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盤坐在空無一物的大地上,身後是連綿的陰山,頭頂是碧藍的天空,神情安詳喜悅。
龐斑則忙著修築一座簡陋的窯爐,從山上取乾枯的草木,他已經猜到,蒙赤行精神解脫後的軀體一定很難焚化,尤其是他們這一脈的修行法鍛煉肉身,絕不是一般方法就能燒動的,他要多做些準備。
到了蒙赤行預言的第一百天,龐斑坐在蒙赤行身邊,感受到他一日圓融似一日的精神終於徹底脫離了軀體,那股溫和遼闊的意蘊沒有半點牽掛地向著天地間去了。
魔門大宗師、蒙古帝師、曾追隨曆代蒙古皇帝南征北戰的絕世高手、“魔宗”蒙赤行,在他弟子的陪伴下,於陰山腳下坐化了。
自此,蒙元震懾天下的三大高手全部離世。
龐斑望著頭頂的天空,他也不知道蒙赤行最後去的是何處,是融入了這片天地,還是精神超脫這個空間,得以另類的飛升。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見到一個得道者是如何走到最後的,蒙赤行雖然沒有在最後教導他什麼,但他一生修行所得的精神在這百日裡,無時無刻不在告訴他,那是怎樣超越萬物、高邈玄妙的前境,是世人苦苦追求的大道所在。
前路未絕,來人當往,為求此道,百折不悔。
飄忽的魔念在這一刻凝結成了熾烈的魔種,在清冷陰極的道心中,至陽無極的魔種仿佛在水中生火,將所有精神灼燒凝練,撕裂開道心撐起的意向,化作一朵將開未開的金蓮種在月下的清水心湖中。
道心種魔,由此而初成。
龐斑跪在蒙赤行的屍身前,鄭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把這具軀體搬入窯爐中焚燒,和忽必烈死後屍身老化不同,蒙赤行坐化時的境界曠古爍今,留下的身軀猶如金剛、堅硬不朽,烈火焚燒了整整五天,才徹底將之燒成灰燼。
拆掉窯爐,任由草原上的風將焚燒的灰燼吹散,蒙赤行的精神已逐道而去,他的身軀則永遠和他的親族一起留在了這片土地上。
收拾完所有後續,龐斑大致分辨了一下方向,也不返回已經沒有蒙赤行在的大都,徑直往藏地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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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龐斑懶得繼續步行,便捉了野馬群中一匹合眼緣的馬來代步,晃晃悠悠步入了高原地帶。
其實對藏地他並不陌生,身為齊乘雲時,他居住在天山上,時不時四處遊走,藏區他也來過幾次,人跡罕至的地方總有種自然的純淨大美,但人多的地方他就不太喜歡了,大概是因為這裡盛行的苯教和奴隸製度,讓他身為一個“人”而本能地感到不適。
所以齊乘雲很少在藏地盤桓,隻是偶爾去看看風景,也帶著晚輩去長長見識,看看自然的神工造化。
這次,龐斑要去見的是藏傳佛教的密宗活佛,對這一任的活佛,藏民們說得神乎其神。
據說如今的鷹緣活佛是在上一任活佛離世,舉行繼任儀式時,突然出現在大殿中的,布達拉宮的諸位上師商討後,便將此視為天意,奉他為新任活佛。
這位鷹緣活佛不會任何武功,但布達拉宮的僧侶們對他無不尊崇敬拜,因為其人有大智慧、大慈悲,能解眾生苦難,能解一切迷疑。
龐斑在進入藏區前就放走了自己騎的馬,徒步登上高原,以精神隱蔽自己的身形,湊在藏民信徒中津津有味地聽著他們讚頌當世活佛的聖跡和智慧。
忽聽得一個衣著簡樸的喇嘛歎了口氣,走過來坐在龐斑身邊,開口解釋道:“世間沒有人能解一切疑問,更渡不儘苦海無邊。”
龐斑看了一眼這個青年麵貌的喇嘛,他身材高大,卻不給人壓迫感,五官分開看都平平,但生在他臉上,就有了一種近乎神聖的美感,他低垂著眉眼,仿佛寺廟殿堂中供奉的佛陀塑像,仁慈悲憫。
龐斑咬了一口熱騰騰的青稞餅,詢問道:“那鷹緣活佛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青年喇嘛轉著手裡的念珠道:“他是個曾經走錯路的人。”
龐斑挑了下眉:“此話怎講?”
“他的母親是藏王弟子白蓮神女,因被師父派去阻截南宋高手傳鷹,和他結下了一段緣分,生下他,起名鷹緣。”青年喇嘛無視了不遠處圍爐而談的眾人,店中的人似乎也沒有看見角落裡的僧人,任由他說起當世活佛的隱秘身世。
“他自幼就受到母親的影響,一心追尋父親的足跡,隨身攜帶他留下的兵刃,受到其中的武道影響,便以為自己該走上這條跟在父親身後,飛升而去的路,直到他的母親去世,他才突然意識到,親緣是會隨著生死輪回斷裂的,離去的人已經離去了,他該做的是走自己想走的路。”
“那一刻,他精神完滿,差一點踏出那一步,但他放棄了。”
龐斑手中的動作一頓,再一次打量起眼前的喇嘛:“在我看來,他不是放棄了,他是找到了。”
青年喇嘛聞言而笑,他看向龐斑的眼神熟稔親和,像是在看一位相交已久的朋友:“是。那飛升的路,不過是他被父親所留的道意侵染而走上的,不是他要追求的道。他的道從不在天上,而在人間,所以他舍去所有武功,返回到人間,來履行自己的道路,也了結一些因緣。”
龐斑吃完手裡的餅,向喇嘛行了一個佛禮:“大和尚好修為。”
世間多少人求飛升成仙、長生,哪怕知道這條路不是自己想要的,但半步踏出,有多少人能放棄唾手可得的成就,向道而舍飛升?
青年喇嘛,也就是鷹緣活佛微微搖頭道:“那本就不是我的,舍去也未曾失去什麼。我向施主陳述此事,一來是覺得你與我所求雖不同,卻是一樣人,二來,是為了結家父與尊師的因緣。”
長街一戰,蒙赤行從傳鷹身上看到了“天道”,傳鷹也是因為蒙赤行才窺見邁出最後一步的機緣。
青年喇嘛微笑著伸出手,道:“鷹緣,因緣。我與施主命中有三麵之緣,今日我來見你,是為你指一個方向。”
他的食指落在龐斑的額頭上,兩人的精神相接,一處古樸恢弘的宮宇畫麵忽然從龐斑的腦海中閃過,還未等他去捕捉那殘留的畫麵,一直戴在他手上的白玉鐲忽然震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