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跟著一副“一言難儘”表情的賀革回了他的住處,果不其然,陳慶之在廊廳下設了一個棋案,拿著一本棋譜在打譜。
看樣子他是很喜歡下棋,隻要有空餘的時間都棋不離手,也難怪食指的甲蓋已經磨平泛白。
見到賀革和馬文才回來,他抬起頭,放下手中的棋譜,了然地一笑:“看文明兄這表情,那孩子應該是同意去了。”
賀革怔住:“這你也看得出來?”
“若他不同意,你現在應該是麵帶怒色的回來,而不是一臉內疚的表情。梁郡那地方畢竟不是什麼好地方,勸他前往梁郡查探瘟疫之事,畢竟心裡會有些歉疚,對吧……”
陳慶之說道。
“先生果然料事如神,不過勸徐之敬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學生馬文才。”
賀革搖頭,脫屐入了廊下,坐到了陳慶之的對麵。
“我現在隻希望徐家人一個都不要出事,否則我內心難安。”
“你當朝中真的不知道可能發生瘟疫?就算擔心陛下麵子上掛不住,不在朝會上直接去提,也早有各路地方官員想法子竭力遏製了,否則瘟疫一旦蔓延開來,淮河南岸地區誰能逃得過去?畢竟是水災,誰能不用水。徐家是最適合調查瘟疫的人選,一路必定會得到各種幫助,你不用太憂心。”
陳慶之知道他在想什麼,耐心開解:“而且徐之敬跟著我們走,也算安全。否則以你的說法,他如此仇恨庶人,若要自己前往梁郡,還不知道路上要發生什麼事。”
陳慶之很懂得怎麼去安慰人,所以賀革臉上終於有了舒展之色,愁雲慘霧一般的氣氛隨之一鬆。
“文才,你東西收拾的如何?”
看到馬文才站在廊下垂手而立,陳慶之詢問。
“回先生,東西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就算缺什麼,路上也可以添置。”
馬文才見現在氣氛正好,連忙上了前去,對著兩位先生恭敬地說:“就是學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可不可以通融。”
“何事?”
陳慶之有些意外。
“學生的同窗好友、同舍的祝英台,想和學生一同前去。他性子和善,對百姓最是憐憫,總覺得浮山堰出事他幫不上忙內心不安,所以想和學生一起去看看,有沒有能幫到的地方。”
馬文才頓了頓,解釋說:“她不知道我去做什麼,以為我是要給佃戶減免糧租的,她大概是想去散糧賑災。”
昨天就看見她把所有的金子銅錢之類好換錢的東西全部裝起來了,還再三問他這次帶的護衛靠不靠譜,想要做什麼用腳趾頭都想的到。
“啊,是祝英台,那孩子,倒是有可能這麼做。”
賀革聽到是祝英台,眼前立刻出現那個稚嫩的少年。
他素來喜歡性格仁善的孩子,便也為他關說:“那個是上虞祝家莊莊主的幼子,人品才能都非常出色,對庶子平和寬容,對士族也彬彬有禮,隻是年紀尚幼,行事有些天真,出去曆練一番也好。”
“祝英台?”
陳慶之對這名字有些印象,略微思考了下後想起來了。“可是甲舍門外,那牆上寫儒行的祝英台?”
他在甲舍裡下了一天棋,進出時門口見到這麼漂亮的字,不免駐足多看了一會兒。
“正是正是。”
賀革笑著點頭:“丙科學子沒好字帖練字,這孩子一手衛體已趨大成,便在牆上書了儒行,任人觀看。”
“哪裡是已趨大成,明明是已經成了,假以時日,未必不是祝體。”
陳慶之也樂意提攜後輩,望向馬文才。
“文才,我此去乃是為了查案,會經常借故離隊,所以你帶的人你自己必須照顧好,我可能會經常帶走侍衛消失幾天,你可知其中風險?他可知其中風險?”
再怎麼有風險也比小白菜被豬拱了的風險小!
馬文才點點頭。
“學生知道。”
“那便帶上吧。”陳慶之沒有表示反對,“反正已經帶上了徐之敬,也不差個祝英台。對了,我也要帶個人去,是跟我學下棋的記名弟子,我出去查案的時候,文才你幫我照拂一下。”
記名弟子?
學下棋的?
學棋從來都是從幼年學起,十四五歲沒有出成就基本也就成不了什麼國手,所以馬文才的腦子裡自然而然的出現了梳著雙髻的童子模樣。
“難道是先生隨身跟著的棋童?”
馬文才心中暗想。
“這棋童是哪位高門出身,連辦案都帶著,怕耽誤了教導?子雲先生平常都是伴駕的,難道是宗室子弟?還是來陛下派來監視先生辦事之人?”
“是,先生。”
他素來心思重,以為自己窺到了什麼不該窺見的事情,便沒敢再問。
馬文才和陳慶之討論了下明日出發的詳細安排,正準備告辭,卻被陳慶之喊住。
“文才,且慢。”
馬文才一頓。
陳慶之拍了拍手,從屋內出來一個身著勁裝的精乾漢子,手中捧著一個托盤,裡麵整整齊齊放著六枚鴿蛋大小的金錠。
“我身無長物,這些東西是出門查案時,陛下擔心我要出入權貴之家打點而賜,我留了四枚,這六枚,就當做我等一行人路上的花銷吧。我知你是高門,看不上這些阿堵之物,不過我目前能許諾你的,也隻有這些。”
陳慶之笑笑,讓那漢子呈上托盤。
他哪裡看不上!
他簡直太看得上了!
馬文才本來已經準備厚著臉皮找祝英台先借一點,等日後再還,沒想到陳慶之送來了及時雨,哪裡還會推辭,立刻就叫細雨收了下來,連回去的路上都是腳步輕鬆的。
等他回了甲舍,祝英台卻在和半夏拉拉扯扯。
“主人,主人,你真的不能去啊!您去這麼遠主母不知道,要知道了一定會震怒的!還有,您怎麼能跟一個,一個,哎,怎麼能跟馬公子同行這麼遠的路?要是被家主知道……”
“要是被家主知道,怎麼了?”
馬文才冷笑一聲,踏入屋中。
“她是祝家主子,還要你教她怎麼做人?”
他看這沒分寸的丫頭不順眼已經很久了,但凡高門之中,就極少見到貼身侍女是這麼沒眼力勁的。
恐怕因為她長得粗壯魁梧,麵目又看不出男女,所以才會被挑來偽裝成小廝,可膽子大到對主人指手畫腳的下人祝英台還會縱容,也實在是太軟弱了。
她既然不知道怎麼立規矩,就讓他來幫她。
“馬公子,我,我沒有……”
半夏見到馬文才進來了,什麼話都不敢說了,一張臉刷白地站在那。
“好了好了,她也是為我好,你下去吧。”
祝英台見她臉都嚇白了,連忙指使她下去。
“你都要出發了,她居然還有時間在這裡跟你指手畫腳,可見是做的事太少了。”馬文才掃了半夏一眼,接著道:“你現在去把你主子要帶走的箱籠抬到廊下去,明日省得再搬。”
比起馬文才,祝英台已經夠輕車簡從的了,可依舊整理出兩個大箱籠和一個背簍的東西,半夏畢竟是女人,一聽要自己搬那箱籠,心中暗暗叫苦,可什麼都不敢說,隻能諾了聲開始忙活。
她一走開,屋子裡立刻清淨了不少。
馬文才進了屋,在風雨雷電的伺候下脫了外袍,邊更換家常的便服,邊和祝英台說:“我這邊已經確定能帶你走了,我父親派了一個門客過來,人很厲害,家中囑咐我一路上都聽他的,你就跟著我就好,彆問太多。”
“我明白我明白!”
祝英台聽說能跟著走,立刻歡喜地一擊掌!
“太棒了,終於可以換地圖了!”
“換地圖?”
馬文才一愣,“何謂換地圖?”
“呃,就是出去走走,換個州府!”
祝英台乾笑。
兩人正在說話間,疾風細雨提著一卷衣服近前,將那包書信攤在馬文才麵前:“主子,這麼多信件,如何處置?”
哇,這麼多連環心,難道是情書?
“馬文才,你這麼受歡迎?”
祝英台下意識抬頭看他,嘖嘖稱奇。
馬文才哪裡想到祝英台腦洞歪了,聽到她誇獎自己人緣好,居然還受用地揚起了下巴。
但是隻是刹那間,祝英台就反應了過來。
他喵的,她讀的是男校,裡麵除了她沒一個母的,誰給馬文才送情書啊?
她雖是有點腐,也知道突然有這麼多男人彎了不切實際,那這些疊起來的信是?
祝英台定睛一看,大都是學館的紙,越發迷茫。
自魏晉以來,紙張得到逐步改良,雖然還沒有後世潔白光滑,但也比百年前草紙一般要好得多,隻是紙張價格還是不便宜,普通寒生買不起好紙,這一卷書信裡,到大多是館中發的紙張,顏色泛黃,隻有幾張是潔白或微微發青的貴紙。
“現在丟了怕有人說嘴,等我們明天離開學館後,尋個地方燒了吧。”
馬文才根本不準備幫這麼多人去送信,隨口吩咐。
“燒,燒了?”
祝英台看著他這敷衍的樣子,還以為自己猜錯了。
難道收到的真是情書?
除了路人的情書,誰會莫名其妙燒彆人的信?
“一些並不認識的人,托我給他們淮河南岸的親友送信,說不得還想我帶信回來。我們這次去又不是遊山玩水,去的也不是什麼山清水秀的地方,哪裡有時間一個一個送信,可當場拂了人家的請求又太過不近人情,隻能這樣了。”
馬文才露出“我也沒辦法”的表情。
“不要這樣吧,這樣子太惡劣了,也許正好真有順路的呢?反正我們又不缺錢,到了地方把信交給可靠的人,給點錢叫彆人送就是了。”
祝英台見疾風真要把信收掉,一把撲到滿地的紙上,連連搖頭,喊著:
“我不怕麻煩,我不怕麻煩,給我,我送!”
“你要攬這事?”
馬文才見她果斷點頭,嗤了一聲。
“那好吧,這些信給你收著。”
“什麼信?”
隨著這句問話,滿頭大汗的傅歧走了進屋,中氣十足地問道。
“你怎麼也來了?”
馬文才頭痛。
“馬文才,我昨天聽人說,你要去淮南幾個月是不是?”傅歧幾乎是急匆匆地在他麵前跪坐下,正色請求:“你既然要走,能不能帶我去?我也想去打聽下我兄長的消息。”
“胡鬨,你兄長是朝廷官員,一旦出事,必定有無數人查探蹤跡。”馬文才就是怕這樣,才故意讓其他人瞞住傅歧不要亂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