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並沒有想太多。”
祝英台的表情漸漸木然起來。
“過了幾天,她阿爺領著她來見我,她已經沒有了鼻子。”
“她的阿爺是伺候我哥哥的管事之一,她本來並不是奴仆之流,也過著有人伺候的日子,隻是隨她父親來我家辦事而已。可她的鼻子就這麼被她的阿爺割掉了,就因為母親誇了一句。”
祝英台的眼眶微紅,聲音哽咽。事情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可每當她回憶起此事,依舊有如噎在喉之意,當時有多驚慌失措,可想而知。
“他割掉了她的鼻子,領著僥幸沒死的孩子,跪求我饒恕他們的‘冒犯之罪’,就因為我的母親說她的鼻子像我。”
“有些過了。”
馬文才歎息了一聲。
他曾聞莊園主的規矩更甚於其他士族,因為想要控製莊園裡的佃戶不生出脫蔭為民之心,就必須要讓他們完全的忠誠於莊園,對控製莊園的主人生出敬畏之心。
祝家莊最早是以宗族聚居而壯大起勢力,可隨著亂世的延續,原本以宗族為主的防禦莊園也漸漸變了性質,開始大量聚集因戰爭而產生的流民和工匠。
這些流民大多是身強力壯之士,想要讓他們服從不是件簡單的事,要想將他們訓練成包圍莊園的部曲更是難上加難,無論是高壓還是懷柔,總歸要讓所有人都“以莊為天”、“以祝家為天”,更要讓他們認為圍牆之外便是毫無希望的可怕之地,世世代代都恐懼莊園外麵的世界。
祝家數代而不倒,幾代莊主的經營能力和魄力可想而知,是以祝英台的母親不過一句隨口誇讚之語,便讓下麵的人惶惶不可天日,搶先割了自家子嗣的鼻子以示忠誠。
“她有什麼罪過呢?因為鼻子長得好看便是罪過嗎?因為誇了她鼻子像我,便是罪過嗎?我的母親真是誇獎她麼?那些人又為什麼情願為了某種‘猜測’便犧牲掉自己的骨肉……”
祝英台很是疲倦,隻是想到這件事就已經讓她心力憔悴。
“今日你我一句話便可隨意決定彆人的生死,那他日,如果有比我們更位高權重之人,覺得我的鼻子像誰,我的父親會不會也似這般,將我的鼻子削了送去,猜度上位者的想法?”
她說的不是鼻子,鼻子隻是個比喻,馬文才了然。
但女子又不能仕官,即便是能仕官的男孩,又有幾個男兒能自信地說出“我不會被家族犧牲”這樣的話來?
入會稽學館,實在改變不了什麼。
除非她甘冒欺君之罪,想在朝堂上為官。
“我覺得我接受不了這樣的‘擺布’,可我也知道,真有那一天,我反抗不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隻想著過去那些讓人快樂的事情,不想未來,隻是得過且過罷了。”
祝英台這些話堵在心裡已經很久,無人能說,無人能言,原身的祝英台寡言少語,連家裡人往往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她的庶妹們怕她,她的嫡親兄長常常不在莊園,她的母親是真正意義上的“主母”,然而每個人的距離都那麼近,又那麼遠。
在那個莊園裡,隻是維持著祝英台“冰山女神”的形象,就幾欲讓她發瘋。
“所以我就想,如果這一天無法避免,至少讓我(和她)看過不一樣的東西。這個世界,總有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美好的風景,哪怕隻能看一看,也好過困死與那方天地之中。”
她露出憧憬的表情。
“至少在這裡,我能找到可以說話的朋友。”
祝英台笑嘻嘻地看向馬文才。
你看,她現在已經交到一個可以隨心吐槽卻不會訓斥她恣意亂為的朋友了!
“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嗎?”
馬文才心中百感交集。
若是他想按前世一般按部就班,此時早已經身在國子學裡。
他會來這會稽學館,何嘗不是想要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那馬文才,你來會稽學館是為了什麼?光耀門楣?體驗世情?我聽說你可以進國子學的,不必來這裡一搏,你又何必來這裡讀書呢?”
“我來這裡……”
馬文才頓了頓。
也許是氣氛太好,也許是這樣的祝英台又太像是自己記憶裡的那個沉靜女子,所以他選擇了毫無隱瞞。
“我想要全天下,都傳遍我的美名。”
再不會聲名狼藉!
***
三日後,入科考結束,為了顯示公平,會稽學館將成績張榜於明道樓前,頓時生徒如雲,將明道樓擠的水泄不通。
“甲科第一,馬文才。你聽過這個馬文才嗎?”幾個士子竊竊私語,“等等,乙科第一也是馬文才?這哪裡殺出來的人物?”
“快看看,看看丙科第一是不是也是這個馬文才!”
幾個學子墊起了腳尖,迫不及待地看向丙科的榜單。
隻見甲科榜單上的人數寥寥可數,總共也沒有幾排,從上數到下,也就三十餘人而已。
乙科人數略多一些,也就七八十人的人數,這還包括甲科一並投考的,許多甲科弟子去乙科上課隻是旁聽,有些射箭或律學是不學的,有些則不學禮樂,全部都學的並沒有多少。
丙科的學生足足有兩三百人,所以丙科的榜單前麵人數也是最多,那幾個好奇的學子擠了半天才擠上前去,看到了榜單上的人名。
不是馬文才。
“丙科第一,祝英台?祝英台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