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顧絳不喜歡悲傷的情緒和離彆,人依舊像是過季的花,會凋零枯萎。
第三顆茶煙散服下的第十五天,王霄和與李青蘿夫妻倆又陪著女兒整日,待到日暮時,王霄和攬著有些犯困的女兒,望著西沉的紅日,漫天晚霞,輕聲叮囑道:“阿蘿,我的身後事隨簡即可,我生時無功勞於世人,死後也不必驚擾喧騰,除了阿姐那一支,我也沒什麼親近之人,但你日後絕不要看在我的份上,卷進慕容家的事裡。”
王語嫣窩在父親懷裡,迷迷糊糊聽著他和母親說話,本能記下了,但分辨不出他話裡的意思,隻聽到母親難得有些猶豫:“複兒畢竟是你的外甥,姐姐的獨子,就算不關慕容家的事,他也是語嫣的親表哥,他失去父母,獨自行走江湖,他日若有難處,我們能夠相助的,袖手旁觀也太過絕情。”
一貫柔和的王霄和此刻卻罕見的有些冷硬:“我年少時也覺得慕容家畢竟是姐姐的夫家,對他們家的行事雖有意見,卻也體諒,但這些年咱們見過宋國與西夏的戰事,遼國與西夏的紛擾,戰火一起,民不聊生。慕容家求光複燕國,恢複他一家的往日光輝,又要起多少禍亂?彆說不能成事,就算成了事,不過是裂土封王,又添一處邊界,許多白骨。”
李青蘿歎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隻是覺得他們這樣是不成的。複兒雖讀得詩書,學得武功,但他一不懂戰場軍事,二不懂民生文治,整日在江湖飄蕩,手下一個兵卒謀士都沒有,他本人又不是什麼驚世之才,也沒有惠及百姓的功業,就算江湖人知道他的名聲,他想舉事,又有幾個百姓願意相隨?不過是拿他做反賊,連夜拖家帶口逃竄罷了。”
“我隻是覺得真到了他們被朝廷圍剿的那天,保住他一人性命,也算對得起你姐姐。”
王霄和搖了搖頭:“你救他性命,然後呢?他若不死心,再起事來,造得殺業,你也要添一份責任在身。以他自幼受到的教訓,誰都勸不了他,日後他若彆有際遇,願意放棄這野心,你們也可做尋常親戚走動,他若始終不肯放棄,那道不同,不相為謀。”
“不管他慕容家是事敗塗身,還是功成名就,你與語嫣都不要涉足其中。”
李青蘿應下了,因聽到自己的名字,王語嫣也應了一聲,換來父親的手在她發間萬分眷戀的輕撫:“就算拋開大義,我也不能讓自己的妻女因為顧念我,惹來禍事。”
“阿蘿你若是心軟時,想想語嫣,活人永遠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將在花香中睡著的女兒安置好,王霄和轉身離開了太湖山莊,沒有和任何人告彆,李青蘿撐了一艘小船出來,載著他往太湖上去,這樣就很好了,就當他是出門遊玩,久去不歸,不必要讓所有人圍著看著,傷心地等著他一點點咽氣。
伴他走過這最後一程的,隻有妻子阿蘿。
顧絳沒有去送他們,既然走前沒有告彆,那就是走時無需相送。顧絳看著書房中掛在牆上的劍,這是一件古物,掛在這兒更多是作為文人雅士的象征,卻難免讓顧絳想到一些古老傳說。
金庸世界有記載的劍法巔峰乃是春秋時的越女阿青,她與白猿學劍,一支青竹杖便能無敵天下,年華未及雙十,就達到了獨孤求敗四十歲後“無滯於物”的境界,越國三千劍士得她一縷劍影便能破吳。最終範蠡在姑蘇城內尋回了他魂牽夢繞的西子夷光,二人功成退隱,泛舟而去。
千年後,西施的容色枯朽,謀國的智者無蹤,越女的神劍不存,隻有這悠悠湖上,傳說不絕,風光依舊。
四八雲端島,峰連二七蔥。湖平天宇闊,山翠黛煙朦。
十一年前,太湖邊上,病弱的名門公子給重重花影後的少女講起太湖,興起時念起詩來,卻隻講了前兩句,再要往下說,忽覺語塞,沒有繼續。
如今,他摘下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芍藥,戴在妻子鬢間,將這半截詩句續完:
“春在渚頭上,人遊畫境中。歡聲騰四野,花映笑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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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煙散的藥力讓王霄和的意識在不知不覺中歸於沉寂,沒有任何痛苦,就像是陷入了沉眠。
茶涼煙銷、曲終人散,隻留下仿佛丟了魂似的李青蘿和哭泣不止的王語嫣。
顧絳讓王家人安排好王霄和的身後事,包括給姻親慕容家去信,雖然他們和慕容複沒什麼來往,王霄和依舊是他的親舅舅,去世了還是要告知他一聲。
慕容複比王語嫣要大十歲,王霄和跟著李青蘿去天山時,他已經有九歲了,對這個脾氣溫和的舅舅還有印象,但他那時候基本成天都在讀書練武,以期未來背負起光複大燕的責任,所以和這個病弱的舅舅相處不多,更不要說他的家眷了。
收到自己這位至親過世的消息,慕容複想起自己的母親,還是帶著四大家將從外麵趕回來,參加了王霄和的葬禮。
這位同樣一度被爹坑得不輕的燕國皇室後裔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大概是外甥肖舅,他的樣貌和王霄和著實有幾分相似,來太湖山莊祭拜時,僅僅是站在那兒就看得李青蘿又落下淚來,慕容複見狀,也隻能勸慰舅媽節哀。
慕容複手下的鄧百川和公冶乾是穩重的人,但另兩位家將風波惡和包不同就個性十分突出了,他們一個是武癡,一個是狂生,若非看在王霄和去後,王家留下的都是些婦孺,他們的嘴上不會如今日這般安靜。
尤其是風波惡,他聽慕容夫人說過,王家舅爺本沒有這十年的壽數,是王夫人家的一位長輩出手,對方不是不講理的人家,要帶走王家久病的少爺,總得給慕容夫人這個親姐姐一個安心,所以那位親自來見過慕容夫人。
老夫人後來對他們說起過那位李氏的長輩,並不認為她是江湖人,反而覺得那是位山中修行的煉氣士,懂續命長生之法,其人來去無蹤,神出鬼沒,有仙風道骨。
那時風波惡就想見識一下這山中煉氣士的輕功。
但這一日堂前祭奠,並沒有看到陌生的老者在,隻有王夫人和表小姐帶著幾個家人,想來是年紀太大,不能奔波往來了。
王夫人倒是有不俗的武功傍身,但她是慕容複的舅媽,風波惡再混不吝,心中再怎麼好奇難耐,也不至於和她動手。
沒有架可以打,山莊裡又是孤兒寡母,他們這些男子不宜在此久留,儘到意思後就離開了,王夫人也沒有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