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泗水畔,一座堰壩將河水攔截,蓄水成湖,使得上遊的彭城變成一座湖中島。
岸上,李笠看著眼前規模龐大的梁軍軍營,看看旁邊名為寒山的山丘,以及那攔河堰壩,陷入沉思。
因為堰壩在寒山附近,所以名為寒山堰,北伐的梁軍以攔河蓄水的方式,水淹彭城,一如當年,築浮山堰水攻壽陽一般。
浮山堰攔截的是淮水(淮河),工程量浩大,效果也確實不錯,把上遊的壽陽守軍泡得苦不堪言,但是,浮山堰建成後很快就垮了。
導致下遊淮水兩岸化作澤國,無數梁國百姓在潰壩洪水中喪生,這場水攻,可以說是殺敵一千,自損十萬。
現在,又來這一招,萬一...
李笠仔細觀察了堰壩和河流,覺得不太可能潰壩。
泗水的流量比不上淮水,堰壩很厚實,想來一時半會不會潰壩,即便會潰壩,上遊被水浸泡的彭城城牆,肯定是先完蛋。
想到這裡,李笠舉目遠眺,看著北麵那模糊的彭城城廓。
梁軍北伐,目標是兵家必爭之地——徐州彭城,同時也是從側翼支援新晉河南王侯景,據說這位正在彭城以西數百裡的譙城和東魏軍隊交鋒。
如果可以,李笠真想侯景兵敗身亡,然而把希望寄托在詛咒上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要忙自己的事情,那就是來觀戰。
此次梁軍北伐,聲勢浩大,東魏要救彭城,已經派出大軍南下增援,毫無疑問,這是戰略級彆的決戰。
李笠覺得自己若是能夠旁觀,對於增長見識來說,是很有幫助的,哪怕隻是管中窺豹,也值得。
所以,又送了“孝敬”給徐驎,得了個差事,以後勤官吏的身份,為少府寺做押運,押運一些物資前往寒山大營。
武祥留在建康,便宜妻兄黃?則跟來了。
現在,李笠如願進入梁軍大營,得以近距離觀察梁國官軍的行軍、作戰形態到底如何。
仔細打聽、觀察了幾日,收獲頗豐,可謂大開眼界。
首先,官軍的組成與他之前想的不一樣:並不是國家常備軍,更類似‘組隊’的形式:
各部將領,多為帶兵刺史、郡守,其下兵馬,是部曲私兵加州郡兵,前者是精兵,後者是湊數的羸兵。
這年頭,刺史、郡守、縣令都是文武雙職,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既要治理地方,又要帶兵打仗,所以此次被征調隨軍北伐很正常。
問題是主帥對於各部兵馬的控製很差,也就是說,主帥隻能對參戰的各部將領(刺史、郡守等)下令,若刺史、郡守陰奉陽違,那麼主帥根本就無法調動、管束其部下。
而各部兵馬的軍紀很差,當大軍出征時,許多將士就沿途搶劫,如同掉進米缸的老鼠般急不可耐。
若搶的是魏國境內村落也就算了,結果,還沒出國境就開始搶,搶的是梁國百姓。
而主帥管束不了各部兵馬的惡行,堂堂王師,竟然是明火執仗的匪徒,軍紀敗壞至此,打起仗來,各部兵馬更不會聽主帥指揮。
從來隻有公器私用,不會有私器公用,因為如此一來,虧的是個人,好處卻沒多少。
所以,梁軍兵力雖多,但內部十分鬆散,似乎難以合力。
其次,隨軍出征的人員,居然有許多女人。
這女人,有隨軍女眷,譬如將領的侍妾、侍女以及歌舞伎,亦或是部曲、士兵的家眷。
還有身份曖昧的女人,譬如處境悲慘的營妓,也有跟著軍隊做皮肉生意的流螢,亦或是被軍人擄來的民女。
以李笠的眼光來看,這種軍隊更像是帶著侍女出遊的隊伍,而不是去玩命的沙場勁旅。
女人隨軍,除了用來發泄,李笠想不出還能有什麼用途。
軍營是男性的天下,基於人性,李笠可以理解將士的發泄需求,而且古代軍隊維持士氣的主要辦法,還真就包括帶著女人以供‘瀉火’。
但是帶著這麼多累贅出征,除了增加後勤負擔,又能增加多少戰鬥力?
激勵將士浴血奮戰,最直接的辦法是賞罰分明,立功就有獎賞,甚至有機會憑軍功升遷或分田地,這樣的激勵才是最有效的。
然而,朝廷給不了這種獎勵,李笠看出來了:這年頭,官軍裡的普通士兵,要麼是潦倒軍戶,要麼是被征發服兵役的普通百姓。
這些兵形如奴兵,等同於後世所稱炮灰,戰鬥力極差,裝備也差,士氣極其低落,根本就沒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即便立了軍功,也不會有任何賞賜。
有戰鬥力的兵,基本上都是各部將領的部曲,即將領們的私兵,他們效忠的對象是郎主而不是朝廷。
部曲的待遇全看郎主心情,朝廷管不了,也不想管。
所以,各部將領為了安撫將士,自然默許軍營裡有大量女人隨軍。
甚至連將領自己,都帶著美人、歌姬出征,以供隨時享樂,上梁不正下梁歪,誰還管束下麵的將士?
這就是李笠現場考察後彙總的情況,他收回思緒,琢磨起當前梁軍形勢。
如今是十月,寒山堰早已築好,並且成功蓄水,倒灌上遊彭城。
按說兵貴神速,梁軍應該趕在魏國援軍主力抵達之前,猛攻彭城,然後以城池為依托,打防禦戰,和對方耗。
但是,梁軍築壩蓄水之後,便進入“冬眠狀態”,就這麼看著彭城被水泡著,就這麼等著魏國援軍接近,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