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敬嗤笑。
“徐之敬,你一天到晚把士人庶人掛嘴邊,我看你是瘋魔了!”
祝英台聽夠了他這一套,忍不住頂了一句。
“原就是如此,這些亭吏不過是些吏門出身的小吏,不把人伺候好了,隨便一個士人就能讓他丟了營生,你看他熱情,不過就是糊口而已。也隻有你這樣的覺得人家伺候的好。”
徐之敬一直覺得祝英台是士族裡的“敗類”,連個表情都欠奉。
“你……”
“好了好了,莫吵。”
馬文才喜靜,被兩人的爭執引得頭痛,指了指外麵的牌子說道:“這裡會與彆處不同,不是因為亭吏特彆熱情,而是因為這裡是褚公亭。”
“我剛剛就看見了,這是褚公亭不是柳浦埭亭,難道有什麼典故嗎?”
祝英台立刻給麵子的接話。
馬文才也算是故地重遊,不過上次隻有兩三個家人和侍衛,沒有這麼浩浩蕩蕩,但也因為如此,倒有閒一路聽些奇人異事,這褚公亭的典故也是如此。
馬文才怕徐之敬和祝英台又吵起來,便將這褚公亭的來曆和他們說了一遍。
其實故事也不複雜,說的是東晉時有一位大臣姓褚,字季野,陽翟人。他年輕時在東晉初年名聲極大,但因為父親並沒有任高官,家世一度沒落,起初擔任的官職並不高,而且為人低調謹言,所以認識他的人並不多。
褚季野還在卑微之時,有一年要東行,恰巧有商人的船要出發,他就和幾個送行的下屬在這柳浦埭亭投宿。當時,吳興沈充任縣令,正要送客人過浙江,因為他是縣令,亭吏就把褚公等趕到了牛棚裡。其他人紛紛大怒,唯有褚季野並無異色,領著諸人在牛棚裡暫居。
後來水漲了,船可以行駛離開,沈充起來散步,看到褚公就問道:“牛棚下是什麼人?”那時南方士族瞧不起北方士族,那亭吏就說:“昨天有個北方佬到亭子投宿,因為有貴客,就暫且把他們挪到牛棚裡了。”
沈充有些醉意,就遠遠地問道:“北方佬要不要吃餅?姓什麼啊?一塊兒聊聊好嗎?”褚公就揚了揚手,答道:“我是河南褚季野。”
沈充是吳興沈氏豪族出身,早就聽說褚季野的名聲了,聽到自己讓褚季野避到了牛棚裡非常驚慌,也不敢讓褚公過來,就來到牛棚下,遞上名帖,拜見褚公,又重新宰殺禽畜,準備菜肴,就在牛棚裡款待褚季野,還把那個亭吏抽打了一頓,借此向褚季野道歉。
褚公和他一起在牛棚裡喝酒,言談神色沒有任何異常,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來往諸人都對他的器量嘖嘖稱奇。
後來褚季野一路做到侍中、尚書,還出任過建威將軍,而後任徐、兗二州刺史,假節鎮京口,女兒也做了晉康帝的皇後。褚季野有簡貴之風,連謝安都很稱讚他的人品風儀,說他是“皮裡春秋”,內秀於中。
他官居上品之後,這段在錢塘的軼事也就被人傳了開來,這錢塘柳浦埭亭也隨之改名為“褚公亭”。
自晉時起,錢塘因為水路交通發達交彙而往來如雲,褚公亭的名聲也就越傳越廣。
而因為有這段典故,但凡亭吏怠慢,就有人打趣“小心縣令抽你”,久而久之,這裡的亭吏比其他地方的亭吏更多,也更勤快熱情,也因為這裡的亭吏處處妥當,讓人放心,有越來越多客船特地來柳浦埭停靠這,亭舍和柳浦埭因此十分繁榮,從東晉時至今,已經有兩百年了。
兩百年間,多少埭口都已經荒廢,唯有此地,成為了錢塘最重要的埭口,而當年來了人都要把人趕去牛棚的小亭舍,也發展為同時能容納幾百人居住、上千人休息的大亭,也算是受到了“名人效應”的影響。
祝英台是理科生,從小不愛讀曆史,曆史知識大多就是為了應付考試的那些東西,連世說新語都沒看過。她叛逆期時愛看魯迅先生的書,因為魯迅先生對魏晉士人嗑藥清談之風頗有譏諷,導致祝英台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太待見魏晉風度,覺得都是一群瘋子。
後來祝英台穿來了南梁,雖離那個時代太遠,但無論是家中、典籍裡,還是學館之中士庶學子對魏晉時期名士之風的追捧和崇拜,而以馬文才、褚向為首的一乾士族,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太過出眾。
尤其是在“禮儀”上,祝英台常覺得和士族交往,舒適度大大高於和庶人相處,這一切,都讓祝英台偶爾生出一絲怪異之感。
說到底,不過是時代離得太遠,無法代入到其中,而她之前對魏晉風度有所偏頗,總是將士族跟嗑藥發散捫虱而談聯係在一起,無法用正確的視角看待這個時代的“士人”。
可今天聽到馬文才說的這段趣事,祝英台卻大有熟悉之感,並非因為這位褚公住了牛棚,而是因為他的出身。
“這褚季野姓褚,也是陽翟褚氏,和我們學館那位長得俊秀的學生褚向有什麼關係?”
祝英台問。
“這褚季野,就是褚向的祖先。”
馬文才默默點頭,“衣冠南渡後,褚氏和諸多北方望族一樣寄居南方,成為江左名流。”
祝英台恍然大悟,再見徐之敬聽了這個典故卻滿臉不耐,故意發出了一聲長歎:
“都一樣是士族,怎麼就差那麼多呢?真正的士族坐在牛棚裡也能讓人看出不凡來,一天到晚喊著士庶有彆的卻完全讓人看不出特殊之處啊!”
徐之敬哪裡聽不出祝英台諷刺的是他,板著臉麵無表情道:“晉時是晉時,此時是此時,有什麼好比的。”
“是啊,魏晉風度還是那個魏晉風度,人卻不是那個人了。”
祝英台對著徐之敬撇了撇嘴。
“我倒是喜歡那個時候。褚季野至少在牛棚之下還能安之若素,這才是成大器的樣子。像是那個縣令那樣,先是仗勢欺人,後來又把手下扔出去當替罪羊的,就是小人行徑,肯定也沒什麼好下場。”
祝英台的話音剛落,馬文才和陳慶之都紛紛笑了起來。
“你們笑什麼嘛。”
祝英台被笑的有些惱羞成怒。
“沒什麼,我在想你說的很對。”馬文才笑著說,“沈充家中富貴,年少得名,因此對故將下屬都很輕鄙。他有不臣之心,後來跟隨王敦造反失敗,四方士族大族都不喜他的為人,皆募兵舉義,不必朝廷派兵,各方就把他滅了。他逃到故將吳儒家中,被吳儒殺了,傳首建康。”
在場諸人裡,馬文才和陳慶之一個是家學淵博,一個是案上文書,都精通史書,對很多人的前途來曆都能如數家珍,所以祝英台一說,兩人皆是大笑。
但笑過之後,又不免發人深省。
陳慶之漸漸收起笑意,對祝英台說:“小友性子單純,看人看事反倒比旁人透徹。”
他有意提點幾位少年才俊,未來棟梁,聲音便越發清朗。
“俗話說‘一飲一啄,皆有定數’,褚季野受人輕視卻不以為意,處牛棚之下卻安之若素,是因為他胸有丘壑,越是對自己有自信的人,越不需要外物來彰顯自己的不凡,他本身便是‘不凡’。”
“而沈充這樣的人,則全要靠外人的迎奉和‘禮遇’才能得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可彆人越是迎奉,他就越瞧不起彆人。他越希望能夠與人‘不同’,認為自己是‘名士’又是‘豪族’,卻沒有得到相稱的地位,心中就生出不甘,後來會造反,便也是如此。如果他是褚季野那樣涵養器量之人,即便造反無人支持,也不會如後來那般眾人討伐,落得被舊部斬首的下場。”
陳慶之的話成功讓徐之敬變了臉色。
雖然陳慶之也好,祝英台也好,話裡話外都沒有說到他一個字,可他不蠢,哪裡聽不出他們都是說給自己聽的?
徐之敬當場就站了起來,有拂袖而去的衝動。
“士庶天彆乃是律法,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說它不對,但態度是一回事,特意說出來或表現出來,卻是為自己招禍。”
陳慶之見徐之敬想走,也不阻攔,隻是幽幽歎道:
“褚季野真的覺得自己就該在牛棚裡嗎?如果他不介意,又為何要對沈充說自己是‘河南褚季野’?可見他也是在意以士族之身處於陋地的。”
徐之敬抬起的腳在聽到陳慶之的話後突然一頓,沒有再往前走。
“沈充固然是小人,態度前倨後恭,他得罪了褚季野,以褚季野當時的名望,本可以趁機訓斥他,可在沈充刻意結交後,卻依舊和他在牛棚裡喝酒,毫無異常之色,是因為他性格懦弱嗎?”
陳慶之笑,“性格懦弱,後來也就不會有如此成就了。可見即便是褚公,也知道有些事放在心裡就好。他再不喜歡沈充的人品,畢竟是過客,又何必為一過客而滿腔怨恨,落得賓主不歡?沈充倒是處處講究身份,對庶族出身的部將下屬輕鄙不已,最後又落得什麼下場?”
“徐公子,你是希望做褚公呢?還是沈充?”
徐之敬聽了陳慶之的話沒有拂袖而去,此刻緊抿著嘴唇,孤身一人站在那裡,倒讓人生出幾分可憐之感。
“年少輕狂,人人都有。你是高門,我們隻是庶人,大多數時候,當然是以高門為尊。但這世上還是庶人多,士族少的,我們一路同行,出門在外,能與人為善就與人為善,士族固然要維持自己的身份,可也不必對庶人處處薄鄙,你覺得呢?”
陳慶之也隻是點到為止,畢竟多少年的觀念,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徐之敬明白這位“子雲先生”是擔心他老是對庶人挑三揀四會惹禍,心裡卻依舊還有不平,卻不敢真的像對祝英台那樣對子雲先生頂嘴。
這人雖一看就是寒門出身,可身上的氣勢卻絲毫不弱於他見過的許多高門官員,徐之敬正是要光複家門的時候,說欺軟怕硬也好,說其他也罷,自然不會隨便去得罪人。
所以他臉色雖難看,還是點了點頭。
陳慶之見徐之敬尷尬,指了指廊下供人休息的地方,給了個台階道:
“外麵更亂,徐公子還是坐下吧。”
陳慶之這番連敲帶打,以古喻今,既提點了徐之敬,也暗暗告誡了馬文才和傅歧等士族出身的公子,避免他們因自持身份在外惹出什麼岔子。
他是來查案的,並不是真的什麼“客卿”,自然不必顧及他們的麵子,隻希望一路能夠順利,不要節外生枝。
有些為人處世的東西,他們的長輩沒有教給他們,陳慶之年長與他們,替他們的長輩說一說,能聽得多少,就是各自的造化。
徐之敬能聽進去幾分,其他人不知道,馬文才和傅歧卻是真的聽到了耳中。
傅歧是常常惹事生非,拳頭比腦子還快的人,聽到陳慶之的話,他不由自主就想起自己和虞舫一番爭執,卻連累了梁山伯差點出大事的事情;
而馬文才和傅歧一般,隻不過他想到的,是伏安之事。
他生性高傲,可心思卻細膩,往往見微知著,伏安刺傷劉有助一事,負主要責任的固然是伏安其心胸狹窄,可他為了一時口舌之快戳穿伏安的小心思,進而刺激到了伏安,使他大失方寸狗急跳牆,其實對這場悲劇也有一部分責任。
這件事是他重回一世後第一次直麵死亡,平日裡都壓在心底不敢回想,此時陳慶之說起應對小人之道,這件事便又浮現在腦海之中。
如果當時他抓到了真凶卻一言不發,又或者如褚公一般,與之周旋麵無異色,是不是這件事能夠得到更加圓滿的解決?
但覆水難收,馬文才心中若有所得,卻不能肯定再來一次,自己是不是能做的更好。
況且劉有助已死,再也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了。
陳慶之見所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心中十分欣慰,如果他們聽完之後如同聽了個笑話,他倒真要考慮這一路是不是要帶著這些人。
能被賀革這樣的君子推崇而讚同的,果然都是可塑之才。
陳慶之很喜歡祝英台,見她咬著食指的指甲蓋不知道在想什麼,忍不住好奇地問:
“祝小友在想什麼?”
祝英台和馬文才、傅歧等人不同,她性子和順心思單純,也因為如此,遇到挫折之時,往往沒有馬、梁等人那般耿耿於懷,大有挫敗之感,凡事總是往好的方向去想,並付諸於行動。
陳慶之剛剛教導他們,待人要明白“謹言慎行”的道理,祝英台卻舉一反三,想的更多。
“啊,學生想的咳咳,想的有點不太好說……”
祝英台有些羞愧的摸了摸臉,“我在想,褚公因為器量寬宏而得到了美名,就連這亭舍因為他的德行而沾了福澤,得以名聲大噪,興盛兩百多年。而沈充那時前倨後恭,反倒襯托了諸公的器量,可見人平時確實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的,尤其是還沒有出名之前。”
她乾笑著:“難怪賀館主一天到晚跟我們說‘君子慎獨’,未發跡時,做的好的事情也不會有人在意,做的差的也不過是年少輕狂,可一旦日後出了名或有了成績,以前的事情便都會給人翻出來,成為眾人口中的談資,誰能保證自己做的都是好事?咳咳,果然‘慎言’少說點話,才是最妥當的。”
她這想法有些勢利,還有些功利,所以說了以後,自己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所以我在想,那位褚公好厲害啊,還在卑微的時候就懂得這個道理。”
祝英台的話乍聽來像是玩笑話,傅歧甚至笑出了聲,可對於那些心存野心、誌向高遠之人來說,祝英台的話無異於當頭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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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青史留名,在這個時代,幾乎是所有有野心者的共同目標,甚至相比子雲先生之前“不要得罪小人與人結怨”的理由,祝英台的格局更加大氣,也更加讓人在意。
陳慶之將祝英台所說的“慎言”反複默念了幾遍,記在了心裡,複又抬起頭來,從懷中掏出了那三枚銅錢,露出讓梁山伯熟悉的微笑。
“小友,我給你算一卦,可好?”
小劇場:
陳慶之:(微笑)小友,我給你算一卦,可好?
心道:再是貴人,我就改名陳貴人算了!
無條件認為陳慶之是男神的馬文才:(心慌意亂)壞了壞了,會不會算出她是個女人?
5號到7號去北京出差,這三天隻有一更,大家見諒。回家後繼續回複萬字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