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硬生生在這能將人凍僵、內在血液無法流動的寒冷中堅持了下來。
停留在湖水中,用手擦拭身體。
往日那般溫柔的水紋在此一刻都成了鐵麵無情的阻礙,讓塔希爾的手沒入湖水,就如同受到在水麵之下瞬間凝結的冰霜的阻隔。
等到過一會兒艱難地重出水麵,如溫潤玉石般的白皙手臂上,已然多出了一塊塊僵死般的紫色。
雙手隻是稍微浸泡了一會兒,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同樣的道理,始終沉在水中的其他地方此時是什麼樣子,竟難以去想象。
隻看塔希爾的神情,是無法查找出端倪的,因為他至始至終都是這般清冷。
“神罰”的內容,已經麵向他徐徐展開了。
沒關係。
坦然承受將要一點點加重的懲罰的大祭司心情平緩,甚至還能帶著點輕快地想,他已經把最重要的“任務”完成了,如今還剩下最後一件……也相差不遠。
他不會後悔。
黑蛇對他的誘導注定不會起效,因為它絕不可能想到,塔希爾一路走到這個高度,所為的從來都不是自己。
若不是為了實現那個人寄托給他的希望,他連現在得到的這一切都不想要。
要失去什麼?
會失去多少?
哪怕全部失去都無所謂,畢竟它們從始至終都不是他的追求。
蛇杖對他的“欲”的揣測也著實可笑。
塔希爾在聽到那番話時,幾乎真的要笑出聲來。
雖然必然是不屑的輕笑——在將要撕開全部偽裝的此刻,這個骨子裡才是儘是冰冷的男人,終於不加掩飾地略顯露出了他的一分傲慢來。
“我真正的欲求,是他?論起無知,看來還是你更勝一籌呢。”
這一句徹底不掩飾其冰冷鋒芒的話,是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說出的。
唔。
也不是什麼大事。
不外乎就是蛇杖仍不死心,悄悄動用邪力操縱了“主人”的夢,試圖進入到夢中施加暗示來影響他。
白日有白皮雞蛋妨礙,夜裡入夢下手更簡明便捷,這個算盤倒是打得很好。
由此可見,蛇杖為了證明隻要是人類就逃不掉“欲·望”二字,果真是相當努力。
可它再努力,也改變不了失敗的結果。
——深夜,大祭司的夢中。
所有情景都與白日所見一般無二,連最細微的細節都未曾敷衍地模糊三分,若是不經意,完全不會察覺到夢與現實的區彆。
時間也是深夜,而地點,卻是點燃了油燈的石屋內部。
那燈火不知受到了什麼助力,不停地在燈台中躍動,讓被其光芒掃到的人影陡然投落到牆壁上,還不由得拉長了幾分。
其中一道狹長影子的主人,自然與夢的主人是同一人。
而同在室內的另一人,卻是——
變作某位王子模樣的一道幻影。
即使是幻影,那也是大祭司魂牽夢繞之人的麵貌,大祭司再怎麼心狠手辣,也不可能不受傾慕之人引誘。黑蛇大概是這般想的。
所以它讓那隻是幻影的褐發青年眼中盛滿熾熱,孔武有力的年輕的身體同樣熾熱滾燙。
“他”抓住如沐月光的清冷青年的手,讓他按在自己的胸前,對他說這顆心臟隻為他而跳動。
“他”英俊的麵容逼近了金發青年,兩人的鼻尖近乎相抵,而“他”還在微微偏頭,眼看著就要吻上青年的薄唇……
——然後“他”就倒下了。
不是暗藏深意的那種倒下,而是字麵意義上的,被人毫不留情地推開。
下一刻,大祭司的右腳便踩上了“他”的胸膛,恰好是據說隻為他跳動的那顆心臟的正前方。
“隻會用這種下作的伎倆嗎?除了讓我感到惡心以外,起不到任何效果。”
大祭司將就著踩踏夢中褐發青年的胸口的姿勢,倨傲地彎下了腰,卻也隻是半彎。
他悠悠地伸長手臂,這段時間內被聖湖之水腐蝕的盈潤手指,隻在夢中還能是昔日的模樣。
此時,他就用食指挑起褐發青年的下顎,又用拇指狠狠地將其扣緊。
如瀑的金發從他耳邊傾撒下來,也讓陰影填充到他沒有半分表情的麵上。
褐發青年不敢置信的表情還未構建出來,就因對視上若近若遠的這雙冰藍眼眸,而被硬生生打斷。
——不應該是這樣。
——注視著真正傾慕之人的眼神……對,即使已經發現了是“假”的!也不應該這般冷酷。
蛇杖在那一刻方才意識到,自己對塔希爾的揣測又出了大問題。
這個人類竟然完全無法用常理來推斷……他根本就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人類!
對一個與自己非親非故的人能夠豁出命去,還不求回報,不是“愛”,還能是什麼?
它著實想不明白,塔希爾也沒興趣跟它解釋。
在夢中,徹底不需掩飾的大祭司是多麼恐怖,就隻有自那天後留下深刻心理陰影的蛇杖知曉了。
他隻警告了它,再搞出任何與拉美西斯陛下扯上關係的事情,他就徹底撕破臉,把它丟上聖壇接受太陽神神力的暴曬。
“我——我不信你敢和我同歸於儘!”
契約的詳情是這樣的。
主人死,契約自動解除,蛇杖毫發無損。
蛇杖被毀,契約不會解除,主人的靈魂也會跟它一同消散。
所以蛇杖不相信塔希爾真能狠到這地步……不對,它緊接著就反應過來了,這個威脅對塔希爾來說,根本不算威脅。
因為,就算不跟它同歸於儘,在這個人類的脆弱肉.體因衰老或是彆的原因失去功能的那一刻,他自己就會——
“那你大可以再試試。”
塔希爾淡淡地道。
“……”
蛇杖閉嘴了,至此以後果真不再搞事,心如死灰地接受了“這個主人就算願意為彆人去死也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他就是個把人家當神來尊敬崇拜的超級大白癡”的事實。
當然了,閉嘴歸閉嘴,單方麵記恨上這個超級大白癡的蛇杖心裡卻仍舊惡毒。
反正契約遲早要解除,它就安安穩穩等著他死,正好慢慢欣賞一下,這個白癡人類臨死前承受不斷加深的疼痛的慘狀。
沒開玩笑,它真的在用心欣賞——跟白皮雞蛋的每日互毆都沒能打斷它的興致。
於是,蛇杖便看著白癡人類每日堅持到聖湖沐浴三次,次次都凍得渾身發寒,嘴唇泛紫,獨自進入神殿供奉神明再出來,麵色慘白透明得宛若薄紙。
蛇杖也看著白癡人類的眼睛視力以非常明顯的速度衰弱,還沒多撐幾年,就已經跟瞎了沒區彆了。
蛇杖還看著白癡人類偶爾會拿出一個奇怪的明明表麵什麼都沒有的板子,在上麵勾畫幾筆,畫完便陷入沉寂,隻在更加少有的時候,會從唇邊漏出幾句不甚清晰的字音。
它絕不肯承認自己悄悄豎起耳朵——行吧,它沒耳朵——努力去聽,方才依稀聽出來了一點,那是白癡人類自己寫給最最敬愛之人的歌謠。
蛇都服了。
世上竟有如此聰明絕頂的白癡。
他那般敬重明明還沒有登上王位的那蠢蛋小子,不說壓根沒存在感的賽特神了,連拉都被蓋了過去。
可蠢蛋小子什麼都不知道,唯一做的還能算有良心的事,就是死活不肯聽從父命成婚了。
如果蛇杖已然確定蠢蛋對白癡有點意思,但白癡隻對蠢蛋滿心尊敬——應該,它都要以為這兩個人類是事先約好,等蠢蛋小子繼位,他們就要搞到一起……
哦,說到這裡。
那個蠢蛋王子,真的要繼位了。
這是拉美西斯王子解除詛咒的第六年,也是塔希爾大祭司從神眷轉為承受神罰的第六年。
法老塞提年邁體衰,在王妃與最引以為傲的次子的陪伴下與世長辭,舉國悲戚。
他的墓葬儀式才由現任首席大祭司主持,不過多久,新法老的繼任儀式,又要浩浩蕩蕩地準備起來了。
繼任儀式的主辦人不會有彆人,還是那位大祭司。
儀式舉辦的當天,蛇杖最怕那太陽神力最盛烈的場合,死活不肯跟去。
那是它害怕的,也就是說,白癡人類他——
“……”
躲在陰影裡,黑蛇探出頭,看著那白癡高高地抬首,從容不迫地走入最是燦爛的陽光之中。
遠處,耐不住性子,提前做了偽裝跑來見他的蠢蛋王子——不,蠢蛋法老,就在那裡等他。
“…………”
“喂,雞蛋。”
不自禁地,蛇杖懷揣著整整六年都沒能搞懂的疑惑,詢問不知怎麼也沒跟去的白皮雞蛋:“難道你耗掉幾乎所有神力留下來,就是為了他嗎?”
白皮雞蛋不出意料沒搭理它。它從來都沒搭理過。
但,很意外。
這一次白皮雞蛋不止沒搭理它,居然也沒惡狠狠地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