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肚子,便是裡麵的尚未出世的孩子罷。
隻是雖然有遺憾,卻也並沒有太多執念。
在那樣的環境下出生,對孩子而言也許是一種折磨。
既然她都能夠重生到摘花會這一年,那這個孩子應該也已經去了該去的地方
裴清綺對著鏡子,忽然就笑了起來。
她不後悔曾經愛過,可愛過便是過眼雲煙,破鏡難以重圓。
這一次,她不會再重來。
……
這一日的烏都,像是有大事要發生。
本來熱鬨的街道此刻顯得有些冷清,倒是煙樓那一處擠滿了人,熱鬨非凡。
歡聲笑語隔著好幾條街都能夠聽到,吹鑼打鼓的聲音震徹雲霄。
裴清綺已經穿好準備的衣裳坐在銅鏡前麵,丫頭給自己上妝的時候,她聽到外麵吹吹打打的聲音,皺了一下眉頭,外麵這般嘈雜,“樂師們都是周公子請的麼?”
旁邊人給她上妝的丫頭有些驚訝,“姐姐是怎麼知道的?”
裴清綺笑了笑,沒有說話。
上一輩子就是因為這個周公子,為了引起她的注意,請了全烏都最優秀的樂師在街道上為她演奏,結果驚擾了馬匹到處亂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當時行人都嚇得抱頭鼠竄,路上是一片狼藉,煙樓裡麵的姑娘也被嚇到臉色發白。
裴清綺當時隻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女孩,自然也害怕這樣的場麵。
就是那一天,蘇允承穿著一身深紅色的衣裳,騎著馬奔她而來,直接將她帶上了馬背,讓她免於被受驚的馬兒所傷。
那時的記憶還如此鮮明,裴清綺永遠記得那個紅衣少年初見時般的驚豔。
那般明豔的顏色穿在他身上也那麼好看,絲毫不顯得娘氣,反而精致入骨,一身清冽少年氣。
也許當時還稚嫩了一些,但他的氣場也已經初見鋒芒,所以從人群中脫穎而出,一下子就走進了裴清綺的內心。
想到這裡,裴清綺往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道再重逢他時,會是什麼樣的景象?
她預設了一下那樣的場麵,本以為自己總會有點波動,卻發現自己的心竟然沒有任何的流轉。
就連期待都不曾有。
……
街頭。
看熱鬨的人群都擠在街道兩旁,擋住了一些做生意的店鋪,若是在平常店家早就破口大罵,可在今天的日子他們乾脆就關了店麵,也過來看熱鬨,馬車在街上行走的時候都有些困難。
同行的小太監掀開簾子往外麵看了一眼,而後回過頭來抱怨道:“太子殿下為何非要選在今天出行?這些人仿佛沒見過漂亮女子一般,全都擠在這,那馬車根本就無法前行!”
旁邊的男人聞言睜開眼睛,墨色的深眸沉冽而深邃。
他身著一身玄色的衣袍,看上去年紀輕輕卻成熟穩重,有著同齡人沒有的凜冽和乾練。
他生了極好一張臉,完全遺傳了皇後那絕世的容顏,精絕的五官落在一個男人的臉上除了俊朗之外,還多了一絲男人特有的剛硬。
這是一張讓誰看了都要忍不住臉紅的好皮相。
隻是……
“太子殿下,您應該多笑笑的,總是這樣板著一張臉,誰都不敢接近您,還以為你有多麼不好相處。”
小太監忍不住吐槽道:“哪怕您不笑,隻要彆用這樣冰冷的眼神看著旁人,區區一個太子妃還不是讓你隨便挑,哪裡用得著皇上和皇後娘娘這般頭疼?”
像他這樣的年紀,太子妃應該是早早就定下來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大臣們都不敢將女兒嫁給他。
明明太子殿下各方各麵都是頂頂優秀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夠與他相比的男子,頂多就是脾氣差了一點,臉臭了一點,不苟言笑了一點,沉默了一點……
蘇寒祁抬起頭,不耐煩地打斷他,“再說廢話,把你丟下去。”
小太監立刻就閉上了嘴。
連男人都怕的臭脾氣,更彆說是那些嬌嬌軟軟的女人們了。
就算是喜歡太子殿下,就這麼個性子,也沒什麼人敢接近啊……
小太監忍不住歎了口氣,太子殿下雖然看著很凶殘,其實對東宮的人都很好,也不知道為什麼對外人們就這般冷漠。
聽說狄大將軍的獨女跟她示好,他直接就將人推到了池塘裡去,把人家的額頭都摔破了相——
小太監不知道的是,上輩子蘇寒祁並沒有做得這般過分,隻是讓狄書萱知難而退。
可這輩子不知道為何,見到狄書萱那張臉,蘇寒祁心中便升起一股煩躁。
他沉著眉眼,按了按眉心,馬車停下來之後抬頭往外看去——
於是便跟馬車外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蘇允承騎著馬而來,視線定定地落在蘇寒祁臉上,眼中波瀾不驚,沒有任何情緒,就這麼淡淡地看著他。
他記得上輩子也是這個時候,他和蘇寒祁同時去求娶裴清綺。
也是在這個時候,蘇寒祁的馬車停了下來,而他騎著馬跟了上來,兩個人對視之後,誰也沒有理會誰,各走各的路,卻是同樣一個目標。
他知道蘇寒祁對裴清綺有意思,也是無意中發現他竟然屬意一個煙樓來的女子。
他一開始接近裴清綺並不是純粹因為喜歡,隻是後來丟了自己的心……
可即便他目的不純,最後也是他抱得美人歸。
那是他上輩子唯一一次贏過蘇寒祁。
雖說後來他當上了皇帝,卻也是用了裴清綺威脅蘇寒祁。
他嘴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算起來,他每一次贏過蘇寒祁,似乎都是因為裴清綺。
沒有人知道,蘇允承心裡麵也曾經有過陰暗的想法。
他明明知道裴清綺不是那種會朝三暮四的女人,卻因為對於蘇寒祁的嫉妒,始終對於裴清綺有一種不信任。
尤其他一直活在蘇寒祁的陰影之中,他所渴望得到的一切,都在偏袒蘇寒祁。
所以即便知道裴清綺對自己一片赤誠,因為蘇寒祁曾經喜歡她的緣故,有時也會忍不住遷怒於她。
所以才會在狄書萱入府之後,那麼容易就被彆人給挑撥,那麼容易被情緒給遮住眼睛,導致兩人越來越疏離。
這一世,兩人依然狹路相逢。
蘇允承也依然沒有多說什麼,視線有些複雜地看了蘇寒祁一眼,隨即收回視線,策馬離去。
蘇寒祁坐在馬車上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眼眸漸漸沉了下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一旁的小太監忍不住嘟囔了幾句,“見到太子殿下竟然連招呼都不打,不就是看著自己母妃最近很受寵嗎?”
他倒是覺得皇上最愛的依舊是皇後娘娘,雖然將皇後娘娘打入了冷宮,但時不時都會派人去問候一下,似乎就是在等著皇後娘娘服軟。
可皇後娘娘也是個剛烈的性子,無論如何都不肯鬆口,也不肯見皇上,所以才導致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如此僵硬,才會讓那個蘇妃鑽了空子,這麼猖獗。
他看皇上最近有要求和的趨勢,等到帝後兩個人和好,這皇宮裡麵哪還有蘇妃母子的立足之地?
……
蘇允承將一切都甩在身後,風刮在他的臉上帶來一陣刺痛才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閉了閉眼睛,腦海中全是那日裴清綺落下井中的那決絕而無情的模樣——
那是他自重生以來,隻要一想起就會心臟抽痛到無以複加的畫麵。
那時候的萬念俱灰似乎還曆曆在目,他依然能夠能夠體會到那時的絕望、和隻想要跟著裴清綺一起去了的決心。
他跳入了井中,耳旁是狄書萱撕心裂肺的哭喊,冷宮的大門被人破開,一群禁軍衝了進來——
他竟然沒死成。
蘇允承想到前世的記憶,臉上閃過一絲自嘲的諷意。
那口枯井早就乾涸了許多年,裡麵沒有一滴水,跳下去之後隻能是摔得粉身碎骨。
許是他常年練武,居然沒有摔死他,等他醒來的時候身邊圍著一群太醫,正戰戰兢兢地跪在一旁不肯抬頭看他。
他沙啞著聲音問他們,“她呢?”
那些人都各自看著對方一眼,臉上有迷惑又有心驚,似乎知道蘇允承問的人是誰,但是又沒有一個人敢說。
蘇允承猛地坐了起來,身上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太醫連忙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龍體!”
他知道自己斷了許多骨頭,但都比不上親眼看到裴清綺死去的那一刻的疼痛。
過了很久,他才閉上眼睛固執地又問了一遍,“她呢?”
這時才有一個聲音顫顫巍巍地在他耳邊說:“在……在凝香閣。”
凝香閣——保存屍首的地方,可以讓人在下葬之前保持肉身不壞。
他當時起兵造反的時候並沒有殺了德懿帝,而是將他禁錮在天牢之中。
他知道德懿帝一直都保存著皇後的屍體,就放在凝香閣。
當時德懿帝隻求一死,他偏偏不如他的意,當著他的麵將皇後的屍體帶走,這個時候德懿帝才發了瘋一樣要和他拚命。
看著他痛苦萬分的模樣,那時候的蘇允承隻覺得爽快,原來報複是一些那麼有趣的事情。
他看著德懿帝一心求死,卻始終不讓他死,讓他硬生生忍受著無法與心愛之人重聚的痛苦,告訴他他是如何讓人侮辱皇後的屍體……
最後的最後,看到德懿帝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突然就覺得沒了趣味。
一切都沒了趣味。
如今換成了他愛的人躺在那裡,他忍著骨頭斷裂的劇痛,踉踉蹌蹌地走到他身邊,看著裴清綺閉著眼睛躺在冰棺上,突然就體會到了德懿帝那時候的情感——
這可是他最愛的人。
他這輩子要白頭偕老的人。
怎麼可以就躺在這裡,閉著眼睛再也不看他了呢?
他握著裴清綺的手,裴清綺的手就像沒有骨頭一樣軟軟地掉了下去。
她的樣子並不好看,甚至是摔得有些扭曲,也許是有人已經將她打扮過,看上去並沒有那麼駭人,但也是完全不漂亮的。
可蘇允承眼裡滿滿都是她曾經最美的模樣,他就這樣癡癡地看著她,便枯坐了一晚上。
後來還是狄書萱到處覓人去找才找到了這裡,她和大將軍一同過來,看到她癡迷地望著裴清綺的臉,仿佛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他不想去管那江山,也不願意去理會外界的任何事情,就想坐在這裡好好陪著他的歲歲。
兩個人成婚之後,他很少有這麼多的時間陪伴在她身邊,總是在書房裡一呆就是一整天,也總是會忽略她。
他自以為他對她已經很好了——
也許是好的,可裴清綺回報給他的卻是千倍萬倍的好。
在那樣一個環境下,他和彆的男人比也許做得不算差,但和裴清綺的感情比起來,卻是那麼自私又廉價……
蘇允承低著頭去親她、去抱她,在她耳邊小聲說話,試圖讓她醒過來看看自己。
裴清綺隻是閉著眼睛,沒有任何回應。
真無情啊。
蘇允承搖搖頭。
他當初還以為德懿帝說要去陪皇後隻是他裝模作樣出來的深情,可真將那個人換成他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和她一起去死才是一種恩賜。
如果他們之間有一個孩子,如果裴清綺也很愛這個孩子,他也許會為了她的遺願苟活幾年。
可現在他們的孩子還未出生就已經胎死腹中……
蘇允承有些想不下去,明明是日光朗朗,整個人卻像在寒冬臘月一般冰冷徹骨。
他那個時候那麼渴望他們能有一個孩子,可以是個小公主,也可以是個小皇子,隻要是裴清綺的都可以,他都喜歡。
他無數個晚上都做夢夢到過他們以後的孩子會長什麼模樣,也許像他多一點,也許像她多一點,又也許誰都不像,隻像孩子自己……
蘇允承猛地睜開眼睛,用力甩了一鞭子,馬兒便飛快地跑了出去——
後來他如願以償地死去,本以為這一切就這樣了,沒想到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竟然重生到了摘花會的這一年。
上天垂憐,他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犯以前的錯,哪怕要清貧一輩子,他也不願意失去裴清綺。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上輩子沒有緣分的那個孩子,這一世能夠快些來。
……
也許是近鄉情怯,在來之前,想要見裴清綺的衝動幾乎焚燒著他所有內臟。
但是真的到了這裡的時候,卻有些不敢上前。
這裡的一切都是那般熟悉,他與裴清綺在這裡鐘情,他將許諾她、迎娶她、忠誠於她。
他要將上輩子沒給她的,這輩子雙手奉上。
蘇允承第一次感覺到緊張是什麼滋味,與人群一起緊緊盯著那道樓梯口,等著那個他魂牽夢縈的人出來——
終於,裴清綺款款而來。
如同他每日每夜夢到的那樣,她一如往日那般驚豔美好,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後定格在他身上——
兩人視線相交,蘇允承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停滯,血液都凝固起來。
“歲歲……”
他喃喃出聲,以為這一刻的停留便是裴清綺中意於他的起始。
他從未想過重來一次會有什麼變數。
裴清綺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在看到蘇允承的時候,還是頓了一下。
那時少年時的蘇允承,還未被追名逐利的競技場給染上臟汙,隻是一個倔強又帶著驕傲、需要被愛的人而已。
雖然他那時滿身是刺,正是自尊心最強的時候,冷漠傲然,卻又一片赤誠,正直凜然。
他從來不會瞧不起任何人,高傲也謙虛,後來眼中卻隻看得到權利……
裴清綺搖搖頭,心中的思緒複雜。
一邊是對傷害過她的蘇允承的厭煩,一邊是對少年蘇允承的惋惜……
雖然她已經決定了不會再跟他有任何關係,卻還是不知道該以何樣的態度來對他?
是無視?還是漠視?
隻是下一秒,在對上男人的視線時,她一瞬便僵在了原地——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裴清綺定定地看著那個雖然臉上沉默淡冷、但眼中似乎蘊藏著萬千情緒的男人,瞳孔慢慢放大。
這樣的眼神,絕不是少年蘇允承的!
更像是……
慢慢的,男人看著裴清綺陡然僵硬的臉色,眸中也有了變化。
他印象中這時候的裴清綺,也不會有這般複雜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