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良辰美景(五)
樹影搖曳, 外廊上空明如積水。
江楚月肩頭的長發映滿月色,她怔怔地蹲在地上,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
如果說剛才她還隻是覺得薛寒遲不對勁, 現在, 她是真的不太懂了。
薛寒遲究竟想做什麼?
兩人目光相對,卻都沒有開口。
沒等來想要的回答, 薛寒遲緩緩走過來,俯身蹲在了江楚月麵前,紅潤的嘴唇微微抿起。
“我把他送給你,你不開心嗎?”
他說這話時的模樣似是真誠求問, 絲毫沒有注意到其中的異樣。
看著他盛滿水色的雙眸, 江楚月一時間有些難言。
此刻她心中思緒亂飛,是種很難言明的感覺, 但她敢肯定, 這絕對不是喜悅。
看出了江楚月的欲言又止,薛寒遲眉頭微皺, 似是不解地喃喃念道。
“怎麼會不開心呢……”
他以為江楚月收到這件禮物的時候,會和看到花時一樣展露笑顏。
但現在看來, 似乎不是這樣。
他淡淡地掃了眼躺在地上的宋微明,想到了將他困在破廟中的那場大雨。
對於江楚月的移情,神明沒有告訴他解救之法。
想要將江楚月留在身邊, 還得靠他自己。
張生無用, 隻會苦等, 可他該知道, 卿卿那樣的性子, 又怎會回頭看他呢。
薛寒遲與他不同,他才不會困於宅院, 眼睜睜地看著江楚月被人帶走。
其實最初的時候,他不能理解江楚月的多情。
明明已經有他了,為什麼還要想著彆人?
縱然現在知道了江楚月的愛意來去無影,薛寒遲也不能理解。
既然她當初深愛自己,連性命都願意拱手奉送,又怎能如此輕易就將他拋棄呢?
誓言之所以是誓言,就在於其不能違背,違反了曾經說過的話,就是對另一人的背叛。
背叛誓言的人,本不該留於世間。
但她是江楚月,他沒有辦法。
所以他隻有另辟蹊徑,尋求彆的法子,讓她回心轉意。
對於宋微明這個無所事事的仙門公子,薛寒遲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對此人就有種莫名的抵觸。
他不喜歡這人,甚至可以稱得上討厭。
但是他也知道,江楚月會移情彆戀,隻是因為一時的心緒不定,無聊乏味,而此時宋微明又恰好出現了,所以才會讓江楚月離自己而去。
若不是宋微明,換了另一個人,都有可能是一樣的結果。
雖然宋微明礙事,可薛寒遲也不會現在殺了他。
若是江楚月對他情意正濃,此時殺了他,江楚月就永遠都忘不了他了。
儘管他並不在乎江楚月的心為誰停留,但薛寒遲不喜歡這樣。
可是畢竟引誘在先,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薛寒遲又怎麼會輕易放過他呢……
躺在地上的宋微明還在小聲嗚咽。
看著薛寒遲眼中升起的點點光亮,好半天,江楚月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思緒。
“薛寒遲,既然你要把他送給我,那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對於此時的薛寒遲,江楚月還是覺得循循善誘要好一些。
他會做出這些舉動,肯定是有他自己的思維邏輯的,儘管這邏輯常人難以理解。
但也隻有引著他把這些想法說出來,江楚月才好對症下藥。
薛寒遲臉頰泛著緋紅,笑起來的時候眉眼都透著些興奮。
“你不是喜歡他嗎?我把他的性命拿來送給你了,你該高興才是。”
這個回答出乎意料,江楚月懵懵的有點沒反應過來,眼眸微張。
“……你說什麼?”
薛寒遲抬手撫摸著她的臉頰,輕聲重複了一遍。
“我知道你移情彆戀,喜歡上了他,所以就把他給你帶了回來。難道不是嗎?”
就算是山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江楚月此時的驚異。她雙目睜圓,差點絕倒。
“我怎麼移情彆戀了,你把話說清楚些,我真的不太懂!!”
顧不上一旁宋微明的目光,她直接揪住了他的衣領,跪坐在地上,湊過去仰頭問他。
這是什麼話?!
她明明隻是在外麵宿了一夜而已,怎麼就變成三心二意的渣女了?!
江楚月說得急切,動作也急切,兩人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在外人看來就像低聲耳語一般。
脖頸上湧來江楚月溫暖的氣息,薛寒遲低頭看著她,嘴角的笑容有些說不清的意味。
“我知道的,你不會隻喜歡一個人,就像你當初沒有理由地喜歡我一樣,你會移情他人,我都知道。”
還不等江楚月察覺出他話語裡的隱秘情緒,薛寒遲又從懷中拿出了一把短刀放在了江楚月手上。
“我把他的性命送給你,你想怎樣都行,或者,你有其他喜愛的人,我都給你抓來。”
——隻是,請你不要離開我。
全身被束縛住的宋微明看著那映著光的刀刃,欲哭無淚,掙紮得更用力了。
這把匕首分量不輕,握在手中寒意侵人,江楚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將它扔到了地上。
隨著哐啷一聲輕響,江楚月俯身往前,直接伸手攬住了他的肩膀,對著他的目光,決絕開口。
“薛寒遲,我不喜歡他!真的,我真的沒有移情彆戀!”
江楚月不喜歡拖泥帶水,既然他已經把這些想法說出來了,那就要趁早把誤會解開。
“我和宋微明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我昨晚宿在宋府,真的隻是因為被堵在了那裡,這並非我願!”
真的不能再真了!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江楚月肯定不會去宋府的!
“薛寒遲,你相信我,我真的不喜歡他!”
“我隻喜歡你!”
此話一出,在場三人都愣了一瞬。
院子裡的輕風依舊吹著,花隨風動,在這寂靜的夜晚發出簌簌輕響。
薛寒遲隻覺得思緒停滯了片刻,在這滿園風聲裡,他隻能聽到她的聲音。
眼睫如雨中的歸燕般顫動,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什麼人揉過一般,止不住地泛起酸軟的戰栗感。
這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沒有一點痛苦。
像是帶著淅瀝春雨拍打竹葉時迸出的細水,一點點地灑下,悄無聲息地拉著整顆心的陷落。
再也無法逃離。
與此同時,江楚月也不由得頓住,抬手捂住了嘴唇。
雖然剛開始的時候,為了活命,她曾拿這個理由騙過薛寒遲,但剛才她可以說是毫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難道說她對薛寒遲……
還不等江楚月慢慢探明自己的心跡,麵前的薛寒遲忽然倒頭撞進了她的懷中。
江楚月愣了一瞬,而後連忙伸手將他摟住。
也就是這時她才看清,薛寒遲的臉頰異樣的紅,在似水月色下透著不正常。
「係統!薛寒遲這是怎麼了?」
剛剛開門的時候,她怎麼沒注意到這一點呢!
「他今天出門的時候連蛟絲繩都沒帶,會不會和這有些聯係?」
她從來沒有見過薛寒遲暈倒的模樣,心裡難免焦灼擔憂。
係統停頓了一會。
「請宿主不用擔憂,男配薛寒遲隻是喝醉了。」
江楚月:……
她湊進去看薛寒遲,麵色酡紅,果真像是喝醉了一般,但身上卻又沒有半點酒味,真是奇哉。
不管怎樣,沒事就好。
聯想到剛才發生的這些事情,江楚月暗自鬆了口氣,同時心中又泛起了一些無奈。
所以,他今晚的這些行為都是在耍酒瘋嗎……
*
“宋公子,你沒事吧。”
把醉暈的薛寒遲抱到榻上安頓好後,江楚月這才想起來宋微明還躺在走廊上,連忙解開了封住他喉口的術法。
估計薛寒遲下手的時候有些魂不守舍,他身上的繩索雖然纏得緊,但並未被施加什麼法力,因此江楚月沒費多少功夫就將其全部解開了。
看著宋微明脖頸上青紫的淤痕,江楚月從房中拿出些傷藥遞給了他,語氣裡滿是歉意。
“適才薛寒遲喝醉了,舉止有些衝動,還請你不要往心裡去。”
薛寒遲今晚的舉動真是驚天動地,夜闖宋府不說,還把宋微明這個仙門公子給抓了過來,下手竟也是毫不留情。
雖然宋微明平日裡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但這次畢竟危及到他的生命,江楚月也不清楚他到底會不會追究。
看著江楚月臉上的不忍,宋微明捏著手中的瓷瓶,勉笑著搖了腦袋。
“江姑娘知道,我不會往心裡去的,今晚的事情,我父親不會知曉的。”
宋微明雖然單純,但在某些方麵他不傻。
原先他還疑惑不解,明明薛寒遲和他接觸不多,為何會夜探宋府將他專程綁過來。
但經過剛才那番混亂的情景,與薛寒遲存有同樣心思的他大致明白了。
薛寒遲應該是誤會江楚月移情於他,之所以將他綁來,隻是為了將他的性命送給江楚月,以此來挽回她的心。
但從方才的表白來看,似乎江楚月心中的天平從來都沒有偏移過,她一直都堅定地站在薛寒遲那邊。
從沒有過變心的人,哪裡需要挽留呢。
想明白這些後,宋微明心中的酸澀更重了些。
他摸著腰間的玉牌,忽然看著江楚月問了出來。
“江姑娘,我之前送與你的玉牌,你還留著嗎?”
江楚月先是怔了一瞬,反應過來後便從梳妝台上將那塊玉牌拿了過來。
“我一直留著的。”
她原本是準備等酬神會的事情結束後再將它歸還的,沒想到一來二去的竟給忙忘了。
若非他提起,江楚月差點都要忘記這東西的存在了。
江楚月手中的玉牌一塵不染,宋微明卻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一直都留著,可是卻一直都沒有用,這大概就是不在意吧。
明明他和薛寒遲都有著一樣的心思,可最終的境遇卻不儘相同,不由得叫人失落。
但其實對於這個結果,他也並沒有太多意料之外的驚異。
畢竟像江楚月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看上像他這樣懦弱的人。
“宋公子,其實我前幾日就該與你說的,既然酬神會已過,這塊玉牌我留著沒有用處,還是物歸原主要好一些。”
江楚月思忖著用詞,不想因此傷了宋微明的心。
看著她柔和的麵容,宋微明搖著腦袋,將那塊玉牌推還給了她。
“送出去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道理,江姑娘不要多心,留在身邊就是了。”
看了眼床榻上的昏醉的薛寒遲,宋微明拍著灰塵站起身來,笑著和她告了彆。
“江姑娘,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府了。”
看著他悠悠離去的背影,江楚月看著手中的玉牌,在門外默默站了片刻,而後轉身回房了。
第52章 良辰美景(六)
除了臉上那一抹不正常的薄紅, 醉酒的薛寒遲和平時看起來沒有什麼區彆。
房內暗淡的燭光混著窗外的月色斜斜地鋪在床上,將他的眉眼輪廓照得柔和無比。
雙眸輕閉,麵容恬淡, 雖然醉酒卻瞧不出一絲淩亂, 完全就是個如玉般清雋的少年公子模樣。
平心而論,薛寒遲的睡姿並不差, 甚至稱得上賞心悅目。
可此時的江楚月卻沒什麼心思欣賞,她坐在床邊,側身看著他,腦海裡全是他方才說過的話語。
江楚月沒有想到, 薛寒遲醉酒, 把宋微明抓過來,不是為了彆的, 竟然隻是為了把他獻給自己。
他以為她的違約、數次的離去, 都是移情彆戀的表現。
可是如果薛寒遲不相信她的喜歡,又怎麼會在乎她是否移情呢?
如果順著這條線想下來, 合理的解釋隻有一個……
儘管江楚月先前對此並非沒有察覺過,但是事情發展到這一點, 還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燭光映著江楚月微垂的眼瞼,她眨了眨眼,緩緩抬手捂住了胸口。
手下的心臟跳動如常, 可是每一下又比往常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江楚月沒有戀愛經驗, 對於男女之間的感情也隻停留在閱文無數, 見過豬跑的程度, 也沒有體會過怦然心動的感覺。
但是這並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心中的悸動。
如果真的在乎、喜愛某個人, 無論如何隱忍,還是會在不經意的時刻流露出來, 藏是藏不住的。
就像她方才下意識脫口而出的那句喜歡一樣。
或許在此之前,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薛寒遲在她心中已經和以往不同了。
而且薛寒遲對她,或許也有著類似的感覺……
“事已至此,先睡覺吧。”
想明白後,江楚月拍了拍臉頰,從床沿站起身來。
情愛之事總是剪不斷理還亂,不過江楚月覺得他們之間的事情不複雜,說清楚了就好了。
心情放鬆下來,倒是有了些困意。
不過她的臥房裡隻有一張床,現下正被薛寒遲躺著,如果不和他一起睡,那她就隻有去找顧情了。
可是如果此時去找顧情,她肯定會過問發生了何事,那時她肯定又少不了要編一些理由。
就在江楚月左右為難的時候,有人替她做出了選擇……
江楚月站在腳踏上,正準備轉身出去,衣角突然被人薅住,將她扯到了床上。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略燙的氣息便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力道朝她壓來,雙手握住她的肩膀,似要將她禁錮其中。
江楚月知道是他,所以沒有過多掙紮。
薛寒遲從後麵抱住了她,江楚月看不清他的神情,隻好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腕,不確定地問道。
“薛寒遲,你醒了嗎?”
身後的人呼吸綿長,回應她的隻有沉默。
看來,應該還在醉酒。
江楚月從沒見過他醉酒的樣子,也不知道他酒量如何,喝了多少,竟然醉成了這副模樣。
兩人潑墨般的發絲糾纏在一起,如同光滑的絲緞錦綢,蜿蜒著在枕上鋪開。
沒想到他雖然意識不清醒,擁著她的動作力氣倒不小,江楚月研究了好一會都沒將手拿出來。
掃在脖頸上的呼吸濕熱,撓得人心癢癢。
“你的呼吸太熱了,能不能過去一點?”
江楚月想偏過腦袋避一避,還沒有多少動作,卻被他用手扶正,還略帶安撫意味地揉了揉她的脖頸。
江楚月:……
所以,這是不讓人走了嗎?
她原先隻知道這人清醒的時候喜歡發瘋,沒想到醉酒了倒是變得黏人起來了。
嘗試無果後,江楚月也就沒有再亂動,隻是靜靜地躺在他懷裡,任由薛寒遲的胸口緊緊貼著她的後背。
靜謐的夜晚,沒有什麼比他胸腔裡傳來的心跳聲更加震耳欲聾。
江楚月默默聽了一會,將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緩緩合上了雙眼。
她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幫助顧情他們走完原著劇情的,按照正常的路線,她和薛寒遲是不會有過多接觸的。
兩人或許會因為一時的劇情交集到一起,略略度過一段時間後便各奔東西,再無聯係。
如果是原著的話,應該會是這樣的。
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這世間總是有些東西是劇情之外無處衡量,預測不及的。
此時的心動無法騙人,江楚月不想逃避。
*
觸目所及的是不見五指的黑暗。
江楚月站在這裡,猛然的眼前一黑讓她看不見任何東西,隻能聽到耳邊久不停歇的滴答水聲。
這處洞穴幽暗不見人影,江楚月並不記得自己來過這裡。
看樣子,她又在做夢了。
一回生二回熟,雖然不知道這次會夢到什麼,但她還是跟從本心地往前走著。
這裡的光線真的很暗,隻有頭頂岩石上的幾處裂縫透進來幾縷天光,這才讓江楚月大致看清了周圍的情景。
腳邊是雜亂的石子,身側是濕滑的岩壁,隱隱還有風聲灌入,莫名讓人覺得有些陰冷。
耳邊的滴水聲越來越清晰,江楚月頓了頓步子,站在原地回頭看了一眼。
“難道是離水流越來越近了?”
忽然,另一種吱吱呀呀的窸窣聲蓋過了水聲,迅速朝著她這裡靠近。
雖然知道自己在夢中,但是下意識的反應還是讓她朝著反方向跑了過去。
還沒等她跑出兩步,江楚月便看到一張燃著的火符從她身體穿過去,流水灌海般投進了那死屍堆裡。
火焰騰飛,嘩啦作響,不消片刻,這些死屍便都化作齏粉歸於塵土了。
看著地上這捧灰,江楚月搖了搖頭,在心中暗自感慨。
沒想到從小到大,他滅絕死屍的手法竟然都沒有變過。
在這重重疊疊的黑影裡,一個稍顯瘦削的身影藏在其中,顯得尤其格格不入。
直到距離他兩步遠的時候,江楚月才徹底看清了他此時的模樣。
小薛寒遲一隻手上纏著蛟絲繩,另一隻則無力地垂在身側,發絲淩亂,遮住了他小半張臉。
相較於上次相見,此時的薛寒遲已然長大了一些,隻是那雙眼眸裡還是一樣的空無。
從他手背流淌下來的血映著不顯眼的光閃著進了江楚月眼裡,也就是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剛才聽到的滴答聲響竟不是水聲,而是他的血流下的聲音。
薛寒遲曾和她說過,他的血可以震懾妖魔,但她沒想到這竟然是他從親身經曆裡實戰出來的。
一想到這裡,江楚月的悸動與酸澀混在一起,叫她心中更難受了。
但這是在江楚月的夢中,薛寒遲自然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也不會看見她心疼的神色。
光線太暗,和他身上的血色傷口重合,江楚月不清楚他身上的情況,不過,從上次的經驗來看,應該不會好到哪裡去。
薛寒遲應該是腿腳受了傷,走起路來歪歪扭扭,勉強隻能扶著岩壁慢慢向前。
江楚月想扶住他的肩膀,但又因為無法和他觸碰,隻好站在他身後,企圖為他擋住一點冷風。
指尖的滴答聲就這樣隨著他的腳步,一深一淺地遊蕩在這幽深的洞穴裡。
在他周圍,除了死屍,還有不少妖獸,他們既想靠近,但又畏懼薛寒遲的血液,隻能躲在數米開外的岩石後麵小心環伺。
或許是走得累了,薛寒遲摸索著找了塊平整的石板坐了下來,雙手交疊著放在腿上。
看著周圍靠過來的妖魔,他臉上並沒有一絲驚恐,反而有些習以為常的無聊。
不知道他在這裡殺了多久,這些妖魔竟是沒一個敢上前來的。
小薛寒遲無事可做,便摸著腕上的蛟絲繩,一個人自顧自地翻起了花繩。
穹頂上漏出的一線天光混著水霧透射下來,在他的眉眼間刻出一小道微光。
或許是覺得這樣玩太過沉悶無聊了,他勾著手中的花樣,向眼前的這群妖魔伸出了雙手。
“你們會玩翻花繩嗎?我一個人太無聊了。”
江楚月坐在他旁邊,默默看著站在他眼前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死屍妖魔,心疼的同時又感覺有些滑稽。
如果是無硯山上的那隻妖,或許還能陪他說兩句話,翻兩局花繩。
可是眼下這些妖魔道行修為都不高,無法言說,長得也是奇奇怪怪,自然不可能陪他做這些事。
薛寒遲沒有再說些什麼,隻是安靜地翻著花繩。
身旁的一隻妖獸見他入神了,便躊躇著想上前來。
還不等他靠近半步,薛寒遲勾動其中的一根絲線,直接將他攬腰截成了兩半。
看著妖獸血流如注的屍體,江楚月默默回頭,感慨了一句不愧是他。
手中花樣慢慢成形,薛寒遲看著這稍顯複雜的圖案,慢慢將蛟絲繩卸了下來。
他拿著蛟絲繩,撐著石板站起身,扶著岩壁繼續沿著甬道向前走去。
江楚月跟在他身後,替他小心張望著背後的妖魔。
薛寒遲的血還在流淌,這些妖魔不敢上前,隻能不甘地匍匐在地,死死盯著他的背影。
前方的路越來越寬,薛寒遲的腳步依舊是不疾不徐的。
直等到暖黃色的日光將洞口照亮,江楚月這才看清了薛寒遲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
儘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再看到他這副模樣時,江楚月還是沒忍住皺緊了眉。
這薛府真不知道是在發什麼瘋,把他這樣小的一個孩子扔進妖獸洞穴,也沒人護著他,真是遭罪。
在洞穴外麵的空地上停著幾輛馬車,一名白衣男子正麵帶笑容地站在那裡。
如果江楚月沒記錯的話,這人應該是叫張師。
“公子,您出來了。”
薛寒遲抬起染血的臉龐,虛虛地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
“我見公子身上的戾氣散了不少,看來這次壓製成效顯著,公子受累了。”
他口中說著關心之語,臉上卻沒見半分擔憂,嘴角笑容得體,眼裡卻是毫不在乎的冷漠。
心口不一,這種人最陰狠了。
江楚月在心裡將這人問候了一番,沒有再去看他。
薛寒遲想必是傷得太重了,走出洞穴後沒有兩步便跪倒在了地上。
張師見狀,慢悠悠地走過去,準備將他攙起來,卻被小薛寒遲無聲躲開了。
他沒有再回頭看這人,隻是兀自朝著馬車走去。
即便跌跌撞撞,他也沒有讓任何人碰他。
江楚月看著他的背影,回頭又看了眼那漆黑的洞穴,最終,目光定格在張師意味不明的笑容上。
忽然,江楚月心中升起一陣難言的感受。
雖然薛寒遲走在光下,陽光彌漫,可是他身後的黑暗卻揮之不去。
像是要把他徹底拉入其中。
第53章 良辰美景(七)
灰瓦白牆, 夏日融融。
樹上梢頭,一隻麻雀踩著細弱的枝乾,轉著圓溜溜的眼睛小心打量著這片院子。
許是院子裡太安靜了, 小麻雀歪著腦袋, 直勾勾地瞧著站在陽光下的小男孩。
一道錚錚鈍響破風而來,鳥兒被驚得一抖, 來不及再看,撲棱一聲,扇著翅膀便飛離了這裡。
小男孩的腕間、脖頸上都纏滿了明黃符籙,手上拿著一把約莫半人高的長弓。
箭已發, 弦已空, 在距離小男孩數十米開外的箭靶上,一根利箭沒入其中。
雖然知道他看不見自己, 但是站在一旁的江楚月還是一臉鼓勵地拍了拍手。
這把弓都快到小薛寒遲的肩膀了, 若是換成了彆人,拉開都費力, 更彆提命中靶心了。
從妖獸洞中出來後,因為傷口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 薛寒遲便生了一場大病,這讓他本就不好的身體更加雪上加霜。
不知道是有家主的命令,還是其他什麼原因, 在他躺在床上的這幾日裡, 竟都沒人來給他醫治, 隻能靠著他自己的身體硬扛。
這個時候的薛寒遲還小, 他的身子本就經不起折騰, 傷口發炎碰上冷風,有一夜便直接發起了高熱, 臉色紅得嚇人。
沒有下人願意管他,他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薛寒遲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在床上躺了一夜。
守在他的床邊,江楚月看著他無神的雙眼,心臟像被抽過一樣泛起痛楚。
儘管日後的薛寒遲見魔殺魔,但是這些都是深烙在他回憶裡的苦難,會伴隨他一生,並不會因為成長而被抹去。
“小公子,這隻手要再往上抬一點,不能低。”
張師笑吟吟地抽出一根箭,沒有一點猶豫地帶著小薛寒遲的手將其搭在了繃緊的弦上。
對於這個一刻都不讓他停歇的笑麵虎,江楚月在心裡默默問候了他百八十遍。
薛寒遲大病初愈,還沒等他將養一段日子,張師便帶著侍從風風火火地找上門,把他帶來了練武場讓他練箭。
他的指導動作看似輕柔,實際下了狠力,一牽一拉間都沒有避忌。
江楚月看著,感覺自己的手臂也跟著疼了起來。
“對,就是這樣,小公子真是一點即通。”
看著倏然沒入草靶的箭頭,張師狀似欣慰地點點頭,一點都沒有管他滲出血的傷口。
而對於這些痛苦,薛寒遲卻像是習以為常般一語不發。
他像個任人擺弄的傀儡一樣,麻木地抬手、射箭,再抬手,再射箭……
每一次都是不帶任何感情的重複,就像在水中沉久了的溺水者,早就沒了浮起來的欲望。
沒有人告訴過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也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有什麼用,隻是眼前的人要求,他便這樣做了。
這時,一旁的侍從垂著腦袋小步走了過來,附耳對他說了些什麼。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張師頓了頓,便含笑朝著那裡走了過去。
江楚月抬頭看過去,認出了這正是薛寒遲那個冷血無情的爹爹,薛雲城。
江楚月對薛府知之甚少,但是從降魔禁術,和他們對薛寒遲的態度來看,這個所謂的修仙世家內裡的汙糟恐怕也是數不清。
對於他和張師,江楚月是按同等標準問候的。
一個是無所作為,對自家小孩毫不在意的家長,一個是專門奉命虐待小孩的狗頭軍師。
放到現實裡,這兩種人是她遇見了就分分鐘會抬腳踹人的地步。
樹蔭下,薛雲城放下茶盞,不甚在意地乜了眼練武場上的薛寒遲,抬頭盯著走過來的張師。
“他的箭術練得不錯,看來,你沒少下功夫。”
張師自覺地彎腰行了禮,站到了他的身側,唇角微微翹起。
“家主過譽了,都是小公子資質非凡,聰穎過人,我哪裡有什麼功勞。”
看著場上苦練的薛寒遲,張師忽然轉變了話鋒。
“不過,受命教了小公子數年,在下有一點不知當問不當問。”
大約是因為互相拿著對方的把柄,所以和一般令行禁止的上下級關係相比,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更多了些相互掣肘的意味。
這就意味著,雙方都知道對方的弱點所在,是一種隱藏的威脅。
麵對他突然的發問,薛雲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
“你想問什麼?”
張師低著腦袋,端的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小公子身上戾氣太重,家主有意壓製,可是百業之中,練劍為尊,若學此道,也不用再費其他周折。”
耳邊是一聲接著一聲的錚然箭鳴,張師抬頭看著穩坐椅上的薛雲城,眉眼彎得隻剩下一條縫。
“可是我見家主貌似並沒有讓小公子投身劍道的想法……”
張師此人心思繁重,幫著薛雲城辦了許多事,但大多數時候都會想方設法獨善其身,平日裡看人說話也要打著好幾個彎。
像他這樣的人,不會把自己的心思輕易寫在臉上。
第一次聽到他沒有拐彎的話語,薛雲城眼裡倒是有了幾分訝異。
不過,這分訝異還沒顯現出來,很快就被隨之而來的不屑壓了下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算什麼東西,也配修劍道?”
薛雲城嗤笑一聲,麵上儘是不以為然的涼薄。
“你也是糊塗了,拿著這種問題來問我。”
聽出了他語氣裡的不耐,張師笑著點點頭,及時把問題收了回來。
“那件事準備得怎麼樣了,沒有被人注意到吧。”
搖晃的樹影下落,在兩人的臉上刻下幾道壓抑的陰翳。
“家主放心,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進行,那個東西被滋養得很好,並無異常。”
薛雲城往後靠了靠,眼眸裡是深不見底的黑。
“沒事就好,這個時候江湖上的風聲緊,可千萬彆把什麼不該有的東西流出去。”
投下的暗影在張師的臉上緩緩移動,他的唇畔還是那抹熟悉的笑容。
“家主放心。”
薛雲城若有所地地點頭,而後指了指練武場上的薛寒遲,眼底閃現幾分異樣。
“我聽說他前幾日病了,是怎麼回事?”
事情籌備到現在,正是關鍵時刻,他可不希望在這種情況下出什麼亂子。
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小公子病了?”張師仿佛後知後覺地輕歎一聲,一臉無辜。
“大約是傷口裂開了罷,沒有處理好,是在下的失職。”
說得就好像他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一樣,將自己撇了個乾乾淨淨。
薛雲城目光沉沉地看著不遠處的小身影,“確實是失職……”
江楚月在一旁看著,還以為薛雲城良心發現,終於要發作了。
沒想到臨了了,他也隻是不鹹不淡地留下了一句話。
“下次注意些,不要影響到正事。”
江楚月:……
果然,不要對惡人抱有幻想。
張師笑著點了點頭,目送薛雲城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回廊上,嘴角的笑容倏然就變得僵硬起來。
練武場上,小薛寒遲還在木然地重複著射箭的動作,一點都不管手背上滑落的鮮血。
悄然而至的陰影將他籠罩其中,小薛寒遲這才停手,怔然回首。
男子微微俯身向他壓來,笑容在太陽下格外刺眼。
“小公子,這一步又錯了。”
*
夏日的太陽實在灼人,江楚月雖然感受不到熱度,但是薛寒遲流下的汗水卻是如有實質的。
在張師毫不留情的指導下,薛寒遲剛剛愈合的傷口不出意外地又裂開了幾道。
鮮血順著他的衣角滑落,將練武場的木板都浸染了血色。
他在練武場上待了多久,江楚月就在那裡陪了他多久。
離開的時候,張師托起他的手腕,將他身上的傷口重新綁了一遍,然後便囑咐侍女將他帶回了院子。
正是午飯時刻,像薛府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吃穿住行都有著近乎嚴苛的規定。
所以,即使薛寒遲在府上不受人待見,一日三餐倒都還是按例送過來的。
不過剛剛從練武場上下來的小薛寒遲似乎很累,連吃飯也是興致缺缺。
他對每道菜都隻是象征性地吃了兩口就沒有再動筷,然後一個人坐在那裡翻起了蛟絲繩。
“把菜都撤了吧,我吃完了。”
一旁的侍女看了眼滿滿當當的菜碟,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徑直將這些都端了下去。
無論是上次還是這次,江楚月好像很少見這些侍從和他說過話。
好像比起侍奉,她們的作用更多的是監視。
而對於這些,薛寒遲依舊是滿不在乎的模樣,他怡然自得地垂著雙腿,一心一意地研究著蛟絲繩。
江楚月坐在他身邊,看著他這副乖巧溫順的模樣,心裡很不是滋味。
沒有誰生來就該過這樣不安生的日子,如果薛寒遲可以選,估計他也不想出生在這樣的家族。
從他出生起,他的生命就像被懸在了刀尖上,沒有一刻是停歇的。
今日要殺妖魔,明日要練箭,連生病了都沒人在意。
即使他是徽州仙府的小公子,可似乎在這府上,他過得連個下人都不如,從沒有人把他當過小公子來對待。
沒有玩伴不說,連個能陪他說話的人都沒有,或許是因為這些,才養成了他日後那種不愛惜自己的性格。
想到這裡,江楚月不由得長歎了口氣。
就在她沉浸在傷感之中的時候,一道喑啞嗚咽的叫聲忽然從門外傳來了。
小薛寒遲被這聲音吸引,放下蛟絲繩走了出去,江楚月伸著脖子張望了一番,也跟了上去。
兩三個侍女圍在牆角,對著那裡的某樣東西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你們在說什麼?”
這些侍女沒想到驚動了薛寒遲,紛紛轉身,彎腰低頭,不敢看他。
“公子,沒什麼大事,隻是我們在這裡發現了一隻擅闖結界的妖獸屍體,正準備將它處置了,並無意驚擾公子。”
其中較為年長的一名侍女醞釀了一會,還是開口回了話。
薛府的諸多院落中,隻有薛寒遲的院子被設了結界,隻是這件事,住在其中的薛寒遲本人並不知曉。
薛雲城沒有和他提過這件事,所以下人們提起也是戰戰兢兢,害怕被殃及池魚。
可她們不知道,其實就算薛寒遲知道,也不會拿她們怎麼樣的。
更何況,他此刻的注意力全在牆角的那隻妖獸身上。
“什麼妖獸?”
侍女們麵麵相覷,將身子挪開,讓小薛寒遲看清了那團蜷縮在牆角的小東西。
眾人一言不發,江楚月探頭湊過去,微微晃神後看向了身旁的小薛寒遲。
“是一隻小白狐。”
第54章 良辰美景(八)
估計是遭受到了不小的靈力衝擊, 小白狐的尾巴無力地倒在地上,雪白柔軟的毛發都沾上了血腥。
牆角的侍女站在原地,低垂著腦袋, 不敢去看他的神情。
院子裡的其他人仍在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事, 誰都沒有回頭看向這裡,就好像對發生在這一切都漠不關心。
見薛寒遲不說話, 較為年長的那名侍女思忖片刻,蹲下身將地上蜷著身子的小白狐抱了起來。
“既然公子已經知道了,那我們便將這畜生帶下去,免得臟了公子的眼。”
侍女抱著這條小白狐便欲轉身離開, 卻沒想薛寒遲在此時忽然開了口。
“它還活著嗎?”
侍女腳步一頓, 在回頭和這位小公子視線相對的時候,心下不禁跳了跳。
“回小公子, 還有氣息, 但……應該活不長久了。”
薛寒遲院子裡的結界,是近些日子張師專門施法布下的, 上麵被加諸了十成十的靈力,普通妖獸觸之必死。
這白狐看著也沒有多少年的道行, 估計是挺不過這一關了。
小白狐還在痛苦地喘著粗氣,薛寒遲默了片刻,而後上前一步, 朝她張開雙手。
“把它給我罷。”
“這……”
侍女麵露難色, 糾結了一會, 還是將小白狐交到了他的手上。
薛寒遲將小白狐身上的血珠抹開, 有一下沒一下地安撫著它輕顫的身體。
“結界的事, 我不知道,這隻白狐的事, 你們也彆亂說。”
這些侍女低垂著腦袋,應聲之後便迅速退了下去。
小薛寒遲抱著白狐,和它一起坐在了流蘇花樹下,就像上次那樣。
江楚月撐著膝蓋,轉頭看著小薛寒遲。
他的神色如水澹澹,並沒有因為奄奄一息的小白狐而生出些彆的情緒來。
流蘇花遇風輕晃,一瓣瓣地打著旋地落下,柔柔地擦過一人一狐,最終歸於大地。
許是身上的傷太重了,小白狐軟著脖子躺在薛寒遲的臂彎裡,有氣無力地拱著腦袋。
小薛寒遲沒有想到,上次之後,小白狐還會回來找他。
隻是,貌似這一次,它不能再伏著身子向他討血喝了。
看著撲落在它身上的雪白花瓣,薛寒遲頓了頓,抬手揉了揉它的腦袋。
“你都要死了,還這樣痛苦可怎麼行。”
隻見他五指微動,似乎在掌心施了什麼術法,等他再覆手上去的時候,小白狐看起來舒服了不少。
耳邊的喑啞叫聲漸漸弱了下去,樹蔭落下的光斑映在小薛寒遲耳後的碎發上。
“咳咳——
我從前聽說,人死後,魂魄會歸於地府,你死後也會去那裡嗎?”
他大病初愈,驟然用了這麼多靈力,身體有些吃不消,說話間,眼眸都因咳嗽蒙上了一層水霧。
大約是知道眼前這人在與自己說話,小白狐耷拉著耳朵,嗚嗚叫了兩聲,算作回答。
小薛寒遲聽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和小白狐說話。
“應該是吧,或許,不是,無非這兩種選擇。”
“都說生前受苦,死後享樂,好像在彆人的眼中,死後的世界要比現世好上不少。”
薛寒遲看著盛夏的驕陽,眼睛如同沒有聚焦一般空散。
“可是,我死後要去的地方似乎和你們都不同。”
張師曾經帶著他去過密室,讓他看過那些書。
人活著的時候不是生而平等,死之後自然不會被一視同仁。
張師曾告訴過他,常人命數消亡,會歸於幽冥地府,從那裡經三途河,過奈何橋,喝孟婆湯,再度轉世。
為人,為畜,都要靠自己生前的造化。
可是像他這樣的人,沒有那樣的命數,陰司鬼差來索命,也不會帶著他通往那裡。
他的魂魄,另有歸處。
“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樣的地方……”
小薛寒遲無意識地念著,似乎對這死後的世界有著莫名的期許。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能掌控的,從很早以前開始,他的性命就不屬於他自己了。
薛寒遲的思緒還在飄飛,低頭的時候才發現懷中的小白狐已經沒了聲息。
感受著小白狐逐漸退去的體溫,薛寒遲伸手撫去了它身上的落花。
方才的那名侍女曾說過,它活不長久,同樣的話,張師也曾對他說過。
人人都會死,對他而言,死得好和活得好是一樣的道理,並沒有什麼區彆。
他咳嗽兩聲,斂去掌心的靈力,看著小白狐的身體漸漸消散,化作一團白色的魂氣浮現在空中。
似乎是在與他作彆,這團魂氣在原地頓了片刻。
“千金難買死得好,過完了這一世,下次便不要再來了。”
小薛寒遲的聲音輕輕柔柔,是在告訴它,也是在說給自己。
略微嘶啞的嗓音隨著空中的花瓣和小白狐的魂魄,一起飛向了頂端如覆霜雪的流蘇花樹,逐漸消散在眼前。
這一次,應該是真正的永彆了。
暑氣蒸騰,枝葉間斜溢下的陽光曬在小薛寒遲的身上,將他曬的暖意融融。
他靠著花樹,感受著這無儘的夏意,緩緩合上了雙眼。
隻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江楚月攬著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熬過了這一天。
*
之後的幾天,薛寒遲一如往常地去練武場射箭,跟著張師去不知名的妖獸洞斬殺妖魔。
生活波瀾不驚,沒有任何起伏,每一天都在重複著過去。
可是越是這樣寧靜,江楚月就越是感覺詭異。
在這靜如死水的外表下,真正的風雨已經快要到來了。
她還記得在練武場上的時候,張師和薛雲城說過的話。
他們口中所指的事情,多半就是降魔禁術,而且似乎為了這門禁術,他們已經大致籌備妥當了。
可是這和他們要求薛寒遲做的這些事情之間又有什麼關係?
或者說,他們需要薛寒遲做什麼?
江楚月不知道,正是因為對這些東西的空白,才讓她對薛寒遲的未來感到不安。
直到某一天的清晨,張師帶著人再度踏進這片院子的時候,浮於表麵的虛偽平靜終於被打破了。
“小公子,得罪了。”
大堂內,張師跪在地上,語氣柔和地對著薛寒遲作了個揖。
然後便沒有遲疑地從腰中抽出匕首將薛寒遲腕上的舊傷劃開,放出了大約半碗血。
從侍女手中接過明黃色布條,不過片刻,複雜的符文已然畫就。
如果說上次在夢中,江楚月還隻是覺得這些符籙刺眼詭異,這次倒是覺得有些熟悉了。
因為這正是她和薛寒遲在那間寶器閣中見過的,用以壓製惡魂的符籙。
顧情他們曾說過,從神女廟中帶出來的那些生魂,上麵也被貼滿了這些符文。
張師將這些布條分彆纏上薛寒遲的四肢,打上了死結。
在最為關鍵的脖頸處,他特意纏了兩次。
明黃的布條刺眼醒目,殷紅的符文蜿蜒其上,仿佛要掙破而出爬到小薛寒遲的身上。
“今日又要出去殺妖魔嗎?”
張師含笑地拿著繃帶,幫他把露出的傷口重新包紮好。
“小公子今日似乎興致不錯,是上次出門遇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嗎?”
他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迂回地想從他這裡套話。
和這種人說話真的很累,江楚月聽了都有些無語。
小薛寒遲知道問不出什麼,便沒有再同他說些什麼。
做完這些,張師便領著幾名修士,輕車簡從,帶著薛寒遲登上了一輛馬車往郊外駛去。
小薛寒遲靠著車壁,虛虛地望著外麵的景致,忽然問了一句。
“今日是什麼日子?”
這不是以往走的那條路,這條路途經街道,耳邊是沸騰的人聲。
這似乎是什麼特彆的日子,攤販叫賣,眷侶相攜,老人牽著小孩,大家臉上都是藏不住的喜悅。
張師原本在閉眼打坐,隨意看了眼窗外的景象後,微笑著回答道。
“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節,百姓出遊,是很熱鬨。”
“原來是中元節……”
他小聲念著,然後將車簾放下,將馬車內外的兩個世界隔絕開來。
“我能問問,我們要去哪裡嗎?”
薛寒遲從不會問自己該去哪裡,可是這一次,他卻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主動發問。
張師眉眼彎了起來,說話的語氣也與往常有些不同。
“是小公子心中所念,夙願得償之地。”
薛寒遲喃喃著重複了一遍,眼眸中似劃過一道裂紋。
“夙願得償之地……原來是這樣。”
他們如此說著,兩人像是心照不宣一樣,可坐在一旁的江楚月聽不明白了。
薛寒遲是個欲望很低的人,無論是幼年還是長大後,這造就了他對所有的一切都滿不在乎的性格。
和他相處了幾個月,江楚月還真的沒發掘出來他有什麼特彆想要得到的東西,不然剛開始的時候她也不用那麼艱難地求生了。
而且不知為何,從薛寒遲方才的神情來看,直覺告訴她,那不會是什麼好地方。
“籲——”
日影由短變長,在太陽落山前,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薛寒遲下了馬車,無神地在四周張望著。
山崖邊,渾圓的夕陽沉在天幕上,暮色蒼茫,昏黃的光線將幾人的麵容割裂出陰陽兩麵。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塔,六角屋簷上掛著風鈴,最高處飄著幾片薄雲,幾乎快要聳入雲端。
在高塔正門這邊,薛雲城正站在台階下,神色凝重地看著他們,顯然在此等候已久。
“家主,久等了。”
薛雲城越過他看著後麵的薛寒遲,言語之間竟然透露著些緊張。
“無事,快些開始吧。”
張師笑吟吟地點頭,然後便帶著薛寒遲一步一步地踏上了高塔下的台階。
江楚月跟在後麵,幾乎快要走過一半的時候才發現,這座塔沒有牌匾。
直走過最後一級台階,張師終於帶著薛寒遲到了這朱紅的大門前。
他將大門推開,轉身看著薛寒遲,眼眸中是一望無儘的幽深。
“小公子,請吧。”
塔內的光線太暗,那裡似乎並沒有人,也看不清其他的東西,目光所及,隻有黑暗。
小薛寒遲默默地看了一會,腦海裡是張師方才說過的話語。
忽然,他沒來由地問了一句。
“這裡就是最後的地方了嗎?”
張師笑著點頭,沒有回頭去看門內的東西。
小薛寒遲轉身看了眼天邊的落日,餘暉刻在他的臉上,映出那一雙冰雪消融的眼眸,和他嘴角揚起的笑容。
門內溢出來的黑暗幾乎快要將他包裹,但是他卻沒有絲毫的介意。
幽冥地府都不會收取的魂魄,還有什麼地方會將他困住呢。
沒有再多等片刻,他跨過門檻,徑直走了進去。
越過這裡,一切都會結束了。
朱紅的木門在他身後漸漸關閉,古樸的吱呀聲似乎割裂了生死兩界。
薛寒遲以為這裡就是最終的死亡了。
但是卻沒有想到,這裡是比死亡更黑暗的。
永劫不複之地。
第55章 良辰美景(九)
連雨不知春去, 一晴方覺夏深。
陽光微熱,混著空氣中的塵霧從敞開的紙窗投射進來,將臥房內照得亮亮堂堂。
西南角的床榻上也落滿了陽光, 半掩的薄紗將床上相擁而眠的兩人映出些朦朧的影子。
在江楚月閉上眼前, 薛寒遲還是背對著她的,可不知晚上發生了什麼, 兩人現在倒變成了相對而臥。
薛寒遲一手扶著她的頭,另一隻手扣著她的腰身,緊緊相擁的力度像是生怕她會逃走一般,不顧一切地要將她揉進骨血。
眼前清絕的麵容和夢境中的身影重疊, 江楚月眨了眨眼, 還有點沒緩過神來。
她抬手摸了摸胸口,因為夢中的後勁, 那裡正雜亂無章地跳著, 泛起一陣揪心的疼痛。
在夢境的最後,她看著薛寒遲走進了那座高塔, 死亡的薄暮映著他嘴角近乎解脫的笑容,看起來戚然無比。
還不等她跟上去, 就感到腦袋一陣眩暈,再睜開眼的時候,她已經從夢中出來了。
這一次的夢境比以往都長, 她像是真真切切地陪著薛寒遲走過了那一段人生。
按照係統的說法, 這些和薛寒遲有關的夢都是真實的過去。
正因如此, 她才會覺得苦悶。
蕭煜曾說過, 當年薛府實施降魔禁術, 還未成功,便遭到了靈力反噬, 薛寒遲是唯一活下來的人。
符籙纏身,在那座高塔裡,沒人知道他經曆了什麼,也沒人知道他是如何從滿門的覆滅中存活下來的。
明明知道是既定的過去,卻還是親眼目睹了這些不幸的往事,這才是最讓人無力的。
江楚月無聲地看著薛寒遲的寧靜睡顏,心情複雜,千言萬語在此化作了一聲輕歎。
他長到這麼大,或許都沒有真正體驗過正常人的生活,瘋是真的瘋,慘也是真的慘。
就在她暗自傷神,準備扭頭起身的時候,微啞的聲音拉回了她的視線。
“要起來了嗎,怎麼不繼續看我了?”
江楚月雙眸睜大,怔了一瞬,回頭便對上了薛寒遲那雙沉水映月般的眼眸。
“你已經醒了?”
薛寒遲的手還搭在江楚月身上,他卻並沒有急著放手,反而看著兩人糾纏在一起的烏發,勾唇笑了起來。
“有一會了。”
除了嗓音還帶著些喑啞,他雙眼清明,沒有半點懵然,確實像是醒了許久。
溫熱的呼吸纏在耳垂上,江楚月被燙得不禁抖了一下。
隨即,她很快反應過來。
“所以,你方才是在裝睡嗎?”
暖陽勾著他的側顏,薛寒遲指尖微動,搭在她脖頸上的手不自覺地撫上了她的發尾。
“隻是醒來的時候發現你正好在看我,便沒有睜眼。”
他的話語透著些無辜,和從前一樣。
“這怎麼能算是裝睡呢?”
薛寒遲臉上醉酒帶來的紅暈已經消去,他拉著江楚月的手,反著細碎光亮的眼睛含笑看著她。
“不繼續看嗎?”
夢境帶來的心緒逐漸退去,江楚月看著他唇角的笑意,心底莫名浮現出一種難言的心安。
這才是她所熟悉的薛寒遲。
看著他眸中微亮的水色,江楚月伸手止住了他的小動作,有些關切地問道。
“你昨晚醉酒了,現在有沒有感覺哪裡不舒服?”
雖然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夢境,可是對於他昨晚耍酒瘋的場景,江楚月還是曆曆在目的。
“我昨晚沒有醉,也並沒有哪裡不舒服。”
江楚月:……
眾所周知,說自己沒醉的人通常都已經醉到不省人事了。
“你還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嗎?”
薛寒遲輕輕搖了搖腦袋,回應著江楚月的話。
“記不太清了,應該喝了有一壺吧。”
他昨日在雨中走了好一會,滿心都在想著江楚月的事情。
那時候,李輕舟說過的話在他耳邊縈繞不絕,閉上眼便是江楚月在夢中與他揮手作彆的情景。
從破廟出來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的,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坐在了酒館樓上,窗外是宋府不絕的燈火。
他當時隻想著快些把宋微明抓過來送給江楚月,其餘的事情都沒有過多注意,自然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
躺在床上,薛寒遲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忽然用手撐起了身子。
如瀑的墨發隨著他的動作柔柔地疊起,迸出些錦緞般的光澤。
他扭頭看向門外的走廊,那裡早已空無一人,用來綁人的捆仙索也被收好放在了木桌上。
他送給江楚月的禮物不見了。
趁著他微微晃神的間隙,江楚月一鼓作氣,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是在找宋微明嗎,他昨晚就回去了。你不會還想把他再送給我一次吧?”
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江楚月仔細地看著他眼中變換的情緒,心中覺得有些好笑。
“可是我又不喜歡他,送給我有什麼用呢?”
看著她春水般的麵容時,薛寒遲怔怔地頓了一會,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江楚月昨晚已經說過了,她對宋微明無意。
那宋微明對她來說,已經算不上是個合格的禮物了,就算送再多次也沒有用了。
想通這一點後,薛寒遲眼睫微動,手上略微鬆了力氣,又慢慢地躺了回去。
“是啊,我差點忘了,你不喜歡他。”
昨晚的情景仿佛還在眼前,江楚月說了,她隻喜歡自己。
薛寒遲的聲音漸漸淡去,剩下的這半句話,他沒有宣之於口,一旁的江楚月卻也沒有忘記。
沒有說出口的未儘之言飄散在兩人之間,扯著窗外的陽光,帶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氣氛。
“時候還早,要不要再躺一會?”
薛寒遲扯了扯江楚月的衣角,任由她垂落的冰涼發絲拂過自己的手背,說話時眼中不含一絲雜念。
和江楚月躺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覺得很安寧,心中有種說不出的舒坦。
他很喜歡這種感覺,甚至可以說,有些上癮了。
此時的薛寒遲長發散漫,衣襟微微敞開,陽光也格外眷顧,為他的輪廓蒙上了一層光暈。
繡著紫色花紋的衣角在床上緩緩鋪開,似水一般地貼在他的身上,宛如在光下盛放的紫金蓮花。
他說得太過自然,以至於江楚月差點都要以為兩人是相伴多年了夫妻了。
江楚月忽然就理解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原因了,美人臥榻儘顯淩亂美感,她都要被誘惑著奉上一切了。
“時候不早了,我先起來了。”
壓下心中那瘋狂滋生的異樣情愫,她戰術性地咳嗽了兩聲,在自己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前,迅速穿鞋下床了。
一邊穿著衣裳,她還一邊打趣似地和他說話。
“你之前不是還說和我待在一起很痛苦嗎,怎麼,如今不疼了?”
玩笑歸玩笑,不過說實話,她其實挺在意這個的。
薛寒遲的心思難猜,當時他說出這番話,著實把她震到了。
後來她還專門去問了宋微明,他也沒有感到什麼不適,說明她真的沒有在無形之中給彆人造成什麼傷害。
那薛寒遲的痛意又是從何而來呢?
“你說這個啊,現在確實不痛了。”
江楚月有些驚訝,下意識回眸看他。
“這麼快,你就找到緣由了?”
江楚月下床後,薛寒遲也半撐著身子,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將垂在臉頰邊的烏發撥到了耳後。
“已經找到了。”
淺淡的眼眸印著陽光的影子,像崖邊直流的瀑布水澤。
如果說在此之前,他還不明白江楚月帶給他的那些痛意是什麼,那現在大約是懂了。
“其實,現在想來,那應該算不上是痛意。”
江楚月迎麵撞進他的眼眸,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不是痛,那是什麼?”
除了心痛,還有什麼東西會讓薛寒遲這樣的人困擾至此?
薛寒遲笑著看向她,羽睫上日光流轉。
痛意是讓人躲避不及的猙獰之感,又怎麼會像江楚月帶給自己的情愫那樣惹人上癮。
除卻和江楚月分離時難忍的扼痛,見到她時,和她說話時,那樣甘之如飴的悸動,怎麼會是疼痛呢。
“那應該是心動的感覺。”
——就像江楚月喜歡他一樣,他對江楚月,也動情了。
就像話本上寫的,才子佳人相會,懵懂情愫,翩然心動,是令人渴水般求之不及的欲望。
看著薛寒遲笑容柔和,沒有一點羞澀躲閃,如此直白地訴說著心中的感受,江楚月不由得怔在原地,連手上的動作都停了。
她默默地看著床上的薛寒遲,異樣的心緒湧動著,在心中紮根生長。
枝頭的麻雀還在嘰嘰喳喳地叫著,房間內的塵霧在大片的陽光裡沉沉浮浮。
收了手上的動作,江楚月再度轉身,緩緩靠近床上坐著的男子。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感覺,隻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跳怦然狂跳,不受控製。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伸手輕輕捧住了薛寒遲的臉。
在狂亂無序的心跳聲中,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薛寒遲,親吻會讓你感到痛苦嗎?”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會有此一問,薛寒遲還是看著她的眼睛,搖了搖頭。
他想告訴江楚月,他不知道。
可是在他仰著腦袋,準備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眸中印著的倒影倏然變大。
溫熱氣息相觸的一瞬間,透過江楚月微熱的體溫,薛寒遲似乎也聽到了江楚月心跳的聲音。
他抬手攏住了江楚月的手腕,小心地摩挲著她的肌膚,心中有些壓抑難忍的雀躍。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薛寒遲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隻能順從地摩挲著她的手腕,靜靜地感受著這如潮水般澎湃的感覺。
逐漸而來的潮濕呼吸,噴薄熱意將他緊緊包裹,這樣的感覺對他來說是全然陌生的,但又因為是江楚月,一切又都顯得那麼安寧。
絳紫色的腰封描出些虛影,還沒有再向前一步,就被撲麵而來的煙青色紗衣覆住,疊在一起難舍難分。
心中似有烈火般灼熱,薛寒遲想看清江楚月此時的表情,雙手攀著她的脖頸向上,緩緩捧住她的臉頰。
像是溺於茫茫大海中的人,隻能任由著流水湧到唇邊,用儘最後的力氣攀著身側唯一的浮木。
愈來愈急促的呼吸泛起水紋,將他的臉頰、耳垂染上血色一般的紅暈,連帶著眼尾都被抹上了一點紅。
臉頰上傳來的涼意將江楚月周身的熱意都帶下去了一點。
等她顫著眼睫緩緩睜開眼的時候,目光所及,隻有薛寒遲眸中迷蒙不知的無限春意。
此時此刻,就連江楚月也不得不承認。
或許,真的有那麼一瞬間,她為薛寒遲神魂顛倒了。
第56章 良辰美景(十)
許是床邊的兩人都沒有什麼經驗的緣故, 這個吻清淺又顯得有些雜亂。
薛寒遲茫然地跟隨著江楚月,在不知名的欲望裡沉沉浮浮。
他捧著江楚月的臉,指腹微動, 有些擔心會將自己的心跳聲傳到她的身體裡。
看著江楚月紅得幾欲滴血的耳垂, 他忽然就想到了江楚月方才問他的話。
雖然不知道她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問出那番話的,但若是讓現在的薛寒遲去回答。
他隻會望著她, 然後仰頭奉送一切。
這樣的感覺太好了,讓人止不住地想要多一些,再多一些……
在江楚月微微怔住的時候,他的手無師自通地攀上了她後腦勺, 默默加深了這個吻。
也就是在這時, 江楚月才終於驚醒過來,在他神思鬆懈的那刻向後退了一步。
紗衣隨著她的動作離去, 輕柔地從薛寒遲臉上拂過。
後知後覺的羞恥心迅速蔓延, 很快占據上風,將江楚月的臉暈紅了一大片。
她剛剛都做了些什麼?!
唇上的餘熱還未褪去, 薛寒遲伸手摩挲著她的臉頰,小心喘著氣。
他這副模樣太過搖曳生姿, 江楚月心臟漏了一拍,轉過腦袋,有些不敢看他。
“你不餓嗎, 快些起床吧。”
她此刻大腦都是空白的, 說話都有些不利索。
薛寒遲還沉浸在方才的吻裡, 有些不願出來, 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江楚月的躲閃。
他記得之前在無硯山的時候, 江楚月親了他的側頸後也是這樣的神情。
“和我親吻,你不喜歡嗎?”
臉頰的紅意還未散去, 薛寒遲的眼眸中還存著幾分霧氣。
說這話的語氣就好像在問,是他做得不夠好嗎?
這誰看了不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