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稚嘴上說著“分內之責”,眼睛已偷偷瞟向他身旁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已是年過知天命,頭戴東坡巾,一身素袍儒服,麻布衣裳足見其家境落魄。
“這位是李某的友人,吳汝忠先生。”李春芳言畢,轉而向男人介紹,“此乃舍妹秋芬,另一位乃府內女客。”
因不知她姓甚麼,故此避而不談。
男子?便拱手:“吳某見過二位娘子。”
李秋芬曲身行禮,顧清稚卻已麵露喜色,然而無人知這喜從何來。
“您就是吳先生?”她眸中榮幸不加掩飾,“小女最喜歡孫悟空了!”
此言一出,幾人無不大吃一驚。
“姑娘知道吳某的拙作?”吳承恩難以置信,心內頓時升騰一股熱流。
顧清稚點頭賽擊鼓:“何止,小女小時候就愛看唐僧師徒取經,一到暑假就全是這些。”
“暑假?”吳承恩不解。
她立時反應過來,訕笑著改口道:“啊,即為因暑熱不用讀書乾活之時,小女便開始看您的大作了。”
看她這熱情模樣,倒真不像是假話。
吳承恩不禁歎息:“可惜吳某因俗務纏身,至今也隻撰了部《西遊記》初稿,若要待全部完成,還不知要至何夕。”
李春芳道:“吳兄不必苦惱,你若是囊中羞澀,愚弟此處還有些銀兩並容身之處,吳兄寓居京城之日,隻管宿在敝府著完此作便是了,何必拘束。”
吳承恩年過五十仍未中舉,隻在家鄉淮安以教書為業,不得不為生計而奔波,如今有老友慷慨解囊願意資助,他雖是心有慚愧,但無奈急需庇護方得完成一生心血之作。
因此他壓下自尊,俯身謝道:“愚兄糊塗度了半生,至今一事無成,唯有此書值得掛懷於心。賢弟仁慈,願意提供住處借以棲身,吳某已是感激不儘,怎敢再奢求他物?”
李春芳將其攙起:“兄台說的這是哪裡話,愚弟不才,卻也知兄台的《西遊記》若是著成,必為不世出之傑作,愚弟願為你助上一臂之力,也算是儘了一份心了。”
“吳某不敢,拙著怎敢妄稱傑作。”
話音才落,卻聽顧清稚女聲清亮:“吳先生的《西遊記》若不是傑作,那當今還有哪部敢居於您之前?小女看您筆下的孫悟空,說是古往今來第一話本人物也是當得的。”
吳承恩心中弦曲波動,不禁細問:“姑娘何以如此誇獎?”
“小女最欣賞大聖雖無所不能卻仍心存善念,力能翻江倒海,但又憫恤弱小,前有萬般凶險亦能不改心智,此正所謂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此句甚妙!”李春芳搶先讚道,“看來姑娘算得上是吳兄一個小知己了。”
顧清稚笑道:“知己不敢當,小女隻是吳先生的書迷罷了。”
“姑娘此言,正合吳某心意。”吳承恩感慨撫須,任暮色落於掌間,“吳某不會辜負姑娘期望,必儘我所能塑好孫大聖形神,方稱得上姑娘之評。”
李秋芬自始至終立於一旁,不發一言,然一雙黑眸中似乎有月光掠過,像是對他們的談話極有興趣。
待辭彆兩位男子後,顧清稚側首望入她眼:“娘子看來對《西遊記》有所耳聞。”
李秋芬和婉道:“曾讀過吳先生的初稿,對裡頭的奇妙風土人情印象頗深,是和京城截然不同的景象。”
“娘子是想瞧瞧外麵的世界麼?”顧清稚忽而問她。
“寡居之人,如何配走出去。”她落寞。
聞言,顧清稚注視她茫然雙目:“小女知道娘子的病該如何治了,娘子稍待,小女明日便為您開一道真正的處方。”.
“外公……”
“何事?”徐階早已習慣了外孫女大晚上來找自己,準是有求於他,於是半闔雙眼躺著烏木藤椅,等著她開口。
隻是從前必要端茶捶腿好言好語全套服務,然而今日他候了半晌,也不見半碗水呈上來。
“嗯?”詫異睜眼,卻見顧清稚不聲不響地靜立。
他不免疑惑:“究竟有何事?”
她的嘴唇顫了顫,卻並無半字吐出。
徐階急了,蹙眉道:“你說便是了,老夫不怪你。”
又候了半晌。
“……我能不能見一眼母親。”顧清稚囁嚅著說,“就一眼,看完我就回去,我……想她了。”
向來活潑好動的性子,此刻卻如遭霜降,垂首不敢望他的麵容。
徐階硬了心腸,斥道:“旁的都好說,獨這件不行。”
複擺手:“你快回去睡吧,莫再在此攪擾。”
她應了聲,回轉身出了門。
屋內傳來徐階和張氏的言語:“你可真是狠得下心……”
她駐足。
“狠不下心又如何?這丫頭和她娘見了,必是要哭著不肯走的,到時候給他娘夫家看了又不知鬨出多少風波。倒不如絕了她這念頭,不見總比見了愈加難受好。”
又是張氏的聲音:“唉,不知做的甚麼孽……當年你不忍心咱們女兒年輕守寡,放她出去嫁人,為此事不知惹了鬆江多少流言蜚語……可惜了這丫頭受了罪,連個親生母親的麵也見不了一眼。”
“那老夫又能如何?你真當老夫是那般鐵石心腸之人?怎麼唯獨就你疼咱們丫頭,我就不疼?”
語罷,夫婦兩個不禁相對而歎,正當這時,見外孫女折返回來站在門口,輕道:“我往後再不提此事了……二老莫要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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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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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有法子根治舍妹?”李春芳視著顧清稚, 訝然道。
她展顏:“望李侍郎姑且相信小女。”
“請說。”
“李娘子之病,藥石難解。”她溫聲,“唯獨隻可放娘子出了家門, 不拘去哪, 一月即可還侍郎一個活生生的令妹。”
李春芳眉間卻起了慍色, 雖未發作,然嗓音中含了薄怒:“姑娘這是何意?舍妹身負誥命寡居, 若是嫁予他人,朝廷必將奪其封號, 教李某與其故夫家顏麵何在?”
清稚也不惱, 仍是語氣和緩:“侍郎誤會小女了。侍郎難道不知, 天地至大,多的是比男女情愛廣闊之事麼?令妹所夢寐以求的並非所謂改嫁,她終日憂鬱難抒, 您作為其唯一親兄怎能瞧不出半分端倪?”
“還請姑娘指教。”李春芳拱手。
“李娘子要的, 不過是乘一小船南下, 興儘晚回舟, 江海寄餘生。”
他驟然變色:“姑娘此言差矣,李某乃江南人氏, 那地方風氣頗為開放, 常有青樓倡女結伴出遊,引得眾人側目。舍妹雖算不上名門閨秀, 亦是正派人家長大, 豈能效仿青樓女子, 行那不知廉恥之事?”
“那小女敢問侍郎, 您是要令妹的性命, 還是更在意所謂青樓女子的舉止?難不成青樓女子非人乎?”
李春芳冷麵:“李某之妹豈能為人指摘。”
“是小女錯看了侍郎, 以為侍郎出身狀元,眼界膽識必超凡人,不料也是個以如此粗淺理由輕易拋擲親妹性命的。請恕小女無能為力,就此告辭。”顧清稚亦作色,略行了個禮,隨即拂袖轉身。
“姑娘且慢。”李春芳雖是喚她,顧清稚仍不為所動,繼續向門口行去。
不料,李秋芬已出現在身前,阻住她的去路。
“請姑娘留步。”
顧清稚方依言,停了腳步,視著她走向其兄,彎腰行禮。
“姑娘為秋芬開的正是足以救命之良方。”她伏身,螓首將近低至地麵,“求兄長成全,放小妹一條生路。”
李春芳慌忙將她扶起,挽住她腕,目光儘是懇切:“為兄知你苦楚,你莫要如此。”
李秋芬不願起身:“還請兄長允了小妹。小妹知兄長必會反對,故從不敢提起此事,虧得這位姑娘一語道儘小妹心思,小妹方覺這人生亦非全無意趣,有了幾分存活之念。”
“你若是行這般禮,便是教我為難了。”
李秋芬執意:“兄長非得置小妹於死地麼?”
“你這是說的甚麼話。”
“小妹並不怕為人指摘,兄長若對此有懼,我哪裡能拗得過您,一切依了您便是了。當初亦是依了您的意思嫁予那劉家,如今有了這結果,小妹體諒您為我思慮之深,從不敢心生怨懟。”
李春芳本因此事便對親妹心中有愧,李秋芬不提,他也是寢食難安,現下她第一次提起,更是勾起他心底隱痛,望見窗外枯枝,一時觸景傷情道:“你自幼便隨在我身後長大,你我昔日玩耍親近之時猶在眼前,我怎會不為你做思量……我知你心裡一直為此事怪我,但我不放你出去學那輕浮做派,何嘗不是為了你的名節。”
“此並非輕浮做派,為何士大夫放舟四海即為名士風流,女子便不可?求兄長開闊心胸,難道您身居高位,思想竟還不如小妹開明麼?”李秋芬斂目再拜,“若是兄長不依,那便是小妹冒犯了。”
“我依你……你快起來,我怎能忍心見你如此。見你終日鬱鬱,為兄心裡何嘗又好受?”李春芳閉了閉目,長歎一聲,又來牽住她臂。
“當真麼?”
“當真。”
李秋芬方直身,但因俯得過久,一時竟因暈眩而險些墜地。
顧清稚忙上前,與李春芳一道扶住她,卻見她雪白麵龐上終有了兩分血色,嘴唇微啟:“謝過兄長。”.
“姑娘為舍妹解了心頭煩憂,李某願實現當日承諾,以百兩黃金相贈。”李春芳慨然道。
顧清稚淡笑:“小女家裡不缺此物,侍郎莫要破費了。”
“君子一言不可反悔,李某做不來這般違背禮義之事,還望姑娘收下。”眼前少女一身樸素打扮,衣著皆為平民服製,如何能不缺這大筆財貨,恐這推拒也隻是出於客氣罷了。
不想顧清稚似著實對黃金不以為意,目光從未瞥一眼,隻笑道:“如侍郎非要以禮相贈,那小女想要求一樣與百兩黃金價值相等之物。”
“姑娘請講。”
“小女想要侍郎府裡池中養著的一隻白龜。”
李春芳雙目睜大,懷疑耳朵出了差錯,不免複問:“姑娘未在調笑?”
顧清稚點頭:“小女隻要這一樣,侍郎可不許不依。”.
門外已是夜幕初臨,月色氤氳於道,略微斜向路邊竹枝,拂過一片濃淡有致的清曠影子。
顧清稚捧著一隻養了白龜的琉璃小缸,走到離家沒多遠之時,迎麵忽而經過一台轎子,她不以為異,沿著道旁行前行。
倏地,轎子停了。
簾子被掀開,顯出徐階那副驚訝神情:“你怎在此?”
顧清稚先發製人:“那外公為何也在此?”
徐階喉嚨裡“哼”了聲,瞪她一眼:“你仔細看看這是哪條道?”
“還能是禦道不成?外孫女就不配走?”
徐階隻覺夏蟲不可語冰,搖搖頭:“此乃從宮中回我徐府必經之路,老夫才下了值,不走這條路歸家還能有意繞遠了?”
“原是如此。”為防老爺子又過問自己剛做了甚麼,她又搶道,“那外祖父今日下值還是晚了,看來今日宮中事情不少。”
“正是。”徐階揉了揉眉心,似是疲勞至極,四下望了眼,確定無人後方道,“數年前進翰林院供職的那批進士也該遷的遷,升的升了,老夫為這事也傷透了腦筋,總不好厚此薄彼,尤其是嚴閣老的門生,若是慢待了惹人家怪罪,又多生了個彈劾的理兒。”
應是昨日晚上的事讓他心存愧疚,今日竟一反常態,和外孫女多說了些朝堂上的話,以彌補祖孫之間缺失的感情。
顧清稚聽了好奇:“那您是怎麼端水的?”
“哪能全部端平呢?”徐階歎氣,“老夫總得多提拔幾個自家學生不是?總不能讓嚴黨占了整個朝廷,清流總該有出頭之日。”
“那看來您確實挺操心的,這次輔瞧著比首輔都難做。”顧清稚由衷誇道。
“可不是。老夫拔擢了一個叫鄒應龍的做禦史,此人敢於剛顏直諫,是個有赤膽忠心的,以後必堪大用。此外還有太嶽,吏部升了他做國子監司業,這雖不是什麼顯官,最要緊的是做了裕王府的侍讀。”
“那張先生不就是將來的帝師了?”顧清稚麵上明顯攜了幾分歡悅之色。
幸好夜晚晦暗,徐階未能瞧清她的臉容,隻嗬斥她:“這話不可胡說!你記著,往後萬不能於人前談論儲君之事,聖上最為忌諱,千萬莫要惹禍上身。”
顧清稚乖巧應他:“您說得是。”
言罷,她提起手中琉璃缸,塞進轎子中:“既然張先生升了官,勞煩外祖父將這隻白龜帶給他,就說是我祝張先生仕途平步青雲。”
徐階皺眉看她:“你和太嶽背地裡還有甚麼往來?”
顧清稚仰起臉笑得純真:“所有的往來您都曉得,您寬心,外孫女這種事是決然不會瞞您的。”
她眼眸坦蕩如天邊月色,不摻半分雜質,教徐階不禁失笑:“你要是真能如此,老夫就謝天謝地了。”.
李春芳本欲為了今日升遷之事探問徐階,趁夜色拜訪老師宅邸,不料還未至徐府,便發現了老師的轎子。
轎子外還站了個纖瘦的姑娘,正與轎子裡頭的徐階你一言我一語地攀談。
“老夫前日裡還和你外祖母說,京城裡這段時日恐不太平,要把你送回鬆江老家去,隻怕你不願。”
姑娘似是一激靈,立即道:“我現在還不願回。”
徐階打量她:“這不是還沒讓你回去麼?你急甚麼?”
“我怕您會反悔。”
“什麼時候輪到你做老夫的主了?反了天了。”
“您倔脾氣又上來了,看來是您在內閣裡受的氣來衝著外孫女發了。”
“老夫哪裡敢!當著老夫的麵就這般吆五喝六的,背地裡指不定怎麼編派你親外公呢。”
李春芳越聽這姑娘聲音越熟悉,待趨近時,聲音越發清晰了些,方如夢初醒,當即大驚失色立在原處——這不就是才從自家回去的那個小大夫麼?
他竟敢讓老師的外孫女過來診病,還要以百兩黃金做酬勞?
懷著這股惴惴,李春芳第二日於禮部當值時,一雙眼緊盯著門外,生怕徐階突然冒出來。
就這般心不在焉過了一日,總算是安然無恙,卻待長舒一口氣準備收拾歸家時,見新來禮部供職的張居正座前慢悠悠踱來一個腰係玉帶的紅袍高官。
“學生見過閣老。”張居正向來人躬身行禮。
“閣老。”
“拜見閣老。”
瞧是大學士親臨,還未下值的禮部官僚以為是他有公事要辦,皆朝他恭敬俯身。
徐階道了聲諸君辛苦,隨後擺手,示意無關人等可退下,待這群人四散後,終於將懷中揣著的琉璃缸取出放在桌案上,不遠處觀察這廂動靜的李春芳見此物甚是眼熟,難免多瞥了幾眼。
看清後,他不禁一愣,這不就是從他家裡帶出來的白龜?
“老夫家那個外孫女聞得太嶽高升,硬要老夫將這個遞來給你。”徐階笑道,“你也莫嫌禮小,也算是這丫頭的一片心意。白龜寓意甚好,期你日後仕途順遂,儘你心誌。”
“得顧姑娘與閣老青眼以待,乃學生之幸。”張居正接過後握於掌心,冰冷溫度灼燒經脈,眼底不自覺暗流湧過。
——她竟知他幼年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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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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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屆冬至, 凜風撲麵,大學士閣臣徐階於府中辦了場家宴,除卻親眷, 一並邀了幾位平日相厚的好友門生, 自家一眾女眷們便於屏風之後聚宴, 與男客們也隻數丈之隔。
暖爐間熱氣騰騰,熏得屋中冬意喧囂, 酒過三巡之後,眾人微醺之際, 便議起當今文學才子。
諸位無不公推文徵明為當世書法第一, 徐階更是讚道:“衡山先生年逾八十, 筆力愈健,老夫觀其近年《山居篇》,舒展自如, 有疏能走馬、密不通風之勢, 更兼挺勁遒逸, 汝等若有機遇, 當前往一觀。”
眾人於是笑道:“閣老與文徵明素有來往,聽聞他送了閣老一幅《永錫難老圖》並題了詩, 那等佳品閣老何不拿來與我等共賞?也省得我等風塵仆仆跑去彆家。”
“藏著呢, 翻出來又要好些功夫,老夫也懶得找了。”
“看來閣老隻欲自賞, 並不誠心。”
李春芳素來討好徐階, 見老師麵色不改, 卻也不願回應, 便接過話頭:“不隻文衡山, 那徐渭徐文長亦是以書畫聞名, 李某家藏有一幅其潑墨葡萄圖,來日不妨至李某府內瞧瞧。”
“那徐渭如今是在東南胡部堂帳下做幕僚麼?”高拱問。
徐階終於再次發話:“正是,徐文長倒是能文能武,聽聞胡宗憲依了他的計策,立了不少功勞。”
“來日徐渭進京,若能請他來畫兩幅葡萄圖,倒也是幸事。”有人道。
徐階頷首,舉杯與人共飲,又問向趙貞吉:“聽聞楊慎先生近來身體不好?”
趙貞吉與楊慎同乃蜀中人,當年趙貞吉前往拜謁楊慎之父三朝宰輔大學士楊廷和,備受讚許,因此結緣。可惜楊慎雖是名滿天下的才子,然而剛而犯上,與父親一道直諫觸怒嘉靖,大禮議之爭時為與皇帝相抗,對著一眾文士高呼“國朝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從此被貶出京,終生未得歸。
趙貞吉見徐階相問,眉間攏了一抹憾色:“楊先生年邁,怕是難愈。”
徐階歎道:“當年宰輔李東陽與楊廷和二賢並立,輔佐先帝撐起大明山河,思往事而已不可追,如今老夫忝列內閣,卻不能及二位分毫。楊慎先生亦是繼承其父之才,老夫年少時即聞楊慎先生文名,可惜楊先生貶謫一世,竟無緣得見。”
隔壁陸家大娘子陸姀聽見,扯了扯顧清稚的袖:“七娘博學,他們說的可是那位寫了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楊先生?”
“是呀。”顧清稚亦是一臉遺憾,“他不隻這闋臨江仙填得好,此外還寫了許多好文章,在謫居之地亦造福了一方百姓,彆說外公了,我也想見見他。”
“但他氣性太直,若是能在聖上麵前服個軟,或許就不會像今日這般不得歸京,到老還流落在鄉,不然我們也能一睹他的風采。”
“真是可惜。”
陸姀笑道:“七娘莫非也為見不到這般人物而可惜?”
顧清稚搖首,垂眸視著白玉盞中的波紋,細語道:“我並非是因為見不到楊先生,而是為他身負絕學卻終身不得誌而可惜。不過我想著,這樣的大才子很多都極具骨氣,他們或許寧願被貶抑抱屈,也不願逢迎聖上來獲取高官厚祿,此皆為他們的選擇。”
陸姀並不讚同,待她言罷,便道:“縱然是塊絕世璞玉,若不能為君王所賞,又有何用?”
“你我身在事外,豈能窺測他們本心?何況我亦隻是凡夫俗子,從來不敢妄自揣摩。”
女眷姑娘們仍在各自議論,那廂已是談到了近來在浙江淳安嶄露頭角的知縣海瑞。
“此人雖僅為一七品小官,然這敢作敢為的剛直氣勢,恐在座諸君皆要自愧不如。”徐階不吝誇獎,複命仆役為客人斟一圈,“老夫得了浙江發來的急遞,言海瑞在淳安做出一番政績,興辦社學,解民於憂困,引得多少逃亡民戶歸返。”
高拱聞言,傾首與身側張居正低語:“太嶽可聽說過此人?”
張居正應道:“張某有所耳聞,此人一腔正氣,是個願意為百姓做實事的好官。”
“高某倒也佩服他。”高拱頷首,慢飲半盞,吐息道,“你我若在其位,未必能有其如此果斷氣魄,所謂左右逢源獨獨保全了自身,對百姓而言並無益處,也唯有這般人物堪為大明一方父母官。”
張居正不答,片刻,高拱自哂:“也是,道不同,你又何必效仿。”
他見張居正起身離座,以為是言語惹他不悅,忙抬首問:“太嶽何處去?”
“張某一時貪杯,欲往園子裡行走解去酒氣,肅卿可願同去?”他清俊眉目間並無現半分慍色,仍是和顏,高拱放下心來,回他:“太嶽可先行一步,高某飲罷這輪酒便來隨行。”
有侍者趨近,欲相問張大人何處去,他溫聲道:“張某隨意走走,不必費心了。”
侍者行了個禮:“如此,張大人請自便。”
他於園中閒步,冬至凋敝,並無多餘翠色,一徑裡皆是蒼茫景象。
唯獨牆角掩映間,幾叢青竹清清朗朗地立著,他駐足,竟注視這難得的碧色望了半日。
“張先生。”
驀地,牆邊轉來一個雪青絨衫的身影,忽而於自己眼前停下,聲音裡含了笑,杏目瑩瑩地定著看他。
他心底一晃,接住那道目光,竟有些不知所措。
“原來姑娘在此。”須臾,他道。
顧清稚笑語:“這裡是我家,我在此不是應該的嗎?”
“隻是張先生對著竹子瞧了半日。”她移開雙眸,“也不知看的是竹,還是在想甚麼呢?”
他嘴唇微啟,卻不知如何回應。
她也不急,手上似乎握了一物,緩步走向他。
“外祖父不肯給客人瞧文徵明的作品,我想是因為財不外露,自古以來書畫之物最恐被人惦記。但我覺得這麼好的行書應該給張先生欣賞,否則一幅藝術品即便再好,張先生這樣的人卻見不到,豈非明珠蒙塵嗎?”
她一語畢,身體逐漸靠近他的肩,在隻餘些微距離之時頓住,將卷軸小心展開,呈在他眼前。
——正是他當日臨過帖的那幅文徵明手書《前赤壁賦》。
姑娘發梢的清香與他疏淡的酒氣相互錯落,墜於脖頸處,摩挲出有如手指碰觸般的軟柔。
張居正微怔,深沉眸子竟不看字,望的是她。
顧清稚不經意避開,隻餘一張側臉留於他視線,繼續言道:“外公藏了好幾幅文徵明的字,但我想了想,還是挑了這一幅拿來請您觀賞。”
“姑娘為何?”
她複又認真看他:“因為大蘇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文壇巨豪,而張先生亦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救時大才。”
音如溪流鼓石,然瞬間令他喉頭一窒。
他自詡能言善辯,此刻竟再度失聲。
“……姑娘何以如此信我。”良久,他方開口。
“因為您是張先生呀。”顧清稚柳眉一彎,眨眼間萬千星子盛於其間,拂得他心湖波瀾難平,“當世賢臣,在我眼裡,無有能及得上太嶽先生的。”
這是她頭一回喚出“太嶽”二字。
卻如煙雨朦朧中,江南女子口齒噙香間,天地儘頭巍峨屹立的那座起伏山脈,足以撐起她的一方屋簷。
他再無法緘默,卻待欲言時,高拱臉上帶笑,穿梭小徑而來。
他本是一盞方罷,便來園中尋友人同遊,不料遠遠地就聞得男女低語,出於好奇故而一探究竟,恰好見自家那位平素不苟言笑的至交正和一個姑娘垂首在觀書畫。
“是高某攪擾太嶽雅興了!”高拱笑道,一麵走上前去,本想拊掌調侃兩句,但見張居正立時退了半步,啟唇截住他的話頭:“肅卿來了。”
眼中疾色似是一掠,不怒自威,高拱雖與他平輩交好,奈何總覺他氣勢上壓了自己一頭,倏而閉了口。
“小女見過高大人。”顧清稚聽張居正稱其為肅卿,便知此人乃是高拱,聯想到日後情狀,隱去眼底不悅,麵上仍是和煦,“大人莫要誤會,是小女承張先生指教練了幅習作,特來與他瞧瞧,順帶著點評兩句,此事小女外祖父也是知道的,請大人莫多想。”
“不敢不敢,高某不會多言半句。”便是再多遐想,她這一席話已是將其堵死,教高拱不禁惶恐中又覺有趣,忙斂袖道,“高某不打擾二位,此即先行退下。”
顧清稚卻收起那幅字,利落躬身:“本就是高大人來尋張先生,小女不好打擾二位商談公事,該由小女先行告退。”
高拱側首覷了眼張居正,見他麵容如常,便加快步伐,與他繼續前行,視著顧清稚身影已走遠,方試探:“太嶽比高某年輕上不少罷。”
“十二。”
“高某已與糟糠之妻成婚二十年矣。”
“張某祝賀肅卿。”
高拱隻覺此人甚是不近人情,索性挑明,直截了當相問:“太嶽休說無用話,你可是對那姑娘有意?”
張居正不答,泰然而道:“前日裕王所慮倭寇進犯南直隸一事,肅卿可有了對策?”
高拱訕訕,知從他這裡打探不得半點訊息,也隻能避過這一話題。
“對倭寇用兵不可懈怠,胡部堂坐鎮東南,嚴嵩以其為倚仗,其餘萬事皆可欺上瞞下敷衍行事,唯這打仗出了差池,一萬個腦袋也不夠替的。此事裕王大可放心,他嚴家父子再如何膽大妄為,也不敢在抗倭錢糧上做文章。”高拱道。
不覺間,兩人已步至園子另一側,在一處小亭的背麵,聽見兩個女子的低語透過花檻飄出。
本應出於君子風度不可隨意探聽閨中言談,但其中一道女聲分明是那位顧姑娘,須臾,張居正腳步顯然一滯。
“七娘的老師可是要回鄉了?”
“我正為此難過著呢,你還提。”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李大夫是你的師傅,又不是你的親人,你總不好一輩子隨在他身邊。再說,你要是有再師從他的想法,跟著去不就行了?公爹這麼疼你,你好聲好語求兩句,他還能不依?”
“我正是有此打算,說不準到時還得你個做兒媳的美言幾句。”
高拱聞言扯了扯唇,再朝好友望去時,發覺其麵色一僵,剛欲發話,又聽那廂言語:“我哪有你個親外孫女說話頂用?從小到大,閣老就吃你那套甜言蜜語,隻是你若是走了,那有人就要難過了——”
“舅母說的是外祖父嗎?”顧清稚故作單純地眨眼。
“你這丫頭還跟我打啞謎!”陸姀拍她的發頂,“你舅母我說的是誰,還用我多言?你偷拿文徵明的字是給誰看呢?還說你不是愛慕人家?”
“哎喲,你可真是誤會我了!我哪敢對張先生有非分之想!我們之間這友誼可比宣紙還乾淨,你說這話也真是爛了嘴了!”
她話音剛落,卻聽得高拱匆忙的叫喚:“太嶽,太嶽——方才高某正事還未講畢呢!”
顧清稚愕然,視線外張居正一語不發,拂袖而去——
是偷了外祖父藏的書畫給張先生看的小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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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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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一走了之, 隻餘在場三人當即怔在原處,不覺麵麵相覷。
“還呆著做甚?快追過去呀!”陸姀急道,恨不能將自己這個外甥女腦袋點醒。
顧清稚微愣, 待稍加反應欲挪步, 那道深青色身影已隱沒入竹影深處。
“罷了, 他要是想留自己便會回來的,若無此意, 我即便是喊破嗓子也決然不會理的。”話至此,她又蹙眉, “不對, 張先生做甚麼要這般生氣?”
若說要惱, 也該她先惱才有理。
陸姀恨道:“你這回可是傷透張大人的心了。”
“姑娘還不知麼?”高拱看戲已罷,伸長脖子朝遠處望了眼,確信好友不會再折返, 向著清稚笑道, “太嶽就是這般性子。”
“哪般性子?”顧清稚睜著杏目。
高拱笑而不答, 向二位娘子作揖:“姑娘慢慢悟罷, 日後須琢磨的地方還多著呢,容高某先行告辭。”
“我都不知該如何說你了。”陸姀氣得以指戳清稚鼓起的臉頰, “平日看著聰明伶俐的, 哄得人長輩心花怒放,這會兒遇到張先生就變了個榆木腦袋, 我真想鑽進你身體裡替你開這張口。”
顧清稚嬉皮笑臉:“那你還是彆鑽了, 我怕舅舅醋味把咱家都給淹了。”
“你這丫頭小不正經的!”
欲待再行嗬斥, 卻看顧清稚陷入了沉思, 眼神明顯遊移至了天外。
“怎麼?後悔了?”陸姀不怒轉笑, 逗她。
“我後悔有甚麼用!”顧清稚回過神, 撇嘴,“人家張先生本就對我無意,枉你們起哄了半日,到頭來人家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
“他聽了你那番話都氣走了,還說無意?”
“你連前因後果都不知,如何能推斷他對我有意?他和那高拱談了一路,說不準是因為二人政見不合,吵著吵著把張先生給氣跑了,怎麼就能說是因為我呢?”
顧清稚越說越有理,振振有詞的模樣倒把陸姀逗樂了。
“而且,私以為,”她繼續站在原地做著論證,“張先生是何等人物?他哪裡能瞧得上我?”
“妄自菲薄。”陸姀評價。
“那也得人家瞧得上她,你看她哪點能讓太嶽看中——這可是你公爹的原話,連外祖父那般看遍世情的老人都這麼說,誰還敢妄生那種想法?”顧清稚模仿著徐階的語調,可謂是內斂老成,學了個活靈活現。
“罷了罷了,你自個兒心裡過得去就好。”陸姀睨她,“怎麼說這事兒都是他的錯占大頭,我怎好苛責自家人。”
“張先生錯哪兒了?”
“你心裡清楚,就莫問我了。”陸姀哂笑,隨即攜她回了座中.
十裡長亭,自古多少送彆。
“老師就這麼走了,還會念著學生嗎?”顧清稚望著李時珍身後那一大車行李,以及馬上蓄勢待發的車夫,不禁酸澀道。
李時珍抬手扶好灰色襆頭,一雙炯目於日光斜射下愈發顯得有神,視著她笑道:“若我說不念,你還能跟來?”
清稚猛然點頭:“我願意的。”
李時珍擺手:“我已經改了主意,這回不歸家了,四海懸壺雲遊,你就莫跟來了。”
“那老師現在會去哪兒呢?”
“浙江一帶。”
“可是倭寇侵擾之處?”
李時珍頷首:“正是。百姓飽受戰亂苦難,瘟疫滋生,醫士又多逃往他鄉,恰是用得著為師的地方。”
“那老師是要揀最危險之處而行了麼?”
李時珍凝視她眼:“我若不往,還有何人能替我赴乎?”
“我支持老師!”顧清稚率先表達了讚許,然而眉間隱含擔憂,“隻是怕您為瘟疫所染……”
她停了嗓,但見李時珍神情慨然:“真到了那日也是天命不由人,可若為師不去,便將於心不安,那為師情願求個心中坦然。”
“那老師,日後我若是去了鬆江,是不是還能遇上老師?”
“為師說不準,不過若是咱們師徒情分未儘,自是可以再見。”李時珍言畢,忽地眉頭聳起,肅然道,“說到你老家,為師倒有兩句話同你講。”
“老師請說。”
“你答應為師,且莫生氣。”
顧清稚難得見老師如此說,似乎真有什麼難言之隱,於是斂去微笑,正色道:“您大可放心,哪有學生對恩師生氣的理?”
李時珍道:“為師有不少江南來的友人,談及那邊大戶橫行,賦稅重擔下許多百姓日子難以為繼,便將土地悉數投寄與大戶過活,戶籍也相依存,這便足以使得他們稅負減輕,一方土地亦多數儘歸那些豪強,隻是苦了餘下的安分小民,攤派的稅和徭役全落了他們頭上,為師聽了實是不忍,故此和你說說。”
他略頓,視向學生驟而泛深的眸底,誠懇道:“你家徐閣老便是鬆江第一豪戶,你應是有耳聞。”
他所言顧清稚怎會不清楚,奈何身在其中,也不隻該如何開這個口。
更何況她從前也提過家業太盛,並了這麼多土地恐招致禍事,但外祖父隻是揮手令其退下,說著小孩子懂甚麼,直接堵住她的口。
但麵對李時珍那因憂民而生出勞思的滄桑麵容,她也不好拂老師的一腔熱血,隻能垂眼收袖,硬著頭皮答:“老師的話學生都記下了,不過學生雖是人小力薄,也當儘力去勸。”
其實李時珍也並不抱多少希望,人徐階多年混跡鬼蜮朝堂,於大事上還能聽一個小姑娘的?
但說出來終歸是讓心裡有個寄托,見徒弟如此說,竟朝她拱了拱手:“為師也知道你的難處,正因為曉得你這顆熾熱心腸,所以才與你說這些,為師怎舍得讓自家徒弟為難,萬事能好則好,什麼時候想再從為師學醫,寄封信來與我老家,那邊總能想法子投到我所在地去。”
她慌忙彎腰,發頂幾乎要壓到李時珍的膝蓋,以此來還他禮,壓抑不舍的嗓音裡仍是酸酸的:“學生會想老師的,您……要善自珍重,天下如果沒有了您,那……就像太陽西沉,百姓們又少了一個盼頭。”
“又在胡說。”李時珍截住她,“你又咒為師,哪有醫者不能自醫的道理,自古來醫者大多長壽,為師在養生之道上講究著呢!”
“那老師可不許說空話。”清稚眼眸晶亮,認真視他.
昨日徐階家宴,同僚難免對次輔待客情狀心生好奇,因整個禮部獨張居正和李春芳有被邀請前去的待遇,後者又興衝衝捧了一疊奏章跑去找徐階票擬,這類跑腿事他素來最愛做,故而他們隻能尋到張居正探問。
隻是這位張學士待工作過於上心,一入座便沉默不語,隻顧埋頭處理事務。
時而起身,也是為了赴國子監找祭酒高拱公乾,教他們逮不著機會滿足心願。
一同僚終於尋到晚膳間隙,向他座位湊過來,笑道:“徐閣老昨日……可有透露甚麼?”
“你說何事?”張居正剛用完食,以盆中淨水拭手,他素愛乾淨,於小節處最是一絲不苟,常使得同僚慚愧。
“……可有類於人事變遷的提點?”同僚在心底字斟句酌,猶豫了半刻方出言。
有旁的同僚豎起耳朵,聽到此處不禁偷笑,這不就是拐了彎來問升官,還要這般文縐縐的。
被問的張居正未當麵說破,隻抬首瞥了他一眼,麵容不改:“未曾。不過說了一句,令張某印象深刻。”
“甚麼?”
“諸君當自勉勵,勿慮前路闊狹。”
同僚乾笑:“……閣老就愛把話往虛了說。”
“張某倒覺得是至理。”
同僚思忖,也就你張太嶽能把人徐閣老許下的空話當真,他自個兒都被嚴嵩壓著終日戰戰兢兢,哪能看得到前路。
“那閣老可還說了甚麼?”同僚複問。
“論了些文人字畫,若你有興致,自可前去請教閣老。”張居正隻簡要言之,瞧上去今日似有心事困擾,教他眉梢難舒。
同僚正欲再追問,朝服袍角卻被旁人驀地一拽,他詫異回頭,即被李春芳拉至一旁,附耳低語:“太嶽此刻心情欠佳,你還未發覺麼?就莫要拿閒事攪他了。”
同僚這才驚覺異樣,這時見他覽了會兒典例,竟似難得的不耐,稍頃便自椅中直起身,開始整理物事歸家。
“太嶽今日怎的這般早便下值?”同僚瞟了眼窗外天色,才至黃昏,詫異地與李春芳議論,“往日他不是最晚方歸麼?”
李春芳道:“許是家中有事,難道你敢去問他?”
同僚喏喏:“我亦隻是奇怪,既然他走了,那我留著做公務也無甚必要。”
李春芳欲白他,奈何老好人做慣,眼神瞬間收回,轉為意味深長的微笑。
張居謙見長兄傍晚未至便歸了府,頓時渾身一激靈,小跑著迎上去,笑道:“哥用過膳了?”
“用過了。”
“今日這麼早?”
“事皆辦畢。”
“那哥要用點糕餅麼?”
“不必了。”
他瞧著長兄緩緩解下外袍,眉頭緊蹙,一副不甚愛搭理人的冰山模樣,便識趣地閉了嘴。
“居謙!”剛要坐下繼續讀書,門外急匆匆踏入一個少年,往屋內掃了一眼,眼中重又聚起失望,“你這兒也不見七娘。”
“怎麼了?”張居謙聞言,從書卷裡探了顆小腦袋視向徐元顥,“你自家表姐,怎麼會往我府裡來尋?我都不知多少日沒見過你家七娘了。”
徐元顥喘著氣,手背拭了把額間汗珠:“今日一早七娘本是去城外送她老師的,用過午膳後就去一戶人家瞧病了,到現在日頭快下山了還沒回來,往常要是出診晚了,總會派個人來告知一聲,今日這一去半點訊息也無,畢竟是個姑娘家,一想到近來刑部審了一大群賊首,我這不是擔心便來尋麼?”
“哥你往哪裡去——”
徐元顥話音還未落下,居謙驚愕地看著長兄竟是瞬間躍起,倏而衝出了門。
臨走了,攜了桌上置著的才做好送來的新衣——
在追了在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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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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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送彆了李時珍後, 顧清稚用完午膳便被喚去宮中為貴人診病。
這自是怠慢不得,不過還好那貴人隻是偶感風寒,開一劑藥靜養足可痊愈, 待退下後, 道中又被一年輕內監阻住。
“求娘子憐惜奴才——”內監一見她便磕頭。
顧清稚停步, 哪敢當得起人家行如此大禮,立即俯身將他自地上扶起, 和善問道:“公公可有何事?”
“奴才的一個舅舅前日裡突然中風,怎麼喚也喚不起來, 家人看奴才在宮裡當差, 便強令奴才托關係救治叔叔, 卻不知奴才勢小力微,如何能求得太醫前去?奴才素知娘子善心,好容易尋得您, 故此請娘子前去探看, 就當是成全了奴才, 這裡有奴才攢下的十兩銀子, 娘子不嫌棄可儘數拿去做診金。”
顧清稚不免懷疑:“公公莫嫌小女冒犯,隻是小女不明白, 公公在宮中當差, 您家人如何能強令您幫忙?”
內監始終垂首,因此未瞧見她麵龐上顯露的疑色, 卻又欲下跪:“娘子不知, 奴才是有所顧慮……若不遂了他們的意, 舅舅家人必將為難奴才的母親, 奴才自幼家貧不得已舍了那命根來此宮中討個生路, 母親一人居住於城郊……可憐她年老病弱, 怎能抵得過他們欺辱?”
顧清稚向來不輕信於人,然這內監言辭懇切,令她不由得出於謹慎多詢了幾句:“公公可否告知您名姓?此是小女出診的規矩,無論如何也是要問問的。”
內監連忙應是,忙道:“奴才姓馮名保,區區賤名,恐汙了娘子之耳。”
“您是馮保?”顧清稚頓時驚道,從他詫異瞳孔中覺察出自己的失色。
“娘子何以如此驚奇?”
“無甚。”她回過神來,忍不住細細端詳他,此人麵白頰圓,生了兩個酒靨,瞧著是一副討上位者喜愛的麵孔。
為解釋方才失態,她又道:“隻是從前耳聞過您的名字,不想在今日見到公公。”
馮保苦笑:“奴才一介禦馬監小內侍,娘子應是記錯了。”
“那便是我記錯了。”
“那娘子……可願施以援手?”
顧清稚略一思忖,終是點頭:“既是馮公公,那小女就幫您這個忙,您且告訴我,公公舅父居於何處,我這便前往。”
馮保兩手平至左胸前行了個禮,千恩萬謝:“娘子仁心,此十兩銀子,望娘子不嫌棄。”
她將那布袋推回:“馮公公休要如此,您積蓄這麼多銀兩也不易,日後多有用處,小女憐您母親孤苦伶仃,所以願意施這舉手之勞。”
因那戶人家距此處頗遠,顧清稚又恐出甚麼意外,畢竟雖是認識了馮保,但他舅父家人聽著是個不善的,為避免出岔子還能有人報個信,便攜了饒兒同去。
其舅父家見來人是個閨中小姐帶了個女婢,眯起小眼,挑眉而道:“那馮保怎的請了個姑娘過來?莫非是糊弄他親舅舅?”
顧清稚也不欲多言,隻當是完成任務,看這人腦滿腸肥甚是油膩,瞧著像是舅父家之子,冷麵肅色:“我乃是宮中女醫,馮公公請托多人才求到我門上,您放心,我必定儘力而為。”
男子“嘖”了聲,指向榻上躺著的老人:“這便是我爹,馮保他親舅舅。”
“有何症狀?”
“小娘子何不自個兒瞧?”
清稚儘力心平氣和:“我光目視難免以偏概全,所以想問您父親在中風之時有何情狀?”
“小娘子早說。”男子勾唇,“前日爹飲罷了酒,驟然口眼歪斜,驚搐在座,不一會兒就成了現在這副嘴不能言、半身不遂的模樣,小娘子,可都記住了?”
“記下了。”
她趨至榻前,為老人搭脈,觀其麵色,再三確信後方道:“您老父喉中卡了痰,中的正是風邪,待我開個清化痰熱、祛風除濕的方子,服用二十副應可痊愈大半,其餘的便需靜養,您應助老先生多活絡活絡筋骨,中風後手腳多有麻痹,若是少了運動走路恐成障礙。”
“小娘子可有十成把握麼?”
“自古醫理從無萬無一失之說,但應是不會出差錯。”
男子扯臉哂她:“小娘子年幼,實在無法令在下信服。”
饒兒一聽,本就是烈脾氣,聞得自家姑娘被這等浪徒言語輕薄,哪裡咽得下這口氣,忍不住出言相譏,卻被清稚悄悄拉住袖口。
她強自壓抑胸中不快,在丫頭發話前疾道:“您不信,那我也不能按著您的腦袋迫您。隻是有一件我必須告知,這藥中有一味白附子,治療痰厥頭痛最是好用,我看您似乎頗渴望見效,故而開了這味藥來滿足您。但白附子性毒,您萬萬記著要炮製後方可內用,一次煎服一錢,我已在藥方子上寫得明明白白,請您仔細看看,出了事莫要怪罪在我頭上。”
她將藥方遞與仆役,待男子隨意掃過一眼,喚了人下去煎藥,顧清稚便欲告辭。
“我家中還有長輩在等我回府用晚膳,我先行一步。”她行了禮,剛要攜著饒兒退去時,那男子跨前幾步,肥碩身軀堵在門口,生生攔住她去路。
“小娘子莫急著走,何不於在下家中用完飯食再回去?”男子倚著門,輕佻看她。
顧清稚正色:“公子容稟,我家長輩該等急了。”
“哎,這你可就無趣了。”
“我家長輩若是於黃昏之前見不著我,怕是要報官。”
一聽這二字,男子臉上浮出訕訕,又見顧清稚神情堅決,一雙眸隻盯著前路,隻得偏頭擺手:“真是無趣。”
她無心爭執,領著饒兒快步走出宅門。
饒兒回首瞥了一眼,不屑道:“姑娘脾氣太好了,若是我多少給那浪徒點顏色看看。”
顧清稚睨她:“身在人家地界,你那點顏色能頂甚麼用?
“不管怎麼講,姑娘日後再不要給這種人家診病了,不識姑娘好心,哪能是個人都能給他治呢。”
顧清稚不答,加快腳步往大路上走,欲沿途叫輛馬車湊合著回府,然而此地偏僻,一時大路也難尋。
“今夜歸家又要晚了。”饒兒抹汗,一麵沿著河岸左顧右盼,“這就算叫到了,到府裡也得半個時辰。”
“能有馬車來就好了。”顧清稚朝遠處望去,驟然,身後湧來了一大群漢子,直直地簇擁過來。
“姑娘,好像是衝著咱們來的——”饒兒立時嚇得麵色慘白,拽住顧清稚的手緊張得直抖。
“那丫頭給我站住!”為首的漢子罵罵咧咧道。
二人被他們團團圍住在岸邊,竟是後退不得,前行更不能,隻能硬生生接住那漢子的辱罵。
稍頃,漢子身後站出一個人,正是適才那位中風老人的輕浮兒子。
他捋袖指著顧清稚,衝周邊人群大喊:“就是她,馮保那小子找來個不明來曆的丫頭,偏謊稱自己是個女醫,哄著我把咱家老頭給治壞了!眼下老頭喝了藥就嘔吐,眼瞧著性命不保,定是這冒牌丫頭故意開了個有毒的白附子,這是打量著聽了馮保那太監的話要治死咱老頭呢!”
饒兒大怒,搶在顧清稚之前回他:“你胡說!我家姑娘千叮嚀萬囑咐教你怎麼用白附子,你不聽,還想著要賴我家頭上?”
男子麵容一青,仍劈頭蓋臉罵道:“我又不識字,哪裡懂她那藥方上寫的甚麼?”
顧清稚亦怒,厲聲道:“你不識字何不早說?我囑咐你之時不是答應得快麼?”
男子轉頭環視了周圍幫手一圈,睜大雙眼:“我沒聽清,你還能拿我怎麼著?”
“你真是不講道理。”饒兒恨恨道。
顧清稚心知跟他爭吵也是無用,於是斂了怒容,先向饒兒輕語:“你先跑出去報個信。”
隨後,疾聲於風中清晰有力:“你若還算是條漢子,那就聽我把話說完,白附子毒性並不如那般強,即便是誤用也能緩解,回去給你家老父以冷水衝服綠豆粉,要麼以生甘草大量水煎服,你在這和我扯皮的功夫,你家老父足以病愈幾個來回了。”
男子不依不饒:“你要我怎麼信你?已經治壞過一回,若我家老父真西去了你幾條命能賠?”
“說得是,不能放過這丫頭!”
一時間群情激奮皆來推搡,直將顧清稚迫得退後,鞋底沾濕了岸上爛泥,瞬間一滑,身子險些落進水中。
還好她反應快,攀住一條粗壯樹枝穩住身子,可惜半條馬麵裙已是被浸濕,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著水。
“你們圍在這做甚麼?”人群之外,驟然響起一聲暴喝。
隨即一道嚴厲女聲亦起:“汝等枉為男子,怎能為難一個小姑娘?”
眾人不由得齊齊循聲望去,說話者乃一對夫妻模樣的青年男女,著一身常服,男人麵目剛毅,濃眉大眼,下頜一抹髭須,武勇中不乏意氣風發之態,而那女子長相清麗,然生得一雙颯爽秀目,流轉中竟有睥睨峨眉的英氣。
來人一眼便知身份不凡,令眾漢子失了方才那股淩人盛氣,褪去幾分倨傲,聲音也不覺低了:“汝二位乃何人?不必來插手我與這丫頭的恩怨。”
女子“嗬”一聲,眉峰聚攏,如淩厲劍鋒射向眾人:“你們方才言語我兩個老遠便聽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你們欺負人家姑娘,你們不遵醫囑惹來這許多風波,反過來責怪人家,豈非無理至極乎?”
她穿進人群中,將顧清稚護在身後,這番氣勢也使得漢子們撤退了半步。
“你們管得著麼?”老人之子瞪視。
男人冷笑:“我們管不著,但自有官府夠資格。你們執意要論個是非,那不妨一同去到府衙,在下與內子做個中間人,不會有半分偏私。”
“罷了罷了,大郎,我們何必去惹官司。”聽了這話,已有人扯那老人兒子,後者忿然,正欲再言,又被人拉住,湊近了低聲勸道:“那姑娘有幫手,瞧著還是做官的,咱們彆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被人敲了去。”
他甩手,頓足道:“若老爺子真出了事,必不會放過你。”
待鬨事者四下散去,顧清稚連忙跨至來人身前,端莊行了個大禮:“多謝賢伉儷出手相救,小女怕若提報答汙了兩位高潔之士的耳,故此請二位來我府上一坐。”
兩人對視一笑,女子溫道:“姑娘既知我與拙夫性子,何必言謝,我二人還有瑣事要辦,此次是有人請托我夫婦來尋您,幸好在這兒遇上,姑娘若身體無事,我等先告辭了。”
一麵說著,女子掃了眼清稚全身上下,見她安然無恙,隻是裙子濕了一大半,眼中漾起惋惜之色:“姑娘快回去將衣服換了罷,這天氣甚是寒涼,莫要凍著。”
顧清稚躬身作謝,臉上現出笑容,心道應是外公請了他們來,於是將剛才的不愉快驅散,問向女子:“那可否告知小女賢伉儷之名姓,不然小女心中難安。”
女子牽唇,隻快速答了一句,霎時扯住顧清稚的腳步,呆呆立在原處。
“顧姑娘!”她還在咀嚼女子的言語,須臾,一道匆忙喚聲鑽入耳中。
她茫然視去,看見張居正自樹影婆娑的林中疾步而來。
“張先生!”顧清稚小跑著迎上去,柳眉立時揚起,第一句話卻是——
“他們是戚繼光和夫人王瑛!”
“張某知曉。”張居正接過驚魂甫定的她,端詳了片刻,方道,“是張某請他們來尋你。”
“啊?”
“張某一人之力恐難保顧姑娘周全,故以徐閣老的名義找了一些相識的武人,在城中四處探看你的行蹤,幸得姑娘無事。”
其中他隱略去自己從城南尋到城北,自昭陽門追至西直門的艱難,儘數被他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我以為上回您生氣了……”顧清稚聽出他話音中的端倪,垂首輕語,“是我麻煩了張先生,來日我一定想法子賠禮。”
“姑娘不必客氣。”見她又是這副客套說辭,心底埋著的那份惱意憑空又翻覆上來,恨她如此靈竅,為何偏偏看不穿他眸中呼之欲出的心思。
未察覺到他在夜色中攥起的指尖,顧清稚抬眼偷覷他,候了良久,方試探著問:“是外祖父請您尋我的嗎?他若是惱怒了,能否鬥膽求張先生為我勸兩句?”
“閣老並不知。”
隻五字,她便悉數明白了。
“謝謝張先生。”她複向不遠處站著的戚繼光夫婦拜去,“也多謝將軍和夫人相救。”
王瑛笑道:“姑娘得好好感謝張學士,一聽姑娘不見了,急得跟什麼似的,從來沒見過張學士能有那般六神無主的時候。也是巧了我與外子近來回京述職,剛好能幫上這個小忙。”
她發覺這姑娘看向自己和丈夫之時眼睛瑩亮,瞳孔中崇拜之色幾乎要溢滿而出,卻不知這目光是為何而來。
王瑛頓感好笑,不禁攀上身旁丈夫的臂膊:“姑娘休要再言謝,我們先告退了,天色不早,姑娘快些和你的張先生回去罷。”
潑墨般的夜空將顧清稚窘迫麵龐掩了半邊,她低目,視著地上淋漓淌落的水珠,朝著張居正細聲解釋:“王娘子說笑的……您不是我的張先生。我的意思是,您是張先生,但不是我的。”
她竟有些慌亂。
“我未放在心上。”張居正淡道,展開手上攜著的墨綠織錦兔毛披風,“穿上罷,莫著了涼。”——
快了快了!
明天要去出入境管理局辦點事,請個假,後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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