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建康城中, 若論最大的新聞,必定是時隔四十多年後, 南朝重新向北朝派遣使臣。
上一次兩國來使,還是齊武帝時,南齊派使臣吊唁去世的文明太後。
自梁帝登基,北朝收容了從南方逃亡北方的蕭寶夤等皇室並拒不遣還之後,蕭衍就視北方為敵, 再也沒有派出過國使。
之後幾次對北方用兵都沒有占過什麼便宜, 依梁帝自恃為“正朔”的脾氣,若大勝了還有可能派出使臣, 吃虧了就絕無可能再派人出使北魏。
所以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竟沒有人知道北邊現在如何,除了一些民間商人走私帶來的隻言片語,隻能從一些早些年投降梁國的魏國將領口中知道一鱗半爪。
如今形勢比人強,南方剛剛經曆過浮山堰之敗士氣大跌,即使有京中一起發動推動兩國開關, 可好麵子的皇帝還是等到北方出現動亂才終於同意了遞交國書。
魏國那邊回應的很快, 正駐守在南邊的元澄回了信函, 說自己正要班師回京,可以帶上梁國的使臣回京,隻是速度要快,大約北方動亂的緣故, 元澄也要急著趕回去出使。
北方六鎮, 說起來大半還是他這一脈的舊故, 需要他去安撫。
於是梁國這邊所有事情都被按下,朝中上下全力以赴在點選使臣、以及遞交的國禮上。
說起要出使北方,大部分臣子聯想到的都是要麵對一群野蠻的胡人,腦海裡浮現的自然也是手能裂虎的那種形象,加之這次去還肩負著“祈和”的任務,說白了是去受氣的,是以庭上諸多大臣都不願意擔任這個主使的職位。
索要人質這種事情,若沒有互換的人質,就等於是要等著彆人獅子大開口。
“朱異,你機敏練達,最得朕心,不如你去。”
見蕭衍點名自己的寵臣朱異,眾人一喜。
朱異不慌不忙地從朝列中出列,上言道:“兩國交聘,最重容止出身,曆來我國出使北方的使臣,皆為僑士(南渡的士族),且往往要比試才藝。而臣出身不夠且不提,吟詩唱和也並非翹楚,我個人丟臉事小,隻怕會有傷國譽。”
他這話說的在理,前幾朝派遣使臣幾十次,最多的是在宋文帝年間,派出的無不是出身高門、有才學有風度的人,即使是副使和隨官,也大多是才辯出眾之人,而且都有一個特點——是從北方南渡的僑姓士族。
朱異這話一出,朝堂上出身僑姓的士人皆是心中一震,麵露為難之色。
就在這時,一直若有所思的二皇子蕭綜突然出了列。
“父皇,既然諸位臣公都頗有疑慮,兒臣願為父皇分憂,擔任主使,前往魏國。”
蕭綜之聲鏗鏘有力。
“兒臣深受君恩,既出身皇室,出身已經足夠。若論吟詩唱和,也不懼與人,應為合適人選。”
蕭綜這一出頭,朝堂中一片嘩然。剛剛還靜默不語的大臣們紛紛開始交頭接耳,討論著他的決定,頗有讚同之人。
他剛出列時,皇帝和太子就為之色變,再見一眾大臣居然有不少讚同的,臉色越發難看。
“不行!”
太子第一個出聲發對。
“你身為天潢貴胄,出為南徐州刺史,入為侍中、鎮右將軍,意義重大,決不可親犯險境。如果北方時局動蕩,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你是想讓父皇為你憂心嗎?”
“我正是為了不讓父皇憂心,所以才要出使!”
蕭綜與兄長目光相交,兩人都表情堅毅,頗有絕不退讓之勢。
“總是要人去的,為何不能是我?”
太子一肚子擔心不能在朝堂上明說,隻能硬邦邦地回道:“朝中有這麼多人可去,為何必須是你?”
太子蕭統一向是個斯文有禮的人,從不會像這樣連個理由都沒有的就反駁彆人,於是一時間百官嘖嘖稱奇,又在心中感慨太子果然仁厚。
若換了哪個皇子,有這麼個年紀相近的競爭對手要離開京中都會欣然同意,而不是像這樣為了安危大力反對。
聽到大兒子反對二兒子的“熱血上頭”,蕭衍滿意地點點頭,應和道:“我國難道已經無人了嗎?要讓皇子親自為質,出使北朝?老二,知道你心是好的,不過……”
“如今這形式,敵強我弱,若我為質能換來幾年太平,我為質子又如何?父皇養我一場,也算我報了君恩國恩了。”
蕭綜鏗鏘道:“在北邊姓蕭的人又不止我一人,沒見魏國殺了誰,又欺辱了誰,可見魏國對南朝來人還是有所禮遇的。”
這話就不是自薦,而是有些誅心了,幾乎是當場揭開眾人粉飾太平的虛偽,直指出使的本意。
“你這蠢兒!”
蕭衍本就有些掩耳盜鈴,聞言黑了臉,將龍椅重重一拍。
誰都看得出皇帝舍不得兒子,若皇帝舍得兒子,這豫章郡王這麼大年紀早就該去封地了,而不是諸子都留在京中。
偏偏這兒子也不知是哪裡吃錯了藥,偏要“為國犧牲”,以一國王子之身,寧願冒著被扣下為質的風險,也要去出使北國。
霎時間,氣氛凝重,朝會也幾乎要進行不下去了。就在此時,有一紫衣官員歎息一聲,步出隊列,自薦道:
“陛下,臣願出使。”
這人一出列,蕭綜心中便咯噔一下,知道無論自己再怎麼爭論,父皇也決計不會讓他出使了。
偏偏這人聲譽門第太高,蕭綜連向他表達怒意都不能肆意而為,隻能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兄長蕭統。
出列之人,正是“烏衣巷人”謝舉。
“先生,您……”
蕭統顧不上弟弟的怒視,擔憂道:“您剛剛巡視五館回來,就又要啟程北上,身體可受得住?”
“皇子都願為國分憂,臣又何懼小小辛勞?”
謝舉笑道:“臣雖才德平平,但好在出身還可以,吟詩作對也還行,若蒙諸位不棄,便讓臣去吧。”
謝舉是中書令謝覽的弟弟,可謝覽卻依舊說“我學識才藝不如他,他喝酒不如我”,他在國子學當博士時,每有宣講,座無虛席,尤擅長玄學和佛理,出身更不必說,這般“謙虛”,是為了懟之前以此為借口不願出使的朱異罷了。
朱異被懟了也不敢有任何不悅之色,反倒還要掩麵表示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