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下山時,在少室山腳下見到了一戶農人家,夫妻倆都是淳樸老實的模樣,院子裡還有一個身材高挑的少年在幫忙乾活,時節已經入了夏,那少年在自己家,沒有什麼顧忌,便敞著領口劈柴,行動間已經頗有剛猛的武功底子了。
李青蘿掠過一眼,“咦”了一聲,扯了扯顧絳的衣袖:“姑姑,你看那孩子身上,是不是遼人的狼頭紋身?”
顧絳順著看過去,道:“是,而且他身上還有些少林武功的底子,十分紮實。”
李青蘿跟著顧絳走過許多地方,他們住在西夏,人是漢人,又常往大理去,並沒有這個時代宋人的仇恨觀念,她隻是覺得遠在北方的遼人居然出現在少室山,是件新奇的事,倒也沒想太多,看了兩眼就繼續往前走。
顧絳有一刻的駐足,但在那少年的母親端著茶碗招呼他喝水、抽出帕子替他擦汗時,看到母子倆的神色,又放棄了這一息間的念頭。
說來也荒唐,其實這樣習武砍柴,孝敬父母的生活,或許才是這少年一生所求。
那些殺了他母親,逼死他父親的人,一邊覺得他稚子無辜,教他武功,教他仁義,一邊又覺得他是個契丹人,留下證據,處處防備。這少林寺的方丈、丐幫的幫主、江湖的豪俠,三十年來無人給這個被瞞在鼓裡的孩子一個說法,卻勒著他的身世做韁繩。
既然始終覺得他是個契丹人,為何不乾脆把他送回遼國去呢?還要養在自己這些殺親仇人的身邊,就為了教他離遼向宋嗎?
最可笑的某過於那蕭遠山身為遼國高官,本是親宋之人,否則慕容博不會選擇設計他,而那些人殺死的女子更是個不會武功的漢人,蕭遠山因為妻子親近宋國,卻最終愛妻死於宋人之手,心中仇恨,怎能消解?
但這個爹也離譜得很,他連玄慈有了私生子都知道,幫葉二娘接生的就是眼前這個農婦,他不會不知道自己兒子的處境,竟也沒有把孩子找回來,哪怕害怕孩子太小時自己無法照顧,也可以等他十來歲懂事時,來把孩子領走。
他自己不聞不問幾十年,喬家夫妻將這個孩子視如己出,細心嗬護養大,他不感激,隻覺得他們和玄慈同夥,隱瞞真相,將人殺死,也是偏執到入了瘋魔。
遼國南院大王蕭峰的一生,就是在這樣各種不靠譜的人釀造的苦果中,成了一場夾在宋遼間的悲劇。
金庸筆下的兩位豪俠中,郭靖乃是宋人,卻在草原長大,為了阻止元朝侵略南宋,他最終死於宋元戰場,蕭峰乃是遼人,卻在宋國長大,為了阻止遼國開戰,最終死於宋遼邊境。
兩人都師承丐幫,擅長降龍十八掌,命運也如此相似。
這種由作者本人家國民族之思衍生而來的愁緒,似乎也流進了他們的血脈裡,導向他們不可避免的終局。
顧絳心中隱隱有所預感,自從他兩年前看完了靈鷲宮石壁上的所有武功之後,他就有了一種奇妙的感應,以前隻是作為“讀者”知道固定的“劇情”,現在則是作為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人,對命運,或者說是“天心”的感知。
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它不是對未來明確的預知,而是在某個瞬間,對某個人以及他未來的預感,也可以說是在得知大量信息後,出於自身智慧的判斷。
這些信息源於自然,源於“天”,而作出判斷的是他自己,是“人”,這也就是儒家所說的“天人感應”,所以那掃地的老和尚才會說他已有“天人之相”。
所以他能感覺到,這幾乎是注定的悲劇結局,從他作為遼人出生、失去父母開始,就已經落下了命軌,縱然期間可以避免種種誤會,但隻要宋遼兩國依舊,隻要這個時代的大局和人心不變,他還是會走向萬軍之前的雁門關,為他不為世所容的一生畫上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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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大半年後,李青蘿帶著王家少爺走到他麵前的時候,這種不可挽回的預感又出現在了他心裡。
王霄和是一個文雅恬靜的人,二十來歲年紀還未娶妻,在南人名門中十分少見,都是因為他身體不好,他的母親早產而亡,生下他也先天體弱,隻有長姐如母一般照顧著他,後來姐姐嫁到了姑蘇有名的慕容家,做了燕子塢的女主人,他為免姐姐牽掛,時常出門走走,表示自己身體有所好轉。
由此結識了李青蘿。
“若得阿蘿為妻,晚輩當一生珍之愛之,絕無二心,此心此誓,日月同證。”
顧絳看著他清澄明徹的眼睛,歎了口氣:“好,隻要阿蘿願意,我沒什麼不可以的,隻是你得從江南搬到天山來,你的身體,我儘力為你調養。”
王家少爺一口應下了,並自己向姐姐解釋,慕容夫人雖然有所不滿,但這幾年丈夫閉門不出,兒子的教養都壓在她身上,弟弟又這樣堅持,她也無可奈何。
王霄和反過來勸自己姐姐道:“阿姐,什麼榮華富貴,百年家傳,都是虛的,我知道你不滿我為了阿蘿舍下姑蘇家業門楣,可我能與她夫妻相合,逍遙世外,一生也足。反倒是你和姐夫這樣執著數百年前的一場大夢,連複兒這個孩子,小小年紀都不得解脫,鮮卑一族早已融入中原數百年,除了你們一家,何人還做著昔日燕國的舊夢呢?”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說這些,但弟弟這一去,也許日後相見更少了,還是忍不住想勸勸你,帝王將相皆塵土,何如珍惜眼前人?”
慕容夫人心高氣傲,當然是聽不進弟弟的話,王霄和無奈地離開了燕子塢,收拾收拾東西,跟著李青蘿來到了天山。
顧絳輪回多世,見過許多人,以他的眼光看來,王霄和當然有不少缺點,首先就是他的身體,他因為病弱不會武功,脆弱的根骨更不支持他修煉多麼高深的功夫,除非自幼時就有如顧絳這樣的高手以真氣為他護住心脈,再用藥調和,才能彌補先天的不足,長年累月用藥配合逍遙派養生的功夫,勉強能如常人一般。
可他都到了二十多歲,早就錯過了時機,若非遇到顧絳,也就隻能再活一兩年了,即便有顧絳在,也難以撐過十年。
因為身體的緣故,他精力不足,雖然人很聰明,讀了不少書,也有功名在身,但要再進一步,那消耗的精力就不是他這樣的身體能支撐的了,考一場科舉大概能要了他的命,所以他早就拋下了經學,隻隨愛好看些與功名進取無關的雜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