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沒注意到馬文才又是驚又是喜的表情,她隻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記憶中,這些書畢竟不是她所讀的,有時候反應總要慢半拍才能想起來到底說的是什麼,但它們卻確確實實都存在於那裡,就等著她來讀取。
“你有如此本事,做個秘書郎也足夠了!”
馬文才實在是喜歡這字,見獵心喜地捧起書卷,毫不吝嗇自己的讚譽之言。
“這是楷書?字跡清秀平和,嫻雅婉麗,你學的是衛夫人之法?”
衛夫人,是王羲之的老師,書道大家。
祝英台輕輕“嗯”了一聲。
她的字是女氣了一點,不過館中不少學生的字比她脂粉氣還重,反倒不怎麼顯眼了。
這時代好的書跡不易看到,筆法保密,不輕易傳人。一旦得到正確筆法和看到高水平的書作,就具備了成為名家的重要條件。
祝家昔日和衛夫人的夫家李家有親,曾藏有一副衛夫人的真跡,正是她昔日所作的、教授門人書道的《筆陣圖》。
後來祝家和大部分北方士族一樣南渡,金銀珠寶都沒有帶上,卻將家中書籍字畫保存如新,這《筆陣圖》被視作祝家的傳家之寶,家中子女但凡開始學寫字,都是從臨衛夫人的字開始的。
但懷璧者罪,所以祝家上下,無人從透露過他們家有《筆陣圖》。
馬文才和當世不少士人一般,學的卻是王體。
他前世學的就是王體,重來再改不免麻煩,所以今世隻想將自己的字練得更加遒美健秀,不要似前世國子學博士點評的“委婉有餘筋骨不足”即可。
放下手中墨跡未乾的紙卷,馬文才突然有很多問題想要問祝英台。
這段日子裡,祝英台來去隨意,他看似彬彬有禮,其實早已經被現在停滯不前的“感情”狀態弄的有些煩躁了。
他是來找媳婦的,不是來交好友的。
可說實話,對於如今和他同舍而住的祝英台,他卻沒有了剛剛入館時想要了解她的那股衝動。
不似前世隻是看著她的背影就能產生無限遐想,有時候她明明就坐在他身邊發笑,他卻完全猜不出來她腦子裡想的到底是什麼。
而且,他還有種極為強烈的預感,如果他知道了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恐怕隻會更加煩躁。
會選擇和男子們一起讀書的祝英台,原本就是離經叛道的。
那麼……
“你為什麼會來會稽學館讀書?”
馬文才的餘光從紙卷上掃過,正色問道:“我記得祝家莊南渡時帶了不少書籍,祝家私學甚好,你們家又是鄉野豪強,幾乎不在朝中出仕,為何你要來會稽學館呢?”
“我為什麼要來會稽學館讀書?”
祝英台微微愣了愣,竟有些不好回答。
馬文才會為她整理筆記的熟練而歎服,卻不知道像是她這樣經曆的學生,但凡曾經用過功的,在“做筆記”上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方法。
這個沒有標點符號、學字之前先學如何讀音和斷句的年代,她心中有著自己的“畫麵記憶”,遠不是馬文才這種看慣了經卷排列方式的古人可以明白的。
但整理提綱的本事是如今的祝英台的,學富五車的本事卻不是她的,這是祝英台十幾年來日積月累的結果。
原身的祝英台,是個既勤奮又聰慧的天才。
說起來,她來到這個世界其實才不到一年。
剛剛來的時候,原身正生了一場病,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活不下去了,可最終她還是撐了過去,但撐過去的祝英台的性格卻有了變化,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這是為什麼。
古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剛開始時沒人敢刺激還纏綿病榻的祝英台,而後等她能夠下床走動了,又居住於閨閣之中很少拋頭露麵,這種怪異才堪堪被隱藏了下去。
在那個莊園裡,祝家人就是天,就是法,是所有人要信奉的規則,是所有人要仰望和擁護的“上等人”,隻要祝家父母和她的兄弟姐妹不對她存有疑心,沒有人敢提出質疑。
原本祝英台也慶幸自己還算幸運,沒變成乞丐或者仆役之流,出入有仆役隨從,起居有侍女照顧。
比起等著畢業就是失業的那段日子,不知要幸福多少。
可等到她身子大好、開始想要了解這個世界時,卻不可避免的被那個等級森嚴的“莊園”嚇到了,幾乎是滿懷驚慌恐懼地要逃離那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家園”。
她害怕,怕自己最後也如他們一般,漠視人命、凡事以莊園利益為先,最終踩著無數的人命和血汗,和那個莊園裡所有的女眷一般,和姨娘鬥,和庶妹鬥,和表妹鬥,和親娘鬥,嫁人之後,和小妾鬥,和婆婆鬥,和所有人鬥,最後一步步踏上“上等人”的位置。
隻要一想到她將會過上這樣的日子,她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完成“命定的道路”,哪怕最終逃不過一死,也好過變成那樣殘酷麻木的蠢物。
至少她爭過。
“我來之前,錦衣玉食。”祝英台難得表現出沉靜的一麵,一拂下擺,跪坐了下來。
“我原想著,一直錦衣玉食也不錯,至少有人伺候,不會餓死,按部就班,隻要不出錯,過的便是人上人的日子。”
馬文才默而不語。
他們這種門第的人家,本就該過著這樣的日子。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也算不上好或者不好。直到有一天……”
“你看我的鼻子,是不是比很多人的都挺?”
祝英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的苦澀。
馬文才的眼光在祝英台的鼻子上定了定,點了點頭。
漢人很少見這樣的鼻梁,胡人倒是多見,不過她是女子,所以雖然鼻梁挺直,但鼻頭嬌小,看起來倒不似胡人。
“我這鼻遺傳自我的母親,隻有我和我的嫡兄祝英樓是這樣的鼻子。我從沒覺得這鼻子有什麼特彆,畢竟誰也不會沒事一天到晚注意自己的鼻子。知道有一天,我和我母親閒逛花園時,母親看到一個侍人的鼻子很漂亮,就誇了句她鼻子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