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危如累卵(2 / 2)

人人都愛馬文才 祈禱君 15904 字 11個月前

可他又能找誰教他?如陳慶之這樣眼界的先生,先不說身份相差,就天子近臣這樣敏感的身份,也不是他可以隨意拜師的。

可那些高門貴人,有這般眼界的,又豈能看得上他這樣的次等士族?

一時間,他甚至有衝下去向陳慶之求教的衝動。

他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而是對自己父親的事情太過不甘。

他父親是個好官,也是個有能力的人,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來一直坐穩那個位置,連禦史台都說不出不好來。

可就因為這麼難堪的理由,他既得不到對他官績上公正的考績,又得罪了沈家和沈家身後的牛鬼蛇神,還要操心著進退之道,這難道就是他父親的“前途”,馬家的“前途”?

男人仕途中最重要的時期,從三十到四十,就這麼蹉跎在一處,人生還有幾個十年能施展自己的抱負?

也許是連老天都聽到了他內心的呼喊,侍衛首領替他問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畢竟是一路相處的年輕人,我越想越是可惜。子雲先生,你有大才,馬家就沒什麼破局的法子了嗎?”

!!!

馬文才一口氣提了起來,整個人往前傾去。

陳慶之沉默了一會兒,就在馬文才已經不抱希望的時候,他的聲音突然飄了上來:“也不是完全無解,就是兩條路都不好走。”

“兩條路?”

“嗯。一條是馬文才在會稽學館謀得‘天子門生’的資格,入京覲見天子,得到天子的喜愛,從此一步登天平步青雲,馬家有了穩固士身的資本,馬驊便可因故辭官回鄉幾年,等吳興太守的空缺爭出個定局後,馬家再上下活動,讓馬驊得以重新啟用。”

陳慶之的聲音裡有些猶豫,“但這條路耗費太長,還不知馬文才什麼時候能出息。說不得馬驊再出仕的時候已經年過四十,而且有之前辭官的經曆,再複起,也許還謀不到吳興太守這樣既掌實權又不算濁事的官職。”

“另一條呢?”

“另一條路更險,可謂置之於死地而後生。”陳慶之長歎道:“馬驊一直坐在吳興太守位置上不能動,說到底不過是因為沈家看在有親的麵子上。如果馬驊因什麼事情徹底得罪了沈家,撕破了兩家表麵的和氣,這其中微妙的關係就會被打破。”

“沈家也不是對吳興太守之位沒有野心,隻不過這其中有諸多原因,沒有足夠的理由,一發不可收拾,馬驊又是一點把柄都不給人抓住的做派。一旦有了理由,兩方都會心照不宣,一個要吳興太守,一個要能更進一步,隻要施為的好,兩家都心照不宣把握在一個‘度’上,也許兩家都能得償所願。”

陳慶之在朝中看過這張“明爭暗合”的事情也不知多少,甚至朝堂士門和寒門之間有時候都通過這種手段在皇帝那裡爭得所需。

“事情鬨起來了,為了平息沈家的怒氣,馬驊也許會暫時調動到彆處,也許可能因此貶落一級,但隻要得罪沈家的事情不是什麼觸犯根本的事情,在沈家又有背書,也不會為此真的將馬家怎樣。作為被‘平穩事態’拋出去的馬驊,最大的可能是在一兩年後重新被起複以作補償,雖浪費了一兩年的時間,但地方長官再行起複,大概就是朝官了。”

陳慶之指出來的兩條明路,說的馬文才是瞠目結舌。

第一條最穩,可三五年內,絕不會有什麼進展,他哪怕再怎麼天才,二十歲能在皇帝麵前出頭已經是極為能乾,這時間耗得太長,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法子沒有什麼風險,最大的風險,也無非是他能力不夠出人頭地;

第二條可謂是兵行險招,而且馬文才知道父親是個穩重的性格,大概選的也是第一條路,才會對他有如此厚望。

可他理智上,卻讚同陳慶之指的第二條路。或者說直覺裡,他也認為隻有這條路,才能根本上擦掉馬家這麼多年打上“沈家姻親”的烙印,重新恢複兩家的關係。

沈家和馬家之間這麼多年關係複雜,就因為中間橫著這個求而不得的“太守”位子,這已經是沈家的魔怔了。

所以他們既不能像普通姻親那樣親密往來,又不能真像競爭者一樣撕破臉皮,關係若即若離。而且這樣的關係讓兩家都受到不少牽扯,也俱不能把對方真的如何。

若找個由頭直接破了被東揚州刺史刻意隔閡在兩家之間的‘東西’,才真正算是釜底抽薪,不至於一直被當做棋子,直到真爭得魚死網破。

隻要父親真要讓,沈家明麵上和父親相鬥,背地裡卻要感激父親做出讓步讓出太守之位,日後反倒能回複士族姻親之間那種“一脈共存”的關係。

而且就算沈家想得到太守之位,他父親的作用也必不可少,畢竟他在這個位置上已經這麼多年,就算他被調離,想要這太守位置的也不止他沈家。

沈家想要徹底得到吳興上下的支持而不被人漁翁得利,要麼徹底把馬家鬥倒,讓下麵人沒了指望牆倒眾人推,就像他家上輩子被“除仕”後做的那樣;

要麼就是他父親在暗地裡支持,將自己的人脈和多年來的關係一點點移交給沈家,讓沈家能在吳興其他大族拉扯下迅速得到優勢……

沈家不傻,哪條路好走,一望便知。

馬文才不是格局不夠,隻是眼界並沒有陳慶之這樣幾十年浸淫在官場之中的開闊,但他兩世為士,深諳士族博弈之道,如何在局麵不利的情況下為自己及自己的家族謀取更好的道路,幾乎是他生來的天賦。

他善謀,更善斷,但受天資門第和眼界所限,信息不對等,大局不夠清楚,能用的資源也少。

可這不代表他什麼都不能做,他畢竟年輕,有的是時間慢慢謀劃。

這一刻,馬文才腦子裡已經閃過了許多條可行之道,隻是時間太急,許多思緒隻是模模糊糊有些影子,必須要找個清靜的地方一條條理清。

他一旦決定了什麼事情,那就冷靜沉穩的可怕,當下蜷縮在角落裡最不顯眼之處,連呼吸都放的極慢,一邊思考著馬家接下來可走的明路,一邊等著陳慶之等人“散心”完回去。

此時已經過了午飯之時,許多吃飽喝足的商人都上甲板上來“消食”,陳慶之大概是見往這邊來的人越來越多,和幾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到船頂相對安靜的雀室去說話。

聽到樓梯下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馬文才卻沒有立刻出去,直到足足過去了一刻鐘有餘,連臉都已經被風吹得僵硬發冷,才扶著船壁一點點站了起來,儘量不露痕跡的從高處下來。

他一離開此地,立刻直奔自己的房間,準備在理清思緒後,給家中寫一封信,說說這“高人”指出來的兩條路,和他父親分析下其中的利弊。

隻是要借什麼由頭,既不觸犯沈家的臉麵和根本,又有足夠的借口讓兩家交惡,還得再細細想想。

也許,這是他父親該考慮的事情?

不管如何,現在有這等機遇,若他還不能抓住……

——那他馬文才就枉為人子,也枉為兩世之人。

***

馬文才一路回了房間,等到沒有了影子,在樓船頂層雀室外“值守”的侍衛才笑了笑,進了雀室。

“先生猜的果真不錯,那女人是和馬文才在一起。”他笑道:“先生怎麼知道樓上還有一人?”

“那女子笑著下樓,應該是和人相談甚歡,見到我們卻不避不讓,自然是知道我們的身份,以為我們隻是彆人的下人,無需驚懼。她不知道我們和馬文才有什麼內情,隻以為我們是來尋主子的,當然不必躲避。”

陳慶之歎氣。

“馬文才多謀,又過於追求‘完滿’,注定活的辛苦,我隨口幫他一把,也隻是恰逢其會。”

“您隻是隨口,對馬家來說,卻是指了條明路了。隻是屬下不明白……”那侍衛首領肅容道:“您這樣教他,如果沈家真的在吳興有尾大不掉之勢,豈不是與朝廷有害?”

他十分尊敬陳慶之,所以即便對他這樣的“指點”心有疑慮,但還是心甘情願地陪著他演了這場戲,概因他信任陳慶之這麼做一定有原因。

既然他們是“閒談”被馬文才聽到,那也算不得乾預地方之事,他們幾個都是陳慶之的心腹,也絕不會把今日之事傳出去給他惹禍。

可心頭的疑惑,卻是難以消解的。

陳慶之當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微微揚了揚唇角,輕笑著說:

“難道擔心沈家尾大不掉,沈家就會聽令於地方嗎?他們家在東晉受了重創,可劉宋時卻襄助武帝起家有功,曆經宋、齊、梁三朝,早就成了龐然大物。”

他輕歎:“東揚州刺史七八年前的招是不錯,知道用馬驊來平衡地方上的局麵,但‘平衡’之道,在於多方勢力相當而相互妥協,如今沈家隨著我大梁政局平穩、地方安定,已經不知積攢了多少勢力。幾年前,馬家原本還能壓製,現在怕也是獨木難支,那刺史當年的布局,已經是個廢局,可他又找不到好辦法解決,隻能一直讓馬驊這麼撐著。”

這世道便是如此,你有能力,便被人拿來利用,可當不能用的時候,被拋棄的也是最快的。

或者說,拿你當棋子的人,在用的那一刻,就沒幫你想過什麼退路。

諸州刺史的重要職責是監視節度各地軍事,不得有一家獨大生亂,而鄉豪向來是隱藏武裝力量、讓諸州刺史最頭痛的地方。

祝家也好,沈家也罷,這樣的鄉豪若沒野心隻悶聲發大財也好,若是個有野心的,那一州的刺史當得都不安穩。

東揚州刺史節度東揚州這麼久了,以前可能還有些雄心大誌,現在隻會求穩,即便知道馬家快沒用了,也要死死攥到真沒用再說。

馬家其實已經危如累卵,隨時可能會被當做兩邊博弈之下“殺雞儆猴”的那方,可這種次等士族,一門前程全係在仕途之上,反倒沒有鄉豪能隨心所欲,即便看清了局麵,也沒法破局。

“那您指了馬家路子,馬文才若和他父親商議後,真這麼做了,豈不是拱手把吳興納入沈家的掌控之下?”

侍衛首領聽到沈家已經讓各方這麼忌憚,忍不住一驚。

“既然不能勢均力敵,就隻能合縱連橫。沈家是在吳興勢大,可吳興又不是隻有沈家這一門閥,吳興姚氏、施氏、丘氏,哪一門都不會坐視沈家一手遮天,你且看著,隻要馬驊真以退為進,拋出吳興太守為餌,這三家必定聯合起來,和沈家鬥得你死我活……”

陳慶之手指無意識的在案幾上摩挲著,這是他思考時慣有的動作。

“一旦真的內鬥起來,幾家都會在內鬥中消耗掉彼此的實力,而且一郡士族不合,其中大有可為之處太多了,至少幾年內都分不出勝負,說不得那吳興太守之位又要讓哪個‘倒黴鬼’漁翁得利。”

侍衛首領隻是個武人,哪裡見識過這官場閥門之間的殺人不見血,聞言咋舌,根本不敢發表任何言論。

“我其實也是可惜馬文才,看到他如此掙紮著上進,我就想到當年陛下身邊那麼多大有可為的年輕人,卻一個個隻能歸於沉寂。難道是他們能力不夠嗎?不是,隻不過是時運不濟,沒抓住各自的機會,最終隻能被無情的拋棄罷了。”

陳慶之似是想到了什麼,搖了搖頭。

“我還在惋惜彆人,我蹉跎了半生,不過也就是個半個禦史兼主書罷了。能幫的,也就是動動嘴皮。”

“有時候,人缺的就是那靈光一閃,你這一道靈光,也許抵馬家思索幾年,畢竟他們人在局中,而您又最善於破局。”

那侍衛首領對陳慶之的能力是心悅誠服,“無論是先生,還是馬文才,都會又一飛衝天的那天的。”

“承你吉言。”

陳慶之笑笑,榮辱不驚。

“馬驊若真決定放手一搏,三五年內吳興諸家都需要他的支持,若馬驊真是個有能力的,左右逢源之下,說不定他才是吳興最大的贏家。馬文才本就是士族出身,又年輕,其實可用的棋子要比我多太多。而我一飛衝天之日還不知道何時,畢竟我隻是個沒掌機要又沒兵權的寒門罷了。”

“先生對馬文才倒是欣賞的很。”

欣賞是欣賞,但他更多是記掛著那一支卦。

既然“見龍在田”,那馬文才必定是有什麼地方超出眾人,隻是現在還不顯罷了。

更何況他額心那顆痣長得如此巧合,如果見了天子,會得到注意也就是時間的事情,他又何妨推上一把,給彆人一個方便,也就是給自己一個方便。

他想想就覺得天意可懼,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非要讓他和這一群學子牽扯在一起,而且也注定要他做一回他們的“貴人”。

他恰巧就知道梁山伯父親之死的內情;

而他也恰巧因為吳興郡沈家尾大不掉的事情和會稽太守的世子談論過這個事情,當時兩人就有些可惜那位注定要被犧牲的太守。

馬文才和梁山伯身上到底關係著什麼樣的“氣數”,讓老天非要動用自己這顆棋子?

陳慶之心中一歎,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侍衛首領聽一般說道。

“現在士族越發式微,馬文才要自持著身份不願承認這現狀,馬家也走不了多遠,隻看他能不能慢慢看清士庶的局限,找到自己的破局之法。也許其中的關鍵……”

“就在和他同行的那一群少年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累,好累,累的做不了防盜章節了,讓我去休息一會兒。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