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1 / 2)

廉價的白月光 一紙銀 69670 字 2024-06-02

第61章 熱水

梁頌年手肘撐著床,想要坐起來,談玉琢卻以為他想要把自己推開,不太願意地哼了幾聲,環抱的動作變得更用力。

“玉琢,我不會跑。”梁頌年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無奈。

談玉琢在黑暗中努力睜大眼睛,想要將梁頌年的臉看得更清楚些,好用來判斷他是否在說謊。

可惜他看不清,隻能模糊地看到梁頌年五官的輪廓。

過了一兩分鐘,他緩緩鬆開了手,等梁頌年坐起來後,他也爬起身,小心地盯著人的看了幾秒,重新把人抱住。

視覺被剝奪的時候,其他感官的感覺就被無限地放大。談玉琢聞到來自於梁頌年身上淺淡的沐浴露和木質香的味道,他突然感覺很委屈,誠實地吸了一下鼻子。

他本來隻是想小聲地表達一下不滿,沒想到吸鼻聲比他想的大,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為響。

梁頌年抽了張紙,捏住他的鼻子,叫他呼一下氣。

談玉琢覺得不好意思,甕聲甕氣地說:“你好狠呀,在公司裡也不理我。”

梁頌年平靜地說:“沒有不理你。”

談玉琢看他不像生氣的樣子,膽子大了些,把臉埋在他的脖頸處,“你也不肯和我睡一起。”

“我的錯。”梁頌年對這個問題倒是很坦誠。

談玉琢也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了,他腦子迷迷糊糊的,根本思考不清楚問題,現在做的所有事情都隻遵循了本能,並沒有過多的思考。

他不說話,梁頌年也不說話,兩人一起沉默了下去。

過了少傾,梁頌年伸手,摸到他的下巴,談玉琢不知道他在乾什麼,呆呆地任由他的手往上摸,摸過臉頰、鼻梁,額頭。

“身上好.熱。”梁頌年抬手捏住他的肩膀,“你發燒了。”

談玉琢怕他把自己抓回醫院裡,連忙說,“打過針也吃過藥了。”

梁頌年把床頭夜燈打開,談玉琢一時沒有接受驟然亮起的光線,眼睛下意識眯起。

“臉也好紅。”梁頌年看了他一會,突然問,“玉琢,你哭過了嗎?”

談玉琢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但聽梁頌年這樣問,應該好看不到哪裡去。

“沒有。”談玉琢摸了摸鼻尖,“被風吹的。”

“都怪你。”談玉琢臉頰滾燙,貼在梁頌年的頸側,聲音又輕又小,“你不管我,我都生病了。”

梁頌年拇指摁了摁他的眼下,沒有很用力,談玉琢沒有反抗,反而感覺他的手很.熱,很舒服。

“先去洗個澡,等會我拿酒精給你搓一下身子。”梁頌年抱住他的膝彎,把他整個人都抱起來。

談玉琢抱住梁頌年的脖子,現在他能看清梁頌年的臉了,眼神便一動不動地看。

梁頌年往浴缸裡放熱水的時候,他才不看了,低頭看著浴缸裡的水不言不語。

他好像也化成了水,不然不能解釋為什麼他一絲力氣也無,從梁頌年的手臂和指縫間滑落,落入泥土裡,成為千萬顆沒有語言的雨滴中的其中一滴。

“下午去哪裡了?”梁頌年關上水,問他。

談玉琢說去醫院了,停頓了片刻後,老實地說:“還去看了媽媽。”

梁頌年轉頭,談玉琢垂著眼瞼,有所感般抬起來些,可能是真的燒.得太難受了,他眼眸晶亮亮的,全是濕潤的水汽。

談玉琢很害怕,默不作聲地往梁頌年身上更貼近了些。

他深知自己的悲哀,即使知道與麵前的人再無其他可能,可是在每個崩潰的瞬間,他也隻能想到投入他的懷抱,躲起來,逃避一切。

梁頌年握住他的手,讓他試了下水溫,談玉琢想要再熱一點。

梁頌年重新打開熱水,“你要做好準備。”

同樣的話從不同的人嘴裡說出來,帶來的感受完全不同。

談玉琢用力地閉了閉眼睛,他怨恨梁頌年的態度,又無法再強求,悶悶地“嗯”了一聲。

水放得差不多,梁頌年拍拍他的背,讓他站下地,“不要洗太久。”

談玉琢覺得自己臉很.熱,他不喜歡發燒的感覺,一到生病,他就無法妥善地應對自己的情緒問題。

如果他沒有生病,今夜一定不會衝動地打開房間門,然後聽梁頌年不鹹不淡地說一句“做好準備”。

他站在梁頌年的兩腿間,手扶在對方的膝蓋上,看上去很不能照顧自己的樣子。

梁頌年長久地注視他,很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談玉琢心不在焉地應。

“我不會不管你。”梁頌年站起身,談玉琢的目光隨著他的動作而向上。

梁頌年摸摸他的臉,“你婚後還沒受夠我的騷亂嗎?”

談玉琢心想你什麼時候騷擾過我了,嘴上也很誠實地說:“我結婚後,你明明就對我不管不問了。”

如果每年定時定點的節日問候和離婚律師聯係方式在梁頌年的思維裡算騷擾的話,談玉琢對他的高道德感無話可說。

梁頌年從上往下俯視著他,眼神卻不讓人感到壓迫感,“玉琢,當初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走?”

談玉琢呆了少時,微微張開嘴,又閉上了。

梁頌年不急著要答案,安靜地站在他麵前,卻又非常固執,似乎一定要他今天給他答案。

談玉琢沒有辦法,他以為這是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因為我不能走。”

“我答應會負擔醫藥費,你假期也能回國,為什麼……”梁頌年少見地停頓了一下,皺起眉,“為什麼要選擇周時。”

“他甚至算不上一個正常人。”

談玉琢看了他一眼又移開,“你也不是。”

梁頌年喉結上下滑動了幾下,蹲下身,“但我會做得比周時好。”

談玉琢低著頭,沒有看他,“你不會,因為你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能走。”

梁頌年看上去疑惑得可憐,談玉琢忍無可忍:“你還不明白嗎?”

“因為那是我媽媽,我不能丟下生病的她,自己跑去出國。”談玉琢聲音大了些,很明顯能聽出嘶啞,他便又放低了聲音,“不是人人都像你,什麼情況都能冷靜地選擇最好的方案,我不行,我隻想陪著媽媽。”

“你可以和我說。”梁頌年說,“我並不是想強迫你。”

“我什麼都要說嗎,這個問題不管是誰都會注意到吧?”談玉琢努力眨眼,不想在梁頌年麵前掉眼淚,“而且你當時也很嚇人啊,我們都分手多久了,你突然說要把我一起帶出國。”

談玉琢能理解梁頌年的邏輯,從梁頌年和他說“試試”開始,梁頌年實際上就把他劃定為了屬於自己的一個物件。

談玉琢找不出其他更能貼切形容自己在梁頌年心中地位的詞,像喜歡的一件裝飾品,他沒有產生喜愛的機能,剩下的隻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占有欲。

所以即使他們分手好多年,他人生計劃中必有留學一行,也有談玉琢一行,便要把他隨身攜帶。

可談玉琢的情感需求通通被漠視,梁頌年以為隻要安置好他的母親,就不會有其他問題,甚至談玉琢的拒絕在他眼裡也是令他難以置信的。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談玉琢疲累半斂下眼,“我理解你,我知道生病很難受,隻能說當時時機不對。”

“如果媽媽沒有生病的話,我會跟著你走的。”談玉琢視線從膝蓋上移開,與梁頌年對視,“頌年,當時我真的很喜歡你。”

說完談玉琢回避他的目光,梁頌年摸了摸他的頭,沒有再說什麼,離開了浴室。

談玉琢坐進浴缸裡,他現在腿很軟,怕自己暈在水汽充足的浴室裡,草草打上沐浴露洗乾淨,就圍著浴巾走出去。

梁頌年站在浴室門口,遞給他睡衣。

談玉琢臉濕漉漉的,看向他:“頌年,包完我以後,你還是不要再包其他人了。”

梁頌年瞥了他一眼,“快換衣服。”

談玉琢沒什麼心理障礙地在他麵前把圍在胸前的浴巾解下,一邊往自己身上套睡衣一邊說:“像你這樣的,錢太好賺了,你根本得不到什麼好處。”

他身上還有點濕,穿得不是那麼順暢,費勁從衣領口鑽出個頭,發現梁頌年站在離他好近的位置。

梁頌年沒有對他做什麼,看了他一會,就移開目光,坐到床邊沿,“我沒有包養人的習慣。”

談玉琢跟過去,膝蓋爬上床,麵對麵坐在梁頌年的膝蓋上。

梁頌年靠近他,親了親他還有點濕的臉頰,“我隻接受談戀愛。”

“哈哈。”談玉琢笑,“那我是特例咯,你可真愛我這張臉。”

談玉琢笑得得意,熱乎乎地貼著梁頌年的臉頰親了幾個來回。

梁頌年捏住他的下巴,“沒有特例。”

談玉琢愣住,幾秒後才回過神。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談玉琢不想和他再起矛盾,“反正也沒什麼差彆。”

“因為對你來說,沒什麼差彆是嗎?”梁頌年仰頭看他,瞳仁因為迎著光,變成的淺淡的棕色。

談玉琢含糊地說:“有的。”

梁頌年沒再逼問他,給他擦完酒精,身上的溫度下去了些,抱著他躺進了被窩裡。

談玉琢額頭抵在他喉結下幾寸的位置,梁頌年把他額前的頭發往後梳。

“玉琢。”梁頌年親吻他的額頭,“醫生怎麼說的?”

談玉琢複述不出來,他幾乎沒怎麼聽清醫生說的話,“他講的好多東西,我不懂。”

他說完,沉默了會,梁頌年低頭,看見他迷茫地把視線投過來,“我要沒有媽媽了。”

談玉琢沒有哭,梁頌年也不希望他再哭了。

“是不是我太自私了。”談玉琢嗓子發疼,但他忍不住一直說,“媽媽好瘦,如果當初不是我,她不用受那麼多罪,有時候死比活痛快。”

“她的生死隻對我有意義,我因為害怕,一直不讓她解脫。”

“不是。”梁頌年抱住他的肩膀,“她不會怪你,她也想多陪你。”

談玉琢猛烈地咳嗽了幾聲,氣息不定。

為什麼會這樣呢,談玉琢腦子昏昏漲漲地想,談雪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卻要生這樣嚴重的病,而他的人渣親爹還活得好好的。

談玉琢希望生病的是自己,談雪會心軟因為他的話而留下來,而他會自私地選擇直接去死,這樣對談雪好,對他自己也好。

第62章 落章

周四,談玉琢請了假去醫院看談雪。

申請的實驗名額最近落實了下來,換了新的靶向藥,談雪的精神頭看上去好多了,有力氣能夠坐起來和他說話。

談玉琢把窗簾拉開,和煦的陽光照進屋子裡,長到窗邊的樹枝已經抽了些新芽。

談雪眯著眼睛看了許久,談玉琢問她在看什麼,她笑了笑,“寶寶,春天好像到了。”

談玉琢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玉蘭樹,灰撲撲的花苞和樹乾幾乎融為一體,根本沒有春天的影子。

臨走之前,談玉琢碰到醫生,主動向他詢問了費用。

“賬戶裡的錢還有很多,你不用擔心。”醫生溫和地說。

談雪在醫院的賬戶一直都是梁頌年直接打錢進去的,談玉琢並不清楚梁頌年在裡麵存了多少錢。

“沒關係,我想看一下全部的費用明細。”談玉琢沒有放棄,醫生看他態度堅決,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利,帶他去打了單子。

談玉琢接過單子,認真地看了近半小時,小心地把單子疊好放進口袋裡。

從醫院回來,陳春按照平常的習慣,在廚房裡熬晚餐的湯。

牛肉用清水滾得爛熟,另一口鍋裡熬著濃稠的醬汁,廚房裡充滿了肉香和醬香。

談玉琢拉開廚房的門,站在門口也不走進去。

陳春轉頭看見他,打手語:“廚房味道大,出去等。”

談玉琢反而往裡走,“好香,我饞了。”

陳春從鍋裡撈出一塊牛肉放進碗裡,又舀了一勺醬汁淋上去,單手遞給他。

牛肉沒有放在醬汁裡煮過,味道不夠濃,談玉琢也吃得津津有味。

陳春一圈一圈攪拌著鍋裡的醬汁,談玉琢看了會,陳春又給他舀了一勺肉。

談玉琢搖頭,下巴靠在陳春的肩膀上。

陳春攪拌的動作受阻,好脾氣地沒有趕走談玉琢。

“我衣櫃最下層的櫃子裡,藏了三塊表。”談玉琢對她說,“我不方便往外帶東西,你記得這周帶回去。”

陳春停下攪拌的動作,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我都給你放著。”

“我知道,我相信你。”談玉琢直起身,少見認真地說,“一定要記得儘快拿走,不要忘記了。”

晚上九點四十七分,樓下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談玉琢坐在陽台上,聽到聲音,光著腳踩在地上,伸頭往下看了一眼。

車前大燈照得前方一片熾白,左側方的車門打開,梁頌年從車上下來。

談玉琢縮回頭,重新坐回位置上,時刻聽著樓下的動靜。

大概十幾分鐘後,談玉琢有點焦躁地站起,走到室內關上陽台門,正好看見鏡子中的自己。

他看了一眼就很快地移開了目光,低頭扯了扯綁在自己腿上的白色絲帶,猶豫了會,還是找出了一套睡衣穿上,躺到床上。

開門的聲音很輕,屋內隻留了一盞昏暗的床頭燈,梁頌年走到床邊,看見談玉琢把被子拉到自己脖子下,兩隻眼睛睜得圓圓地看著他。

梁頌年一邊抬手解下外套,一邊問:“等我嗎?”

談玉琢沒有說話,梁頌年也沒指望他能回答,放下外套的時候卻聽見他很輕地“嗯”了一聲。

梁頌年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手垂下放在談玉琢的脖頸處,輕柔地往上摸,不輕不重地捏住他的下巴,俯身親了一下他的唇瓣。

“我去洗澡。”梁頌年鬆開手。

談玉琢坐起身,很快地握住他的手腕。

“等一下。”談玉琢急切地說。

梁頌年以為他還想要親,順從地隨著他的力道低下身,往前湊近,從他的下唇開始親吻,慢慢舔.咬。

談玉琢不知為什麼有點緊張,身體在他掌下一緊一緊地繃著。

談玉琢抱他抱得很用力,梁頌年幾乎不能抬起頭,過了不知道多久,談玉琢力道鬆下去,轉而握住了他的手腕。

梁頌年的手被他引領著,向上。

談玉琢臉紅紅地看著他,在他愣神的間隙裡,拉上衣服的下擺。

談玉琢全身都白,最近吃胖了些,有了些許柔軟的肉感。

他從枕頭下摸出一條白色的蕾絲布條,在梁頌年的注視下遮住眼睛,在腦後係了個蝴蝶結,爾後乖順地躺下去。

談玉琢很快就感受到臉上傳來觸感,他朝著力的方向轉頭,下一秒,眼前驟亮。

梁頌年捏著布條,眼神莫測地看著他。

“你不喜歡嗎?”談玉琢驚慌了一瞬,很快鎮定下來。

梁頌年沒有表達出喜惡,隻冷靜地說:“先把衣服穿上。”

談玉琢懵懵的,沒有動,“我以為你喜歡,我才……”

“不像那天嗎?”談玉琢看著他問,“我結婚那天。”

梁頌年把蕾絲布條卷起來,捏進手心裡,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談玉琢,“所以那天你沒有吃安眠藥睡著,是嗎?”

談玉琢點頭。

“你什麼都知道,是嗎?”梁頌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談玉琢遲疑了一兩秒,緩慢地點了兩下頭。

“我知道是你。”談玉琢忍住羞恥,艱澀地從喉嚨裡擠出字,“你應該是喜歡的吧,不然也不會……”

雖然他一直不明白,梁頌年為什麼那天什麼都沒有做。

梁頌年背光站著,談玉琢被籠罩在他的陰影裡,心一寸寸地下沉。

他突然想起身堵住梁頌年的嘴,這是他身體在預判危險即將來臨的反應,可惜他沒能來得及,梁頌年已經開了口。

“為什麼要這樣做?”梁頌年沒有憤怒,也沒有嫌棄,還保持著自己良好的修養,冷靜而克製。

談玉琢捏緊身下的被單,呼吸都變得沉重,“周時一開始就和我說清楚了,我們婚姻本來就是一場交易,我隻是配合他。”

梁頌年蹙了蹙眉,“你寧願過那樣的生活?”

談玉琢抿了抿嘴,偏頭不再看他。

如果梁頌年的教養沒有那麼好,談玉琢懷疑他要說自己“自甘下賤”。

“你為什麼要這樣說?”談玉琢頭垂得很低,“你和我不是一樣嗎,參加拍賣的人不是你嗎?”

說完,談玉琢便伸手想要抱他,軟著嗓子說:“我沒有考慮到,你不喜歡我以後就不這樣打扮了。”

梁頌年不著痕跡地後退了一步,談玉琢的手停在半路,眼眸顫動了一下。

“先把衣服穿上。”梁頌年轉過身,“我去洗澡。”

談玉琢垂著手看他,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你乾什麼這樣。”談玉琢掀開被子,膝行幾步,身子前傾抓住梁頌年的衣袖,“我不是想讓你討厭的,我以為你喜歡,我才……”

談玉琢重心不穩,身子在床邊沿搖搖欲墜,梁頌年停下腳步,好像沒事人般扶住他,“不要激動。”

談玉琢眼圈登時紅了,“那你不要去洗澡。”

“你想做什麼?”梁頌年俯視他,衣衫整潔,理智淡漠。

談玉琢感覺自己就像個圖謀不軌的小人。

“我不想乾什麼。”談玉琢撇過頭,覺得自己很難看,嘴巴訥訥地一張一合,“我隻是想謝謝你。”

想要他高興,想要他從自己身上也能得到什麼。

梁頌年沒有反應,談玉琢慢慢鬆開了手,轉過身,背對著梁頌年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

“玉琢,我參加拍賣,是因為我不知道。”梁頌年在他背後說,“我以為隻是拍賣你的襪帶。”

這件事情畢竟不光彩,周時表達得模棱兩可,梁頌年誤會也屬於正常。

談玉琢跪坐在床上,良久冷笑一聲,“拍賣我係過的襪帶,好到哪裡去了嗎?”

梁頌年沒有反駁,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等到浴室傳來水聲,談玉琢才僵硬地起身,他在離開房間和躺下睡覺之間抉擇。

他太累了,不僅身體累,精神也快到了極限。

他一頭倒在床上,腦中不自覺回想梁頌年的神情和話語,他們之間的關係好像從醫務室開始就沒有變化過。

他謹小慎微,忐忑難安,始終揣摩不準對方的意思。

而梁頌年氣定神閒,遊刃有餘,他在他眼中沒有什麼分量,喜愛和厭惡都沒有那麼強烈。

但現在應該不喜歡他了。

想久了,談玉琢眼皮很沉重,卻莫名感覺很輕鬆,聽著浴室裡傳來的模糊水聲,漸漸睡熟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身邊已經沒有梁頌年的身影。

談玉琢不知道他是昨天就沒在,還是早上離開的,他打開手機,隻有工作信息。

談玉琢放下手機,平躺在床上,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晃得他眼前一片花白。

曆經一周,寒潮過後,Z市的溫度逐漸回升,在周三這天達到了這個月來氣溫的最高值。

河堤邊的柳樹被二十幾度的氣溫蒙騙,一夜之間便冒出了新芽。

與此同時,天氣預報播報著後麵幾天的降溫預警。

梁頌年收到了來自於周瀟紅的第二份信封,信封上照舊什麼都沒有寫,裡麵塞了一份文件和一部手機。

周瀟紅特地送的第一個U盤裡,梳理了三年前開始到周時死前一天的軟件聊天記錄以及資金流向。

梁頌年按兵不動,這些信息對他來說無用。

周瀟紅雖然聰明,但明顯討好錯了人。

她不如把這些東西都送到周時父親麵前,讓他明白自己的兒子不算失敗,因為輪到他自己,也是一樣的頭腦發脹,無法清晰判斷,同樣的招數對父子兩人都有用。

梁頌年抽出文件,發現是一份離婚協議書,最下方談玉琢已經簽了名字。

他皺眉,仔細地翻閱協議,談玉琢和周時沒有簽過任何婚前協議,所以離婚可以分走周時名下一半的資產。

在這份協議裡,談玉琢明顯已經做了讓步,隻要了很小一部分。

另一邊簽名欄裡,是空白的。

梁頌年放下協議書,看著落款的時間怔了怔。

5月7日,他記憶力很好,記得那天談玉琢頭一次回了他的短信。

短信很簡短,隻說最近自己一切都好,回問他近日是否安好。

梁頌年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向自己求助。

他是個奇怪的人,無法知曉人與人交往之間那些諱莫如深的,無法宣之於口。

更不了解,越是曾經親密的關係,越容易在產生隔閡後徹底分崩離析到支離破碎。

或許當時談玉琢下定了決心,以為這場婚姻交易真的能夠簡單地以一紙離婚協議結束,用一種輕鬆的姿態,一種能夠維持自尊的姿態,體麵地回複了他的短信。

梁頌年拿起手機,手機的密碼已經被破壞,很輕易就點了進去,從遺留在上麵的社交賬號可以看出這是周時的手機。

梁頌年熟練地點開幾個軟件,發現信息被清除得乾淨。

他點開相冊,相冊裡卻是滿滿當當的,每張照片和視頻下麵都標注了相應的時間。

相冊裡都是日常的照片,看不出有什麼異常,梁頌年打開雲空間,雲空間的照片視頻更多,他往下滑,猝不及防看見了談玉琢的臉。

他一開始沒認出來,停留下是因為照片上大麵積的紅色。

梁頌年瞳孔猛地一縮,再往下拉,隨機點開幾個視頻,血液瞬間凝固。

桌上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在寂靜的辦公室顯得尤為刺耳。

梁頌年手一抖,穩住心神接起電話。

他有預感,在此刻卻不敢想。

電話那頭傳來醫生的聲音,背景很嘈雜,“梁先生,你有時間來醫院一趟嗎?”

第63章 落幕

去往醫院的路上,陰沉的天驟然下起了雨。

雨勢很快大了起來,豆大的雨滴急促地砸在車窗上,接連的幾個紅燈讓車流堵在路口,沒有傘的行人在雨中行色匆匆。

因為雨天路滑,城西的架橋上車堵得嚴嚴實實,隻能繞路。

梁頌年給談玉琢撥電話,打到第三個才有人接,對麵傳來的卻不是談玉琢的聲音,而是一道女聲。

是醫院的護士,梁頌年詢問她手機的主人是否在身邊。

過了幾秒,談玉琢的聲音在手機那邊響起:“頌年?”

梁頌年轉頭看向車窗外不斷往下流淌的雨水,手機在他手裡被握得微微發燙,“玉琢,不要怕,我很快就到。”

談玉琢沉默了一兩秒,很輕地“嗯”了一聲,聽不出情緒。

“沒事,你先彆來了。”談玉琢嗓音有點啞,不知道剛剛有沒有哭過,“我會處理好的。”

說完,沒有等梁頌年的回答,他很快地掛斷了電話。

手機掛斷後的忙音混著雨水砸在車身上的悶響,像一根極細的針,挑痛梁頌年的每一根神經,讓他無法平靜。

一切的光線,一切的聲音倒灌進他的眼睛和耳朵,擁擠地占據他有限的身軀。

雨刷器規律地擺動,沒刷一次,車檔前玻璃就短暫地清晰一瞬,轉眼就被新的雨水打濕,整個城市都融化在其中。

梁頌年看著不停擺動的雨刷,他奉行許多年以結果為導向的準則,在這一刻才覺出它的荒謬。

電梯升上二十一樓,梁頌年趕到手術室外,談玉琢已經簽完了同意書,幾個護士推著車從他們身邊匆匆跑過,最上麵放著幾袋血包。

隔著一小段距離,梁頌年看著談玉琢的背影,突然不知道如何開口。

談玉琢似有所覺,回過頭來,臉上沒有任何血色,蒼白無比。

看見梁頌年的一瞬間,他的雙腿一彎,直接跪了下去。

談玉琢踉蹌地往前爬了兩步,抓住他的褲腳,腦袋垂下,眼淚奪眶而出,“頌年,對不起,前麵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我的氣。”

他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到了梁頌年皮鞋上,談玉琢愣了一下,怕眼淚把鞋麵弄臟了,下意識伸手用袖子擦。

“談談,不要這樣。”梁頌年心急如焚,蹲下身,抱住他的肩膀,“我沒有生你氣,先站起來。”

談玉琢沒有力氣,他站不起來,因為梁頌年的觸碰變得更加惶恐不安,斷斷續續地抽噎,“手術……手術費……賬戶上錢不夠……”

梁頌年腦中嗡鳴聲作響,喉頭發緊,“沒事,談談,錢我去補,我不會不管,彆怕。”

走廊頂上的白熾燈將談玉琢狼狽的狀態照得清晰,他的手不斷往上攀,可也隻抱住了梁頌年的膝蓋。

談玉琢淚眼朦朧地看著梁頌年,機械性地重複了好幾個“好”。

梁頌年感覺到談玉琢在抖,他的臉熱,眼淚更熱,落到手背上,像被灼傷一般刺痛。

梁頌年嘗試性地拍了拍他的後背,談玉琢明顯地打了個顫,但沒有再躲或者掙紮,整個人沒有那麼緊繃。

梁頌年把他抱起來,放到一旁的椅子上,扣住他的肩膀,“我先去補費,不會走,你坐在這裡等我,好嗎?”

談玉琢已經無法獨立思考,梁頌年說什麼他都點頭。

梁頌年微俯下身,用乾燥的指腹一點一點擦去他眼角的淚水,最後在他眼角下輕輕地摁了一下,“不要再哭了。”

談玉琢沒有說話,好像在走神。

梁頌年走出去幾步,回頭看,談玉琢的視線還在他的身上,臉頰到下巴上都是淚水,濕漉漉的像外麵永遠無法停下的雨天。

梁頌年補完費回來,談玉琢依舊坐在椅子上,沒有多少表情,好像喪失了所有的魂魄,無法對外界的刺激產生反應。

梁頌年在他身邊坐下,談玉琢累極了般,頭向左偏,碰到梁頌年的肩膀。

他小心地觀察了一下梁頌年的表情,確定自己不會被推開,才敢躺實了。

有幾縷碎發沾濕在他的頰邊,梁頌年替他整理了一下碎發,將它們往後梳,兩個人期間都沒有開口說話。

梁頌年抬頭,看向手術室頂上“手術中”三個紅色的大字,談玉琢身上源源不斷地傳來溫熱的觸覺,從他左肩膀開始,一路蔓延到心腔的位置。

談玉琢對命運的反抗從不激烈,如一葉小的扁舟,隨波逐流,浪頭過去,便什麼都沒有剩下。

在醫生告知他賬戶上錢不夠的那幾秒時間裡,他沒有選擇,也沒有辦法,屈膝是他唯一能夠做的事情。

就像他麵對周時暴力行為,血流進他的口腔,他咽不下也吐不出,隻能含在嘴裡,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道歉。

他說一句“對不起”,血液就順著嘴角滑落,直到漉濕整個下巴,滴落到地毯上。

醫院裡始終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在此時此刻,這股味道代表了強烈的不安。

談玉琢動作幅度很小地動了一下,梁頌年低頭問:“怎麼了?”

談玉琢的嘴唇因為過高的體溫,由蒼白轉紅,他訥訥的,發出很輕的聲音,“謝謝。”

梁頌年沉默了幾秒,他凝視著眼前談玉琢的臉,無數影子與之重疊,卻無法拚湊出他想象中的無憂無慮的談玉琢。

“你和我不用說謝謝。”梁頌年說。

談玉琢斂下眼瞼,眼睫垂下,在眼下投下一道陰影,“還是要說的。”

醫生下病危通知書的時候,陳春正好到了手術室門口,談玉琢渾渾噩噩地站起來,被梁頌年扶著手臂,拿了幾次筆最後握緊了,在上麵簽完字。

陳春看著薄薄一張紙上被簽得歪歪斜斜的黑色簽名,手緊緊地捏著放在胸前。

她走近談玉琢,伸手扶住了他,談玉琢視線一片模糊,看著她的臉兩三分鐘,才認出她。

陳春把捏在手心裡的東西塞進他手裡,談玉琢攤開手心一看,眼前花得厲害,勉強看清“平安”二字。

談玉琢看了許久,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泣音,肩膀不停地顫.抖,但他沒有掉眼淚。

下午五點多,醫生走出手術室,脫下手術帽,叫談玉琢進去看最後一眼。

手術室的門大開著,很短的一段距離,談玉琢卻感覺自己怎麼也走不到了。

談雪渾濁的眼球緩慢轉動,脫水乾燥的嘴唇動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談玉琢還是知道她在叫“寶寶”。

談玉琢平複下呼吸,儘量露出好看的笑容,俯下身,握住談雪的手,“媽咪,我在這裡。”

談雪的手冷得嚇人,也瘦得嚇人,幾乎沒有多少肉,隻剩下一層乾枯的皮。

談玉琢摸到她食指側一道凸起的傷疤,談雪的力氣小,拿刀砍人的時候沒有控製住力道,把自己的手也傷了,這道疤就這樣留了下來。

談雪眼睛循著聲音定到談玉琢的身上,談玉琢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看清,他聽說人快死的時候,五感是一個一個漸漸失去的。

談雪眼中的光漸漸散了,談玉琢叫了她幾聲,她也沒有反應。

談玉琢還是忍不住流淚,嘴角的弧度變得很難看,他不想談雪走的時候還不能安心,於是一直不斷地說:“媽咪,我過得很好,以後我都會好好過。”

“我之前說去死都是騙你的,你不要擔心,我不會的。”

在光芒最後消散的一刻,談雪突然握緊了他的手,喉嚨裡發出嘶啞的氣聲,雙眼發直。

“寶……”談雪喘著氣,卻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媽……在……”

“我知道,我知道。”談玉琢撲到她身上,淚水洶湧,“媽咪,我不怕,我一點都不怕。”

談雪手上的力道漸漸鬆了,談玉琢抬起頭,看著談雪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談玉琢很長一段時間裡,喪失了全部的機能,來到了完全虛無純白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他沒有軀體,也沒有精神,隻屬於一片純白。

他終於有了些許的勇氣,仔仔細細地看著談雪的臉。

談雪閉著眼睛,看上去和他平時來醫院看她的時候沒有什麼兩樣,但談玉琢知道,這雙眼睛再不回睜開了。

有人從身後抱住他,醫生給談雪蓋上了白布,記錄了最後的死亡時間。

談玉琢便看不見談雪的臉了,他看著白布下起伏的線條,一時有點迷惑起來。

躺在下麵的,真的是談雪嗎?

真的是在搖晃火車上抱著他,在夏天檔口前搖著扇子,在放學路上牽著他手的談雪嗎?

談玉琢站在手術台邊,就像多年前站在房門邊,接過談雪手中的確診單。

他始終都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幾張紙,就結束了一個人的一生。

談玉琢身子晃了幾下,耳邊有人呼喚他的名字,但他已經聽不清。

等他再次醒來,窗外的天已經黑了。

梁頌年坐在對麵的沙發上,房間裡沒有開燈,他的臉被手機屏幕光照亮,不知為何,看上去有點疲憊。

談玉琢沒有動,他以為自己會很悲痛,但意外的很平靜。

這股詭異的平靜並沒有讓他好受半分,他隻想就這樣躺著,醒了就睡,安靜的不惹人注目地活著。

梁頌年抬起臉,床上的弧度一直都沒有變過,他站起身,走到床邊,發現談玉琢閉著眼在流淚。

“談談。”梁頌年輕輕推他,“對不起。”

談玉琢搖了搖頭,枕頭很快就被他的淚水浸濕了。

他和梁頌年都明白,錢並不能救下談雪的命,他沒有無理取鬨到把談雪的死算到梁頌年的頭上。

隻是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他無法思考談雪、陳春、梁頌年或者其他人更多的事情,他變成了一個隻能流淚的機器,隻有把所有的淚水流出去,他才能不帶著那麼多濕的水汽時刻負重地生活。

第64章 散步

“要不要吃點東西?”梁頌年把床頭架高,拿了個枕頭墊在談玉琢的腰下,“醫生說你有點低血糖。”

談玉琢靠在枕頭上,反應很慢,隔了一兩分鐘才僵硬地搖了搖頭。

梁頌年看著他發白的唇色,輕聲道:“陳春回去煮了好久的湯,還是吃一點。”

談玉琢聞言,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梁頌年打開保溫杯,裡麵的湯還熱著,蓋子一打開就往外冒白色的霧氣,一陣板栗的清香撲麵而來。

乳鴿湯熬得很漂亮,乾淨的湯汁上漂浮著一小圈油花,乳鴿肉眼可見地被燉爛了,熟爛金黃的板栗圓滾滾的點綴其間。

談玉琢喝了一口,湯的味道很好,但他咽得很艱難,沒有吃幾口,就感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他勉強喝了半碗,放下了勺子。

梁頌年遞給他一杯溫水,站起身將剩下的湯汁倒進水池,收拾乾淨了裝回保溫袋裡。

他乾完所有事情,抬頭一看,談玉琢還是呆呆地靠坐在床頭,兩隻胳膊交疊著壓在被子上。

梁頌年走到床邊,談玉琢有了些反應,失神的眼睛逐漸恢複了焦點,仰著頭小聲說:“我想請假。”

談玉琢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厲害,他不得不把聲音放得更低,“最近我手頭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應該不會耽誤工作。”

談玉琢問得很小心,仰頭的姿態更是謹慎,似乎很怕梁頌年不答應。

梁頌年手上的水珠沒來得及擦乾淨,正往下不斷地滴水,指節冰冷。

梁頌年想不出談玉琢為什麼會認為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會讓他繼續工作。

“沒事,已經給你請了長假,好好休息。”梁頌年抽了張紙,紙張很快被水沾濕,簡單的擦拭動作,他卻做得很不稱手。

談玉琢又向他道了謝,梁頌年站著,看著談玉琢頰邊睡出淡淡的紅印,微微發腫的眼皮,他之前從未有這種感覺。

這一刻,他離談玉琢無限的近,卻又仿佛無限的遠。

梁頌年把擦濕的紙巾扔進垃圾桶,沉默了會,又抽了張紙,重複擦手的動作。

談玉琢注意到他的行為,輕微地愣了一下,提醒他:“頌年,紙破了。”

梁頌年低頭看,手心裡躺著幾張皺巴巴殘缺不堪的紙團。

晚上,陳春帶著換洗的衣服到了病房。

房間裡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隻有談玉琢一個人。

談玉琢捧著手機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

陳春把衣服放下,拿起桌子上的保溫桶看了一眼,發現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她重新蓋上蓋子,碰了碰談玉琢的肩膀,談玉琢放下手機看向她。

“不喜歡吃嗎?”陳春打手語問。

談玉琢搖頭,翻過身子,麵對著陳春,“我吃不下,喉嚨裡好像堵著什麼東西。”

陳春知道這是因為他哭得太多了,跟陳妙妙一樣,哭多了嗓子就容易發啞發腫,所以才感覺什麼東西都咽不下。

陳春在床邊坐下,伸出手摸了摸談玉琢細軟的頭發。

她乾慣了農活和家務活,手難免粗糙,談玉琢卻是連一根頭發絲都要精心養護,長長的頭發像黑色的綢緞一般。

在陳春有限的認知裡,她見過最漂亮的東西,是在她剛到Z市工作的第一任雇主家裡。

那位雇主有收集娃娃的愛好,各式各樣,各種材質的娃娃被搜羅起來,精心養在一個個透明的匣子裡。

陳春透過匣子,看著裡麵的娃娃,裡麵的娃娃也在看著她。

她的臉倒映在匣子透明背板上,和娃娃美麗的臉重合。

她先前隻見過剛栽下整齊的莊稼苗,隔壁家女兒頭上綁的粉色發繩,冬夜下亮起的托人從縣城買回來的紅色燈籠。

陳春這點震撼不為任何人知曉,遇到談玉琢之後,她也從未透露過。

她看到談玉琢,就會想起那些排列在展櫃上的娃娃,了無生氣的漂亮臉龐。

陳春收回手,從包裡抽出一張紙,“妙妙叫我把這個帶過來給你。”

談玉琢接過來打開,是一幅畫。

綠色的草地上五顏六色的花開放,紙張左邊最頂上的位置有一個紅色的太陽,正中間有四個小人。

最矮的那個肯定是陳妙妙,談玉琢指著畫上臉被塗了一堆白的小人問:“這是誰?”

“是你。”陳春打手語,“妙妙說你最白。”

代表談玉琢的小人身邊牽著一個梳著辮子,穿著紅色碎花裙的談雪。

談玉琢把畫看了一遍又一遍,彎起嘴角笑了笑,“我很喜歡。”

陳春幫他把畫收起來,談玉琢從床上爬起身,說想出去走走。

梁頌年掛了電話,梁鴻聲向他詢問了最近的合作進度,接下來他需要把合同再看一遍,確保萬無一失,還要聯係殯儀館,購買墓地,如果談玉琢想要辦一場葬禮,他不可能讓談玉琢單獨完成。

他打開合同,沒有看幾眼,便合上了。

梁頌年站起身,巨大的落地窗下燈火通明,他撥了一個電話給談玉琢,沒有人接。

他再次掛斷了電話,想到陳春和他待在一起,很快地撥通了第二個電話。

依舊是沒有人接。

心底那股不安呼之欲出。

梁頌年打了第三個電話,給樓下的司機,在九點四十七分坐上了去往醫院的車。

在短短半小時的車程裡,梁頌年擱五分鐘就給談玉琢撥一個電話,但始終都沒有人接。

車終於停在醫院樓下,梁頌年乘坐電梯上樓,用指紋刷開了病房的門。

房間裡隻有陳春一個人,她在整理床鋪,等梁頌年走近了,她才聽見聲音,驚訝地看著麵前的人。

“玉琢呢?”梁頌年問。

陳春放下被子的一角,“他去散步了。”

“去哪裡散步了?”梁頌年焦急地繼續問。

陳春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但她擔心的方麵略有和他不同,她怕談玉琢發生了什麼意外,“他沒有說。”

陳春從沙發上拿起手機,想給談玉琢打電話,卻發現自己手機裡有三個未接電話,都來自梁頌年。

“我,耳朵,沒聽見。”陳春滿懷歉意地比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你先給他打一個電話。”梁頌年平穩下呼吸,“他可能隻是不想接我的電話。”

陳春慌張地點開通訊錄,還沒有把電話打出去,病房的門響起了解鎖的“滴滴”聲。

談玉琢推開門,房間中兩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了他的身上。

“怎麼了?”談玉琢再如何鈍感,在這樣的氛圍下,也不會以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梁頌年的表情很古怪,向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談玉琢狐疑地脫下自己的外套,掛在衣架上,“乾什麼都不說話?”

考慮到陳春發不出聲音,他把視線放到了梁頌年身上。

梁頌年什麼都沒有說,陳春走到他身邊,比劃了幾下手語,問他:“你去哪裡了,不接電話。”

談玉琢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黑屏的手機,解釋說:“沒電了。”

陳春拍了拍胸口,轉身拿起保溫桶,“我先回去了,有什麼事聯係我。”

陳春走後,房間裡隻剩下了他和梁頌年兩個人。

談玉琢給自己的手機充上電,重新開機,亮起的屏幕上彈跳出好幾個未接來電信息。

“怎麼給我打那麼多電話?”談玉琢問。

談玉琢話音剛落,他的背後撞上一片溫熱,他想轉頭看,梁頌年卻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叫他不要轉頭。

談玉琢便沒有動,僵硬地被人抱在懷裡。

談玉琢身上還帶著春夜裡的涼意,頭發被外麵的風吹得有點亂,散在肩頭,梁頌年低頭就聞到他頭發上淡淡的洗發水香味。

他們用的是同一款洗發水,香味很熟悉,這點認知讓梁頌年感到心安。

談玉琢整個人都被包圍在梁頌年的懷裡,來自於梁頌年身上的溫度一直不斷地困擾著他。

他一開始並沒有想走那麼遠,隻是想放空一下自己的大腦,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已經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十字路口。

手機還沒有電,談玉琢沒辦法,隻能往回走一段路就隨機抓一個路人問路,在這上麵花了些時間,所以才回來得那麼晚。

“你彆抱那麼緊。”談玉琢的聲音小小的,像是被擠出來的,“我快不能呼吸了。”

梁頌年手臂鬆了些力道,談玉琢轉過身,他以為梁頌年不讓他看,是他的表情有多難看,可他仔細地看了兩三遍,也沒有看出什麼不同來。

談玉琢把下巴埋進梁頌年的肩膀,手抱住他的背,閉上了眼睛。

他需要安慰,需要擁抱,既然梁頌年願意提供,他也願意接受。

但更多的,就沒有了。

談玉琢遊蕩在街頭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遊走在這個城市的孤魂野鬼。

小時候,談雪千裡迢迢帶他到這座南方之城。

彼時,屏幕還很小的電視裡到處都是這座城市的身影,一座正在崛起的城市,一座有著無數機會的城市,一座新生的未來之都。

談雪就買了兩張車票,她帶著談玉琢,混入了火車站台前千千萬萬等待奔赴新生活的人之間。

他們漂泊,直到今天也沒有紮下根。

在這座城市裡,談雪隻有他,他也隻有談雪。

“晚上可以抱著我睡嗎?”談玉琢抬起頭問。

梁頌年俯身,聽到了談玉琢微弱的呼吸聲,沒有拒絕他。

談玉琢呆了幾秒,臉頰靠過去,輕輕地和他貼了一下,一種小動物示好的信號。

過了幾秒,談玉琢往下,把臉貼在梁頌年的胸口,聽他的心跳聲。

有了另一個人的心跳,談玉琢感覺自己沒有那麼孤單了,他偷偷希望這種虛假的表象能夠延續得久一點。

作者有話說:

嚇得梁哥抱緊了自己的老婆

第65章 蜜瓜

談玉琢沒有給談雪辦葬禮,因為談雪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家人也隻有談玉琢一個人。

傍晚,梁頌年聯係好殯儀館,談玉琢再次見到了談雪。

隻不過這次她是被護士推著出來的,狹長的擔架床上蓋著一層白布,談雪太瘦了,所以白布從頭以下開始幾乎沒有多少隆起的幅度。

談玉琢掀開白布,他突然有點害怕看到一些可怕的東西,無法接受這樣的畫麵會出現在談雪的身上,掀布的手停頓了一瞬,然後繼續。

白布緩緩被掀開,談雪的麵容並不扭曲,除了有點青白發灰,看上去隻是安詳地睡著了。

“病人走得沒有很痛苦。”護士安慰說。

談玉琢看了一會,小心地把白布重新蓋上。

死亡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無聲的告彆,談玉琢到現在還有一種不真實感,他的肉體被迫與談雪的肉體做著分離,過往的記憶卻沒有因此而褪色,反而一刻不停地在腦內回放。

護士推著擔架床,在談玉琢的注視下推上了黑色的殯儀車。

談玉琢想起自己送談雪去飛機場的那天,開的車也是黑色的。

他站在車邊,看著談雪推著行李箱走進候機室。

Z市的冬天又濕又冷,刮起的風吹起談雪的頭發,直到身影消失在談玉琢的視線裡,她都沒有回頭或者做告彆。

談玉琢現在也不想和她做告彆。

談玉琢在殯儀館前廳給談雪設了一個靈堂,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已經把靈堂布置了起來,四周都掛滿了白帷,幾個請來的和尚跪在靈堂前誦經。

殯儀館還提供餐食服務,餐廳在離前廳很遠的位置,廳內的裝潢完全看不出是建在殯儀館裡的樣子。

談玉琢想為談雪最後一晚靈,梁頌年明天還有工作,吃飯的時候他便叫梁頌年先回家休息。

“來得及。”梁頌年給牛奶插/上吸管,遞給談玉琢。

雖然談玉琢並不信鬼神之說,但這幾天已經連吃了好久的素菜,現在嘴巴裡快淡出味。

梁頌年也陪著他吃,餐盤裡沒有一點葷腥的影子。

“哦,好吧。”談玉琢低下頭,夾了一筷子青菜,放進嘴裡慢慢嚼。

他不太明白梁頌年這個人,可能梁頌年天生不知道怎麼向討厭的人釋放惡意,即使對他失望透頂,麵對剛失去母親的他還是不忍心。

談玉琢的位置正對著餐廳的窗戶,透過玻璃可以看見遠遠的焚燒爐飄出白色的煙。

人死了就是一捧土,一縷煙,輕到不能再輕,卻讓他的心如此沉重。

吃完飯,談玉琢回到靈堂,堂內充滿了香火焚燒後的味道,靈堂的正中間放著一張談雪的照片,談玉琢特地挑的。

哪怕是黑白的照片,依舊能從照片上感受到談雪的年輕鮮活。

談玉琢拿了個蒲團,盤腿坐在角落裡,往香火爐裡丟金銀紙。

火光搖曳不止,因為金銀紙的不斷添加,不停地往上竄。

談玉琢看著晃動的火舌,很恍惚,他在做一些無用功,不夠灑脫,卻無法停止。

他的行為更像是為了為自己尋求解脫,勸慰自己人死後也能獲得幸福,但是越做,他卻越冷靜,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什麼都沒了。

死亡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隻與活著的人有關。

“玉琢。”梁頌年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握住了他的手腕,“火快燒到了。”

談玉琢回過神,發現火焰已經躥得很高,剛剛差點燒到了他的手。

談玉琢看了看自己的手,沒有說話,梁頌年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談玉琢轉過頭,看著梁頌年的眼神很遊離。

梁頌年拿下他手裡剩的紙錢,“很晚了,休息一下吧。”

梁頌年看他的目光很平和,沒有憐憫的情緒,或者悲傷,談玉琢反而好受一些,他無法應對彆人的同情或者可憐。

特彆是來自梁頌年的,如果可以,他希望以後再也,再也不要被梁頌年看見他狼狽的樣子。

哪怕自己在他麵前已經沒有多少體麵可言。

靈堂的側邊隔了廂間,用作休息室,談玉琢站起身,腳都麻了。

在休息室裡依舊可以聞到濃厚的香灰味,裡麵隻放了一張沙發和一張狹小的床。

“你去睡一會吧,明天還要工作。”談玉琢把床讓給梁頌年,自己坐在了沙發上。

梁頌年站在他麵前,擋住了大部分的光,談玉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你不用休息嗎?”梁頌年拉起他,談玉琢隻能坐到了床邊。

談玉琢躺在床上也不太困,而且兩個大男人擠在不足兩米的床上,很捉襟見肘。

他隻能曲起自己的手腳,儘量讓自己不要顯得很龐大,留出更多的空間給梁頌年。

梁頌年拉他進自己懷裡,談玉琢仰起臉,下巴摩擦過梁頌年胸口的衣服,“我媽媽還在呢。”

梁頌年抱他更緊了一些,談玉琢也沒力氣掙紮,笨拙地任由他這樣抱著。

梁頌年摸到他的手,在胸前握住了,談玉琢低頭看了一眼,很迷茫。

“玉琢,和我一起生活吧。”梁頌年的貼著他的耳朵,低聲說,“讓我照顧你。”

談玉琢靜靜地看了兩人交握的手幾秒,他實在不太喜歡梁頌年模糊的說辭,有太多歧義。

如果他再年輕幾歲,可能還會義無反顧地再次撞上去。

但他和梁頌年都不是那個年紀了。

談玉琢想要抽出手,梁頌年卻握得更緊,他隻能翻了個身,平躺在床上,無奈地說:“你抓得我好痛。”

梁頌年鬆開了些手,談玉琢看著天花板,轉頭近距離地看了看梁頌年。

梁頌年看著談玉琢下巴尖尖的蒼白的臉,感受到了一種延遲的,細微的痛苦。

他不知這種痛苦從何而來,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前,在談玉琢的婚禮上,在談玉琢和他說分手的街頭。

原來已經過去了好久,卻仍然無法坦然地擁抱。

談玉琢安靜了幾秒,對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好啊。”

梁頌年低下頭,和談玉琢對視了幾眼,將臉頰貼到他的額頭邊,再次抱住了他。

談玉琢很乖地靠在他懷裡,很薄很輕,像一場午後昏昏將要醒來的夢。

這一晚,談玉琢沒有怎麼睡,梁頌年也沒有,淩晨時候談玉琢醒來,起身回到靈堂,沒過幾分鐘,梁頌年也醒來了,兩個人肩膀靠著肩膀等到天亮。

按照約定的時間,六點半,談玉琢走到了骨灰領取處,接到了談雪的骨灰。

很小的一個壇子,談玉琢那股不真實感越發強烈地湧現了上來,一個完整的人原來可以塞進那麼小那麼輕的壇子裡嗎?

臨走之前,梁頌年要了三柱香,在靈堂前拜了拜,起身路過香火爐的時候,把什麼東西扔了進去,火光“劈啪”作響。

談玉琢想自己聯係車去墓地,梁頌年卻把車開了過來。

“還是不要了,你的車很貴。”談玉琢雖然沒有什麼忌諱,但怕梁頌年心裡會不舒服。

梁頌年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沒事,上車。”

談玉琢抱著骨灰盒上了車,坐得很規矩。

梁頌年車開得很穩,一向容易困的談玉琢卻很精神,隻是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一直看著窗外。

墓地是談玉琢自己買的,隻有這件事,他沒有讓梁頌年經手,選在了離他們家最近的墓園,在半山腰上,在地圖上看,遙遙和小區對望。

墓園的工作人員把土一鏟一鏟拋進墓穴裡,很快新的墓碑就豎了起來。

談玉琢選了一束花,還是粉色的。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