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雍州,長安城中。
自蕭寶夤得知雍州有兵來犯, 到兵臨城下, 不過五日的功夫。
前來的軍隊是用虎符詐開關防的, 褚向帶走了大部分的齊國人馬, 僅留下萬餘把守雍州, 分散在諸城。
齊軍和馬文才結盟, 而馬文才又派了黑山軍把守潼關,潼關不失則長安不失, 褚向自然不會留下太多人在作為跳板的雍州,這便給了黑山軍可趁之機。
到了這個時候, 蕭寶夤已然明白了齊軍和馬文才的結盟隻是一場騙局, 然而大勢已去, 他一個纏綿病榻的廢人, 自己尚需要彆人照顧,又如何能有反抗之力?
當崔廉帶著黑山軍人才闖入城主府、搜出蕭寶夤時,兩人多日後再見,心中都十分複雜。
崔廉和酈道元是忘年之交, 兩人因愛好遊山玩水而結識、摒棄了出身地位和家國, 原本隻是君子之交, 既可忘情於山水亦可相忘於江湖, 卻因為蕭寶夤的陰謀,而使得崔廉不得不棄國而去、淪落他鄉,一生奮鬥的事業和聲譽也隨之化為烏有。
到了魏國,他失去了一切, 隻能寄托在酈道元門下做個門客,與這位一方諸侯的齊王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也就沒有什麼“報複”的機會。
彼時他已年近半百,雖然顛沛流離,但幸得故人相助,並沒有家破人亡,又寄人籬下,便沒有想過複仇一事,隻一心一意教導好好友的子孫。
然而酈道元的死,硬生生將他隱居之心打破,重新出山、為旁人出謀劃策。
也是酈道元的死,讓他徹底看明白了這世上並沒有什麼“淨土”,但凡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爭鬥,也少不了你死我活。
若你不夠強,想要清靜無為的活著,也得看彆人允不允許。
他曾見過蕭寶夤好幾次,有不甘地在人群之中窺伺過,也有滿腔激憤恨不得對方粉身碎骨過,但無論哪一次,這個領兵占據一方的霸主都是誌得意滿、威風凜凜的,哪裡如這樣行屍走肉一般?
蕭寶夤今年不過才四十有五,一頭花白頭發卻已經好似老人,躺在病榻上甚至無力自己起身。
崔廉望去,見他身上皮膚青黑乾枯,一隻左臂從肩頭開始齊肩而沒,衣袖空蕩蕩地彆在腰帶後麵,肉眼可見之處都削瘦見骨,可見自被刺殺之後,即便能從截肢的劇痛中忍受下來,身體也已經變得很是虛弱。
能活下來都是奇跡。
可崔廉對他的恨意,不減反增。
這樣的禍害,這樣一個雙手充滿鮮血的劊子手,就因為所有人都還用的上他,他便能活著。
那酈道元一家呢?
那麼多因浮山堰而死的百姓呢?
眼見著崔廉眼中的怒意越來越盛,蕭寶夤眼中也閃過一絲了然。
“原來是你……”
他還記得這雙憤怒的眼睛。
雖然也許於事無補,但蕭寶夤還是強撐起精神,解釋著:“酈道元一家不是我殺的。我聽聞那件事時,也很驚訝。”
“就算不是你殺的,也因你而死。”
馬文才信守承諾,將征討雍州之事交給了他,便是默許了他來替好友複仇。
蕭寶夤在這裡看到崔廉,便也知道自己離死不遠了,他如今這樣苟延殘喘,不過是為了替褚向多爭取些時間、為他名正言順繼位打下基礎,他這樣一個高傲的人,這樣活著其實與死了也差不多,此時竟並無懼意。
隻是心中畢竟有無法釋懷的地方,眼見著崔廉拔出了腰間的佩劍,還是忍不住問:
“蕭向他……現在如何?”
“你去問閻王吧。”
回答他的,是刺入蕭寶夤心口的劍刃。
“把他的頭顱,我要帶走。”
崔廉曾立誓要在酈道元一家前以蕭寶夤之首祭祀,如今不過一年,他便已經做到了。
在某種意義上,他更該感謝始作俑者的蕭綜。
長安城中改天換地,被留在安穩後方的徐之敬自然是毫發無傷,聞訊後匆匆趕來,隻看到了屍首分離的蕭寶夤。
作為親眼目睹過浮山堰悲劇,甚至還因為浮山堰瘟疫被除士的徐之敬,自然對蕭寶夤的生死並沒有什麼在意,但畢竟是他花了不少時日保住性命的人,就這麼被人砍掉了腦袋,還是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作為曾在浮山堰救過崔廉一家的馬文才同伴,徐之敬和崔廉交情尚可,也就不避諱什麼,皺眉問:
“你們這麼快就拿下了長安?那褚向和馬文才得了洛陽嗎?”
他一直待長安,蕭寶夤對外宣稱已死,他負責為蕭寶夤調養身體,也是半隱居的留在長安,對外麵的事情知道的不多。
不過馬文才倒是沒瞞他要拿雍州的事,比起長安,他更在意褚向和馬文才現在如何。
“主公現在應該率領白袍騎去了並州。”
崔廉大仇得報,眉目間也是一片爽朗,沒有對徐之敬瞞著什麼。“至於褚向帶領的齊軍,大概在去豫州的路上吧……”
馬文才並沒有跟任何人說潁水上遊的安排,連崔廉也不知曉,但他和馬文才反複推演過褚向的選擇,都一致認為在洛陽不可得後,他最大的可能是帶著蕭寶夤舊部回返豫州。
“豫州?”
徐之敬也懂了,眉頭一挑。
“洛陽已經有主了?”
“走之前,主公派了花將軍去滎陽借兵,爾朱榮一南下,花將軍就會駐守洛陽。褚向想趁虛而入,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崔廉口中也有著對褚向的惋惜。
且不提褚向對外宣稱的蕭寶夤遺子身份,就以他的才乾風度來看,若能拿下洛陽,未必沒有爭霸天下的實力。
隻可惜他參與進這場中原角逐太晚,前有爾朱榮、蕭綜這樣心狠決斷的梟雄虎視眈眈,後有馬文才、陳慶之這樣的天才突然崛起,他又是倉促領軍,無論是聲望還是地盤都不夠穩固,根本不足以震懾魏國上下,得了洛陽也坐不穩。
徐之敬聽聞褚向進不了洛陽,八成要去豫州,心中很是為他擔心,但又轉念一想,他這好友從來就沒想過什麼爭霸天下,要不是蕭寶夤要死了把他卷到這場爭霸裡來,怕是就連蕭寶夤自己都一輩子不會暴露褚向的真實身份,讓他在南梁平穩的過自己的日子。
現在早早將他從這場角逐中踢了出去,未必不是他的福氣。
如此一想,徐之敬也就想開了,準備回洛陽去找馬文才。
然而他還沒鬆口氣多久,就聽崔廉像是自言自語道:“就是這褚向運氣太差了,他想要豫州,主公也想要豫州,八成還是我們先到,他還是得領著一群齊軍跟喪家之犬似的到處找地盤。”
“什麼?”
徐之敬怎麼也沒想到是這個答案,愣住了。
“我們的計劃本就不是雍州,雍州有潼關所拒,固若金湯,雍州北麵的並州又將被白袍軍所得,此時誰也拿不下雍州。雍州隻是跳板。”
崔廉笑道;“得了雍州,便可避開關內的眼線,從河內直取河南,南下奪取豫州。”
徐之敬一凜,不敢置信地看著崔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