
和她翻繩,最終都會以這樣的方式結尾。
薛寒遲總是輸的。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江楚月每次都能贏過他。
明明思索的每一步都沒有出錯,可偏偏好像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她的預料之內。
這種心思被探明的感覺,他原本是不喜歡的。
若是彆人這樣做,恐怕在他發覺的第一刻便會人頭落地,魂歸西天。
但如果是江楚月的話,他會怎樣呢?
似乎他也不知道,但他好像並不厭惡。
無論什麼事情對上江楚月,好像總會出現不一樣的狀況。
“再來一次吧。”
薛寒遲理著手中的細繩,十分自然地開口。
似乎和她這樣繼續下去,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
習慣根深蒂固,並不容易改變。
他等著江楚月像以前那樣回應他,心中有著莫名的自信。
就像被偏愛的一方總是有恃無恐,他總是覺得江楚月會繼續等著他,答應他,兩人會這樣繼續下去。
可是這一次,她沒有。
江楚月看了眼他手中雜亂的細繩,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
“算了,我不想玩了,我要走了。”
薛寒遲看著她,神情有一瞬間的失神,聲音乾澀。
“為什麼?”
像是被浸泡在湖中的受刑者,在即將出水的那一刻又被扼住了咽喉。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握住了她的肩膀,站在了她的麵前。
江楚月抓著他的手腕,輕聲歎了口氣,語氣有些許無奈。
“因為我要去找彆人了。”
“薛寒遲,我喜歡上彆人了。”
這張嘴曾說過不少哄騙他的謊言,但這卻是他第一次打量這裡。
江楚月的唇形很好看,顏色粉淡,唇珠飽滿,和以前並無二致,可現在,從裡麵說出來的話卻讓他感到無比陌生。
心底的澀痛抑製不住地翻湧,薛寒遲抬手撫摸著她的眉眼,隻覺得心中空白了一瞬。
他不理解,為什麼江楚月說喜歡他,還能去找彆人?
有他一個還不夠嗎?
然後,他在耳邊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江楚月將他的雙手拍了下來,默默後退一步。
“沒有為什麼,情愛就是這樣捉摸不定。我變心了,僅此而已。”
風雲突變,晴陽高掛的天氣忽然被一層灰蒙蒙的烏雲遮住,遠處卷來的狂風驅趕著暑熱,將頭頂懸著的槐花打落了大半。
他喃喃念著江楚月的話語,神色無喜無悲,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一般。
冰涼的雨水將兩人的臉頰嘴唇浸潤濕透,這場風雨來得意料之外,薛寒遲卻沒有心思撫去眼睫上的水珠。
是啊,就像江楚月從前會無故喜歡他一樣,她會喜歡上彆人也是意料之中。
小騙子的愛意,從來都是沒有理由的。
來也無風,去也無風。
可是為什麼他的心臟會這樣鈍痛難受呢?
透過雨簾,薛寒遲迷蒙著雙眼,想要再和江楚月說些什麼。
卻發現大雨模糊,近在咫尺卻也看不清她的的麵容了。
……
薛寒遲睜開眼從床上坐起,看到窗外照進來的刺眼陽光時,一滴清淚悄無聲息地從他的臉頰流下,滴落在手背上。
骨節泛白,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像一樽透明的琉璃盞,一碰便要碎了。
意識到是一場夢後,皺緊的眉頭才徹底鬆開。
他抬手撫上自己的心口,那裡跳動無章,還保留著夢中的餘痛。
從前和江楚月在一起的時候,心臟不受控製地悸動。現在離開她了,倒是變得更加疼痛難忍了。
他坐到了床榻上,默默了良久。
斜映的陽光鋪滿了他的床塌,薛寒遲卻隻覺得手腳冰涼。
從相識開始,江楚月並不經常離開,兩人往往不用一兩天便會相見,可最近她離開的時間似乎變長了。
比起和她待在一起的悸動,薛寒遲發現,彆離的潮濕鈍痛更讓人不適。
昨日江楚月似乎又沒有回來,這一次,他又要等多久呢?
*
“大家快來看快來買,新鮮出爐的神女圖,鎮宅祈福,無所不靈……”
鬨哄哄的大街上,一名女子戴著幃帽穿行在人群間,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猛然頓了步子,差點在地上摔了一跤。
江楚月將麵前垂落的白紗掀開一小片,果不其然看到這條街上掛滿了自己的“周邊”。
從她身邊走過的市井小民人手一張她的畫像,這情景,真的讓她感覺有點現實魔幻。
“姑娘,靈驗無比的神女圖,要不要來一張?”
江楚月心下一跳,在彆人注意到自己前,眼疾手快將白紗放下,後退一步。
“不用,不用。”
她沒有回頭去看叫賣的小販,抬起步子就往另一個方向走了過去。
之所以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不是她要故作神秘,而是因為昨天的教訓讓她不得不如此。
昨日,因為任務的需要,她有些問題想去求證一番,便在傍晚的時候去了一趟宋府。
處理完事情後,她原本是準備即刻回去李宅的,可沒想到剛出宋府大門,就被門口蜂擁而至的泱泱人群圍住了。
自從她穿過來,隻見過妖魔追趕,還沒有被人這樣追趕過,生生給她嚇退了回去。
若不是見他們口中喊著“神女”,她還以為是向自己討債來的。
上次見這場麵,還是在李宅門口見媒人上門說親的時候,不過當時,被眾人趨之若鶩的是李輕舟。
沒想到今時今日,她也有這等待遇了。
江楚月現在算是知道李輕舟當時為何會從後門偷溜著回府了,這人擠人的,能不能順利走到大門都要另說,更彆提進去了。
出於安全考慮,她便聽了宋微明的建議,在宋府留宿了一日。
趁著今天早上沒人注意的時候,她戴著帷帽掩住麵容,從宋府的西角門小跑著溜了出來,一路上戰戰兢兢地才走到了這裡。
說起來都是淚啊。
江楚月拍了拍胸脯,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四周。
昨日她宿在宋府完全在計劃之外,也沒有來得及告知顧情他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擔心。
江楚月路過茶樓,又想到了薛寒遲昨天的舉動,越想越不對勁。
她自認為說的話也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可薛寒遲的反應卻有些出乎意料。
對於她昨天的離開,他似乎有些煩躁。
可是之前兩人不見麵的日子多了去了,為什麼偏偏是昨天呢?
江楚月不明白,準備回去就找他好好說一下這件事。
雖然昨天薛寒遲的行為有些反常,可江楚月自己心中也並不是沒有波瀾。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好像已經有了些不可言說的偏移,無法避免,難以克服。
在她沉思的間隙,腳下的步道正好轉到牆角的拐角處,一個不留神,與那邊的來人迎麵撞了過去。
白紗飄然,江楚月踉蹌著跪坐在了地上,幃帽也被抖著斜落在了一旁。
糟糕,可不能讓人看見她的臉。
就在她暗道不妙,連忙轉身去找幃帽的時候,那名與之相撞的白衣男子忽然站到了她的麵前。
“江姑娘,你沒事吧?”
男子俯下身子看她,頗為貼心地朝她伸出了手。
江楚月:?
他認得自己?
眼前的男子氣質柔和,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江楚月思考了好一會,還是沒能想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他。
或許是看出了她的尷尬,男子溫和一笑,從一旁撿過幃帽放到了她的手上。
“江姑娘不認得我了,你我在宋府有過一麵之緣。”
江楚月收回手,看著他這張臉,終於回想起此人的身份了。
隻是這次的相遇,實在意外,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
男子拍了拍衣角的灰塵,挺直腰背,雙手抱拳,眼眸中映出江楚月略微失神的麵容。
“在下謝如晦,幸會。”
第48章 良辰美景(二)
拐角處人來人往, 不少路過的行人注意到了兩人間奇怪的舉動,竊竊私語地朝這邊看來。
江楚月這才回神,在被他們看到臉之前, 迅速將幃帽戴上。
從地上站起來後, 江楚月後退兩步,聲音略帶歉意。
“原來是謝公子, 久仰大名,失禮了。”
雖然和他不熟,但是既然被認出來了,還是客套幾句吧。
“江姑娘謬讚了, 在下不過一個普通修士, 哪裡稱得上什麼大名。”
謝如晦彎唇一笑,說出口的話也是輕輕柔柔的。
江楚月心裡門清, 當然知道他是在自謙。
能和宋府攀上關係的人, 哪裡會是等閒之輩。
“人多眼雜,站在這裡也不方便, 不如江姑娘與我先離開這裡。”
江楚月雖然戴著幃帽,可是混在人群裡到底還是太顯眼了。
兩邊越來越多的行人擠著看過來, 江楚月想著避嫌,於是接受了這個提議。
江楚月與他並肩走在街上,由於兩人之間沒什麼交集, 這次的見麵也猝不及防, 所以相處的過程中難免有些尷尬。
比如因為話題的缺失造成的時不時冷場。
兩人從拐角出來後, 就沒有怎麼說過話了。
就在江楚月苦惱該如何打破沉默的時候, 謝如晦開口了。
“方才我見江姑娘步履匆匆, 是有什麼急事嗎?”
隔著白紗,江楚月隻能依稀看清他的輪廓。
“沒有什麼急事, 隻是剛從宋府出來,準備回去。”
謝如晦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視線掃過她頭上的這頂幃帽,輕歎一聲。
“這些日子,失魂之事時有發生,百姓沒有靈力傍身,所以會隻能將希望寄托於神明功曹,可能舉止有些過了,江姑娘莫怪。”
謝如晦話裡話外都在周全人心,就像個挑不出錯處的好人,無害極了。
“我都懂的,公子放心。”
江楚月禮貌性點頭,而後捕捉到了他話裡的盲點。
“聽這話,似乎謝公子不信神佛?”
謝如晦轉眸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對,修仙之人,不信這些。”
似乎是被江楚月的話挑動到了什麼記憶,他緩緩問道。
“我記得江姑娘好像不是楚州人?”
“對,我是來楚州遊曆除魔的,不是本地人。”
江楚月被選為神女後,她的一些個人信息早就已經被挖透了,告訴他也沒什麼。
“原來江姑娘也是修仙人士,我還以為民間傳聞是假的。”
“哈哈,半真半假吧。”
她是個修士沒錯,但練到現在也就是個半吊子水平,自然也沒有百姓口中說的那麼神乎其技。
“這樣啊,能否冒昧問一句,江姑娘所修何業,師承何人?”
江楚月看著前路,不假思索便開口道。
“我是符修,師父是家鄉的一位散人,將渾身技藝授予我後便歸隱紅塵,不再過問凡塵之事了。”
她當然是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原來如此。”
謝如晦似乎察覺出來她不願談論這方麵的內容,於是自覺將話引到了自己身上。
“我從前有一個朋友,也是符修,他畫出來的符籙能退敵於無形,我很是敬佩。”
宋微明曾和她說過,謝如晦曾經在楚州相除過不少妖魔,不過現在已經封劍多年了。
她當時隻是當個樂子聽了一耳朵,不過現在看著他,江楚月都有點好奇背後的原因了。
不過這種事情若是本人沒有提起,外人也不好開口。
“我見時候還早,不如姑娘與我喝杯茶再走吧。”
看著不遠處的茶館,謝如晦彎腰問她,還十分合人心意地替她擋住了探頭看過來的行人。
“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就不耽誤謝公子的時間了。”
江楚月果斷拒絕,搖了搖頭。
和陌生人一起坐著喝茶,可比現在這樣聊天要尷尬百倍,她隻想快點閃開。
謝如晦也不勉強,“既然如此,我們有緣再會。”
“再會。”
謝如晦向她點頭示意,轉身便隨人流走進了茶樓。
江楚月站在原地,將白紗掀開一點,直到他的背影在視線裡逐漸模糊,才轉身離開。
*
春夏之際的天氣變幻無常,中午還是烈陽當空,午後卻又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楚州郊外暴雨如注,天邊烏雲密布,悶雷作響,烏壓壓的叫人喘不過氣,空氣中滿是雨水混著草木的氣息。
土地上坑坑窪窪,汙穢不堪的泥濘土地裡悄然彙入了一絲暗紅的血腥,
薛寒遲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背上滑落的血珠,抬眼看著不遠處身披雨笠的男子。
“難為你們費心,引我至此,隻是,你們的主子難道沒有和你們說過我的來處嗎?”
在薛寒遲腳下,裡裡外外鋪滿了倒地不起的死屍,像是修士的模樣。
薛寒遲不會劍,而這些人卻都是劍修,很明顯是有備而來。
不遠處的男子一身黑衣,掩住麵容,明顯是其中發號施令的人。
他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是抽出長劍,對著身後的人示意了一番。
“公子還是聽話,與我們走一趟吧,這樣也能少受些罪。”
他的語氣忽然多了幾分陰狠,“否則就彆怪我們不客氣了。”
灰敗的天空又傳來幾聲悶雷。
薛寒遲渾身濕透,被打濕的黑發無序地攀在肩頭,他的額角全是細密的水珠,融成清流劃向脖頸。
“既然是請人,那就該有請人的姿態,你們相思坊平日裡就是這樣待客的?”
將臉上粘著的濕發撥到耳後,薛寒遲跨過滿地的屍首,聲音顯得有些不耐。
“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打,若是現在收手,我還能放你們一條活路。”
黑衣人眉眼壓了壓,隻覺得他狂妄無比,也不欲再與他廢話,揮手間,身後的數十名修士一哄而上。
他們敢這樣肆無忌憚,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看準了今日薛寒遲沒有將蛟絲繩帶在身上,否則哪裡會這樣貿然出擊。
黑衣人看著場上的局勢,眼神微眯。
坊主所言果然不假,沒了蛟絲繩,這人的實力果然不如以往,不過幾招,這些修士便將薛寒遲圍在了中間。
見薛寒遲落了下風,黑衣人心弦一鬆,提著劍緩緩靠近。
“我早說過,公子沒了蛟絲繩本就費力,何苦做這無謂的掙紮,還是與我們走吧。”
黑衣人隻顧著薛寒遲落了下風,卻沒看見,一片灰蒙之色中,薛寒遲的一雙眼睛冷得驚人。
“我給過你們機會,但現在看來,已經沒有必要了。”
黑衣人還隻當他在做困獸之鬥,揚劍對著他的關節刺去,卻在半路忽然停了下來,再也無法向前。
“你不是……”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就看見圍在薛寒遲身側的劍修如同枯枝一般被壓彎在地。
薛寒遲腦袋下點,冷泉般的眼眸直直地盯著眼前的男子。
“是誰和你說沒了蛟絲繩,我便無法可施了?”
黑衣人錯愕地看著他,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不會的,你怎麼會,這不可能……”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人豈不是……
黑衣人喃喃自語,始終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事實。
薛寒遲低頭看了他一眼,踏著泥濘的土地轉身離開了這裡。
在他身後,失神的黑衣人忽然感到了一陣窒息,隨著一聲不算尖銳的鳴叫過後,地上隻留下了他扭曲過頭的屍首。
任由手上的傷口血液流淌,薛寒遲隻是無神地看著前路。
兩邊的林木越來越密,也不管這究竟是不是回城的路,他就這樣毫無目的地走著。
雨似乎小了一些,路過一片遮遮漫漫的竹林後,一座破廟出現在眼前。
薛寒遲看了眼晦暗的天邊,提步走了進去。
這處破廟無人祭拜,也無人灑掃,香案、蠟燭上都積滿了灰塵。
薛寒遲在廟裡大致掃了一圈,目光最終定在了上麵供著的這尊神像上。
眉目悲憫,麵容慈和,雖然之前沒見過她的金身,但憑借著她眉眼間的熟悉感,薛寒遲還是猜出來了這上麵供奉的神靈是楚州神女。
薛寒遲剛剛淋過一場雨,渾身像是水洗了一般,衣角落下的水珠將他腳下的地板洇出了一片濕痕。
他上前一步,跪坐在了蒲團上,仰頭望著巨大的神像,淺淡的眼眸裡竟緩緩浮現出一層迷蒙霧氣。
思忖片刻後,他開了口。
“你昨晚去做什麼了?”
“不是說很快就回來嗎?怎麼遲到了這麼久?”
“你怎麼還不來找我?”
這些話沒頭沒尾,在空曠的破廟裡一飄而散。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屋簷的雨水不斷滴落。
空曠的破廟裡隻有他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尾音還飄著一絲茫然。
“不是都說神女很靈嗎,為什麼還沒有告訴我答案?”
薛寒遲眼睫上的雨珠彙成一滴,從他的眼角悄聲劃下。
“果然,求神無用,哪裡的神都一樣。”
他搖了搖頭,沒有再去看頭頂的神像。
過去的心緒儘管不受控製,也沒有難受到如此地步。
心底的鈍痛如潮水般翻騰滋生,薛寒遲覺得自己快要壓製不住了。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逃離這掙紮不休的痛意。
他想去找江楚月,想去找她,可是找到她之後呢?
他不知道。
薛寒遲低頭看向腰間,手指撫摸著銀鈴,又開始喃喃自語。
“為什麼沒有守時呢,我等了你許久。”
“移情當真讓你忘得如此快嗎?”
若是真按照李輕舟所言,江楚月不會隻喜歡他一個人。
人這一生太長了,走過的路見過的人數不勝數,長情的人都隻是少數。
若是哪一日兩人開誠布公了,他又要怎麼辦呢?
銀鈴被晃出一道清脆的響聲,在灰敗的破廟裡孤零零的。
廟外的風雨聲還沒有停歇,靜默片刻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身形一頓,茫然的雙眼漸漸明晰。
或許,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第49章 良辰美景(三)
“楚月, 你怎麼淋著雨回來了?”
黑雲壓城,暴雨噬日。
看著從晦暗雨幕裡跑回來的身影,顧情連忙撐傘將她從門外接到了廊下。
“顧姐姐, 你們回來了。”
看到顧情, 江楚月眼中微光閃爍。
她此刻渾身都濕透了,手中的幃帽還在嗒嗒滴著水。
她沒想到楚州的雨來得這麼猝不及防, 一轉眼就被困在了雨中。
周圍人四散躲雨,沒人注意,她也就直接冒雨衝了回來。
顧情捏著衣袖,替她抹去額角的水漬, 關切的眼神中多了兩分擔憂。
“你昨晚怎麼沒有回府, 我們都有些擔心。”
江楚月將濕漉漉的裙角提起擰乾了一些,大方接住了她的目光。
“我昨日有些事情去了一趟宋府, 然後就被百姓追著圍在了那裡, 抱歉,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們。”
顧情搖了搖頭, 唇角不自覺抿起。
“沒事就好。”
江楚月咧嘴笑著,繼續擰著濕透的襦裙。
“蕭師兄也回來了嗎?”
“沒有, 一刻鐘前,我接到了父親的飛書,便先回來了, 蕭煜還在城西的一家酒館。”
江楚月若有所地地點點頭, “是其餘的魂魄有了新發現嗎?”
“還沒有, ”顧情搖搖頭, “不過我將那些生魂的情況告訴了父親, 他說好像在古籍中見過類似的記載,或許對知曉相思坊主的意圖有所幫助, 等查明之後再傳信與我。”
“那可真是太好了。”
有顧情這樣靠譜的女主,江楚月真的覺得安全感爆棚。
看著江楚月低頭打理的模樣,顧情沉默了一會,忽然問起了另一個話題。
“話說,楚月,你和薛公子近日還好嗎?”
“挺好的,昨天我們還一起在茶樓喝茶來著。”
雖然不知道她何出此問,但她還是笑著回答了。
看著江楚月眉眼彎起的輕鬆模樣,顧情嘴唇略微抿緊,有些憂愁。
為了江楚月,她和蕭煜曾經幾次試探過薛寒遲,但是都效果不佳。
上次在神女廟前,他的表現可一點都不像是為江楚月動容的樣子,所以蕭煜和她都不太看好兩人的事情。
而且從顧情的私心出發,她其實覺得這樣的結果才是最好的。
薛寒遲身世太複雜,性格也陰晴不定,相比之下,心思單純的宋微明就要好很多,也更適合江楚月。
長痛不如短痛,離開薛寒遲,江楚月痛過一陣子也就好了,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江楚月自然沒有想到顧情和蕭煜會為了她的終身大事操心至此,此時正在傻愣愣地擰著袖子。
“顧姐姐,你怎麼了,是有什麼心事嗎?”
“……沒什麼。”
顧情柔和一笑,將她臉上的濕發拂開。
“你渾身都濕透了,快些回房換件衣服吧,彆著涼了。”
江楚月點點頭,兩人便各自向著臥房的方向回去了。
江楚月甩著幃帽上的水珠,並沒有回房,而是直接衝著薛寒遲的房間去了。
還記得她昨日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證會很快回來的,沒想到出了意外,還是先去找他說清楚好一些。
可是等她走到了薛寒遲房門口的時候,卻發現木門緊鎖,反而是朝向走廊的木窗敞開著,被風吹著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薛寒遲,你在嗎?”
江楚月站在窗外喊了幾聲,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薛寒遲的房間很整潔,並沒有堆積什麼雜物,床被也疊得整整齊齊,隻是,房中的圓桌上無序地散開著一條細繩。
江楚月探著腦袋看過去,這才發現那是蛟絲繩,平日裡薛寒遲去哪裡都會帶著,從不離身。
陰沉的雨天,房門緊閉,窗戶卻敞開,還有這被遺落的蛟絲繩……
這些因素合在一起,江楚月自發地就腦補出了一場雨夜驚魂的追殺的畫麵,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薛寒遲不會被人抓走了吧?!
「係統,薛寒遲他在哪裡?他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江楚月心中擔憂,揪出係統就是連環發問。
「係統並未檢測到任何異常,宿主不用擔心。」
「真的嗎?那他怎麼連蛟絲繩都沒帶在身上?」
她有點懊惱,剛才遇見顧情的時候應該拉著她問問薛寒遲的,怎麼就偏偏忘記了呢?
「係統隻能監測人物生命等基本參數,並不能控製人物心理,所以,對於這個問題,係統也無法給出答案。」
說白了就是它不知道。
江楚月歎了口氣,沒有繼續去管它。
她知道,薛寒遲不是那種會將話放在心裡,藏著掖著的人,他一向是直白的。
可是靜下心來仔細回想薛寒遲這些天的舉動,確實有些反常。
聯想到他之前還說和她待在一起很痛苦,江楚月自己也有些迷茫了。
烏雲滾滾,天邊又傳來幾聲驚雷。
雖然係統說一切安好,可江楚月看著薛寒遲空蕩蕩的房間,心裡的不安卻越來越盛。
*
“公子,您的菜來了,給您放好。”
“多謝。”
小二放下菜碟後就端著托盤離開了。
蕭煜看著窗外被雨水洗滌過的長街,暗自感慨真是風雨無常。
黃昏的時候還是傾盆大雨,夜幕降臨後倒是莫名其妙地停風歇雨了,真是古怪。
他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酒,舉杯還未下肚,便看到不遠處靠窗的地方,坐著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放下筷子,對著那人喊了幾聲。
“薛公子、薛寒遲?”
蕭煜不甚確定地走過去,看清他此時的模樣後不禁被嚇了一跳,剩下那句“好巧”硬生生折在了喉嚨裡。
雖然身上沒有什麼水漬,但是他整個人像是在水裡泡過,衣袍皺皺地貼在身上,幾綹濕黑的長發粘著脖頸,襯得他的肌膚有些慘白。
他此時正透過窗外,不知道在看哪裡,蕭煜喚了他好幾聲,他才慢慢轉過腦袋。
“是你啊。”
雖然剛才被嚇到了,但蕭煜還是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薛公子,你怎麼來這裡了?你這是剛剛淋過雨嗎,怎麼沒去換身衣服,受了風寒就不好了。”
“我要去拿一樣東西,拿完我就回去。”
薛寒遲的目光像是沒有聚焦一般,語氣淡如流水。
蕭煜看著他這幅模樣,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此時的薛寒遲,儘管神色一如往常,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即是要取東西,直接去就是,怎麼濕著衣裳在這裡坐著呢?
他抿著唇,想問他是什麼東西,但糾結再三後還是覺得不該多問。
而這時,薛寒遲看著窗外,似乎看到了什麼,站起身便直接離開了,沒有耽誤一刻。
他的動作太快,蕭煜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麼十萬火急嗎?
“誒,客官,您認識剛才那位客人啊?”
小二拿著抹布過來收拾,看到蕭煜後忍不住問了一聲。
“……是,他怎麼了嗎?”
“也沒怎麼,就是這位客人冒著大雨走過來,渾身濕得嚇人。”
蕭煜低頭,這才發現他桌上擺著一壺酒和一個酒杯。
“他點了一壺酒?”
蕭煜皺著眉,遲疑地拿起酒壺輕微晃了晃,竟然發現裡麵已經全空了。
“對,他點了一壺酒後就坐在這裡看著窗外,彆人問什麼他都不應,你說奇怪不奇怪。”
將桌麵收拾乾淨後,小二就把酒具拿下去了。
蕭煜思索了一會,坐在了薛寒遲的位置上。
從這扇窗外看過去,除了青灰的屋簷瓦蓋,也並未發現有什麼特彆的景色。
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大概也就隻有不遠處亮著燈火的宋府了。
*
晚間露氣深沉,宋府的守衛按著腰間的長劍,有條不紊地交接換班。
院子裡,一名守衛抬頭望了一眼,隨後打著哈欠回去休息了。
絲毫沒有發現,從房簷上一閃而過的黑影。
描著紫紋的衣角在暗夜裡絲毫不起眼,薛寒遲踩著瓦片上的青苔,翻身掠過府內的一道道高牆。
樹影疏斜映在白牆上,在看到花園水榭裡的花架時,薛寒遲忽然頓了腳步。
他記得江楚月曾和他說過,宋府後院栽著水瀑般的紫藤蘿,春水映花,和李宅怒放的槐花樹一樣,令人見之難忘。
默默的看了一會後,薛寒遲走過去,從花架上摘了幾朵下來放在錦囊裡,收好之後便繼續朝著這宋府唯二的主臥走去,身形利落。
彼時,剛剛梳洗完畢的宋微明正躺在床上,借著窗外的月光端詳手中的玉牌。
不久前,他剛送過江楚月一塊一模一樣的,有了這塊玉牌,便可隨意進出宋府,無需通報。
可是直到現在,江楚月一次也沒有用過,就算是昨日上門也是請人通傳,就好像完全遺忘了這塊玉牌的存在。
想到這裡,他心中莫名有些酸澀。
長至如今的年歲,他父親總是對他苛責管教,平日裡連宋府的大門都難出,也就慢慢養成了這樣遲鈍軟弱的性格。
像江楚月那樣自由勇敢的人,或許會覺得他這樣的人一無是處吧。
宋微明歎了口氣,還沉浸在自己的傷情之中,沒想到一轉頭,便看到房中不知何時已經立著了一個修長的黑影。
“你是何人?!”
他不可置信地從床上爬起,想抽出床架上的靈劍防身,卻發現動作慢了一步,被對方搶先製住雙手,扼住了脖頸。
“我與閣下無冤無仇,閣下為何害我?”
宋微明平日裡被保護得太好,連血腥都沒見過,哪裡見過這場麵。
洶湧的窒息感襲來,他一時之間便亂了方寸,抓著對方的手問起來。
原本以為綁架他的會是什麼凶狠的壯漢刺客,沒想到這人的聲音清淩如冰,甚至稱得上悅耳。
“不要大喊,否則我即刻殺了你。”
慌亂之中,宋微明竟然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回憶起後,驚呼出聲。
“薛公子!是你嗎?”
儘管聲音很像,但宋微明內心還是存了一絲僥幸,他是江楚月的朋友,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呢?
事實證明,宋微明還是太天真了,江楚月是好人,不代表她周圍的人都會良善。
“是我,又如何?”
聲線清冷,不帶一絲溫度。
宋微明心中不可置信,頓時連掙紮都忘了。
薛寒遲卻沒停手,從袖中拿出一根拇指粗的捆仙索,將他的雙手繞到身後,緊緊地綁了起來。
模糊的月光將房內照得微亮,宋微明原以為行凶作惡的人都會麵容猙獰,沒想到薛寒遲做著手上的動作,模樣清冷又無邪,眼底竟還透著幾分笑意。
“薛公子,你……”
宋微明從沒見過這樣複雜的人,還欲說些什麼,卻忽然感覺後頸一痛,然後便不省人事暈了過去。
真是聒噪。
薛寒遲擺弄著他,像在擺弄一件物品一般,手下沒有一點留情。
他看著床上的宋微明,心下想了想,覺得宋微明其實說得不對。
他們之間並不算是毫無關係。
雖然薛寒遲不承認,但他一直堅稱自己救過他一條命,是他的恩人,那也隻有隨他去了。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他該知曉的。
既然他幫了宋微明一把,讓他免了一頓皮肉之苦,那從他這裡拿一條命,也不算過分。
第50章 良辰美景(四)
在遇見江楚月之前, 薛寒遲其實算不上是一個有多少情緒的人。
以前在薛府,他受製於人,一動一靜有時候都由不得他自己。
那裡沒有手起刀落的痛快, 隻有文火慢煎的苦熬。
殺戮之下, 每一日他身上都會沾上血腥,有些是他的, 有些是彆人的,他也分不太清。
割傷肌膚的疼痛並不會讓他有多少動容,因為從記事起,他就是這樣活著的。
府邸裡沒有誰願意和他這樣的人說話, 平日裡聽得最多的, 也就隻有他人被殺前的咒罵之語。
但對於這些,他其實並沒有感到多少煩躁, 甚至可以說毫無波瀾。
何時生, 何時死,他自己做不了主, 也不想去管。
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他們是如何對待自己的, 這些都無關緊要。
就像天邊的流雲,院中的落花,所有的一切都會隨風逝去。
這世間本就沒有什麼值得他在意的。
至少在遇見江楚月以前, 他是這樣想的。
窗外不停地傳來仲夏夜的蟲鳴, 慘淡的月光灑在他眼睫上, 他忽然想起了那話本的結尾。
卿卿與張生最終並未修成正果。
隻因亂花漸欲迷人眼, 卿卿的心從不隻為一人停留。
張生隻是她裙下一臣, 縱有好皮囊,但抵不過她心思多變, 這一段感情終究也不得長久。
卿卿另尋新歡後,立刻便將他拋之腦後忘卻了,將兩人之間斷了個乾乾淨淨。
儘管張生委曲求全,含恨苦等,卻在死前都未見到卿卿最後一麵。
對於愛意這種讓人心生軟肋的東西,他是不屑的。
但經過這些時日,縱使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於江楚月的愛意,他動容了。
這是他的心臟告訴他的。
見不到她的時候那種窒息般的痛苦太過難捱,他想和江楚月待在一起。
可是就像卿卿一樣,江楚月不會隻喜歡他一個人。
一旦移情彆戀,她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待自己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就徹底破碎了。
恰如現在。
他就是被拋棄的張生。
可等不到的痛苦他已然領受,又怎會甘願繼續如此呢。
薛寒遲將宋微明綁好後,看到了他身邊掉落的玉牌。
雖然光線暗淡,但他還是認出來了,江楚月手上也有塊一樣的。
薛寒遲握緊銀鈴,不自覺地伸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眼看宋微明臉色青紅,幾乎快要咽氣,繃緊的一絲理智讓他慢慢鬆了手勁。
宋微明的命不足惜,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看著宋微明,將那塊玉牌放回到他身上,眼底的暗潮再也遮掩不住。
還要再等一會,再等一會……
封住他的咽喉後,薛寒遲拿出一張傳送符放在指尖燃了起來。
似一陣輕風吹過,隨著窗戶啪嗒一聲輕響,臥房內的人頓時不見了蹤跡。
房內的月色依舊清冷,偌大的臥房內隻留下了一句輕不可察的囈語。
“很快就好了。”
*
這個晚上,江楚月睡得並不安穩。
不知道是淋了雨,還是因為沒有見到薛寒遲有些失落,熄燈後沒過半個時辰她便迷迷糊糊地醒了,再也睡不著。
她不是個會內耗的人,在她心裡,沒什麼是放不下的,可是今天卻因為薛寒遲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她把薛寒遲這些天說過的話在腦海中仔細想了一遍。
如果非要說他這些反常舉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那大概就是酬神會吧。
那段時間她很少回府,大多時候都是宿在神女廟裡,有幾日沒見過他。
再後來,兩人在神女廟中偶遇,他便變得有些不同了。
所以說問題應該是出在那裡了。
可那時她忙著準備酬神會,幫助顧情他們走主線劇情,沒多少時間和他說話,自然也就不能得知他心緒變化的原因。
如果薛寒遲和她說清楚,那或許還好些,可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提起過這些。
“這可真是愁人啊……”
翻了個身,江楚月望著床上的紗帳,默默歎了口氣。
夜色還長,就在她準備繼續醞釀睡意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道輕喊。
“江楚月,你睡了嗎?”
聽出來是薛寒遲的聲音,江楚月的睡意徹底退去,撐著身子從床上起來了。
“還沒睡,你等一下,我馬上。”
她連忙穿好鞋,披上外裳便過去給他開門。
彼時,薛寒遲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衣袍,麵容平靜地站在了門外。
他身上染滿月輝,像尊清透的琉璃盞。
“你才回府嗎,我下午去敲門,沒見到你。”
江楚月將他迎進屋內,給他倒了杯茶後便自覺地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薛寒遲本就不愛惜自己,江楚月是真的很擔心他。
“對,我出去處理了一些雜事,做完之後便回來找你了。”
麵對江楚月的關切,薛寒遲唇角抿起,臉頰帶著一抹紅,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他的右手腕上空落落的,江楚月又想起來被遺落在他桌上的細繩。
“出門的時候你沒有把蛟絲繩帶在身上嗎?”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薛寒遲眼眸沉了沉,神色未變。
“可能是出門的時候太急,我忘記了。”
語氣輕鬆,和往常沒有半點不同。
可不知為何,看著他這副閒適的模樣,江楚月卻感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管是他突然的出走,還是被遺落的蛟絲繩,這些都顯得太反常了。
若是放在以前,他是絕不會這樣做的。
可薛寒遲不是一個彆扭的人,他會有這樣的變化,肯定是因為經曆了些什麼。
可究竟是因為什麼呢?
江楚月心緒紛亂,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說起,直覺告訴她,現在的薛寒遲不能受刺激。
糾結再三,她還是決定先把昨天的事情和他說清楚,不想兩人因為這個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薛寒遲,對於昨天的違約,我不是有意的。”
江楚月斟酌著詞句,“昨天我被百姓圍在了宋府,來不及告知你便宿在了那裡,抱歉。”
或許是覺得不夠有誠意,末了,她還不忘添上一句。
“不過我向你保證,以後不會了。”
真的,如果早知道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她無論如何都會趕著回來的!
可聽了她的話語,薛寒遲的神色並沒有多大的起伏,他隻是搖了搖頭。
“我知道,其實你不用和我解釋的。”
真的不用嗎?
看著他唇邊異常柔和的笑容,江楚月心裡的不安非但沒有半點減退,反而愈來愈烈了。
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
雖然神色恬淡,可他的眼眸中卻看不見多少光亮,整個人像丟魂了一般。
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江楚月從來沒有覺得薛寒遲像今天這樣古怪。
她看著薛寒遲,不肯放過他臉上一絲表情。
“薛寒遲,你有什麼話可以直說的,千萬彆憋在心裡。”
江楚月受不了這種隔閡的不適感,準備推心置腹和他好好聊一聊。
她今天一定要搞明白,薛寒遲究竟怎麼了!
“我確實有話同你說。”
看著她鄭重其事的模樣,薛寒遲並沒有回避,隻是神色坦然地接受了。
“不過,在此之前,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如此說著,薛寒遲伸手從懷中慢慢拿出了一枚香囊,遞到了她的手上。
“這是什麼?”
江楚月心中不解,將香囊放在手心打量了一會,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同。
隨後,她直接解開上麵的抽繩,從裡麵倒出來幾片淡紫色的花瓣。
借著房內微暗的光亮,江楚月大約看清了手中的花瓣,詫異的同時又有些遲疑。
“這是紫藤蘿?”
薛寒遲點了點頭,眼含期許地看著她。
“對,你喜歡嗎?”
江楚月:“……我很喜歡。”
雖然現在不是討論這種問題的時候,但她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你是從哪裡摘來的?”
楚州城內多槐樹,但栽種紫藤蘿的她倒是沒見過幾家。難不成他是從郊外摘來的?
江楚月將花瓣放回香囊,許久都沒有等來他的回答,不由得抬頭望向他。
薛寒遲原本隻是臉上泛著些紅,但不知什麼緣故,現下竟連嘴唇都變得紅潤起來。
月影婆娑下,他清冷的麵容倒多了幾分引人遐思的旖旎。
在她怔愣的目光下,薛寒遲緩緩說道。
“這是我從宋府摘來的。”
江楚月點點頭,忽然後知後覺地發現了華點。
等等!
“你去宋府了?”
江楚月看向他的目光裡有些錯愕。
他不是一向看宋微明不順眼嗎?之前有她在,他尚且不願,怎麼會主動踏入宋府呢?
麵對江楚月異樣的神情,薛寒遲像是完全沒有察覺一般,麵容依舊輕鬆。
“我去宋府摘了這些花,順便給你捎了一件東西回來。”
花已在這裡了,還有彆的東西?
正當江楚月準備詢問是什麼東西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幾道微不可查的悶哼聲。
像是人被束縛時的苦苦的嗚咽。
心裡的不安重新攀上峰巒,江楚月跑出門去,看清之後意外地怔住了。
在被木門掩住的走廊地上,宋微明正被綁住手腳躺在那裡。
他睜著眼睛,似乎醒了有一會,朦朧的眼神在看到江楚月後清明了許多,啞著嗓子不停地嗚嗚叫著,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江楚月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回頭看向房內。
坐在桌邊的薛寒遲早已起身,他站在不遠處,眼尾揚起,正一語不發地望著她。
靜謐夏夜,院中的蟲鳴鳥叫異常聒噪,嘶啞的聲音就像再也過不去一般。
耳邊的蟬鳴驟然變響,江楚月看到薛寒遲笑著,眼尾彎彎地對她說。
“這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