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有橋握著手中長棍,一手握拳,在他身後不過五步開外,方應看已經沒有了聲息。
同樣站在他五步開外的,還有持劍的關木旦。
麵對吳其榮和詹彆野時,關木旦還偶有喜色,可他對方應看從始至終都冷淡得近乎輕蔑,這種態度讓米有橋心中升起憤怒,好像同時被他輕易碾碎的還有他心心念念的另一種人生。
他的想法,他們的想法,關木旦當然無法理解。這位七少爺生來富貴,天資之高曠古絕今,有佳人傾心,兒女孺慕,天下競向,他所思所求從未落空,翻天覆地的偉業也能成就,以他今日的地位,哪怕中道而殂,青史上也會銘刻雲州王所向披靡的功業。
可天下隻有一個關木旦!
更多的人不過是在不知終點的路上苦苦掙紮,跌跌撞撞。
能夠走到今天,站在這裡的已經是千萬人中的一個,誰沒有流血流汗,生死裡走過?
他憑什麼否定彆人的抱負誌向?
“你錯了。”關七忽然開口道,他似乎真的能知道米有橋此刻的想法,卻並未動怒,隻是淡淡道,“我不是在否定你們的道路,而是在踐行我自己的道。”
“就像你們為了達成目的而殺的人、做的事一樣,我一開始就說了,我今天是來殺人的,為我的目的殺人,隻是這次被殺的換成了你們。”
關七還是願意和這位舊識多說兩句的:“你們為了權利殺人,你們不願意得罪大的勢力,但大勢力外的人你們從不手軟:朝中不願同流的官員,市井中敢於出頭違抗的遊俠,黑白兩道上不肯歸附的江湖散人,還有為了守住自己清名而斬草除根的百姓。”
“我也殺人,這三十年來,為了擴張勢力,在江湖道上、東南之地、燕雲二州、西夏北遼,甚至如今的西州回鶻,滅的國家也有,在這個過程中我殺的人有多少,連我自己都數不清,說是屍山血海也不誇張。”
“這些人都該死嗎?也不見得,他們也有父母親人,也是為了自己的勢力乃至國家。”
晚風吹動關木旦白衣如雪,手中長劍如血。
“當我走上戰場時,任何人都可以殺我,我也會取走每個敵人的性命,一如今日。”
米有橋怔了一怔,才搖頭道:“你,真是練武練到瘋魔了。”
關七不以為忤,反而欣然道:“人生在世,總有些執著。各位也深得‘貪嗔癡’三味,這位黑光上人貪於生,驚濤書生癡於美,元先生一生際遇,大多也從一個‘嗔’字中來,方小侯爺三者俱全。”
元十三限聞言冷哼了一聲,並未反駁。
“那米公公你覺得,自己執著一生又是為何呢?”
米有橋沒有說話,他站在夜間漸起的霧氣中,連神情都變得模糊起來,他年輕時就留起的胡子本已發白了,現在卻在發黃,蒼老的眼睛在月下泛起了藍光。
縹緲的霧氣急速向他手中的長棍聚攏,仿佛有一隻巨獸張開了嘴,一口要將所有靈氣和殺氣都吞入腹中。
當這些都被吞噬時,天地間隻剩下了“空”。
但空隻是它的表象,就像握棍的人——他這麼多年的謙和低調、無欲無求,好像所有事都隻以官家主人的想法為主,自己隻是一個“空殼”,這當然是假象。
潛藏在這“空”下的是一股極端凶殺之氣!
老者猛步向前,騰躍而起!
長棍呼嘯寰宇,帶著幾乎要吞噬地水火風、囊括世間空無的“凶”意,掃向它的敵人。
四大皆空,四大皆凶,摧山裂海,朝天一棍。
這就是米蒼穹對關七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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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越來越濃了。
比起北方寒意還未散儘的冷夜,江南的風裡帶著潮濕的青草氣息,這是春來的跡象。
方歌吟一時興起,像年少時那樣上了屋頂,一起帶上來的還有一壺好酒,兩個酒杯。之所以是兩個酒杯,皆因為他知道,等桑小娥送溫小白到斬經堂回來,一定也會上到這兒來陪他。
他們夫妻少年相識,相攜白首,數十年朝夕不離,對彼此再了解不過。
果然,當桑小娥回來的時候,見丈夫坐在屋頂上,訝然失笑後,便輕飄飄落到了方歌吟身畔。
方歌吟將手中的一隻酒杯遞給她,柔聲道:“陪我喝一杯吧。”
桑小娥自無不應,她知道丈夫此時心中難過,想找點消遣,桑小娥自己也傷心,但她外柔內剛,在感情上比方歌吟更果決。
這很正常,桑小娥雖然母親早逝,但桑書雲對獨女千嬌百寵,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能給予掌上明珠的太多了,桑小娥在情感和物質上一直是充足的,她的丈夫又是天下有數的高手,對她癡心無二,數十年來從未對她有一句重話。
對一個精神圓滿的人而言,下決心去割舍雖然也痛心,但隻要咬咬牙,還是可以做到的。
可方歌吟不一樣,世人覺得方大俠繼承幾大高手真傳,還有嬌妻相伴,人生美滿,但他們不知道,方歌吟自幼離家跟在師父身邊習武,師父死後返回家中,父親卻又去世,他孤零零遊蕩江湖,遇見師伯宋自雪,得對方傾囊相授後,宋自雪也死了,他繼承了蕭秋水的絕學,卻從未見過這位師父,救他於絕境的衛悲回更是早已離世。
方歌吟是個重情的人,偏偏他的一生,都在不斷地失去。
等桑書雲離開後,方歌吟的親人就隻剩下了桑小娥,他的精神和情感都依靠著妻子,說桑小娥就是他的性命也不為過。
方應看是他們倆一起撫養長大的孩子,說是義子,但在他們夫妻眼裡,和親生無異。
對方歌吟來說,這是個艱難的決定,所幸桑小娥會一直在他身邊,支持他在情與理之間做下決斷。
已經不複年輕的女子輕撫著丈夫鬢邊白發,自從金人破關後,他越發滄桑了,但在桑小娥的心裡,他永遠都是為了她獨闖少林的少年,她不願丈夫繼續為此傷神,轉而說起了一些讓人高興的事:“風裡的濕氣重,明天隻怕要下雨,春雨可貴,今年江南一定又是一個豐年。”
方歌吟知道她的心意,便也順著話題笑道:“是啊,關兄治下清明,沒有了那些貪官汙吏和盜匪橫強,老百姓的日子好過多了,如今的江南繁榮太平更勝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