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蒼穹的長棍發出尖嘯,朝天連舞九棍,闖進血河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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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更漏聲聲,坐在世間最文雅奢華的宮宇中,坐臥不安的人難以入睡。
這位尊貴的中年人喚來近侍,問道:“諸葛卿家還未到嗎?”
他這個時候找諸葛正我,當然不是因為米有橋不在身邊,而關七入了汴京,他隻是夜來雅興上來,想尋諸葛侯爺對弈一局而已。
他這樣說,近侍們當然也是這樣說,就是諸葛正我來了,也得這樣說。
因為他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人,他是宋國的皇帝。
可被他惦念著的諸葛正我卻不太想進宮去“下棋”。
諸葛小花輕撫著自己的胡子,連連歎息:“這麼多年未曾見過關兄出手了,卻不能一見‘天下第一人’的風采,真是一件憾事。”
嚴魂靈好笑地看著他,道:“要不,您趁著人還沒到,先趕去神通侯府?要是知道您去了那兒,那位說不定就不找您嘞,畢竟萬一把關聖主引入宮可怎麼辦?”
諸葛正我笑了笑,沒有搭話,也沒有起身,他倒不是真想去保護徽宗,自從九皇子出了汴京,他就徹底對趙佶死心了,還沒有離開,不過是為了保護京中百姓。
以諸葛正我的智慧和見識,怎麼會不知道這一次讓金人得勝離去,會留下多大的後患?等金人消化掉這次征戰所得,下一次席卷而來的會是更多金兵。
到那時,金人會不會打到汴京城下?這滿城的百姓該怎麼辦?
既然已經有關木旦征伐變革,再塑新天,多他一個,少他一個,無關緊要,可戰局之外的黎民百姓,哪怕挽救一人,那這個可能會因他而得救的人,就是需要他來保護的。
麵對笑吟吟的諸葛正我,嚴魂靈心中平靜得很,她當然發現侯爺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再為家國憂心、入夜難眠了,這不代表諸葛正我放棄了這飽受摧殘的人世,而是他已經存了死誌。
與金人決戰到底的死誌,為保護平民良善舍生的死誌。
神侯府上下當然永遠與諸葛神侯是一心的。
他們雖是臣子,卻從不是忠於皇帝,而是忠於皇帝所代表的國祚,忠於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芸芸眾生。
嚴魂靈笑道:“這可真是一個令人難以入眠的夜晚,您這盤棋隻怕要下上一整夜了。”
諸葛神侯悠悠望著神通侯府的方向道:“這次進宮,隻怕見不到米公公。”
嚴魂靈道:“何止,若是關七聖存心要殺方小侯爺,隻怕您今後都見不到米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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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有橋是個機敏惜命、小心謹慎的人。
他身處皇宮大內這個權利漩渦的中心,曆經三朝,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成為趙佶的寵臣,靠的就是揣摩上意,謙和周全。
像他這樣的人,本不該為了自己以外的人拚命的。
可他現在正在為了救方應看拚命。
不僅僅是因為方應看一貫在他麵前的乖順貼心、恭敬細致,更是因為方應看身上寄托了他一生未能施展的抱負。
在米蒼穹看來,方應看是個和他年輕時極為相似的人,柔和隱忍,八麵玲瓏,能夠抓住機會乘風而上,周旋於各大勢力之間,誰也不得罪。
米蒼穹有著自己的雄心,他在汴京城中觀望風雲這麼多年,又有著旁人難以比擬的能力,他當然會有野心,可這所有野心都斷在了他的身份上。
太監的身份讓他一步登天,進入國家權力的最高層,也永遠把他隔在了那高層之外。
所以他傾儘全力支持方應看,他希望方應看能代替自己去成為那個撥弄風雲、揚名立萬的人物。
米蒼穹已經老了,這些年他開始不斷地回憶過去,回憶記憶中的好時光,和時光中的人。
他的師父張侯坐擁斬經堂,曾冠絕江湖,可自從韋三青出現後,張天艾就永遠是韋青青青的陪襯,世人津津樂道著韋三青的出身,說他的師父本也是斬經堂的弟子,卻被排擠,最終韋三青創立了自在門,門下弟子無不是名動天下的高手,斬經堂卻沒落了。
張天艾的兩個女弟子,化名溫李白的溫小白自從與關七斷情後,飄零江湖久不見蹤跡,三姑更是出家成了三枯,隻有他米蒼穹還在朝堂立足,卻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師承。
因為他的身份。
他這一生,都困於這個身份,這個身份是天子賜給他的,他無法拒絕。
米蒼穹有時也會想,這是他的命不好,自己的聰明麵對皇權這種不可抗力時,顯得那樣無力,此後每每回想起那一日的無力感,他就揮動長棍,想要穩穩地站立在天地間。
可這一次,他再一次體會到了那種無力。
刹那間,米蒼穹的眼前閃過許多人的臉,師父張侯的,師妹溫小白的,甚至是自己陪伴了數十年的官家的。
還有寄托了他期望的方應看。
這鮮活的、聰慧的,總是帶著純真無邪的笑意的年輕人,聰慧驕傲,還有比他當年更強的武功。
可那無可阻擋的劍氣遮天蔽日,握劍的人比皇位上的天子更淡漠無情。
米蒼穹出了九棍,關七卻隻出了一劍。
連成一片的凶悍棍風阻擋住了血河劍氣的傾瀉,卻沒能攔下持劍的人,關七一步跨過他去到了方應看身邊,血河劍斬斷了方應看的“神槍”後,也斬斷了方應看的生機。
關七甩乾了劍上血漬,開口道:“我答應了你後院那個女子殺你,所以你的性命就記在她那裡了,不算第三個。”
然後這已經踏入“天人合一”之境的白衣人看向了米蒼穹。
隔著他始終未曾跨越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