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懷疑的沒錯, 元顥一行人確實十分可疑。
元顥並不是被迫害而匆匆南下的宗室,也不是元法僧那樣被魏國當政者所不容的刺史,他是有封地、有軍權的“王親”, 當初在鄴城防守六鎮作亂的大軍時,朝中也源源不斷地向他輸送過資源。
按照元顥自己的說法,小皇帝一駕崩,爾朱一族入了洛陽,他就離開了前線, 帶走了精銳的衛兵和出謀劃策的幕僚親信, 還有自己的嫡長子元冠受。
離開之時,他席卷了相州官庫裡大量的財物, 又帶走了家中所有的金銀細軟, 憑借著百餘個親衛就到了南境。
但這些從情理上來說,根本沒辦法說通。
他是臨陣脫逃的宗室,帶著這麼多的東西,就算一路沒有官兵攔截,也會有流寇亂兵的襲擊。
更何況魏國現在正在動亂,大部分城池都已經關閉,他們這麼多東西,如果隻靠百餘人護送,哪怕能平安到達南方,也不會這麼齊整乾淨。
官庫裡的金銀財帛都會有官印, 元顥自己是封王, 從家裡帶來的財寶, 也應該皆是價值連城的寶器,可現在元顥有求於梁國,獻給梁帝的卻大多是皮毛、寶石瑪瑙用器這樣南人喜愛的貨物,這些東西當然價值不菲,但作為獻給一方霸主的禮物,莫說是梁帝,就是蕭寶夤這樣的身份,都是看不上的。
傅歧這麼多年來打理金部,管理京市,見多了好東西,元顥向各方的禮物一送出,他便揣著幾樣看起來稀罕的,去了一趟西市。
回來之後,傅歧對馬文才說:“我去打探過了,這批東西裡的玉器珍玩,不是什麼相州官庫裡的東西,也不是北海王的家傳珍寶,是我大梁的珠寶商‘琳琅閣’向魏國的尉遲氏商賈定的一批貨。”
傅歧剛打聽出來時也意外的很。
“馬頭城不是開放了互市嗎?來自西域的珍寶玉石用器十分精美,雕工又與我南地不同,所以琳琅閣看出了其中的商機,在魏國的商人訂購了一批珠寶玉器。”
傅歧向馬文才解釋著這些人的來路。
“這尉遲氏商賈的主人姓尉遲,卻不是鮮卑人也不是漢人,而是西域於闐的一個大貴族,掌握著當地一條玉脈,養了不少雕工出眾的玉匠。琳琅閣的少主恰巧今年大婚,便又定製了一批用於親事的珍品,雙方約定了半年後在馬頭城取貨。”
“結果人沒來?”
馬文才蹙眉。
“琳琅閣也是這麼說,到了約定的時間,朱家的商隊並沒有如期而至。恰巧魏國大亂,很多商人道路被阻、無法南下,琳琅閣那邊也理解可能生出了變故,還特意留了人在馬頭城等候,又想通過互市司往魏國那邊遞消息打探情況。”
經商到了這種地步,最重視的就是信任,尉遲氏是於闐王族又在異國經商,他想把珍貴的玉石珠寶售往梁國,就不會貪圖琳琅閣那點定金,最大的可能就是路上出了事。
“所以我拿著幾樣玉器往西市的琳琅閣一走,那邊就看出這是他們為少主婚禮特意定製的用物,反倒追問我這些玉器是哪裡來的。”
傅歧麵上冷笑,“那尉遲氏是塞種,皆卷發高鼻,北海王隊伍裡若有一個於闐人,立時就能被人認了出來。如今尉遲氏的貨在北海王這兒,尉遲氏的人卻一個沒有,你覺得是怎麼回事?”
“可能性很多,不過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不能解釋花夭的劍在北海王這裡……”
馬文才的麵色很冷。
“她是我在魏國最得用的盟友,我承過她的人情,必須得還。”
知道北海王那有貓膩後,馬文才更不敢大意。
他借著傅歧的關係往禮賓院送了兩個雜役,負責在後廚幫忙,這兩人都是處事油滑的遊俠兒出身,又有傅歧的後台在,很快就和廚房裡的眾人打成一片。
沒幾天,北海王父子終於在南投魏人的幫助下,在建康徹底安頓下來,也借著他們向四處打點過。
建康城中的達官貴人都對這位魏國宗室印象不錯,樂於和他交遊。
在“交際”的本領上,元顥倒是不差,才來建康沒幾天,就已經妥善安排了宴席,借的還是某個宗室在京中的園子,就衝著這位王爺的麵子,收到帖子的人也要客客氣氣的應承一番。
陳慶之和馬文才是最先收到請帖的,元顥沒有派幕僚親信來送請帖,而是遣了嫡子親自來送信,對文武雙全的馬文才尤為熱情。
馬文才笑語晏晏地答應了一定會赴宴,回了房拿出禮賓院那邊送來的消息,麵色卻驀地一寒。
北海王元顥一行共七十四人,大多都散住在各處,隻有十三個人住在主樓,分彆是北海王父子和他的貼身護衛,但廚房每天為主樓準備的飯菜卻不是十三人,而是十五人的。
根據遊俠兒打探的消息,主樓裡還住著一個不懂漢話的胡人婆子,據說是北海王之子的乳/嬤,因為年紀大了又水土不服,所以廚房裡一直為她準備的是稀粥或水餅這樣的流食,大約是擔心她吃不飽,準備的都是兩人份的。
這胡人婆子那日在隊伍裡確實見過,當時馬文才把她當成了北海王的親眷,卻沒想到隻是個仆人。
“他到底藏了什麼?”
馬文才的手指從玉盤上撫過,自言自語。
***
自皇帝顯露出支持北海王歸魏的態度後,北海王元顥在梁國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無論他在哪個場合露麵,都是以一副“魏國正朔”的姿態在處事。
除了將希望放在梁國上以外,他還向魏國南方諸州的宗室將領去了信,希望他們能夠支持自己,一起“還複舊室”。
這些都是梁國所喜聞樂見,投資北海王元顥並沒有多少成本,但如果真的瞎貓碰上死耗子讓他登上帝位,對於梁國來說就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所以在“景園”的宴席,朝中接到請帖的臣子大部分都來了,他們都是想要試探著能通過投資元顥得到什麼,當初梁國和魏國開放互市不過兩年,梁國多了一批腰纏萬貫的富商。
自南北分割後,和西域通商的路徑就斷了,很多珍貴的香料和珠玉都隻能通過魏國的通路走私到南方,而經商曆來是能最快聚斂財富的方式。
除此之外,也有些政治目光長遠的官員,試圖利用這件事重新謀劃兩國的國境線,畢竟用幾個城換一個爭奪帝位的資格,怎麼看都是劃算的。
在這種情況下,陳慶之和馬文才兩人雖然也受到北海王重視,卻也擠不進最中心那塊的圈子尷尬地找存在感,便悠閒地在園子裡談話。
正如蕭衍曾單獨和馬文才說過他的打算一般,皇帝也肯定單獨和陳慶之囑托過什麼,所以兩人對北海王元顥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既不主動接近,卻也保持著親近的態度,對方贈與的禮物也都欣然接受。
“去魏國之前,我一直以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鄉,等到了魏國,乃知衣冠人物儘在中原,非江東所及也,奈何世人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