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泰寺在台城的東邊,蕭衍出宮“修佛”,可不是孤家寡人走的,他走的時候帶走了五千羽林軍,就駐紮在同泰寺裡外。
這五千羽林軍皆是精銳,是上過陣殺過敵的勁旅,尋常寺廟是駐紮不了這麼多人的,但同泰寺不同。
作為替皇帝亡母開設過無遮大會的皇家寺廟,同泰寺占地之廣闊簡直讓人瞠目結舌,曾同時布施過上萬僧俗而不嫌擁擠,更彆說隻是駐紮一支軍隊了。
這支軍隊也確實紀律嚴明,皇帝一下令,立刻全體井然有序地出了同泰寺,與寺前結陣。
蕭衍今年雖然已年近六十,但耳不聾眼不花能上馬能開弓,時間急迫之下,他甚至來不及換上寺中修行的僧袍,就這麼穿著一身僧衣指揮禁衛軍回宮“護城”。
這件事的結果簡直就是小孩子辦家家酒終於見到了大人,率兵攻打台城東門的蕭宏部將不過三四百人,守第一道城牆大門的門將迫於臨川王的威勢,居然放開了第一道城門,但從第二道起,守台城的將領就沒開過門。
隻不過因為對方是臨川王的部將,那守軍將領也不敢丟下守城的擂石擂木砸死他的門人,怕日後臨川王報複,就隻能這麼僵持著。
臨川王受人慫恿去攻城也是有原因的,蕭衍的子嗣都還年幼,長子、也就是太子蕭統今年也不過十七歲,年長的二子、三子也因為皇帝思念孩子,都返回京城並任職,再加上更年幼的,恰巧所有的皇子都在台城之中。
蕭衍疼愛孩子,希望孩子都在自己的身邊,即便年幼封官賜地,但一旦思念孩子就會征召回京,就連對親近的宗室也是如此,所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梁國的王爺皇子哪怕任著什麼樣的官職,一年大多有□□個月是在建康的,但像這樣,所有孩子都被召回宮的時候卻不多。
蕭宏被人慫恿的理由很簡單,蕭衍今年已經年近六十,已經有三四年沒生出過子嗣,應當沒有生育的能力了,隻要有辦法把台城裡所有的皇子都殺了,蕭衍便有可能考慮將皇位傳給宗室之後。
這種事攤在哪個皇帝身上,就算自己斷子絕孫,把皇位禪讓給彆人,也是不會給殺害自己子孫的亂臣賊子的,可這樣弱智的理由蕭宏居然信了,而且堅信不疑。
也不怪蕭宏如此“心大”,實在是蕭衍對他太過寬宏信任,作為一母同胞的親弟,蕭宏做過許多糊塗事,也曾有人參過他私藏兵甲,部曲人數多於王府應有的成例,可蕭衍卻都原諒了他,也沒有讓他削減到應有的規格。
就連浮山堰剛剛出事的時候,禦史台請求皇帝立刻□□提出修建浮山堰的蕭宏,並且徹查蕭宏曾在浮山堰修建期間受賄一事時,皇帝蕭衍也沒有同意。
不但沒同意,皇帝還將自己的弟弟召到宮中安慰了他一番,告訴他禦史台參他是忠於職守,提出查案是忠於國家,所以程序上必定是要查一遍的,但讓他不用擔心,無論是什麼結果,他都信任他。
於是禦史台還沒開始查案就全天下都知他們要“秘密查案”,也因為這件事,禦史台一時成了京中的笑柄,臨川王每日上朝都要侮辱禦史大夫和中丞們一番,肆意彰顯自己的“得寵”,讓禦史台上下氣結不已。
除此之外,蕭宏的三子蕭正德也是一個誘因。
蕭衍今年已經五十有五,可長子蕭統才十七歲,他在三十七歲的時候才有自己的兒子,之前生的全是女兒。
在長子出生之前,一直無子的蕭衍抱養了親弟蕭宏的三子蕭正德,他將蕭正德視作自己的承嗣子,想著若真命中無後,便由蕭正德繼承家業。
但誰也沒想到蕭衍後來會從一位普通的將軍變成了皇帝,而那家業也從蕭家變成了整個天下。
那時候蕭衍南征北戰,對於這位養子關心不夠,蕭正德有那樣的父親,從小就被養的跋扈凶殘,會被蕭衍選作嗣子是因為他的身體最健康,長得也最出眾,可是那種狠毒的性格卻一直無法改變。
蕭衍到了後來那個位置,雖沒有建國,卻有圖謀江山的野心,所以覺得蕭正德器量和性格並不適合作為他的繼承人,可他那時也沒有自己的子嗣,何況蕭正德被他養了這麼多年,也養出了感情,蕭正德便一直以蕭衍的繼承人自居。
但就在蕭衍猶豫著要不要篡齊的那一年,他為了安全留在襄陽的妾室丁氏有孕,懷孕時無論僧道巫醫皆稱是個健康的男孩,當年安全的誕下了長子蕭統。
長子的出生讓蕭衍認為自己“代齊”是上天注定的,因為連他最為擔心的繼承人問題,也突然迎刃而解。
於是就在第二年,蕭寶融禪讓了帝位於蕭衍,正式在都城的南郊祭告天地,登壇接受百官跪拜朝賀,建立梁朝。
梁國立,蕭衍也就將妾室和家小都接到了建康,這時候他的妾室丁氏才說出為什麼蕭衍這麼多年無子的原因:
——蕭衍的正妻郗徽善妒,蕭衍一生篤愛妻子,後院裡也沒有多少女人,正妻不願妾室生孩子,故而後院之中生不出孩子。
但郗氏在前年病逝,後院的女人們停了絕育的藥物,又調養好了自己的身體,所以她們又能重新為蕭衍孕育子嗣了。
果不其然,之後蕭衍的第二子、第三子接連出生,三年之內後宮誕生了五位皇子,數位公主,蕭衍才明白了自己並非什麼“命中無子”,而是自己恩愛的發妻容不得其他女人為他生的孩子。
也因為如此,蕭正德被蕭衍“退回”了本宗,後封西豐縣侯。
可憐蕭正德正一心期盼著自己能成太子,但最終蕭衍還是立了蕭統為太子,從此以後,蕭正德心懷不滿,常在言語中表露出來,又一次這言論傳到了蕭衍耳中,後者念及曾經和他的感情,玩笑似的說了一句“若吾又命中無子之時,此子方可為太子”。
這一句話,在彆人看來是玩笑話,卻被蕭正德記住了。
要不怎麼說蕭正德是蕭宏的親兒子呢,兩人的貪婪、無恥以及那種令人發指的冷酷之心是一模一樣的。
此次對蕭宏提出“闖宮殺儘皇子”建議的正是蕭宏的親子蕭正德,甚至親自率領蕭宏王府部將手下玩笑般攻打台城的也是蕭正德,他做著“此子方可為太子”的夢,想要放棄了他的“義父”後悔,卻忘了己現在還能有這樣的優待,不是因為他還是蕭衍的兒子,而是因為他是蕭宏的兒子。
這樣的蠢貨十餘年前就不成器,十餘年過去了,已經年近三十的他依舊不是什麼深謀遠慮之人,隻是凶殘貪婪之心卻日益加劇。
仗著蕭宏積累下的諾大家底,他招攬了許多亡命之徒,在京中動輒殺人,隻是因為有數不儘的“賣命錢”,大多私下了結,此次攻城,除了蕭宏“借”給他的家將部曲,大多主力便是這些亡命之徒。
可惜的是,他連台城第二道城牆的城門都沒“詐開”,就已經驚動到了東宮裡被禁足的太子。
太子蕭統生性聰慧,雖在東宮裡不能與外界傳遞消息,可一聽說有人攻打台城就知道他可以利用的機會來了,拿了自己太子的令符立刻命人去點了烽火,並且出了東宮,換上甲胄配上兵器,親自領了宮中將領,去城牆上“守城”。
他的理由很充分,他的弟弟妹妹們尚且年幼,如今宮中出事雖不知情況如何,但他作為長兄,不能避居東宮,卻讓自己的手足在宮中擔驚受怕。
於是便有了烽火傳訊,太子出宮一事。
烽火一起,台城裡原本還給臨川王麵子的將領也好,蕭宏的部將也好,蕭正德自己招攬的亡命之徒也好,都知道大勢已去,於是蕭衍領著羽林軍回到宮中之前,那些像是玩笑一般“攻城”的隊伍一哄而散,蕭正德自己也跑的不見了蹤影,隻丟下一群被坑的屬下。
蕭衍連僧袍都沒換,帶著自己的精銳部隊連夜回了台城,卻聽到是自己的親弟弟“衝撞”台城圖謀自己的兒子們,心情可想而知,當夜回了城,連前來請罪的太子蕭統都沒有見,又將自己關在了寢殿裡“自省”。
但這件事確實在京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台城的第一道城牆內是內城,裡麵住的是梁國的宗室和在平日在台城裡辦公的高門貴族,不是天潢貴胄,就是簪纓世家,也不知蕭正德是怎麼詐開第一道城門的,他領著一群甲士從內城呼嘯而過,驚得內城裡家家閉戶自危。
並不是每個人家都像傅家一樣是將門出身,許多士族隻是在京中就職,家門卻在郡望所在之地,在內城居處裡的隻有少數侍衛和家人,被嚇得幾乎一夜不得安眠,甚至有膽子太小的士族活生生嚇出了心疾的。
傅母的心疾雖不是這件事嚇出來的,但追根揭底,也跟這件事跑不了關係。
如今的士族已經不是晉時“國之棟梁”的那些士族了,許多人身上領著將軍的職務,可是見到馬都畏之如虎,更彆說出入都要人攙扶的那些“弱質公子”們。
這些人聽到有人打進台城了,甚至開始命令家人收拾細軟準備逃跑,還有躲避到地窖、暗室裡把自己活生生悶暈過去的,除此之外,各種因為逃跑而爭家產等等引起的鬨劇、事故更是數不勝數。
於是等知道台城未失、皇帝回宮之後,天還沒亮,群情激奮的宗親和士族們就已經紛紛聚集到太極殿門口,痛斥攻城之人的行為,並且要求皇帝給他們一個說法,彌補他們家中的各種人力、無力上的損失。
這和浮山堰之事不一樣,浮山堰的事情群起攻之的對象是皇帝,結局以皇帝直接斬了兩個反對的臣子告終,這些在朝中有影響力的官員和宗室雖然有心“勸諫”,卻無意為了勸諫丟了自己的性命和大好的前程,所以浮山堰出事之前還是出事之後,這些人都不敢再多置喙,任由皇帝愛乾嘛乾嘛,全憑天意。
可此事不同,此事所有人攻擊的是攻打台城的“逆賊”,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這些逆賊把他們嚇得一夜沒敢睡,人人家裡亂成一團,還以為有人打進城來了,就這麼算了?
皇帝能夠躲在同泰寺“修行”,一是浮山堰災民的事情太棘手,誰也不願先做那個出頭鳥,二是迫於臨川王的蠻橫,怕還沒叩到寺門、沒見到皇帝,就被他半路宰了,所以沒人出聲。
現在群情激奮,圍在太極殿雙闕之前的臣子宗親們就差沒把太極殿掀了,晚上一回宮就“休息”去的皇帝在同泰寺裡能穩如泰山,可一聽說住在內城的人家裡有人死的死傷的傷,心中頓時一驚。
難道那他不像話的弟弟不但“攻城”了,還趁機洗劫了這些人家?還是燒殺搶掠了?
這也不是他不能做出來的事啊……
如此一想,蕭衍也慌得一背冷汗。
他原本想著既然是蕭宏小打小鬨,也沒造成什麼損失,乾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所以才悶聲不出,可要他真做了這樣的混賬事犯了眾怒,就不是他壓得住的。
於是蕭衍隻能一麵立刻召了禦史台的人來問清前因後果,一麵派太子去安撫群情激奮的朝臣,再令了禁軍出宮去臨川王府上“請”來蕭宏,兄弟兩個先對對“口供”,看看他乾了什麼混賬事再說。
聽到父親傳來的旨意,太子蕭統也是頭疼。
他一夜都沒休息,聽說有人攻入台城,他先是領著東宮官員和內衛上了第三道城牆“督戰”,後來發現是一場鬨劇之後也不敢放鬆。
父皇回宮後沒有宣他,他也不能真去休息,誰也不知道父皇哪時就要召他,萬一那時他在睡覺,就顯得怠慢天子。
所以蕭衍在休息的時候,蕭統卻忙著去安撫宮中受驚的弟弟妹妹,以及感謝守第二道城牆有功的將士,謝謝他們既沒有被對方詐開了城門,也沒有小題大做使得局麵惡化,分寸拿捏的很好。
等他將一切忙完,料想著天都快亮了,父皇應該是不會召見他了,剛準備休息,一道口諭下來,讓他去安撫太極殿前“告狀”的官員和宗室。
蕭衍向來寬待宗室到了“溺愛”的地步,而他對高門士族的寬容也使得宋、齊兩朝曾被打壓過的高門一個個複起,儼然又回複了當年“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年代,一個個趾高氣揚。
這樣的宗室和高門,也許不敢對皇帝不客氣,對他一位太子“發飆”,卻還是有底氣的。
太子怎麼能不頭疼?
“這還不如不被解除禁足。”
蕭統苦笑著領命,
皇帝給他差事的潛台詞就是他的禁足令到此為止,作為他去應付這些人的補償,但這補償也未免太可怕了點。
“太子不能這樣說,大臣們還是尊敬您的……”
太子冼馬有些虛弱無力的安撫道。
“罷了,父皇有令,就是這些人要活剮了我,我也還是要去的。”蕭統歎了口氣,對身邊的屬官吩咐道:“隻是我現在太困,去取些冰水來,讓我洗個臉。”
屬下滿臉同情的去了,少頃之後,整了整衣冠的蕭統用冷水洗了個臉,凍得直哆嗦,赴法場一般去了太極殿。
到了太極殿前,黑壓壓的人頭驚得太子頭皮發麻,差點生出退卻之意,但他畢竟不是性子懦弱之人,隻能硬著頭皮上前安撫。
大臣們見到是太子來了,不怒反倒一喜。若真是皇帝前來安撫,他們還不知道從哪裡去鬨,如今是太子,倒是正中下懷。
於是一群人把蕭統圍得水泄不通,這家說家裡七十歲的老母被嚇得滾落階下摔斷了腿,那個說八十歲的祖父以為有亂軍宮城嚇犯了心疾,還有家中奴仆趁亂偷竊的、逃跑的,一個個都要太子給個“交代”,直吵得蕭統頭暈腦脹。
“此事不好給各位交代。”
蕭統緊皺著眉頭,向諸人回應著。
“怎麼能不給交代!”
大臣們又怒了。
“昨晚闖台城的是臨川王叔家的人。”蕭統露出一個“你們懂得”的表情,“父皇昨夜還未入宮,那些人就跑了,抓到的沒幾個,雖知道了闖宮之人的身份,可父皇並沒有立刻處置……”
他語意未儘,可這些人都不傻,哪裡聽不出太子話裡的意思,一時間,剛剛還喧鬨如市集的太極殿前,竟奇異的靜了一靜。
“既然陛下另有打算,我們也就不強求交出‘人犯’了。可各家因此造成的損失、還有被連累到的人,殿下難道不該給我們一個交代嗎?”
混在人群中的謝舉見不少人聽到“臨川王”三個字就生出了退意,連忙在他們反悔之前開口。
“這裡不少俱是蕭氏宗親,這既是國事,又是家事!”
謝舉此話一出,許多被煽動的腦子已經大熱的宗親們立刻叫了起來:“沒錯,按輩分本王還是臨川王的叔叔呢!”
“他蕭宏在京裡一人獨大慣了,但咱們也不是任人輕視的賤民啊!”
臨川王的跋扈不但讓許多士庶看不過眼,一直在皇帝麵前爭寵的宗親們也是一樣,這時候略一撩撥,立刻嚷了起來。
宗室先開的口,這些高門清官們也不怕再被當出頭鳥打了,原本退卻的心思立刻又動了起來。
“就是,臨川王富可敵國,賠償我等損失難道過分嗎?”
“就算他不伏法,至少要謝罪吧!”
蕭統原本已經用臨川王的名字壓下了不少喧鬨之人,可此時人群裡一聲質問就成功又讓許多人鍥而不舍的追責,這樣的口才和心計讓人不得不注意,蕭統眯起眼,往人群裡看去,正巧和看向自己的謝舉對上了視線。
謝舉並沒有避讓太子的視線,反倒微微一笑,神情從容。
這一笑,讓蕭統一怔,臉上出現了意外的神色。
謝舉其實和他是有淵源的。
雖說謝家自劉宋之後聲望已經大不如前,但世家譜學之中,還是公認第一等門閥為王、謝,高門無不以與王、謝聯姻而為榮。
謝舉則是上代謝氏家主謝覽之弟。
謝覽曾擔任吳興太守,後任吏部尚書、侍中,因為風度出眾,政績不俗,皇帝一直重用他,所以謝舉起家就是秘書郎,後來又被委任了太子舍人。
但那時候蕭統還沒到知事的年紀,隻是個牙牙學語的孩童,而謝舉這個“太子舍人”也不過是個清貴的虛職,兩人並無什麼交集。
後來謝舉曆任秘書丞,司空從事中郎,謝覽英年早逝,他繼任了侍中,“太子舍人”的官職依舊還是虛職。
那時候太子已經十歲,他應當開始接觸太子為日後輔佐他做準備,可這時朝中卻一紙調令,將他任命為寧遠將軍兼豫章內史,去治理地方了。
直到今年年初,他才又因政績卓越而被調回京中,,複入為侍中,領步兵校尉,這步兵校尉也是虛職,他手中其實並無兵丁,但因為有這個可掌兵權的官職,反倒不好和太子接觸。
謝舉這個太子舍人是有名無實的,但並不代表蕭統對謝舉一無所知。
蕭統自幼被立為太子,更喜歡“引納才學之士,賞愛無倦”,所以他身邊招攬了一大批有學識的士子,經常在一起討論學問。
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的不僅僅是會詩詞歌賦的讀書人,還需要謝舉這樣精通官場、地方上的規矩,有才乾和閱曆,而且身份高貴的能臣輔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