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梅傑德這種沒有名氣的小神明,在人間沒人給樹立神廟,焚香虔誠獻上的供奉更是沒機會享受,借助信仰之力跑到人間來就更加不可能了。
但呈現在麵前的事實卻是,有一個梅傑德竟然真的神乎其神地擠到了人間來,還一呆就是這麼久。
不知道該說落單的這個梅傑德神的運氣是好還是不好。
畢竟,像它這樣隻是碰巧跑到冥界的最邊緣發呆,碰巧聽到人間有人向“梅傑德”祈禱,碰巧接收到了一絲信仰之力——於是碰巧被“唰!”地拽了過去,出現在了現世的某個神壇旁邊。
落單的梅傑德大人當時整個神都懵逼了,完全沒搞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然後它抬眼一看,正好跟神壇前麵的人類小不點對上了視線。
它很懵逼。
人類小不點看起來很鎮定,實際上卻比它還要懵逼。幾乎同手同腳走出去之後,就被嚇哭了。
梅傑德大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就決定要跟著他,因為這個小不點,就是自己的“信徒”。
他當上大祭司後第一次主持獻神儀式,緊張過度外加業務不熟練,在說祈禱詞時,“一不小心”把所有看見過的神.的名字全都在心裡默念了一遍。
“梅傑德”這個名字恰好就位列其中,也被這個小不點祭司連帶著眾神一起念了出來,約等於白撿了一個信徒和一份信仰之力。
另一個方麵,也是因為梅傑德神力不強,又沒知名度,它才搶先了其他“梅傑德”,這麼輕鬆就從冥界來到了人間。
在(為了麵子必須自以為)偉大的神看來,白撿來的信徒還不夠資格侍奉真正的神。
原因有很多,理由最充分的一條就是,雖然“信徒”看起來聰明又聽話,可在某些事情上腦子就是不轉彎。
給神的貢品要怎麼給!就不能根據實際情況隨機應變一下嗎!
哪有把貢品擺在神麵前就是不給神吃,身為信徒的凡人虔誠地念上幾句話,就自己把貢品吃掉的!
梅傑德大人覺得這個小信徒簡直不像話!
越是發現小信徒完全不是個合格的信徒,神明大人就越發覺得自己有義務好好教導他。
好歹是個大祭司,連基本的禮儀都不知道,實在是太丟臉了!
而且這個義務必須是屬於梅傑德大人的。
不然,來到人間的為什麼是它,而不是彆的神——或者彆的梅傑德呢?
梅傑德大人雖然一開始很嫌棄這個小信徒,但卻是從頭至尾都沒有討厭過他。
應該說,它打一開始就非常喜歡他。
這可是第一個對它產生了“信仰”的人類啊。
初見時這個人類孩子還這麼小,他在它的注視下慢慢長大,從沒人愛搭理的小可憐兒,長成了幾乎人人都愛得瘋狂的清冷美人……
神的心中也有名為“成就感”的感情存在。
它的外形不夠威嚴,看上去小小的還很奇怪,有時候還要發點小孩子似的幼稚的脾氣。梅傑德大人以前還沒這麼“幼稚”,全是跟人類小孩子待久了,被影響的。
但毋庸置疑,神的生命絕對比任何一個人類都要長久。
早在不知不覺間,梅傑德大人就將唯一的“信徒”當做自己的“孩子”了。
它不否認,自己越來越像一個人類,而非是應該與人類保持距離的“神”。
連成為法老後得到了拉神的光輝的那個呆毛小子,都比它還要貼近於“神”。
——說起那個呆毛小子。
梅傑德大人必須承認,在對呆毛小子的態度上,它和那條黑不溜秋的泥鰍持有相同的態度。
誰讓自己親眼看著一點一點長大的“孩子”就那麼單純可愛,天知道怎麼就看上了聒噪的呆毛小子,還為了那小子踏上不歸之路,毅然決然,始終執迷不悔呢。
它並非完全沒有想到過,它的孩子最後會得到個什麼結果。
隻是,問題還是無法避開的那一個。
神心被人性侵蝕,就再也無法客觀且漠然。
梅傑德大人不忍心看著那孩子自取滅亡,同樣也不忍心拒絕那孩子的請求。
造成這個最後相關的所有人都慘淡之極的悲劇,究竟是誰的錯?
誰都沒有錯,各自都持有各自的堅定信念。
還是說,誰都有錯——包括在天上冷眼旁觀諸事發生,卻不施以援手的,“神”?
它應該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產生了怨恨。
就因為它是個無能的神,才會連最疼愛的孩子都無法守護。甚至在陪伴在苟延殘喘執拗活著的他身邊時,都無法出聲給他一點安慰。
連他死後也是。
什麼好的作用都沒能起到,與其說將殘魂留下是一種強行拯救他的庇護,倒不如說,這跟像是……
【——折磨啊。】
神說。
【我把你的痛苦延續了,塔希爾。如果你始終無法醒來,就會在這個空間內一直沉睡,被冥界的殘留氣息慢慢腐蝕掉……而我還是,無能為力。】
對神而言,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注視了。
它怎麼都不舍得放棄他,可若要因為自己的緣故,讓這個可憐的孩子反而以更殘酷的方式落幕——
【……幸好,不用再去惶恐地思考那個可能性了。】
關鍵點又要回到被梅傑德大人深深嫌棄過的法老小子身上。
它將其稱作奇跡,而且是隻有人類能夠創造的奇跡。
【冥界沒有太陽,我創造的世界裡也沒有。拉美西斯的力量改變了這裡的環境,是他真正拯救了你,做到了連神都不能做到的事。】
【……】
【我,由衷地,為你們感到高興。】
【……想起來了,您的名字——我想起來了,您是!】
【恭喜你們,讓永久的天亮取代無儘的黑夜,讓日月輪轉,讓死海枯竭。】
【梅……】
【恭喜你們,這就是就算是人類,也能創造出的讓神也無法爭先的力量啊。你們勝利了,即使生命在久遠之前就已終結,這個力量仍舊延續至今,並愈加膨脹張揚——由神親自加付在你們身上的真正的詛咒,消失了!】
【梅傑德……大人!】
終於。
值此一刻,在它的庇護下才得以留存至今的殘魂呼喊出了它的名字。
也就是這一刻,任憑世界怎般折磨也不會彎曲脊背的這個人類,在無人的空間內展現出了從未有過的一麵。
塔希爾徹底失態了。
在人世間承受了那般可怖的磋磨,他無聲忍耐。
在無儘深海內無意識地沉浮緩緩消散,他習慣了痛苦後便渾渾噩噩。
在忽然“複活”,終於得以與“執念”相見的時候,他也不曾激動得不能自己。
唯獨此時不行,深深壓抑的情緒再也無法控製,隻得在瞬間的爆發後徹底宣泄。
【梅傑德大人……我知道,我知道……您沒有離開,就算我看不見您的身影,聽不見您的聲音,您也……】
【——無時無刻,一直在我的身邊啊。】
分不清白天黑夜的藍色雙眼尋不到任何蹤跡,隻是迷茫著張望、摸索的金發殘魂在此刻泣不成聲。
他全都想起來了。
梅傑德大人,和拉美西斯,這兩個存在,在他心中的定義不同,可地位卻相差無幾。
塔希爾愛拉美西斯,後者才是他堅守不改的真正“信仰”,他對他的感情再難用言語來概括。
塔希爾尊敬並愛戴著梅傑德大人,他感激它的陪伴,感激它為自己做的一切。它不是愛人,不是“神”,而是他唯一認可的親人和長輩。
枯守在人間的那整整一千年,他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靠的並不全是自己的“頑強意誌”。
是啊。
沒有人能夠憑借自己的意誌從頭到尾地堅持,塔希爾當然也不例外。
他靠的是對最後將要與自己相擁的陽光的渴望,以及——
【您給了我勇氣。如果黑暗中沒有您的存在……我,片刻都難以忍受啊!】
【不要這麼說,我還是什麼都沒有為你做到。】
神在虛無之中,似乎笑了,又似乎沒有。
【等等,您……您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梅傑德大人!難道,您……請等——】
【好了,你該回去了,不要再待在這麼冷颼颼的地方。】
不給唯一的“信徒”再多開口的機會,其實也是它已經再無多支撐這個空間哪怕一秒的力量了。
能留給他的隻有最後的話,但,請相信,這必然是神能給予他的最懇切的祝福:
【作為人類的塔希爾死去了,‘不可與作為王的愛人相守’的神的詛咒徹底破除。】
【幸運的是死亡不是你們的終結,回去見他一麵吧,在你們下次重逢之前……】
——哢!
“困”了亡魂數千年的黑暗,伴隨著這個逐漸淡去的話音一同破碎。
“梅傑德大人——”
“……”
塔希爾醒來了。
鬢發被汗水打濕,他的麵上還殘留著淚痕。
感覺稍好的是,溫暖自來到他身旁後,便始終未曾離開。
一個男人抱住他,正細心地吻去他眼角猶帶的淚水。
動作無比輕柔,仿若手下觸碰的是必須守護的易碎品,更帶有難以言說的疼惜與眷戀。
他應該感到滿足。
可此刻卻不行。
因為……
在“黑暗”散去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愛人來到了身邊,他的親人,卻真正地離他而去。
“怎麼了?”
愛人小心翼翼地問他。
“……”
隔了相當長的時間,他才開口:“我睡了多久?”
“隻是一會兒而已。”
“這樣嗎……不過,還是應該說上一句吧,梅傑德大人是這樣要求我的。”
“嗯?”
“我回來了,拉美西斯。”
“啊。”
王回應:“是的。感受到了嗎,我已握緊了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