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塔希爾雖然不肯承認失憶的自己等於自己, 不肯直麵自己竟會對拉美西斯真情吐露……但他也不是對在那期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一概不認。
比如白撿來的那個女兒。
不對,不能說“白撿”,這背後的起因是一個鄭重的約定。
他幾乎不會隨意答應他人要去做什麼,許多事情都是在心中默認決定。像這樣親口承諾過的話,就算是在失憶狀態下說出的, 也一定會重視, 不會毀約。
——等等, 同樣都是失憶時期說出來的話,怎麼就一句承認一句堅決不承認?
感受到了心頭摯愛對自己與彆人的區彆待遇,遭到雙重標準針對的法老王對此欲言又止。
但他又不可能直說自己很有意見,隻有讓塔希爾再把某句話重新說一遍才能勉勉強強高興起來。
不止是直覺告訴他塔希爾並不會搭理他的緣故, 奧茲曼迪亞斯再怎麼吃醋,也不能吃到孩子身上。
十年下來,間桐櫻雖然隻是他在人間意外認下的“女兒”,可經過這段並不短暫的時間的陪伴, 這個小姑娘已經正式得到了王的認可,被視作真正家人一般的存在。
現世的平凡人類與身為神王的英靈, 完全屬於不同世界的兩類存在之間,能夠締結如此奇妙的緣分,果真是一個足以令神稱歎的奇跡。
奧茲曼迪亞斯生前不曾留下子嗣,沒想到自己死後還能有機會填補上養育子女的空白經曆——還是與自己心愛的人一起。
另一方麵, 即使是高傲的法老王, 也不得不承認, 櫻是個非常招人疼愛的女孩兒。
她十分懂事, 在意識到自己能得以回歸“尋常”的平淡生活,全是依靠兩位父親大人的關照之後,更是對兩人心懷感激之心。
就算王與祭祀這兩個人都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的“好家長”,換一個正常小孩兒讓他們養絕對會出事,櫻仍舊銘記著深藏在點點滴滴中的恩情,無時無刻不想要回報他們。
“父親大人們,還有蛇杖先生,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少女不含任何雜質的真心,可是連邪惡的蛇杖都可以感化(是真的被感化了)的大殺器,並且無往不利。
蛇杖口頭死不承認,自己在被人類小丫頭親口包含在了“家人”範圍內的那一刻,心口就被很沒出息地狠狠戳到了。
它自打被鑄造出來,聽到的就是人類懷著各種目的說出的祈求,其中不知深含多少腐朽的貪欲,堪比把種種邪念熬到一起,散發出腥臭味道的一鍋黑泥。
像塔希爾這樣幾乎不搭理它,除了忽悠它簽訂契約時從來沒向它提出過要求,也完全不受它誘惑的人類,是數千年以來都隻有一個的汙泥裡的清流。
現在與眾不同的清流又多了一個,還是真正的——對它沒有任何索求,隻是單純地想要對它好的人類。
櫻說:“因為蛇杖先生很辛苦,父親大人們……嗯,有些他們不擅長的事,都是蛇杖先生在幫忙,而做的這些事情全是為了我。”
“除了說一句謝謝您之外,我當然也要儘自己的努力,讓大人們哪怕能輕鬆一點也好呀。”
這些話她沒當著父親大人們的麵說,隻跟蛇杖透露出了自己的一點心意。
蛇杖當時十分無語,心說那兩個笨蛋能叫“有些不擅長”麼,明明是再多一點就要禍害子女一輩子的超級無能蠢貨老父,櫻沒被他們養死掉,全靠——哦?
難道不是全靠它蛇杖大爺嗎!!!
天呐。
可惡啊。
這、這是什麼狡猾且無懈可擊的新品種人類!
就用了無意間說出來的一句簡單話語,蛇杖大爺被蛇生之敵摧殘折磨得比鋼鐵還要堅硬的(且不存在的)心臟險些當場爆炸。
所以它說她狡猾,居然這麼輕鬆就拋出了連深知人類本性的蛇杖都受不了的一句話。
又說她無懈可擊,因為蛇杖完全沒找到這句話中的虛假之處,想反駁,想找出依據說明這是人類最擅長的虛情假意,都壓根沒辦法。
“……不要以為這麼簡簡單單就能糊弄我!你這丫頭彆的什麼沒見學得有多好,就隻有脾氣最像那兩個蠢貨的結合體。哼,他們能起到的作用也就隻有這一點了!”
蛇杖強行為自己的驚世大反派設定挽尊,卻沒想到氣勢從第二句話開始就不禁弱了下去。
它算是一不小心說出來了,櫻的性格看起來跟奧茲曼迪亞斯和塔希爾都不像,但靈魂深處還是深受那兩個人的影響。
對某些人而言的“危險”的偏移,都基於正直,善良,重感情……等等品格之上,大致方向沒有動搖。
而蛇杖其實也明白,以人類的通常標準來看,櫻並沒有被教壞。
而且,要在人類的社會生活,像她這樣的性格反而更適合,心懷善意卻並不懦弱,該強勢時足夠強勢,也不會擔心被人欺負。
這也就是蛇杖隻是日常嫌棄笨蛋老父親們的弱智操作,沒有想方設法去乾預的主要原因……大概?
蛇杖的心思難以用常理來揣測,反正隻要知道它至少被感化了一丟丟就行。
於是話說回來。
連蛇杖都能覺察到的心意,那兩個父親要是完全沒發現,就徹底沒救了。
不提奧茲曼迪亞斯這種威嚴的表麵之下頗為柔軟,也很喜歡孩子的男人,失憶時期的塔希爾如此冷淡,仍舊被少女的貼心和關懷溫暖到。
櫻把他們初見時的那個日子記成了這個小家最重要的節日,每年都會悄悄為家裡的每一個人準備禮物。
每逢遵循日本習俗的其他節日,也不忘跟每一個人道以祝福。
她喜歡和忽然熱衷起購物的父親大人(一號)出門逛街,一路上認真聆聽父親大人沿途有感而發的教誨。
為了避免總是習慣性把話題拐到“我和塔x爾是怎麼相識相知相愛我又多麼愛他”上麵的父親大人回家遭受冷眼,櫻總是保持微笑,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她也經常和喜歡安靜的父親大人(二號)坐到一起,閒來無事的時候,父親大人會教她寫詩,還能教她唱歌畫畫彈琴。
“不知道怎麼,這些知識就自覺出現在了腦子裡。”
失憶時的父親大人非常淡定地這麼說,在許久之後才被證實,原來這些拿出來任何一種放到現在都能大受歡迎的才藝,是幾千年前能當上祭司的人的基本技能。
倒也不是每一個祭司都能樣樣精通,能全方位貫通的天才是少數中的少數,隻是恰好櫻的麵前就有一個而已。
他很認真在教,少女也很認真在學,隻是受到時間限製,再加上櫻本身的天賦沒有點在那些技能上,成效並不是很明顯。
當然了,這裡的“不明顯”隻是相對於真正的天賦選手而言。
櫻的水平放在普通人的群體裡,已經可以算進“不錯”的行列了,奈何旁邊指導她的“老師”實在太強,這才被襯托得頗為尷尬。
熟讀育兒指南的塔希爾有特彆注意這個問題。
他擔心櫻會因為這個受到打擊,有想過是不是要勸說她,不用再繼續跟其實並無必要精進的技能較勁。
畢竟他還沒有忘掉,櫻的隱藏主要職業是“魔術師”,學習魔術才是她的重中之重。
把太多心思花在也不能算是“愛好”的事上,肯定屬於有害無利的本末倒置。
可塔希爾才這麼想,在開口說出來之前,櫻就猜到了他的顧慮,主動告訴他不用擔心自己。
“魔術那邊的學習我沒有放鬆,您教我彈的豎琴,我覺得很有趣,隻是當做放鬆的方式來練習,不會讓自己感到疲倦的。”
而且,她還說:“還有一個不太好意思的原因……這是父親大人您擅長的領域呢,雖然我沒有這個能力學得很好一些,但也希望,能夠稍微再靠近您一點點?”
——很好。
這一番真情流露為冷心冷情的大祭司大人帶來的心靈衝擊有多強烈,也無法用語言來概括了。
間桐櫻,果然在不知不覺之間成長為一個無比“可怕”的女性了啊。
前麵說這麼多,想要表達的主旨隻有一個:這個不幸又幸運,早已經變得不似最初的女孩子,本身便值得擁有來自親人長輩的愛護。
不管塔希爾有沒有恢複記憶,都不影響他自然而然地將她接納。
繼很久很久以前的拉美西斯和梅傑德大人之後,終於又出現了能讓他承認的人了。
雖然他們之間的“緣”,能夠感覺到真實,卻又如夢中出現的泡沫般虛無縹緲,毫無憑依,不知是不是隨時就會破滅。
可需要守護的美好皆在於當下,隻要是還能維持著這段緣分的日子,便彌足珍貴。
“今後要怎麼辦呢?我回想了一下這些年我們——姑且算作我們吧,做過的這些事情。”
恢複正常模式的塔希爾拒絕跟法老王討論失憶時期的自己,但對於與櫻有關的問題,卻是顯而易見的破天荒的主動積極。
“很失敗。”
法老王:“嗯?嗯?!”
“失敗得讓我難以啟齒。沒有對未來的明確規劃,沒有能夠稱得上有條有理的節奏規劃,連最基本的,要給子女留下的儘可能多的遺產都沒有準備——”
塔希爾羞於自己處在“父親”這一身份上所做的這一切失職行為,所以才會顯露出些微的情緒波動。
雖然他在下一刻就反應過來了,自己在過於激動的情況下有所失言,但想收回來已經來不及了。
奧茲曼迪亞斯:“…………遺產?”
哦。
對。
是有這個說法。
古往今來,無論地點,為人父母的絕大多數人,似乎都有下意識護佑後代的本能。
他們在活著的時候,隻要有能力,都會更多地考慮到自己的子女。死後也會留下自己的遺產,留給子孫後代。
這便是來自父母的愛,不管什麼時候,都難以用來數字與長度來衡量這份愛的深厚。
奧茲曼迪亞斯雖然沒有子女,但卻有父母。
隻是他身在王家,王與王妃對子女的愛自然毋庸置疑,但歸根究底,還是跟普通人家的父子、母子感情不太一樣。
塔希爾的家庭背景就不用多說了,他比奧茲曼迪亞斯還慘,根本就沒感受到過父愛與母愛,子嗣緣分當然跟法老王一樣稀薄,壓根就不存在。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當上“父親”,嘴上不說,可心底裡卻是下定決心,要做到完美。
奧茲曼迪亞斯應該也是跟他持有同樣的想法,可嘗試了十年下來,結果就在眼前擺著。
清醒過來的完美主義者看到這一幕,險些被“自己”氣到眼前發黑。
關於那句隨口脫出的遺產……
“塔希爾,難道,你——”
奧茲曼迪亞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麵上露出驚駭的神色,似是又要不顧一切地再提舊事。
“好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已逝之人,在這個狀態為櫻準備的東西,都不能叫遺產。”
塔希爾再度冷靜又強勢地打斷了他,並且轉過話題。
他就是要回避重點的態度過於明顯了,讓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麼化解的王語塞,隨後,也隻好順著他的話再往下討論。
“確實,我之前隻想著,隻要是櫻想要的東西,我都可以給她送來,沒意識到還要額外為她準備更多的家產。唔——家產,作為我寶具的神殿留不下來,隻能想想其他的東西了。”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拉美西斯。我特意提出這件事,是要讓我們共同商討。畢竟,在這方麵,我的經驗遠遠不如你。”
“……”
法老王心說,什麼經驗,難道是被父王母妃放養長大然後繼承王位的經驗嗎?他也沒養過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