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迷天 36(2 / 2)

說到江南的民生,方歌吟毫不避諱,若不是厭倦功名,他大概是世上和關木旦想法最接近的人。這位平民出身的絕世高手從未把皇帝放在眼裡,並不拘對方是聖主、昏君,在方歌吟看來,皇帝也是人,既然是人,那就沒有理由淩駕於任何人之上。

比起什麼天子之說,他更傾向於皇帝是一份職位,隻是地位很高、權力很大,對此方歌吟甚至覺得,皇帝的權力太大了,這並不是好事,缺乏製衡;憑血脈傳承也不好,皇帝既然是要治理天下的,那誰做皇帝該由天下人來決定。

方歌吟之所以懶於功名,正是因為看透了王朝運行的規則,不過是將“家天下”一次次輪回,他也相信終有一天,這一切會改變,就像從上古堯舜的禪讓到夏朝的建立,也像最早的人茹毛飲血,到如今身著彩衣、灶有百食。

隻是現在還做不到,要依賴一部分人來引導。

所以他一直覺得,關七做這個皇帝,可比趙佶合格得多。

這種想法說出口,隻怕自己掉腦袋不說,株連三族、九族都是正常,可方歌吟和關七閒談時,卻將之視若尋常。

如此和時下的思想相悖逆,連桑小娥都曾笑他“狂生”,所以他的朋友很多,遍布天下,他的朋友也很少,不過兩三人。

桑小娥靠在丈夫肩上,舉起手中酒杯:“江南好風景,但願這太平之象歲歲如此。”

方歌吟同舉杯道:“固民所願,天下共向。”

桑小娥笑了一聲,又幽幽一歎,明月照破長夜,千家萬戶共向,未知那些站在窗前的身影中,是否也有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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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七對斬經堂張侯的武功是有所了解的,不僅僅因為他年少時曾拜會過張天艾,更是因為溫小白。

淮陰張侯的“風刀霜劍”共一千零一招,是他仗之名震江湖的絕招,卻敗在韋三青的“千一”之下,之後的歲月,張天艾苦思武學至理,終於也將這一千零一招化入一招之內。

這一招,路數輕靈的溫小白沒有學會,但他曾在米有橋手中見過,不過在那時關七看來,張天艾的武學思路不過是仿照了韋三青,這一棍再怎麼也脫不出“千一”的範疇去,而三十年前的米有橋在武道上,更隻是張侯的影子。

所以,見到米蒼穹這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無情、不公、殺意而成凶煞一棍時,關七有些驚訝,轉而歡喜道:“你已自成一格,好。”

關七沒有用血河劍,而是伸出了雙手,到了現在,他似乎終於準備動真格了,隨著功力運使,那幾乎充溢月色的暈光漫漲,以至於他的發色都變成了銀白色。

但那和月光一樣清冷、明亮的,不是光,是凝練到極致的劍氣!

這劍氣使得關七的雙手如同精鐵、堅不可摧。

他的雙手迎著米蒼穹的長棍上托,足足上百斤的銅棍沉重得幾乎能把人壓垮,隨著米蒼穹功力灌入後舞動,棍身隱隱泛紅,燒得滾燙。

更何況,米蒼穹在他的棍上寄托的,正是他眼中不可違逆,無可抵擋的“天意”。

天意無情,世道不公,他一生的坎坷蹉跎,到老也隻能做皇家看門守戶的忠犬,都是因為這凶煞逼人的天意!

人說天地之間皆是空無,所以四大皆空,可在米有橋的眼裡,天地之間明明都是殺氣!

是人殺人、病殺人、運殺人,天殺人!殺機洶湧,四大皆凶。

人要如何與命爭,與天爭?

偏偏關七那雙人的手,穩穩托住了這一棍。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發生了什麼,隻看到關木旦拚雙手和米有橋的長棍相接,兩人連連出招,長棍揮舞時發出的嘯聲頻頻被清脆的碰響打斷,那是關七的手截住長棍的聲音。

功力稍弱的人都已經看不清他們交手的情形了,隻有元十三限全神貫注地看著,麵上泛起驚人的神采,若不是他秉性自傲,作為習武之人,恐怕已經忍不住動手加入戰局。

此時的米蒼穹已經不再像皇帝身邊溫馴的內監了,他發黃的須發飄動,仿佛一隻發怒的獅子,凶悍地追獵撕扯著自己的獵物!

而關七呢?

關七在笑。

幾乎要溶入月色中的人麵上泛光,雙眼發亮,嘴角帶笑,哪怕米有橋步步進逼,他在步步後退。

關七當然不是要敗了,事實上他現在在做的事,可能旁人想都不敢想,他從米蒼穹的招式中逆推張侯的“風刀霜劍”,從而摸索韋三青的“千一”是怎樣的武功。

韋三青,自在門的創始人,一位憑自己的天賦問鼎武道巔峰的大家,關七一直十分遺憾,自己沒能見過他,連許笑一和諸葛正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師父身在何處,又是否還在世上。

因為自在門特殊的規矩,師父傳給弟子的武功,自己不能再用,必須推陳出新,而許笑一的功力被廢、諸葛正我又收了一堆的義子徒弟,所以從韋三青的弟子身上,關七見不到多少韋三青的痕跡。

而三十年前,關七和米有橋交手時,兩個人的境界都不夠。

直到今日。

米蒼穹眼中的天地不仁,生靈在競爭廝殺中生存前行,可關七通過這一脈傳承而來的棍法,得以和生平緣慳一麵的人遙遙相識。

對方是一個怎樣的人?如何以莫大的毅力和智慧,才將一千零一招的刀劍凝聚為“千一”?

他有著獸一樣的野性和君子的溫文,柔和也豪壯,豪情又幽然,執著狂妄,驚才絕豔,淡泊的浪子本性中,蘊含著深情。

是以經曆“風刀霜劍”,仍求那由“千”成“一”的一招。

關七掌上的招式變了,他從一味的抵擋開始反擊,左手刀法,右手劍法,可刀能發劍氣,劍能發刀氣!

刀非刀,劍非劍,刀劍的界限都在掌上模糊了。

最終,他向米有橋邁出了一步,沒有朝天一棍的驚天聲勢,隻是平平無奇地向前遞出一招。

就像當日斬經堂內,韋三青向著張侯遞出的那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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