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在歲月中自然老化的鷹緣活佛穿著僧袍,麵帶微笑地坐在人來人往的路邊,沒有誰注意到這個奇怪的藏地僧人,隻有一個黑衣少年站在他身邊,這個少年俊美得出奇,在顧絳的記憶裡隻有邀月念念不忘的江楓能在樣貌上和他相比,連顧棋和無崖子都遜色幾分。
龐斑打量了兩眼這個站姿□□如長槍的少年,他和玉郎江楓的溫柔儒雅截然不同,神情冰冷自矜,隻是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鷹緣。
也不知這神神叨叨的大和尚,和人家小孩說什麼了。
龐斑心情頗好地搖搖頭,走到了鷹緣身邊,也學他一起席地而坐,任由陽光照在自己身上,暖洋洋地熏著人陶陶欲眠。
鷹緣見到他,麵上的笑意也深了幾分:“數十年不見,龐先生風采更勝往昔。”
黑衣少年默默看著這個“龐先生”破破爛爛的衣物,臟兮兮的臉,隨意大喇喇坐著的姿勢,若非此前見識過這個老喇嘛的本事,他隻會覺得這藏地來的喇嘛在胡說八道。
龐斑撐著下巴道:“這是咱們第二次見麵了,你特地在這兒等我,必然有個緣由吧。”
鷹緣歎氣道:“以你如今的境界,完全可以閉關入定,嘗試破碎而去了。”
龐斑睨了他一眼,沒有再追問大和尚的來意,順著他的話題說道:“是這樣沒錯。我這一路向西去,過了十多年混跡民間的生活,一開始我有些不適應,人群給了我拘束感,要在人群中生活,就像要把一隻大象壓縮到狼的大小,讓它跟著狼群來去。”
鷹緣點頭道:“你秉性冷淡孤僻、孤高決然,明明身負萬民之運望,有天子相,卻自去家國,割舍下了這一切,要再回到紅塵中,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龐斑知道他所說的天子相,源自上一個世界“關七”的功業,他在平定天下後安頓好一切,才離去,雖然未登天子之位,可一定會留下帝王名位,但這些並不值得拿出來和鷹緣談論:“我漸漸地習慣了,因為我本就是眾生中的一個,隻是性格不同,力量更強。”
鷹緣失笑道:“很多人都不會認同你這個說法,在他們看來,你是天魔降世,魔道化身,無情無欲,早就不是‘人’了。”
龐斑知道,但他並不在意那些人怎麼看待自己:“恐懼源於未知和無力,從而妄念滋生,人本就是動相之一,心念無窮,若能教天下人都知我,那我才真正不是人了。”
“何況我這次回中原,本就是打算了結一些首尾後,就尋一個清淨的地方閉關的,你不也是因此來見我的嗎?”
鷹緣知道,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才在這裡等,帶著一個命中注定要被龐斑影響極深的人:“等你破關的那一日,便是咱們的最後一麵了。”
蒙赤行與傳鷹的約定,那時便可在他們兩個傳人身上達成。
這是因果,也是緣。
鷹緣道:“我本以為你會在關鍵時刻需要人來推一把,就像燕飛於孫恩、龍鷹於席遙,也如家父於尊師。可你的道基深厚,自成雙極,道心魔種都已圓滿,無需他人助力了。”
龐斑摸著下巴道:“其實我是喜歡有個對手的,但不是為了去往他們的身上映證自己的道,道於我而言,是自我成就,我尋對手,隻是為了能有一個勢均力敵的存在,能互相促進,消解些許寂寞,不至於讓我想要說什麼的時候,無人能夠聽懂。”
說到這裡,他笑起來:“所以你來找我,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是願意坐下來奉陪的。”
鷹緣也笑道:“是。所以哪怕沒有父輩的影響,為這生平的第三麵,千山萬水,和尚依舊會來見閣下。”
一時間,龐斑有些遺憾鷹緣舍棄了一身的武功,不能和他切磋一二,但若非願意舍棄武功,鷹緣也不會成就如此純粹的佛心。
龐斑轉向已經聽出他身份的黑衣少年,悠悠道:“你從藏地到中原見我,卻不說是為我,那便是為這個小孩了。”
鷹緣頷首:“他與你也有些緣分,這孩子生平唯獨好武道,和你是一路人。”
龐斑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著目光灼灼看著他的少年:“能讓你引他來見我,此子未來的成就必然不低。”
“是,若不是你閒雲野鶴的性子,沒有留在蒙元帝國,建立屬於自己的勢力,再過十幾年,他自己也會去找你。”鷹緣又開始神叨叨起來,“可換做如今的你,那時隻怕早已不在人間了,他與和尚因緣頗深,我當成全他。”
龐斑笑中透了幾分冷意:“你不怕讓他來見我,反而毀了他的向武之心?”
這一次,鷹緣沒有說話,那黑衣少年錚然道:“活在天穹之下的人,也未曾因為抬頭便見天高,便放棄青雲直上的想法!”
“我若見道而心生畏懼,那是我之心不誠!”
龐斑看著這個少年,臉上的神情都消失了,隻有一派平靜漠然,他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物,便將衣上的風塵全部掃去,留下一襲青衫,一張白至瑩透的臉,整個人似天工巧匠雕琢的玉像,漆黑的眼睛望過來,隻一眼便似高山傾倒,天垂半分,壓在他身上!
少年依舊站著,他不僅沒有退縮,反而上前了一步!
一旁的鷹緣含笑不語,龐斑施施然道:“這一麵既然已經見過,我便走了,大都還有一群人等著我。”
言罷,他轉身而行,明明之前還人聲喧囂的大街上竟寂靜無聲,青衫魔師步履閒適,可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脈搏上,偌大的古城,似乎變成了一座空城,連他自己都不在其中。
隻有一人獨行,轉眼遠去。
直到鷹緣輕歎一聲,少年才恍惚驚醒,發現自己依舊站在街邊,人聲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