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有人認出了馬文才是誰,小聲地在一起竊竊私語些什麼,卻並不對他指點,聲音也絕不會讓他聽到。
若是在以往,遇見一群市井之人對他評頭論足的情況,他必定是甩著臉就走了,但此時他腦子裡在想事,就沒把這些人的竊竊私語當做什麼,泰然自若的站在那裡,似乎這條街就是他家開的一般自然。
馬文才的眼神從麵前掃過,見有人推著熱氣騰騰的湯餅等物在沿街兜賣,南方清晨好食粥、湯,但流落此地的流民卻大多是北人,賣的都是北方的胡餅或饅頭等物,自然不受什麼歡迎。
但每個人都有十足的耐心,稀粥喝了不頂飽,便總有往粥棚、羹湯攤子地方湊的,也總能搭著賣出去幾個。
那些賣粥賣湯的大多不會對這些人生出敵意,有些性子好的,還會留下幾個餅子放在攤前,若有人喝粥,順手兜售幾個,搭著粥湯一起賣,過後再按賣掉的再算錢。
在一群賣朝食的人裡,有一個提著籃子出來賣柿子的小孩最是顯眼。
他的鼻子下麵還拖下來好長兩串鼻涕,這大清早誰會吃柿子,況且這東西也不耐擱也不值錢,野地裡經常一落爛一地,那小孩也不知在哪裡撿了一堆長得好看的,擺在籃子裡賣,卻無人問津。
小孩這裡竄竄,哪裡跑跑,大概是年紀小又怕人,嘴巴張了幾次也沒喊出一聲吆喝,自己的小臉倒是漲得通紅,眼看著鼻涕又被凍得往下落,到了嘴邊又給吸了回去。
長得不討喜又邋遢,怕是也是柿子賣不出去的原因。
馬文才愛潔,見著那小孩鼻涕上上下下強迫症就發了,抬手對他招了招。
那孩子一直東張西望想要彆人看看他的柿子,見有人對他招手原本還很高興,一看是個遍身絲羅的貴人就嚇了一跳,指了指自己一臉疑惑,這一疑惑,那鼻涕又下來了。
馬文才見那小孩指著臉,點了點頭,又召他過來。那孩子愣了一下立刻眉開眼笑的過來了,拎著他的柿子籃子跑的上氣不接下氣。
等那小孩到了馬文才麵前,馬文才方才發覺他還不到自己的腰高,身上隻穿著單薄的衣服,也難怪凍得小臉發紫鼻涕直流。
小孩就是小孩,見到馬文才倒沒其他人那麼害怕,而且一雙眼睛不停地往馬文才身後極有氣勢站在那的黑馬看去,似乎忘了自己是來兜售柿子的。
“擦擦吧。”
馬文才見那鼻涕又下來了,從袖袋裡掏出一方素帕。
“啊?啊?”
小孩被這舉動嚇了一跳,張著嘴一副嚇傻了的樣子,那鼻涕蕩啊蕩啊,眼看著就要蕩到他張大的嘴裡。
這下馬文才實在受不了了,自己抬手拿著帕子就利索地把那小孩鼻子下麵的鼻涕給擦了。
擦完把那方素帕往小孩肩頭一搭。
唔,鼻涕擦掉以後,看著也沒那麼邋遢了,也順眼多了。
“這,用這個買柿子嗎?”
小孩子再什麼不懂,也知道絲羅這東西不是庶人用的,這一方帕子包邊精致,他就沒見過這麼有光澤的料子,彆說一籃子柿子,就是一筐、幾筐柿子,也換不來一方帕子。
什麼柿子?
馬文才疑惑的目光掃向他手中的籃子,繼而恍然大悟。
“哦,你說你這籃柿子?”
馬文才眼神從小孩子短了幾寸的褲腿上掠過,看著他小腿凍得發青,心中不由得一軟,接過了他手中的籃子。
他從懷裡掏了幾十文錢來,塞在小孩的手裡。
“這些柿子我買了,路上吃。那帕子給你了,我不用彆人用過的東西,你小心揣好,彆給人搶了,回頭拿去換錢也行,自己留著也行。”
因為祝英台總是沒散錢用,現在他們身上都揣著點散錢,否則以他平時的做派,這種累贅的銅錢都是放在風雨雷電那裡的,身上還真沒有散錢。
“要不了這麼多的!”
小孩子嚇死了,連忙把肩頭的帕子拿下來,就要遞還給馬文才。
“我,我保不住這個帕子的!”
“誰搶了,你去告訴薑縣令,就說有人把吳興馬文才給你的帕子搶了。”
馬文才避開那沾著鼻涕的帕子,似是有點害怕這孩子眼中惶恐的神色,居然抱著那一大籃柿子翻身上馬,毫無儀態的單手駕馬離開了。
他騎著馬往後跑了好幾步,那孩子才像是如夢初醒一般也跟著馬屁股後麵跑,邊跑邊喊:
“柿子不值錢的!柿子不值錢的!”
馬文才一臉狼狽,哪裡像是買了彆人的柿子,倒像是搶了彆人的柿子,駕著象龍一陣風馳電掣,沒一會兒就甩開了那孩子,岔入了一條岔道。
等看不見孩子了,馬文才低頭看著懷中攬著的一籃柿子,自嘲地笑笑。
為何看祝英台和梁山伯施恩那般容易自然,他隻是偶然動一動惻隱之心,卻做的如此艱難?
若是讓彆人看到他這般買柿子,臉也是丟光了。
怎麼就能騎著馬跑了呢?
忒丟臉!剛剛那條路是不能走了。
馬文才搖搖頭,駕著馬從岔路裡岔出,正想著從哪條路繞去城門那和同伴們彙合,卻冷不防被人喊了一聲。
“馬文才,你剛剛走了哪裡,讓我們好找!”
喊人的是傅歧,見到從岔路上岔過來的馬文才,立刻歡喜地扭頭大喊:“叫出去找的彆找了!馬文才回來了!”
馬文才一怔,這才反應過來他騎著馬衝過頭,大概是走錯了路,所以才在那集市上等半天等不到車隊慢。
不是車隊慢,走錯了路自然是等不到人的。
看著一群夥伴如釋重負的看著他,馬文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等追電迎上來,立刻把懷中的柿子像是丟燙手之物一般丟了出去。
“公子去集市買柿子了?”
追電看了下馬文才來的方向,有點迷茫道:“這東西一碰就壞,路上吃不方便的,顛兩下就爛了。”
“那你們現在就分著吃了吧,看他還算可愛,買了一點。”
馬文才哪裡是要吃柿子,隨口一答,駕著馬重新回到了隊伍裡。
看它可愛?
追電莫名其妙地低頭看了看一籃柿子。
就是普通的柿子啊,哪裡可愛了?
有幾個還爛了呢。
有了之前那一段插曲,也沒人問馬文才之前去乾什麼了,祝英台欲言又止,大概是實在找不到活躍氣氛的話,隻能怏怏地騎著驢跟在後麵,跟小媳婦似的。
馬文才自己倒沒想什麼,隻慶幸不用從集市那邊過,再去看那追在後麵跑的小孩,還有那些對他竊竊私語的市井庶人。
他們走了一條偏僻不怎麼擾民的道路,直到了城門之前,又是一怔。
原來薑縣令領著四五個衙役,還有十幾個流民,早已經在城門前等著了。因為他們繞了一截路,所以來的比城門開的時間略晚了些。
薑縣令自然是代表全縣上下來感謝的,也帶了些此地的特產等物,從陳慶之到後來的傅歧通通說了一遍好話,又說把此事已經記在了縣誌裡,當地的百姓都會感激他們雲雲。
梁山伯幾人並不是圖名的人,隻是薑縣令是官員卻對他們如此客氣,自然心中也熨帖。
陳慶之帶著這一群孩子,是負有保護之任的,他們有驚無險,陳慶之也高興的很,跟著薑縣令在一旁聊了會兒風土人情。
就在寒暄時,那之前守在薑縣令身後的十幾個流民突然上了前來,也並不像對梁山伯祝英台幾人時那樣熱情或帶著東西。
相反的,這些流民都緊張的不行,一個個依次到了馬文才的馬身前,恭恭敬敬地或磕個頭,或行個禮,連抬眼都不敢,卻依舊道完了謝,就趕緊跑回薑縣令身後。
馬文才沒想到有這麼一出,騎在馬上麵色古怪,完全不明白這些人是在乾什麼。
說是道謝吧,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抬,似乎看了他就要出事;
說不是道謝吧,可這又磕頭、又躬身的,不是道謝難道是默哀?
馬文才有些無措地向陳慶之看去,後者嗬嗬地笑了,抬眼問身前的薑縣令是怎麼回事。
“之前不是有人衝撞馬公子,被抽了十鞭子趕出去嗎,也是我不好,有意借這事拿那些不聽話的開刀,又把人趕了出去,這縣裡就不知道哪裡傳了話,說這位馬公子和其他人不一樣,是高門裡最重規矩的那種,家裡還是大官,不能冒犯。”
薑縣令歎氣:
“這些百姓畏懼馬公子的威嚴,輕易不敢往馬公子身前湊,生怕也被抽上十鞭子……”
“不過是庶人心中懼怕士人罷了,越傳越是邪乎,傳到後來,就說連看一看他都會惹惱他……”
陳慶之愕然,摸了摸胡須,明白了為什麼早上一群人對馬文才避之不及,想不到還有這樣的緣故。
“但從他手下分了田,或得了恩惠感激的也是有的,那些不安分被趕出去的人,也不見得就不欺負這些流民中的老弱婦孺,那個啐了馬公子被打的,就是個慣於對女人動手動腳的,因為性子橫,許多人都對他敢怒不敢言。”
薑縣令有些無奈。
“所以馬公子被傳的太嚴厲,依舊有想來磕個頭道個謝的,又怕挨打,隻好跟著我出來,想著有我在做個見證,就算不上衝撞了士族。我說了直接去找馬公子就行,可他們實在懼怕士族之威,情願跟著我在這冷風裡苦等,道謝完不敢說話,你看看,這叫什麼事!”
薑縣令客套歸客套,也不敢真耽誤了他們啟程的時間,寒暄過了,一群衙役將他們送出去十多裡才回返。
和薑縣令分開後,陳慶之便騎著青驢到了馬文才身邊,將剛才那些向他磕頭或行禮的人所為何事給說了,所有人都大有感慨。
他們一路行出了十幾裡,可路上卻還不禁頻頻回頭看向背後的曲阿城。
“我自出了門,隻要行善心,從沒有一帆風順過。”
祝英台騎著她的小青驢,突然對著身邊的夥伴開口。
諸人一怔。
“要麼就是好心喂了白眼狼,要麼就是一片好心被人誤解,甚至還會被人當做假惺惺、虛偽、分不清身份,還有人告訴我世道就是這樣的,是我自己看不清太過天真……”
祝英台終於一口氣把自己受的委屈說了出來。
“每當如此,我就情緒低落的不行。”
他們都是從會稽學館出來的,她經曆過的事情所有人都看在眼裡,哪裡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但無論行善多麼讓人痛苦,可隻要有一個人因為我的善心能變好了,我就會很高興。”
祝英台笑得暖洋洋的。
“我們這次幫了六百多個人,來感謝的連十分之一都沒有,可哪怕有百分之一、甚至隻有一個人能改變了以後的命運,我就覺得是值的。”
“那些人以為自己要挨打都要給馬文才磕頭呢……”
她看著裝作什麼都沒聽見,一臉麵無表情看著前方的馬文才,做了個鬼臉。
“有些人心裡是明白好壞的,隻是說不出來罷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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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至於這些“有些人”指的是誰,大家就笑而不語了。
“就你話多,聽著就聒噪。”
馬文才原本還硬撐著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可被祝英台一番話說得耳根有些發紅,手中突然馬鞭一甩。
“我去前麵遛遛馬!”
“馬文才,你彆跑啊!你倒是說說感想啊!喂!”
祝英台大叫。
“他被你嚇跑了,哈哈哈哈!”
小劇場:
馬文才:(納悶)怎麼我行個善,特麼還要被嚇得抱頭鼠竄?人人都愛馬文才到底愛在哪裡?作者你出來,我們聊聊人生……
作者:(壞笑)咳咳,誰愛叫一聲啊,馬文才抑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