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剛剛建國時, 和大多數才打下天下的統治者一樣, 也麵臨著無人可用的境況, 世間士庶分彆已久,士人都以擔任“濁官”為恥,而立國之初需要大量精通實務的官員和吏人,隻會吟詩談玄的士人彌補不了這樣的空缺。
然而即便蕭衍又是下令征召草野遺賢、又是命人舉薦各方才士, 能用的人還是少,尤其是缺少乾實務的年輕人,於是五館與館學生應運而生。
然而隨著士族和皇權的博弈,士族也擔心庶人因此崛起,國子學便被重新建立起來,看起來似是蕭衍輸了,然而高門擢選家中子弟大量入國子學,卻用另一種方式解決了國家的燃眉之急。
這些年幼的高門子弟並沒有擔任實務的才乾, 但他們出身高貴,一旦出仕往往帶來家中大量的門客、幕僚, 他們的主人占據高位,他們也就相應的起到輔助之能。
這些門客和幕僚大多是經驗老到的政客和治才,高門知道皇帝需要人,便借由這種方式不失優雅的向皇帝低頭,用高門中培養出的人才迅速支撐起了國家的複蘇, 並且和皇權緊密的聯係在了一起。
蕭衍要的是結果, 並不在意過程。他急著用人, 高門豪族向他輸送了可用之人, 他再利用國子學挑選可用的門閥派係,再用起家官職“回贈”高門的善意,由這種方式,迅速的進行了又一輪的洗牌,逐漸形成了如今梁國朝堂上層的格局。
褚向入不了國子學,不得不去會稽學館就讀,便是被“洗牌”掉的那一群。
在解決了燃眉之急後,蕭衍並沒有放棄培養可用之人,五館便一直存續下去,他一邊舉薦賢能,一邊著手培養、提拔可用之才,原本因為前朝幾任帝王昏聵而隱逸起來的賢士紛紛出山,於是國家呈現一片欣欣向榮之意,南朝也迎來了百年來少有的治世。
然而即使蕭衍花費了大量的心思在五館生身上,剛剛被培養出來的學生也抵不上隨主家出任官職的那些幕僚和門客們,能做一地縣令的都是極少數,能獨當一麵的更少,這種“速成”出來的學生往往在經驗上還有極大的缺陷,不能馬上勝任自己的位置,漸漸的,蕭衍也就對五館生的期望低了很多。
隨著政務越來越繁雜,蕭衍放在各處的精力也越來越多,再加上這麼多年來,五館之中沒有出過什麼驚才絕豔到引世人側目的人物,在蕭衍發現“拿來主義”比重新培養更加容易後,惰性產生了,五館生也就漸漸走向末路。
隻能出任算吏、書吏這樣低微官職的五館生,成了貧寒子弟“包食宿”混日子的地方。
曆史之中,寒門的迅速崛起往往都跟隨著朝堂和國家的動蕩、皇權的無力,然而蕭衍這麼多年來一直很有力的掌握著各方的平衡,高門也都支持這位勤政有為的皇帝,蕭衍對宗室的“寵溺”使得大部分宗室都失去了鬥誌,連封地都不去就在京中過自己的富貴日子,內鬥都少,於是在士族和皇權和睦的情況下,國家飛速的發展著,五館生注定也要被遺忘。
但馬文才現在卻將五館生重新顯現與眾人麵前。
“是的,臣指的是五館生。”
馬文才欣然點頭。
“臣在會稽學館就讀過,了解五館的現狀。如今互市需要大量精通計算、律例和書寫的低級官員,從他處都很難一時征召這麼多吏官,但五館中曾培養出大量精通這些的學生,陛下可以下令五館的館主舉薦賢才,以充互市之需。”
他的表情認真,說明是很慎重的考慮過這個問題。
“不過是些學生,怎能立刻起用!”
朝中有大臣反對。
“那就不用還在五館中的學生。”
馬文才顯然已經預料到了各方刁難,列於陣前,據理力爭。
“五館成立至今已有十餘年,從五館中得到推薦的曆年五館生現在大多在各地擔任著書吏、算吏或是門客、幕僚之類的官職。這些人當年能得到推薦,皆是五館之中最優秀的學生,經過這麼多年的曆練,也遠不是當年那些沒有經驗的貧寒學子,此時征召,正當合適之時。”
他見皇帝有所動容,繼續乘勝追擊:“非但如此,互市攸關商業,但精通行商和經濟之事的人卻少,須知會計算不代表會做賬,會律例不代表會立契約、書條陳,朝中或隻有戶部培養出來的吏官能立刻勝任,然而戶部之重,不必臣言,諸位也能明白。”
“所以五館生就是最好的選擇。”
“這些人中,有些曾為縣衙、府衙的吏官,了解庶務;有些是巨賈富商的賬房、門客,精通財算;有些為了生計四處奔波,長於交際……這些經驗才是五館生們最貴重之處,褚監令雖已上任通市監一年,但草草成立起的互市司裡,有這般經驗卻不多,這也是褚監令如今難以獨撐的原因。”
馬文才知道皇帝並不喜歡褚向,也沒有為褚向說好話的意思,隻隱約點出從五館被征召的都是老油條,並不會立刻倒向士族出身的褚向,更多的是希望借此機會往上爬。
而這種情勢正合皇帝之意。
馬文才提出的最後一點顯然說服了皇帝,也說服了朝中大部分的官員。
有些大臣甚至思考起五館生是不是以往都被他們太過輕視了,畢竟“清官”那麼多,朝裡不少部門都缺人缺的厲害,要是有合適的人,多聘幾個書寫計算的人會讓衙門輕鬆不少。
蕭衍還在猶豫,“征召賢士”不是一件小事,往往還要權衡各方勢力的態度,尤其啟用這麼多庶人出身的官吏,則意味著互市司日後屬於庶族掌控的衙門,哪怕他的主官是個士人。
站在蕭衍下首的太子看出了父親已經動心,這幾年來,他一直鬱鬱寡歡,他知道東宮因為蕭綜之事讓蕭衍失望,所以總是儘力討好自己的父親。
這一次,也是如此。
“陛下,臣附議。”
蕭統在百官的注視下,持著笏板,不緊不慢地邁出步子,附和道:“馬文才與褚監令、太醫令及傅郎中皆出自五館,其德才兼備,舉世皆知。除此之外,當年一同入京的天子門生,在少府、秘書省及各部曆練者,如今皆已可以獨當一麵,可見五館生所學雖雜駁,卻可各取所需,亦有大用。”
當年一起入京的天子門生,現在雖然都能獨當一麵了,卻沒一個能當主官的,大部分都是衙門裡的副手,不過卻是不可或缺的那種,不乾活的“主官”多了,這種副官誰也不敢得罪,一旦撂了挑子,整個衙門都癱瘓了。
用祝英台的話說,就是朝裡養了一群“軍事白癡”、“政治弱智”。
那幾個被點名的衙門主官頓時悚然,還以為天子和太子都把主意打到了“天子門生”上,擔心他們被點召走後衙門裡要一片混亂,哪裡還能冷眼旁觀,連忙出來跟著附議,支持太子的觀點。
太子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東宮一派的官員自然也會支持,再互市司發展也確實利於現在緩解現在貨幣緊缺、商業蕭條的大環境,於是沒有多久,皇帝就應允了征召五館生的事情。
但是他卻沒有將這件事交給吏部和需要人手的互市司,而是交給了馬文才和梁山伯。
皇帝下令五館的館主舉薦可用之人入京,“應屆生”和“曆屆生”不拘,但挑選可用之人的事情卻交給了馬文才而不是吏部,大概是怕吏部太看重出身,輕忽了這些庶人。
除此之外,梁山伯作為禦史中丞,要負責調查這些人的背景是否清白、有無惡跡和貪/腐情況,協助馬文才一起為互市司選拔人才。
不過是一群吏官和低級官員,朝中大部分官員也不稀罕結這種“善緣”,有的甚至還覺得和五館生打交道“有辱身份”,對皇帝的委任毫無異議。
下朝後,馬文才輕輕呼出一口氣,麵對太子善意的眼神也隻是微微還了一禮,便緩步走出大殿,站在殿外廣場的空地上。
他凝望著南方,久久不語。
沒一會兒,身邊光線一暗,梁山伯帶著磁性的嗓音在他身旁響起。
“在想什麼?”
“在想今年的冬天,先生可有募到學生過冬的木炭。”
馬文才淡淡開口。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