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朝,莊園主不一定有錢,但最有錢的一定握有莊園。
因為士族不必交稅,又可以按照法律占山圍田,整個江南地區的土地和良澤大山早就被圈占一空,能夠善於經營的莊園主可以立幾百年不倒,靠的就是得天獨厚的條件,和不斷依附的蔭戶。
男性佃戶可以種田和打仗,女性佃戶可以紡線織布,小孩子能夠養桑養蠶,在這個時代,人口就代表了一切,代表了所有的可能。
祝家富得流油便是如此,在這個布帛絹練就是貨幣的年代,祝家莊大量被生產出來的紡織物就等同於錢,而自元嘉時期累積的銅錢,則多到不計其數。
曆經宋齊梁三朝,南方崇佛到了一個可怕的峰值,民間的銅金大多拿去鑄造佛像,到了梁朝建立之後,銅根本不夠用,更彆說鑄錢,為了緩解用錢的壓力,市麵上出現了缺角錢、小錢、甚至鐵錢,錢品低賤極了。
於是像祝家莊這樣這麼多年來自給自足幾乎用不到錢的,當年累積下來的足重銅錢,一枚便可以抵上現在的十幾甚至數十枚小錢、鐵錢。
因為莊園主根本不需要在外麵買任何東西就能滿足生活中的一切需要,莊園裡產出的錢糧布帛等產品,拿來和外界溝通交換的,就大部分是莊園裡沒辦法生產的東西,比如說鹽,又或者是明珠翠玉這般的稀罕製品。
祝英台隨便拿出來一樣東西都是珍品,實在是太正常不過了。因為莊園主很多時候就是跟“錢多到用不掉”畫上等號的。
祝英台剛剛穿到這個世界時,還以為自己穿進的是桃花源敘述的世界:這裡的佃戶和奴隸根本不知道外麵是什麼時候了,她第一次出去閒晃時,有些老人和她說皇帝姓劉,有些說她說皇帝姓司馬,讓她一下子以為自己在漢朝,一下子以為自己在晉朝,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極其相似。
更彆說莊園裡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往來耕作者絡繹不絕,就連小孩子都提著擔子跟在父母身後在幫忙。
第一次走出祝家主人居住的院落時,祝英台甚至有些慶幸原身的祖先創造了這麼一塊人間淨土,讓所有人都能在裡麵安居樂業,可當她真的走入阡陌之中時,卻驚慌失措到隻想“辭去”。
那田間屋前的一張張臉孔,那“無論老幼”的麵上,都悉數刺著“祝奴”二字,大多是祝家的奴隸。
能在祝家莊裡成為佃客和部曲的極少,大部分沒有特長的佃戶在世世代代耕種土地後,子孫無法反抗的淪為了奴隸,服著莊園裡各種苦役。
祝家已經是風評極好的“寬厚園主”,所以才有那麼多人為祝家賣命,即便如此,祝家的部曲和佃客也要上交他們所得的五成,到了這些奴隸這裡,除了足以維生的部分,隻能留下十之一二而已。
這些人都是莊園的財產,是受到束縛、剝削和控製的地縛靈,除了花費巨額財富“自贖”或是被莊園主法外開恩“放遣”,這些沒有戶籍落戶之人連離開莊園都不可能。
任何劫掠到流民的人,都能成為流民新的主人,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當奴隸而已。
也大概是因為太有錢,太沒地方花錢了,再加上祝家不能出仕隻能靠這些外在條件彰顯自己的士族身份,祝家從上到下吃穿用度都極為奢靡。
祝英台本身是個很粗線條的人,對於玉啊、貓眼啊也沒什麼特殊的追求,這時代很多寶石後世都能合成,一些工藝在她看來也很粗糙,是以這些人最為讚歎的東西,有時候反倒是她覺得普通的東西,竟也合了“順勢而為”的心境。
傅歧歎息祝家有錢,馬文才也歎息祝家有錢,可祝英台心心念念的,卻是離開這般富庶之地。
因為兩人金錢觀的差異,即便馬文才信誓旦旦姚華現在最需要的是錢,祝英台還是將信將疑,猶猶豫豫,覺得送錢太“那個”了。
她來自現代,除非結婚喪禮生病和上大學,其他時候送錢都怪怪的,況且這時代通用貨是布帛絹練和銅錢,而不是金銀,這就像彆人要離彆時都送禮物,你送了張大額支票一樣……
又不是很相熟,還是老師,哪個學生會送老師這個?
“他要不是缺錢,也不會來會稽學館代課了。而且此去前路漫長,又是去疫區,多帶點錢防身比較好,你那些珠玉都是死物,危急之時甚至換不到一碗米,但庶人也是認得金銀的。”
馬文才感覺自己嘴巴都說乾了。
“你彆覺得俗,他那種武人,不怕俗!”
“你還被人說將種呢!會武就是俗人嗎?”祝英台聽不得這個,出聲反駁,“館裡還一邊瞧不起武人一邊要用武人押運東西長途跋涉,不就是看他武藝高超不怕路上出麻煩……真是的……”
居然還要派體育老師武裝押運,什麼鬼啊!
她話雖這樣說,可還是找了一個漂亮的錦囊,仔仔細細在一堆金錁子中間挑了八個好看的,有的鑄成兵器,有的鑄成小船,風格偏向男性,細細裝入了錦囊中。
“這個就當是程儀吧,禮物還是要送的。”
祝英台想了想,決定送帶扣,既不隆重又實用,姚華好像不經常插簪,可總不能不係腰帶吧?所以她指著麵前的帶扣,問馬文才:“你覺得姚先生會喜歡哪個?”
帶扣是一副成雙的,所以圖案也講究成雙成對,馬文才莫名的對這種含義產生了一絲不悅,敷衍地看了眼地上鋪開的眾多帶扣,伸手從其中拈起一對,遞給祝英台:“這個吧,這個他肯定喜歡。”
“這個?”
祝英台看著手中雙牛角抵圖案的帶扣,又看了看地上滿布的猛虎下山、螭應二龍、饕餮吞/吐等圖案的帶扣,有點不確定地說:“馬文才,你覺得這個好啊?會不會不夠威風?”
馬文才心情不好,不願理她,隻隨手抓著幾個小金錁子把玩,祝英台本來就不是個態度堅決之人,否則也不會找馬文才商量了,見馬文才覺得那雙牛角抵好,就又去找了個小漆盒,把帶扣和錦囊珍而重之的放了進去。
禮物搞定,祝英台回身再看馬文才,隻見他手中捏著一個大拇指大小的小兔子,忍不住一笑:“這一套十二生肖我弄殘啦,居然還留下幾個。”
之前傅歧抓走的一把裡就有不少生肖圖案的。
看著馬文才反複盤弄自己的金錁子,祝英台明顯誤會了什麼,恍然道:“哦,我想起來了,你屬兔!你喜歡這個?喜歡就拿去玩吧!”
誰喜歡兔子!
“我是看你這金錁子是紫金,用純度這麼高拿來做孩子的玩意兒,實在太浪費了!”
馬文才臉一黑,直接摔了手中的金錁子。
“咦?純度高嗎?”
祝英台沒想到馬文才是說這個,拿起一枚金錁子納悶道:“這個金質很好?我以為不怎麼樣呢,折騰出來後,我娘就叫人給我打了這一箱子金錁子。”
“這是你提純的?”馬文才聽到祝英台的話,大吃一驚:“我之前以為你發怒時喊的話隻是隨口說說,難道你真擅長煉丹煉金之術?”
“哈?”
祝英台表情比馬文才還迷茫。
她是化學生,從一穿越開始就想著該怎麼折騰手邊能有的資源賺錢,好擺脫自己任人擺布的宿命。
最初她也沒想到動金子,但她閒暇時看到自己一盒子金首飾都是雜金,就是後世最不值錢的那種“k金”,莫說千足金了,連1八k(75%金含量)的都不是,顏色也暗沉的很,炸都炸不亮,一時手癢,用汞齊化處理了一些金子。
金子在後世是貴金屬,這時代也不例外。
可惜的是祝英台是士族出身,金銀器物如果在身上大量堆砌是一種粗鄙的象征,加上這時代金飾的製作工藝並沒有明清那時候發達,什麼累絲掐絲這樣的工藝尋常並不得見,所以那一盒子金銀臂釧什麼的雖然材料貴重,大多卻是祝母認為“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東西,一直被冷落在角落裡。
祝英台拿了一匣子金子在自己的工房裡折騰,祝家上下也沒當回事。
自她清醒之後就多了個“煉丹”的愛好,但這時代的士族許多都崇道,很多人沒事玩玩煉丹和機關之類,還有為此在家裡養了道士和方士的,所以祝英台也算是個風雅的嗜好。
祝父祝母對祝英台折騰“煉丹”的態度,大概就跟後世看到自家女兒突然喜歡做小燈泡實驗了一樣,連個漣漪都沒驚起。
當時她花了極多的時間和功夫,又是汞化又是加硫磺又是點硼砂,才把一堆金子裡的雜質提純了出去,雖然自己還是不滿意這個純度,但從亮度上看也不知道亮了多少輩,可以稱得上光潤閃燦,於是誌得意滿地就捧著一大盒金錠去向祝母邀功。
在她看來,掌握了煉金方法的自己怎麼也對祝家莊大有裨益,一條發財致富的路子就在麵前。
說不定從此她可以憑借為祝家增加收益的能力掌控自己的婚姻大事,要是祝家舍不得她,也許以後找個自己喜歡人讓他入贅也行?
結果祝母的態度,給祝英台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她雖然笑語盈盈地誇獎了她煉丹本事越來越強了,可對於其中的“商機”完全沒有察覺。
起先,祝英台還以為祝母是個女人不懂這些商業上的事情,可她把金錠給了祝父和祝英樓看過以後,這兩個人男人隻也是做出一副“我家女兒/妹妹能讓小燈泡發亮了好厲害喲”似的的敷衍誇讚。
祝父還特地叮囑以後不要再這麼做了,花了大力氣還浪費了東西……
最後那一大塊純度極高的金錠,因為質軟易塑,什麼奇怪的造型都凹的出來,祝母就費心讓家中金匠做了不少形狀的鑄模,做了一匣子的金錁子給祝英台玩,權當是留個紀念。
就是那一次,徹底打擊了祝英台給祝家莊找發財致富道路的心思,轉而變成默默低頭自己吭哧吭哧做研究,也很少去向人詢問自己做出來的東西有沒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因為他們根本看不出。
有些事藏在心裡時,是莫大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