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了眼馬文才。
“這件事我會處理,你安心趕路,不要放在心上。”
馬文才看了眼梁山伯,心中揣著各種疑竇,可他知道陳慶之的身份,反倒不敢像梁山伯一樣毫無忌憚,更不能多問,隻能應諾。
於是一行人都故作不知,徐之敬和買了不少東西回來的祝英台、傅歧更沒有關心昨夜進賊的事情,整理好行裝後便啟程出發了。
當祝英台那包的鼓鼓囊囊的馬車被套上馬駛出客店時,自然是引人注目。
知道的如陳慶之還好,像傅歧、馬文才等人幾乎就是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地上長出了兔子一樣看著那車輪。
“怎麼樣,我聰明吧?這樣就沒那麼顛簸了!”
祝英台得意地說著,又對梁山伯擠了擠眼,將手一撐車子就上了車。
“多此一舉,不知禮數!”
徐之敬皺著眉看著被包的怪模怪樣的馬車,又看著自己爬上車的祝英台,丟下這麼一句,騎著坐騎就避開了這輛馬車。
祝英台一出發就鑽進了車廂,這震動感果然弱了不少,身下還有半夏連夜縫製的墊子,就算有些路難走顛簸一點,也不至於肉身和木板硬抗,顛的屁滾尿流了。
見她在裡麵半天不出來,旁邊的侍衛們也紛紛打趣。
“祝公子,這車現在好不好坐?”
“祝公子,彆忘了請我們吃頓好的!”
“還顛不顛?還顛我們晚上再多縫幾層。”
祝英台笑著從車窗裡鑽出臉來,笑道:“好多啦,骨頭是保住了,不會再散架了!謝謝諸位了!”
她性子開朗,侍衛們見她特地出來答一句,各個大笑,前麵幾個車中坐著的侍從見外麵熱鬨,也把頭都伸出窗外,訴苦求饒讓他們也包一個,原本安靜上路的車隊,倒成了紈絝子弟們出去郊外野遊似的。
馬文才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問身邊的梁山伯:“是這些人替祝英台纏的車輪嗎?”
梁山伯臉色不變,點了點頭:“是,祝兄昨日一個人在忙活,他們便一起幫了忙。”
他這話倒也沒撒謊,要靠祝英台和他兩人,還不知道要忙活到什麼時候。
“這巧合……”馬文才頭疼地歎了口氣,喃喃自語:“以祝英台那個性子,怕到地方了,要難過一會兒。”
“馬兄在說什麼?”
“沒什麼。昨夜進了賊,先生為了安全,改了路線。”
馬文才歎氣,又看了眼眉開眼笑扒在車窗上的祝英台,氣歎的更深了。
梁山伯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身邊的馬文才,沒有追問。但很快,梁山伯就明白馬文才為什麼要歎氣。
出行的隊伍往往拉的很長,如何行走、往哪裡走全靠領頭的那輛車帶領方向。原本他們應該一路向北直到吳興,再在太湖坐船直到延陵,一路向淮南境內前進。
可現在卻不是從錢塘往北,而是出了北門後繞了個大圈,往東進發,方向完全不同。
而且越往東走,鼻端越是能聞到一陣江南特有的水腥之氣,隻不過隊伍人多,那味道若隱若現,並不引人注意。
他們的隊伍徑直到了一處亭舍處停下,還未入亭,老遠就有亭吏出來招呼,引著車馬隊伍在亭外指定的位置暫駐,又有人捧出新鮮的瓜果,安排他們在亭內暫時休息。
馬文才和梁山伯等人都下了馬或驢,被熱情的亭吏們湧入亭舍裡,馬文才還好,下了車的祝英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下來就問:
“這是怎麼了?我們才出發,怎麼就要休息?”
昨天可是趕了一整天的路,路上就休息過兩回!
祝英台跑出亭外,看了看懸在亭舍大門外“褚公亭”三個字,越發茫然。一般大城官道旁十裡一亭,其餘便是要緊的交通要道上設亭,這亭不是後世那種小亭子,而是有著屋簷和極少客舍的暫時休息之所,有亭長管理,相當於後世的汽車旅館,有亭說明還沒離開錢塘多遠,再遠點都是大的驛站了……
她出了亭,聽到外麵有各種喧嘩之聲,內心的疑問加上對外麵的好奇,讓祝英台怔怔地往外又走了一會兒。
拐了一個小彎,祝英台猛然一下駐足,對著麵前開闊的水麵張大了嘴巴。
就在亭舍不遠的地方,一個巨大的渡口顯現在了祝英台的麵前。
這渡口分成兩段,上段中客船商船來往不絕,每有大船隻到了渡口附近,便有纖夫或犍牛上前將船拉入泊船的岸邊,要出發時,再用人力或牛將大船推入下段,是以來往航行有條不紊,沒有密密麻麻擠在一處的嘈雜感。
祝英台前世雖住在南方,可也從未見過這樣浩大的泊船場景,當即看的目眩神迷,連眼珠子都舍不得眨一下。
“當年東吳起初建都在京口,利用太湖流域的航道便聯係京口到東南諸郡的航道,後來改都建康,南北航道斷絕,隻能用大江江流聯係建鄴與東南諸郡,可江麵不如原有的河道平靜,尤其是丹徒路段,常有風濤之險,運兵運糧之船動輒翻覆,所以孫權便‘開水道立十二埭’,沿途開辟了新的河道航線,避開江麵最容易翻覆之處,再入大江。”
馬文才清晰溫潤的解釋聲在祝英台耳邊響起,立時解決了她心中的疑惑。
“這樣的埭口利潤豐厚,如果來往船舶不絕,普通的埭口每年能有百萬錢的稅收,所以曆朝曆代的天子都愛修埭,三吳水道極其發達,‘南方行舟,北方行車’便是如此。”
祝英台點了點頭,回答身邊跟來的馬文才。
“確實是歎為觀止。”
丹徒便是鎮江,那段水路極為凶險,所以後來才將那地方改名為“鎮江”,同理還有“海寧”、“寧波”這樣名字命名的地方,祝英台一聽就知道當年修建這些埭渡一定是極為不容易的。
一個國家要改都城,又豈止是一城一地之事。
梁國的政治中心在建康,也就是江蘇的南京,可經濟中心卻在浙江和蘇南地區,要將南方的魚米糧帛運到北方的建康,也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心血。
“這裡是柳浦埭,若要往北,便走這裡;南下,則在對岸的西陵牛埭。”馬文才看著還在望著水麵發愣的祝英台,微微歎氣。
“所以祝英台,我們要改走水路了。”
“哦,要走水路啊……”
祝英台隨意點了點頭回應,等意識到他在說什麼,眼珠子頓時瞪得滴流圓。
“你說什麼?走水路?!”
她剛剛把車輪子包好了,得意於能夠減震,突然告訴她要走水路了?
那她吭哧吭哧和梁山伯他們累的跟狗一樣到底是為什麼?
“你要走水路怎麼不早說!”
祝英台氣的柳眉倒豎。
“我看動了這麼多車馬,還以為要長走陸路,麻煩了那麼多人包車輪,我一個人辛苦就算了,還讓……讓他們都辛苦……”
“我知道你肯定會生氣,所以才跟來。”
馬文才微微彎腰,低聲在她耳邊說道:“昨夜進了賊,還不知道會不會一路跟著等著好暗中下手,先生為了安全考慮,昨夜便做了安排,讓我們兵分兩路,人和細軟及貴重之物走船運,輜重走陸路,在義興郡彙合。”
“什麼賊這麼心黑一路跟著?我們又不是什麼豪富巨奢。”
聽說也許有賊沿路跟著時不時翻牆行竊,祝英台也有些緊張。
“總有人為財鋌而走險,小心為上。”
馬文才肅容道。
聽到馬文才說的這麼嚴重,又是那位沉穩大叔提出的建議,一向尊重長輩的祝英台隻能看著開闊的渡口,認命地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反正還有人走陸路,雖然不知道我那車便宜了誰,但至少到了義興還能坐。”
馬文才見祝英台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心中也是一鬆。
“你能想明白就再好不過了,這種事情在路上也許發生的會很多,畢竟我們出門在外,有時會錯過宿頭,有時會遭遇意外,並不是總能順遂人意,今日走水路,明日也許就走陸路,甚至有可能風餐露宿,所以我當初才告訴你,跟著我去淮河南岸,並沒有那麼容易。”
祝英台看著一臉感慨的馬文才,錯愕地問:“聽你的口氣,你難道經常在外走動嗎?還有這柳浦埭和西陵牛埭,你也如數家珍,難道你也來過?”
看著驚訝的祝英台,馬文才傲然一笑,在水麵吹來的清風中負手而立。
“我年少時便將《五經》倒背如流,十二歲後由家人陪同遊學各地,三吳之地的有名的縣府,我皆去過。”
三吳是吳興、吳郡和會稽,即便是擱在未來交通方便,這樣大年紀的孩子走遍了蘇州、杭州和常州周圍大部分地方已經讓人吃驚,更彆說古代交通不便,從十二歲開始遊曆,至今才過去四年,已經走了這麼多地方……
“那上虞和山陰?”
祝英台試探著問。
他不會聽說過祝家莊裡隻有一個嫡子吧?
應該不會,祝家莊不在任何縣城附近,又很少對外往來,聽他的口氣,都隻在郡府縣城裡晃悠,沒事去什麼鄉豪的地盤啊……
“自然也去過。上虞城有一座曹娥埭,我的船還曾在那差點遇險。”
馬文才笑笑 。
心結哪裡有那麼好結的,最初的時候,他甚至有殺了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想法,可最終還是作罷。
他原想饒過彆人就是饒過自己,可怎麼也繞不過心裡那道結。
他們三人之間會變成今天這幅樣子,任他兩世為人也想不到。
馬文才心中複雜,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好了,閒話休提,水邊風大,我們還是回亭舍裡吧。”
“在這裡吹吹風不是很好嗎?路上憋悶死了。”
亭舍裡的亭吏雖然殷勤,可人也多,大概都是在這裡等候上船的,孩童啼哭聲婦人斥責聲各種吵鬨,她倒有些不想回去了。
“子雲先生找了一艘吳興來的運糧官船,那官船正要回返,我們可以順路先去吳興,再轉往義興。車上東西太多,找擔夫力士送上船還要些時候,說不得中午的午飯都要在這裡耽擱了,你能在這裡站多久?何況這裡也人來人往,並不安全。”
馬文才習慣性皺眉,耐著性子勸說。
“那好吧……”
她一看到他皺眉就有點心驚肉跳,乖乖地跟在馬文才後麵回了亭舍。
正如馬文才所說,他們人多事雜,行禮又多,即便沉重的物品栽在車上帶走,其他鋪蓋細軟等物要上船的也夠收拾的,馬文才四個隨扈忙到都看不到影子,祝英台身邊伺候的半夏也去盯著抬東西上船了,子雲先生雖然坐在亭內休息,可依舊有人進進出出請他拿主意。
算了算,倒隻有寒門出身隻有一箱一籠的梁山伯和身無長物的傅歧最是輕鬆,傅歧在一旁逗狗,梁山伯則是在一旁看著書。
見祝英台進來,傅歧將大黑帶的更遠了點,梁山伯放下手中的書卷,向馬、祝二人頷了頷首。
看到梁山伯後,祝英台幾乎有些不敢直視他。
說起來包車輪那麼辛苦,倒是梁山伯費的功夫最多,除了一開始抹泥和後來她紮的那第一下,後麵都是梁山伯做的。如今要走水路了,倒有些像是她刻意折騰梁山伯似的。
梁山伯似乎也能懂祝英台在想些什麼,隻是笑了笑,繼續低下頭看自己的書。
一行人在亭舍裡等上船的事安排好,因為是高門,又給了足夠的錢打點,單獨占了一處極大地方的長廊。
身為貴族就是有這點好處,大部分時候不用自己動手,加上那艘官船又是吳興來的運糧船,馬文才拿著他父親的名帖,船上的官員和小吏們立刻安排的妥妥當當,恨不得連馬車都拆卸了一起裝上船去。
祝英台坐在一處能曬到太陽的廊下,看著亭外的亭吏們來來往往接待來客,無論是走路的遊商還是乘車的官員,都有人招呼絕不怠慢,隻不過安排進去的地方不太一樣,忍不住感慨:
“我從上虞去學館時也趕了不少路,可沒見過哪個亭舍這麼周到的。是這裡的人特彆熱情,還是因為這裡客流量大,怕怠慢了誰去?”
“這是熱情?士人和庶人一視同仁,難道不是沒規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