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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86538 字 2個月前

第31章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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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驟止, 仿佛夜風即來,攪得心間一陣顫栗。

不想她還未開口相問,張居正便偏過臉龐, 似是不願搭理她。

這股撲麵而來的冰冷氣勢令她悻悻然, 心知他此時是惱怒了。

“張先生是生氣了麼?”大著膽子, 她問。

“原來姑娘知道。”張居正仍不願轉過身,“姑娘出診是好意, 卻能令自己身臨險境,此種不察彼方即施救的做法實在無法讓張某苟同。”

“張先生的意思就是我不該隨便來個人就瞧病, 是嗎?”

張居正未回言, 已是默認。

顧清稚立在他背後, 輕道:“可是我也無法料到這般後果,張先生難道能保證施以援手的每一個人不會背地裡捅刀子麼?人心這麼難揣測,難道我要為了一兩個忘恩負義之輩而舍棄所有溺於風雪中的人嗎?”

“張某隻是望姑娘能多顧惜自己, 並無彆意。”

“這是張先生對您自己的要求麼?”顧清稚指緣摩挲這條披風的柔軟毛質, 任心間拂過淅淅瀝瀝的酥癢, 笑道, “張先生當年因為救民的誌向不得施展而辭官,我猜張先生也不是個願意多顧惜自己的人。”

“但張某還是回來了。”他眸光難辨。

顧清稚上前走至他身前, 抬眼與他對視:“難道這不更足以表明您願意為了天下, 以身陷入這一灘汙濁的官場嗎?”

他牽唇。

她見兩人之間稍有緩和,捧起手中披風移至目前。

“這是女子式樣的?”杏眸裡盛著難以置信的光。

張居正道:“你大可仔細察看。”

“這是張先生給我做的?”

“……算是。”

“什麼叫算是?”

張居正視進她星子點點的眸底, 頓了片刻, 方道:“是張某還給姑娘的賠禮。”

顧清稚心底一黯。

然麵容上並未色變, 仍是笑意盈盈:“甚麼賠禮?”

“……姑娘送張某雨具, 忘了麼?”

顧清稚作恍然大悟狀, 點頭道:“我記起來了, 確有這麼樁小事。”而後揚起笑臉:“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她將披風抖好,低頭掃了眼自己那條水漬嘀嗒的雲藍色馬麵下裙,不禁惋惜:“這本是為了麵見宮中貴人特意穿的新衣……”

“顧姑娘著馬麵裙……甚美。”

顧清稚一怔,抬首看他的麵容,似是懷疑剛才那語是否真出於他口中。

她未接話,隻緘默著以這條披風裹緊了自己的身體,隨即手指緩緩係好了絛帶。

望著她穿罷,張居正掀起眼簾,仍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張某去替姑娘叫輛馬車。”

“張先生是想送我麼?”

他頷首。

“那我還是不用馬車了。”顧清稚一語製止他前去尋車的腳步,“我與張先生孤男寡女的不可共處一輛車廂裡,那我們還是走路罷。”

他麵色一滯,隨後答:“恐姑娘會著涼。”

相隔數尺遠,她瞧不清他的神情,隻能憑感覺回他:“晚風吹著衣裳會乾的。”

她的態度頗有堅決意味,仿佛與他同行的欲望頗強烈,教他拋卻了一貫的理性,那股洶湧而出的衝動令他點了頭。

“那便聽姑娘的。”

顧清稚方又展顏笑起來,趨近他所在之地,眉眼一勾:“那我們沿著前門外糧店街回去好不好?那邊有很多鋪行,我想去六必居醬園店買點醬菜回去,我餓了想喝粥。”

“皆聽姑娘的。”

兩人乘著夜色徐行,圓月落下銀輝數痕,街邊喧囂人聲掩住寂靜,顧清稚始終與他保持著一尺之距,兩人竟是一路皆無言。

她隻覺喉頭溫熱,終是在共同走進一狹長甬道後,趁著一切驟然黯淡,發了話:“張先生——”

張居正萬沒想到她這途中第一句言語竟然是喚他,下意識應了聲:“怎麼?”

“張先生近來在忙甚麼?”

“無甚。”

“真的麼?”

“張某恐姑娘聽了無趣。”

“張先生儘管說來,我知道您最愛研究朝章典故,我也最愛聽。”

她的嗓音裡蕩著幾分蜜般的甜,誘得他接話:“張某以為姑娘隻愛文學醫道之類。”

“我都喜歡,隻要是張先生講的我都愛聽。”

甬道已至儘頭,月光重回四下裡,張居正袖中掌心已被攥出痕跡,終於看清她麵龐上的期待之色,忍不住和盤托出:“張某也不過是在琢磨一些和本職公務無關的事罷了。”

“是和百姓生計有關嗎?”

“是。”張居正道,“戶部又添了數個稅的名目,張某欲呈上章奏勸內閣幾位長官再行思量,便多下了會兒功夫。”

顧清稚一駭:“本來就有將近三十種稅了,這會兒還要再添?”

“所以張某憂慮農民負擔將難以為繼。”

“張先生的擔憂是應該的。”顧清稚道,“國庫虧空,就隻能拿百姓之血汗錢來填補,廣立名目以征稅自然會引得農民苦難深重,豪宦本就沒什麼好擔憂的,貧民越是為了躲避稅負投獻詭寄的田地越多,他們就越能得利,這下貧民沒了田交不了賦稅,其他還有田的農民負擔就更重,錢糧納不了,國庫就隻能一直虧空下去,所以我的淺見是稅越征越窮,苦的還不是農民百姓。”

“張某同姑娘想法類似,隻是張某當年辭官遊曆時,還發覺了一個顯著問題。”

“甚麼?”

張居正緩道:“土地清丈不均,近乎無用。田籍不清理,官田和民田便難以作出完全區分,難免造成以官田稅率征民田之後果,或是反其道而行之,總之將使稅收混亂,最終還是將重擔壓在農民之身。”

“那張先生是想推行一條鞭法嗎?”

“你怎知……”乍然自她口中聞得此詞,張居正並不掩飾眸中訝異。

顧清稚坦然回答:“因為從前的首輔張璁和大學士桂萼施行過,隻是未得到廣泛的推廣,但這又是個著實行之有效的法子,所以我猜先生會接著繼承這個法令。”

“張某確實是覺得張璁閣老一條鞭法值得效仿,但已是時過境遷,目下社稷又與嘉靖初年大不相同,此一條鞭並非完全為彼一條鞭。”

“那張先生如何鞭?”顧清稚挑眉問。

張居正失笑:“張某現今也隻不過有個粗淺的構想,依愚見,當今稅賦既然分本色和折色,本色又分夏糧、秋糧、三辦,如此冗雜繁多,可將此三類求一總數,除去一部分本色仍然上繳米麥外之外,依照每石折銀,統計為折色,再結合每戶田地的大小與人口數,可求得每畝田地的稅率,再由此稅率計算出應收的賦銀即可。”

不遠處,一行年輕士子談笑而來,皆是容色閒雅,意態昂揚。

雖是未著官服,亦能自舉手投足的豁達氣派間窺得這一眾人少年得誌,必是已登高第授以要職。

“六必居原來在此。”一玄袍青年打量著對麵的鋪行牌匾,與身旁著青綠圓領棉袍的同僚點評,“聽聞這匾額正是嚴閣老所題,我們可得好好看看他的書法造詣。”

這青年同僚眼中顯然露出嫌惡神色,然生生收回,淡然應道:“能討得聖上歡心以入閣,寫字自然是不錯。”

“是不錯,這筆畫工整,倒像出於正氣之人的手筆。”玄袍青年繼續欣賞,“四維覺得如何?”

張四維略略頷首:“足見功底。”

同僚還欲再問,張四維已步至前方數丈,仰麵視向周圍街景,驟而,耳中忽然飄至一道清揚歡悅的女聲——

“張先生!”

刹那,張四維渾然一震,下意識竟以為是在喚他,當即吸引他循音望去,見似乎是一對同行男女議論時局,再欲細看時,那對人影又掩在濃墨夜色之後,隱隱綽綽,不見真麵目。

女聲繼續道:“張先生合並賦稅之法甚好,可一改當今稅收算法之繁雜,降低不少成本,隻是我看不隻賦稅沉重,徭役製度亦混亂不清,比之賦稅尤甚。徭役輕重完全以每戶資產與人口多寡為準,如此即給官吏舞弊以極大操作餘地,他們與豪宦相互勾結串通,隱瞞人口逃避應役,把徭役負擔又往貧民身上傾斜,所以我想著,張先生可對徭役有無改造的對策?”

聲音頗低微,但張四維聽力極為敏銳,縱然周邊嘈雜仍是足以聽得明晰,當即專注心力,等候那男子回應。

那被問的男子略沉吟一瞬,隨即道:“張某認為不若將四差徭役儘數合並,對正役、雜役均不作區分,隻餘統一方法課稅。但張某近來又在思賦役合一之事,如何妥善結合乃個中關竅,觀嘉靖初的禦史傅漢臣所言,一條鞭法無論是糧還是丁,都具以銀審編之征。”

女子道:“統一征銀便將改變國家財政體係格局,不過此乃必需,我觀戶部實錄,從實物折銀至征銀這條道路反複曲折,私以為如此隻會引得財政混亂無序,白銀收支不抵,正需要張先生於此節點上思慮出法子才是。”

女子話音剛落,兩人終於自暗處行至燈火明亮的“六必居”牌匾之下,張四維視去,得見一男一女緩步而來,男著墨色大氅,女外罩一條華貴披風,內裡一件素色短衫配馬麵,身形隻至男人肩膀處,愈發顯得嬌小靈動。

男女俱是一副好顏色,然而兩人即便瞧著相配,舉止卻頗為拘謹,像是熟人,處處又散發一陣刻意避嫌之感,讓人摸不透二人之間的乾係。

“是禮部的張大人!”有同僚迅速認了出來,忙撩袍上前寒暄,這下倒把張四維落在人群之後,“張大人今日怎的有空閒來此地消遣?”

“怎麼,張某便不能來?”他此刻瞧上去心情頗悅。

“當然來得。”眾人道,幾雙眼又望向他身邊姑娘,無不心生好奇,“這位是……”

“張大人之妹。”為免難堪,顧清稚搶道。

“噢,原是令妹。”眾人抱拳問好,然有人不信,借著道旁店家裡的燭火打量她臉容,“令妹怎麼看著絲毫不似張大人?令妹臉圓,張大人麵頎,這個頭也是不像,果真是令妹麼?”

自然不是,哪有妹妹喊哥哥為先生的。

張四維在心底暗思,然不發一語,斂袖立於道旁,未加入調笑打趣的同僚之列裡。

被當眾戳破,顧清稚有些尷尬,頰邊紅暈悄覆,急答:“表妹,因此自是不像。”

“戍時即迎夜禁,鋪行皆閉,諸位不必在此掛心張某家事,速去自便為宜。”張居正漠然道。

眼見那副冰霜神色又重回他臉龐,眾官僚忙拱手告退:“不擾張大人與令妹雅興,吾等即回。”

有人扯了張四維袖與他們一道離去,張四維亦隨之而行,臨最後,他回首向隱沒於燈火闌珊處的那對“兄妹”瞥去,而後耳畔浮起同僚細語閒談,卻已是聽得漫不經心。

“四維在思何事?”同僚已發覺他回話時前言不搭後語,打趣他,“可是被哪個路過的窈窕淑女勾去了魂魄?”

他不置可否,繼續答非所問:“張某還未至六必居。”

“現下還來得及,我等在此候你片刻即是。”

張四維頷首,回身走進那鋪行,半晌歸來時,手上赫然提了兩大捆沉碩紙包。

同僚愕然:“你怎買了這麼多?”

“每樣皆來了幾兩。”

“果然是豪富之家。”眾人豎起拇指感歎,“出手這般闊綽,張編修財力非吾等能及。”

張四維不甚在意:“本意即贈給諸位,不妨自取。”.

顧清稚甫踏入宅邸大門,即被正廳通亮燭火駭了一跳。

她此刻最怕見的人終是疾步而出,身旁跟著一臉喜色的饒兒,喊著“姑娘可算是回來了”便欲解下她的外披。

驟然,徐階喝一聲:“你好大的膽!”

饒兒不提防,手腕嚇得立時頓住,退後幾步,悚然地覷著徐階神情。

此時小丫頭方察覺到庭前巍然站立的老人乃是內閣次輔,大明萬人之上的權臣,平日和顏悅色,殊不知這般人發怒時愈發震如雷霆。

徐階臉色鐵青:“可知錯?”

顧清稚撲通一跪:“外孫女從此再不會了,以後有人來上門求診必定打聽清楚人家再去,不會再冒然前往害自己身處險境,讓外祖父擔心,外孫女知錯了,隻求您老原諒!”

態度極是誠懇,隻差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認錯,徐階終究心軟,示意饒兒將她攙起:“地上涼,起來說話。”

顧清稚依言,眼見徐階臉色仍是不改,老眼定於她身上,背手佇了片刻。

良久,忽而盯她雙眼:“身上衣服哪來的?”

“外祖母給我做的冬衣。”

“是麼?”徐階背身欲走,“老夫這就去問問她。”

“外公!”

驀地,她於背後喊了聲,頓住其腳步——

參考論文如下:

萬明《傳統國家近代轉型的開端:張居正改革新論》

田澍《正德、嘉靖之際的政局巨變與明朝改革的軌跡》

任浩翔《張居正改革的公共經濟學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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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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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眯眼, 回轉過身看她。

“舍得說實話了?”他審視她原先明如星子、此刻卻黯淡的雙眸。

顧清稚自小就知沒有甚麼能逃過外公這對慧眼,於是隻得硬下頭皮,老實招供:“是張先生。”

“哪個張先生?姓張的甚多。”

“是作為您學生的那位張先生。”顧清稚複解釋, 想法子將張居正往他身上靠, “這本也就是張先生給我做賠禮用的, 上回張先生一盞燙茶水不慎將我鬥篷潑了,他是君子, 心裡過意不去就賠我的,外祖父千萬莫要誤會。”

她有意隱去那日雨夜之事, 免得徐階又生旁的誤解。

不想徐階也未再追究, 似是信任學生的品性, 撇了此事不提,隻歎道:“幸好你無恙回來了……否則老夫如何對得起你爹娘。”

他難得提起自己父母,顧清稚知外公仍是心有餘悸, 眼眶也不由得泛紅:“外祖父寬心, 我日後再不會這般了, 不計後果的事我再不會去做。”

徐階仰麵望夜中星點:“老夫懂你, 誰不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你當老夫二十歲上時就能同如今這般心如古井了?那時我可比你衝動冒失得多,年少得誌, 哪個不是一腔熱血自以為天下儘在掌中矣?”

故而, 他剛入仕即敢頂撞首輔張璁,惹怒嘉靖, 被貶出京外放至福建, 可憐萬人矚目的探花郎自此屈沉下僚。

夏言入閣, 他又敢直言相拒其族中子孫巴結之意, 惹權臣不悅, 險些仕途儘失。

後來他以才華得了夏言賞識, 後者終是成了恩師,他目睹夏言被嚴嵩讒害,此時已曆儘千帆沉浮的中年官吏已學會將激憤藏入腹中,將不動聲色的表麵功夫做給人看,以謙謹恭順之姿態換取嚴嵩容下他的肚量。

如今他這副終日和易麵孔,乃是幾十年朝堂淬煉打磨得來,如何是自家這個初出茅廬少經人世的外孫女所能比?

因此他儘力寬容,對著顧清稚展開半抹笑意:“老夫倒是盼你一輩子也不要懂外公苦衷,可是現下局勢一觸即發,不獨是你,老夫也已每日行走於懸崖邊沿,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且收起多餘熱心腸,非必行之事而不為,可好?”

顧清稚含著淚點頭。

徐階稍舒口氣,而後的一句頓令她失色。

“你回去罷,莫留在京城了。”

顧清稚一驚:“回哪兒?”

“你老家在哪兒,便回那邊去。”

顧清稚隻覺胸口一悶:“外公為何非讓我回去?我不會再惹禍了,求外公信我。”

徐階看她:“老夫信你,隻是你也該回去了。”

“外孫女隻想一輩子守著您。”

他笑了:“哪有一輩子這麼滿的事,回去罷,咱家根基皆在鬆江,你在那也自由,去哪家行醫都好,不會再有人拘著你。”

“外公急著要趕我走……這是不拿我當外孫女看。”

徐階截她話,道:“老夫就是太過視你為掌上明珠,才想你走。欽天監報了近日將落大雪,你快些收拾東西出發,莫等路途難行耽擱了時辰。”

顧清稚不言。

候了許久,終於略略抬首,怯怯地瞥他:“那外孫女何時能再回來?”

待贏下這生死之局,老夫致仕之日,自會還鄉。

徐階心道,但終是不忍見她失望麵色,話到了嘴邊又成了:“總有時日。”

“你如今歸家,至那剛好初春時節。”徐階儘力抿出微笑,唇下白須曳起,“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他晃首念著宋人詞,不再看顧清稚忍淚的眼,側過身去:“行李讓你侍女幫著收拾,莫要丟三落四,帶著你元顥表弟一道走,回去和你幾個表姊妹住一塊兒,好過在老夫這擔驚受怕。”.

翌日,果下了小雪。

絮亂風輕,拂鞍沾袖,漠漠梨花爛漫,半夜蕭蕭窗外響。

徐元顥甫得知被祖父下了命令回鄉,當即擲下書卷,激烈反對:“我不回去!好好在這富貴風流地待著不成麼,何必要跑那麼老遠路回去?”

顧清稚一麵令饒兒將一應藥箱用具束好,又將窗閉上以遮風雪,連頭也未移,隨口回他:“你要有本事,自去找老爺子鬨,跟我耍甚麼脾氣,以為我是情願的?”

少年泄了氣,立時坐於搖椅上虛度光陰,嘴裡嘟噥著旁人聽不清的抱怨。

“怎麼,不去鬨了?”她睨弟弟。

徐元顥臉頰一抽:“你當我沒試過?”

他攤手,複躺回搖椅:“有甚麼用。”

“那你還不趕快裝好物事。”顧清稚眉目微皺,“在那愣著發怔是等著挨罵麼?”

徐元顥翻身坐起,如風般竄出門去:“我得和幾個兄弟告辭。”

和幾個相熟的學塾夥伴一一告知,收獲了一大掬不舍淚水,更有甚者還贈了他一幅送彆詩,惜乎字體歪斜扭曲,不成體統。

行至張居謙宅門時,管家遊公與他相識,見遠遠的一個華服輕裘的貴公子踱步過來,看清麵龐後,不禁笑道:“徐哥兒何事而來?”

徐元顥無心還禮,悶道:“來與你家小郎辭彆。”

“公子要走了?”

“是,祖父遣我歸鄉。”

“公子老家在何處?”

“鬆江府。”略停,徐元顥恐遊公不認得,補充道,“華亭,您老可知?”

遊公露出恍然大悟神情:“老奴怎麼說也算是見多識廣,鬆江府的大名自然是聽過的,怪道民間都叫閣老華亭相,那可在南直隸,遠著呢。”

“正是,一路馳至那邊都快入春了。”徐元顥沮喪道。

“那路上可要小心些,有人同公子去否?”遊公問。

徐元顥點頭:“我表姊也同我一道回去,途中也算是有個照應。”

語未畢,四下似有落葉垂地的異響。

“二位少爺。”遊公這才發覺庭院中自家兩位公子靜立背後,忙曲身行禮。

徐元顥方才沉於悲傷之中不曾舉目,此刻見張居謙亦是默默無語佇於竹影之下,仿佛已將二人言語聽去片刻。

“那你可要記著同我寄信。”張居謙險些落淚,又礙於兄長在側,喉嚨哽著一團水,“人道是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你可莫連一枝桃花也舍不得寄來。”

“咱們有學堂之誼,平日裡也比彆人親近,縱然從前爭強好勝了些,我也一向視你為兄弟,待我日後赴京入春闈,咱們兩個又能見麵,一道高中,豈不美哉。”

徐元顥反過來寬慰他,兩人互攀臂膊,卻見居謙那位素性寵辱不驚的長兄眉間深蹙,似是滿腹心事。

送走徐元顥,張居謙欲同長兄說話,周圍空空蕩蕩,已是不見他蹤跡。

終是於後院那叢鳳尾竹前尋至他頎長身形,於雪落處緩步徘徊,天外數點寒芒,地上白霜一徑,與他沉思人影相融。

“……阿兄?”

他未應。

張居謙提聲:“哥?”

他仍是未覺。

張居謙闔唇,黯下目色,轉身離去.

“且將這幾捆刻本收好了置於箱奩最上頭,這般珍貴之物不可受潮。”顧清稚收回片刻的出神,叮囑饒兒莫要出差錯,丫頭忙不迭地答應著,又看著姑娘彎下身,取了一卷《黃帝內經》藏於隨身行囊中。

饒兒不解:“小姐為何不將這本同其他書擱在一塊兒放著呢?也省得麻煩。”

“我想路上翻著罷了。”顧清稚似乎不願多言,繼續束著襻膊,奔波於內室的堂前屋後。

饒兒便也不語,依照她的吩咐將針灸、脈枕、火罐理至一處收好,不致有半分遺漏。

倏而,門外有人來敲。

“何人?”瞥了眼正半跪於地手中捆著一大捧書的姑娘,饒兒代問。

“是老奴。”

聽得徐阿四渾厚男聲,饒兒忙開了口走出去:“管家有何事麼?”

徐阿四道:“有客來了。”

“不該是徐閣老待客?”

“閣老不在。”

“那怎好讓我家姑娘見外人?”

徐阿四卻笑道:“不是外人。”

此聲甫出,饒兒親眼看見自家姑娘驀地放下那捧書起身,對鏡理著微亂發鬢,束緊腰上馬麵。

此乃一條將將上身的黛青暗花緞馬麵裙,行於日下恰如瀲灩波光,搖亂人心神.

張居正立於正廳之前,注視後院通往此地的小徑與長廊。

雪色中央,遠遠一道纖影,牽著他的眸光引至近處,刹那隱於袖中的指尖攥起,泛起紅痕。

“張先生。”顧清稚站定,雙手懸於身側行禮,“您是來尋外祖父的麼?他仍留於宮中未下值。”

張居正搖首:“張某非是為尋閣老而來。”

顧清稚不再言語。

良久,她喚了侍女:“端兩盞茶來。”

侍女應聲,不一會兒便以茶盤捧來兩隻鑲銀白瓷蓋碗,一一移於桌案。

小桌上擱置的兩盞綠茶冒著溫熱的白煙,如輕霧一縷,逐漸朦朧了他的眼。

“外祖父為我插手彆人家事生氣了,他要把我送回去。”顧清稚垂首,“我就要回鬆江老家了,所以該向張先生告彆了。”

她一語言罷,雙眸始終注視著門外那兩株梧桐,餘光瞥見張居正端起一盞茶,略略飲了小半杯。

周身有些沉悶,一時間竟無人言語。

顧清稚差點兒以為他對自己要離開這件事漠不在意,卻聽得耳邊忽而一聲:

“彆去。”

正當她欲打破緘默,起身打算再去添茶時,他突然說。

此話不加任何謙辭、敬語,與他平日的溫雅截然不同,近乎於脫口而出。

“嗯?”她一時有些茫然,不知他話中的意之所指。

究竟是意在莫回鬆江,抑或僅僅是不需要再添茶。

“張先生是不想再喝了嗎?”顧清稚清透的瞳孔中央浮出困惑。

張居正搖頭。

他會意她的心之所慮,仍不敢與她對視,隻微微錯開眼神,卻鄭重道:“張某是想請姑娘留在京城。”

“為何?”

“……京城還有許多病人需要姑娘後續診治。”他似乎是思索了須臾,方才作此回答。

如此堂而皇之,卻令顧清稚適才躍起的心又生生墜了回去。

“我會給他們開好藥方再走的。”她扯出一個笑容,“張先生不必擔心。”

“……姑娘真是醫者慈悲。”

依舊是如此不著痕跡的語調,倒令顧清稚覺得方才的自己頗為可笑。

幸好他不會讀心。

她這麼想著,嘴上之語難免言不由衷起來:“能讓張先生這麼誇讚,我聽了都能高興好一會兒,但其實也沒甚麼,這隻是出於小女的初心罷了。”

張居正微頷:“初心確是最難追索,張某著實敬佩姑娘。”

“那張先生既然敬佩我,所以是不喜歡我嗎?”

此語一出,張居正立時抬了首,一雙沉墨眸子注視著她。

意識到她目光的對視,又飛快地微微側過麵龐:“張某確實敬佩姑娘……”

顧清稚心跳頓而漏了半刻。

渾身如同靜止,一切瞬間無聲,等候他接下來的半句。

“……嗯?”顧清稚垂首,裝作注視指尖,餘光卻盯著他的臉。

“但也很喜歡姑娘。”

“……是嗎?”

“是。”

顧清稚終於抬首再次看向他。

張居正道:“所以即便明知姑娘要走,張某也會冒昧前來探問姑娘的心意,否則,此心難安。”

“什麼心意?”顧清稚明知故問,可在聽到更確切的回答之前,那顆懸著的心仍未放回原處。

“張某想讓姑娘留下,不知……姑娘可願意?”略停了片刻,他抬眸望向她。

想聽的那句話已是呼之欲出,掛在胸口沉沉欲墜,攪得她指尖震顫。

顧清稚抿唇而道:“張先生說呢?”

“……來之前,張某於家中徘徊了一夜。”他始終凝視她,“鬥膽猜測姑娘之心,或許與張某想到了一處。”

“拒絕之心?”顧清稚嘴上仍是不饒人,心裡頭卻已浮現身形如鶴的男子在屋前遊移沉思之情形,然如此憂思重重,卻隻是為她。

他笑了。

“若是如此,恕張某自作多情。”

“先生就不願質疑?”顧清稚不敢再觸碰他眸,垂首點茶,素手以茶筅攪動,神情專注,任白煙浮起模糊麵色。

他素來愛看她低頭凝神之色,麵如秋水,魂骨似山,沉靜之態宛如入畫。

“張某不敢。”收起心神,他緩道。

她忽然看向他,語氣沾了戲謔:“天下竟還有張江陵不敢之事?”

“無他。”他深深視她,“莫若求娶顧七娘。”

心中倏然大動,如有潮水驟而翻湧。

顧清稚手中茶筅不由得鬆脫,與身前男子對視,在那雙見慣世間浮沉仍不改清澈的瞳孔裡看到了自己的眼眸——

我就問般不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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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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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試探著伸出手, 隔著緙絲袖口執住他的腕,緩緩抬起,熾熱臉頰貼近他的掌心。

勾起唇角, 她吹開他衣袖上落下的雪滴, 細語:“先生的手……有些涼。”

張居正未聽清, 俯下身探問她說的甚麼。

“我說——張先生身上好香。”

他凝視她盈盈眉眼,猶豫著, 指腹一寸寸摩挲她的麵龐。

昨夜徹晚難眠之情狀刹那湧入腦海,與此刻眼前人影相重, 須臾, 過往種種煩憂、困頓與窘迫俱作了煙消雲散。

“七娘可願給張某以答複?”張居正問。

顧清稚笑而不答。

從他目光中鬆脫了手, 她回身端起桌上點好的茶盞遞與他,他忙雙手捧過,卻見白色茶湯之上, 已點出深綠字眼。

——好。

眼中泛起驚喜神色, 立時激了心湖漣漪。

他掩袖一飲而儘。

說:“我父母不在此處, 京城唯有一姨母, 歸家我便選一吉日請其向徐閣老求親。”

“你可向二老稟明?”

“我即刻寫信寄往江陵告知。但在此之前,還有一難關必須過。”

“什麼?”

張居正微笑。

顧清稚頓時轉醒, 麵露懊惱, 跌足道:“我竟把他忘了!他一心讓我回鄉,若是拂了他的心思不同意了如何是好?”

張居正笑著望她大驚失色的麵容:“我自會請他允婚, 萬事有我, 你慌甚麼。”.

“這麼多物事哪裝得了?”徐元顥收不完行李, 又來顧清稚屋中訴苦, 索性癱坐在地, “光我那籠書屜子就比兩個人都重, 驛站的馬車統共能容下多少,咱們兩個光行李就得裝三大車。”

“嗯。”

“你姑娘家要攜之物恐怕比我更甚,甚麼胭脂水粉、玉珮釵環,驛站隻怕得圍著咱倆轉了。”

“有理。”

“彆拖遝著至彼處都要入夏了,咱們兩個冒著暑氣回去,這可好,一歸家就躺兩個病人在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咱們是去散布疾疫的。”

“你言之甚是。”

少年一疊聲地隨口抱怨,他表姐亦漫不經心地應聲,她這般不置可否,終惹了徐元顥疑心,大步一跨立她身前:“七娘在聽我說話麼?”

顧清稚下意識搖首,而後方察覺,連忙又把頭一點:“在。”

徐元顥撇嘴,抱臂視他:“怎麼你要走,卻連半分留戀之意也無?”

他放低聲音,不懷好意笑道:“你走了張先生可要輾轉難眠了。”

“你呆著在這做甚?”倏地,徐元顥被一道蒼老男聲駭得立時豎直身子,畢恭畢敬換了音調:“祖父,祖母——”

徐階嫌棄擺手:“去去,多大的人了,成天在你表姐屋裡轉像什麼話。”

聽得門外傳來外祖父熟悉聲音,顧清稚悚然一驚。

她心裡無甚底氣,膽怯地抬首,正好對上他那雙沉厲老眼。

張氏亦是一言不發,但雙目中透出溫柔意味,瞧模樣至少有個外祖母幫著說話。

徐元顥一見祖父這氣勢洶洶上門興師問罪的架勢,記憶裡他鮮少責罰自家這個素來懂事的七娘,頓時好奇心大起,早將他訓斥忘去一邊,扒著窗紙往裡視去。

“你出息了。”徐階一雙眼森森盯住顧清稚。

顧清稚垂眼看地磚,不回話。

“拿老夫當甚麼?”他語氣冷冷。

顧清稚當即察覺話鋒之意,俯身向他一拜:“外孫女不該瞞您。”

徐階拂袖:“你大了,又何須事事告知老夫。”

她暗自咀嚼外祖父弦外之音,忽地頓悟,忙道:“即便我不說,憑您的智慧不是早瞧出來了麼,故外孫女就覺不必多此一舉。”

徐階又是一陣冷笑。

顧清稚心裡泛寒,翻身複拜:“外孫女愚鈍,還望您明言指教。”

徐階捋袖,張氏以為丈夫要動武,麵上一慌,傾身欲來攔阻他,“夫君這是做甚?”

他蹙眉趕老妻:“你先去外邊,老夫有話欲和她說。”

“不成,不能看著你打她。”

徐階吐息,側首瞥著清稚:“這丫頭如今底氣足了,背後有了人撐著,老夫哪裡還敢打她?”

張氏眉目一斂,猶豫片刻後將言語吞咽回去,不甚放心地望了這祖孫二人一眼,歎口氣,回身帶上了屋門。

“砰”地,隨著木門一閉,麵前突然擲了卷題本過來。

顧清稚不敢去拿,正猶疑間,耳旁驀地一聲大喝:“撿起來。”

她顫著手去觸碰那題本的邊沿,捧於手心,目光直直定在這卷業已發黃的章奏中央。

“念。”

顧清稚不知他是何意,隻得老老實實依言,啟唇誦讀:

“其大者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瘝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虧,其他為聖明之累者,不可以悉舉,而五者乃其尤大較著者也。

臣聞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觀瞻,風俗之移易所係——”

“伏願陛下覽否泰之原,通上下之誌,廣開獻納之門,親近輔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慮,君臣之際曉然無所關格,然後以此五者分職而責成之,則人人思效其所長,而積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念罷,顧清稚從這卷題本中抬起首。

徐階望她:“還有一行,接著念。”

“……臣張居正上。”

最後一字落下,徐階負手,微屈了身審視她的眼:“如何?”

顧清稚不語。

“老夫要聽你說。”

她方開了口,緩道:“此疏所陳國之積弊,乃宗室驕恣、庶官瘝曠、吏治因循、邊治因循、邊備未修、財用大匱,皆出於血氣壅閼,而這儘源於當今聖上怠政,故此上書勸諫其廣開賢路,勵精圖治,方能解朝局之困。”

“你倒是第一遍就能讀出意味來。”徐階也不知是否嘲諷。

顧清稚不敢答話,耳旁聽得他道:“此《論時政疏》乃當年太嶽登第授庶吉士無幾時,所上之第一道章奏,亦是迄今為止最末一道,主上並未視過,送入內閣來時老夫見了大駭,可謂直指聖上之過,老夫深恐此等鋒芒畢露之諫言為人所憚,生生將其按下不表,保他內抱不群而能安然居於這朝堂。”

她動容:“如此……真是為難外公愛才之心了。”

徐階又視她:“你當真知曉他是何等人?”

“我知之不多。”顧清稚與他目光相對,“但我願意陪他成為他所期望成為之人。”

徐階展唇:“好誌氣。”

他續道:“老夫觀其人身負國器,此後必居於諸人之上,比之老夫乃至嚴閣老,甚或本朝開國以來諸位宰輔皆愈有改天換日之氣量,然這權柄在握,脊背必是棘刺滿身,稍有不慎,即是全盤皆輸,再無翻轉餘地。你可有預知此後種種險阻困苦,儘須由你撐起?”

顧清稚點頭。

徐階沉靜端詳她眼眉,想這外孫女此前善會察言觀色,少有這般堅定時刻,心下黯然,一時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那日後若逢滿朝攻訐彈劾,至窮途末路之時,你是悔還是不悔?”

顧清稚笑道:“這有甚好悔。”

門外俟了半日的張氏早已按捺不住,立時推門而入,趨近了扶住清稚雙肩:“莫聽你外祖父胡說,哪能這般嚴重?你張先生為人最是知進退有城府,又有這般雅量,聽聞裕王府滿門上下沒有不喜歡他的,更不是那等執拗暴戾之人,談何險阻艱難?”

“外祖母放心,這也就是外公提點我呢,不過是假設而已,哪裡會真能如此。”

聽她寬慰罷,張氏道:“你也坐下歇歇罷,夫君也真是,一日到晚便讓小輩跪著聽你教訓,次輔大人的威風做甚麼要衝著小輩發。”

徐階不理她,終是撩袍往正位上坐了,看著顧清稚亦尋得一杌子休憩,便道:“老夫方才所言,也不過是給你事先提個醒,好教你謹慎思量這樁婚事。老夫再問你一遍,你可是真心願嫁?”

張氏亦探詢視她。

顧清稚眸光凝於一處,語氣毫無半分猶豫:“確是真心。”

“若是老夫不肯呢?”

徐階悠長目光投來,令她後背一凜。

“外祖父為何……”

“憑老夫不願讓你涉險。”徐階直截了當道,“老夫恩師夏言閣老一朝身死,可憐其妻蘇夫人年老流放,命在旦夕,教人如何不為之心懼?”

張氏一聽,頓時也失了鎮定,丈夫話意她如何不懂,對著顧清稚的麵上難免覆了愁苦:“你外祖父是怕你嫁了個有淩雲抱負的,必定不甘心屈居下僚,日後即便登上雲端,我們也不願看著自家掌間明珠承擔那跌落塵土的後果,若是有性命之憂……那我見了也是不活了,你外祖父的苦心你可懂麼?”

“我都明白。”顧清稚始終未垂下眼眸,目光平視,“二老不用為我掛心,你們儘管寬心,外孫女都曉得,也知該如何做方對得起你們這顆心。”

“你執意如此,外祖母必定支持。”張氏眼中擔憂未褪,“你自小聰慧,萬事不必我這個老嫗多言,隻是……”

“你也莫說了。”徐階打斷她言語,隨即步出門外,“來日收了聘禮締罷婚書,你便操持七娘出閣罷。”

窗格之外,冒著雪目睹屋內情形的徐元顥雖是能視,苦於風大聽不清楚,那三人言談愣是沒領會半個字。

“你在這做甚麼呢?”張氏路過,睨他。

徐元顥忙後退:“孫兒在看……看光景。”

“還不快收拾去?”

“是。”徐元顥乖乖告辭,驟然聞得身後一聲晴天霹靂:“這回你一個人去罷,我派個知根底的小廝伴著你,一路小心,莫要讓祖母牽掛。”

徐元顥不解:“怎麼,七娘不走了麼?”

張氏不答.

“張大人既已擬定婚約,這嘉靖年間進士登科錄上的戶籍事項可得修改了。”禮部侍郎笑道,取來一卷檔冊遞予他。

張居正接過,挽袖蘸墨,於自己名字的那一側家眷列裡,端正楷體落筆:“妻顧氏。”

寫罷,他停手擱筆,闔上檔冊,隨後下值出門。

小雪紛飛而至,他行至柳泉居樓外時,心中掛念著與顧清稚之約,腳步不由得加快。

有一行官僚女兒坐轎路過,瞧見雪中有一藍袍官服男子等候於鶴年堂之畔,長身玉立,湛然若冰,不禁撩簾望去。

“好俊的郎君。”有女子讚道,“這官服穿他身上愈發奪目,倒像是渾然天成一般。”

“也不知是在等哪位姑娘,有這般顏容出眾的相公,好生福氣。”

“我倒覺得是在候著哪位同僚,瞧他才下值就等人,怕是有甚麼要緊事。”

眾人議論之間,顧清稚方乘著馬車而至,遠遠地就見那男子佇立於簷下,雪色一徑裡白茫茫鋪開去。

“快停車!”她眼中有如閃過星子,連忙吩咐馬夫,車停穩後立即奔下去,於眾目之中小跑向他。

“張先生——”

張居正接過她,輕笑道:“不急,你慢些也無妨。”

顧清稚欲去勾他的肩同行,奈何身高有限,如此頗為費勁。

“我可以挽著你嗎?”他問。

顧清稚點頭。

他便拉開身上大氅,將她攏入臂彎之下,教淋漓細雪再侵不了她——

我隻能說隻有《明實錄》《明史》還有往來書信是能相信的,明人是真的很愛寫野史筆記編派人,看得我眼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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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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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霽天晴, 朔風蕭蕭,寒日泠然上瑣窗。

“閣老,新婿一行人將至。”徐阿四至前廳來稟。

徐階頷首, 蹙眉望向裡屋:“快去催催夫人。”

他早已正襟危坐了半日, 張氏才將將梳洗罷出來, 一見丈夫穿戴妥當候在此地似有許久,不禁笑道:“怎的倒是你催我了。”

徐階冷道:“咱家丫頭新婚, 還這般憊懶,也不知你是何意。”

張氏頓時露出奇了怪了神情:“這話怎麼似曾相識?老爺子這是完璧歸趙了。”

話雖如此, 她知是丈夫心裡滋味不好受, 於是取鏡理好襟口, 寬慰道:“你也彆太過傷心,姑娘大了總是要出門,再者新婿宅子離咱家攏共才幾裡路, 丫頭想回還不是儘她心意?”

徐階不答。

“今兒倒是你跟個婆媽似的, 我做外祖母的猶可, 怎的老爺子比我還不舍。”張氏言著, 喉頭卻亦是黯然,不經意老眼發熱。

“丫頭可出來了。”朦朧目光中, 她見仆役們簇擁顧清稚而出, 立時上前迎去,傾過身仔細察看閨女裝扮麵容。

她今日妝飾風姿奪目, 卻令張氏心裡一攪, 靜靜視著她於眾人眼前向自己和徐階辭彆。

“外孫女此番拜彆外祖父外祖母, 還望二老身體康健, 事事順心, 勿要煩憂。”

顧清稚素手交疊於前, 屈身長拜,鳳冠間垂珠嘩啦作響,恰好掩住她目色。

張氏眼中含淚,眶角早已微紅,拔下發間玉簪,輕輕嵌入顧清稚鬢中。

“謝外祖母。”

聽她言謝,張氏不禁揾淚。

徐階亦是眼底生熱,作為一家之主又不能於眾人之前輕彈,隻能隱去情緒,強作淡容:“我們一切安好,你無須掛念,此去須與夫君相互扶持,勿忘本心。”

語罷,他又低聲和清稚耳提麵命:“我與你說的話可都記住了?太嶽內裡是個執拗的,日後還得你多勸勸他,擔待著些。”

見顧清稚點頭應是,他不再發一言,沉默著,注視外孫女鳳冠下的嬌豔臉容。比原先清水芙蓉的麵龐濃麗更甚,被胭脂與眉黛精心描畫過的五官美若朝霞,他不禁想著家中嬌養多年的閨中少女,一朝之間竟要歸於彆家,麵上雖看似古井無波,心海卻早已翻覆。

他憶及女兒托人第一次將顧清稚帶至其麵前之時,小丫頭瘦瘦小小,才及他腰間,牽著比她還矮的饒兒向自己行禮,半點兒也不認生,一雙大眼晶亮如月:“原來外祖父當真和傳說中一樣是個美男子!”

徐階當時便樂了,彎下腰撫她發頂:“傳說裡編派我甚麼?”

“湛然冰玉,藹然春溫,色笑襲人,有所談論霏霏皆芬屑。”

徐階大笑:“你背這個倒挺嫻熟。”

小清稚答得理直氣壯:“特意為了您背的,還不得多上點心?”

徐階又是展顏。

旬月前自家那位學生尋上直廬時,他本以為是有甚麼公務,忙問何事時,卻見張居正忽而躬身行拜禮:“學生有一事相告,求恩師允準。”

徐階見他如此鄭重,不免訝然:“你儘管告知於我,何須行此大禮。”

夜色下張居正眸子澄然,又是一拜:“晚輩江陵張居正,鬥膽求大學士成全心意。”

“甚麼?”徐階隱隱已覺出他意。

“晚輩心慕閣老外孫日久,今日鬥膽求娶,望閣老憐憫晚輩此心昭昭,考慮祈請。”

徐階緘默。

耳旁不聞他言語,張居正不敢視他淩厲眼神,低道:“閣老?”

徐階沉聲:“你是真心?”

“以此身起誓,不敢有半分虛妄。”

“何日起意?”

“一見即難忘。”

夜裡他的笑聲竟如秋露沾了兩分冷意:“老夫早該瞧出太嶽心思。”

“不敢。”

“你有甚麼不敢。”徐階道,“老夫瞧你膽大得很。罷了,待老夫去問她。”

他回身欲走,忽地被張居正阻住:“求閣老莫要為難姑娘,一切皆為張某妄念,與姑娘無乾。”

徐階望他雙眸,須臾麵上褶皺牽起:“太嶽寬心,若這丫頭教迷霧蒙了雙眼,老夫自會替她撥去,若是頭腦清明,也無需老夫操這份心。”

思緒扯回現下,他感慨萬千,低頜擺擺手,示意顧清稚速行:“跟著你夫君去罷,莫三天兩回跑家裡來,讓彆人看了不像話。”

“老爺——”張氏剜他,複換上笑容,含淚目送外孫女遠行:“去罷。”

一直在身側侍立的饒兒偏頭見自家姑娘眼角濡濕,忙貼近她身子,附耳道:“姑娘莫往心裡去,咱們閣老這是說反話呢,他暗裡最盼著你回來了。”

“嗯。”顧清稚借一聲輕咳,憋回呼之欲出的眼淚,就著饒兒的手踏出門外.

饒兒縱然平日冒失口無遮攔,然這話還是被她說中了。

——老爺子著實是口是心非,外孫女才過門未至半旬,就借了張氏的名義送帖子去探問丫頭何日再來歸寧。

張氏一麵忍笑,一麵順著他意擬帖子,嘴裡不忘調侃:“莫三天兩回跑家裡來,讓彆人瞧見了像甚麼話。”

“……住口。”

張氏笑得愈發高聲:“我不過是複述了遍閣老原話,您就受不住了?”

“老夫當值去了。”不堪老妻如此調笑,徐階甩袖。

張氏瞅著他離去背影,臉上仍是樂嗬,但身旁不見了那個總是跑前跑後哄自己開心的嬌小身影,心裡一陣揮之不去的落寞驟起。

顧清稚接到帖子時,嘴角抽了抽,一時無語。

“我說的罷。”饒兒邀功,“莫看閣老朝堂上高深莫測的,到了府裡還不是成了尋常家翁,哪裡能舍得下養了十來年的姑娘您呢。”

顧清稚搖頭,雖很心動卻是拒了:“改個日罷。”

“為何?”

“明日裕王府有宴,外祖父那兒隻能後日去了。”.

“太嶽怎生仍未至?這賓客大半都來齊了。”高拱心急,問向身旁下僚張四維。

“還未至時辰,不過是我等來得過早,高大人慢候便是了。”張四維漫不經意接話。

他替上司斟了盞酒,見裕王前來,與高拱一道敬道:“蒙王爺相邀共飲,微臣榮幸之至。”

裕王肌骨消瘦,唇下數綹長須,待人謙恭有禮,高拱是他王府侍講,即是他讀書師傅,故此待高拱更是親厚與他人不同。

瞥見高拱身旁張四維風度閒雅,相貌俊秀,端得是儀容倜儻,心底頓生欣賞,又想起張居正,複問高拱:“太嶽何時至?”

一旁王妃陳氏聽入耳中,不禁笑道:“妾還請了張大人新婚娘子一道來,想兩人還不知何時能出發,王爺開宴還早,何必急這一時。”

高拱聞言,亦笑而不語。

張四維道:“臣還未恭賀張大人新婚之喜,來日定當補上。”

高拱搖首:“太嶽不是那等拘禮之人,子維省了那心罷。”

陳氏一提清稚,便有如麵帶春風:“幾位大人還未見過那顧娘子,心思甚是靈巧,一手醫術多少男大夫都比不得,為人又心善,張大人娶了她真是好福氣。”

“怪道徐閣老拒了這麼多高門,原是早就看上了太嶽做外孫女婿,必也是舍不得給了彆家。”高拱方打趣罷,眼睛倏地一亮,“他們來了。”

眾人望去時,果見一雙男女挽臂緩步而來,沿途回應著諸位同僚的恭賀。

“二位真真是一對璧人!吾等賀張大人與娘子新婚大喜!”

“哪裡哪裡。”女子謙聲道,側首視了身旁丈夫一眼,男子會意,隱在袖中的手指與她緊緊相扣,女子隨即又朝眾同僚露出爛漫笑容,“多謝列位大人。”

“那便是張太嶽和他娘子,子維可上前與他二人攀話。”高拱示意張四維。

後者卻並未答言。

眼風一瞥,顧清稚見了陳氏迎上來,忙先一步趨至,躬身行禮:“見過王妃。”

言罷,又吩咐身旁侍女:“饒兒將物事拿來。”

陳氏笑道:“來便罷了,還要贈禮,你這丫頭就是太客氣。”

“不過是臣妾的一番心意,此乃鶴年堂新送來的長白山野山參,最是補氣,隻是王妃切記不可多服,每次適量即可。”

陳氏合不攏嘴,命仆役收了,上前來牽住她素手:“如今可好了,張大人是我家王爺的師傅,你日後千萬常至我裕王府,也算是多來與我作伴。”

言至此,似是想到了甚麼,又道:“王爺側妃李氏近來有孕,娘子若是有閒暇麻煩多來相看,王爺年近三十就這麼個骨血,若是能誕個皇孫,也能教聖上歡喜。”

張居正忽而察覺袖下扣著的指尖一滯。

話一畢,周圍人均來作賀:“王爺恭喜了!此胎定是麟兒,至那時吾等皆要沾王爺的光了。”

“若真能得個皇孫,定來再宴諸位。”裕王道。

一時稱頌聲四起,人群中獨顧清稚眉目蹙起,雖迅速抿去,卻被站於不遠處的張四維收儘眼底。

他此時方才趨前,舉杯與張居正道:“卑職見過張司業與夫人。”

顧清稚見來人風神俊美,眸中頓時掠過一道星點:“大人是哪位?”

“不敢稱大人,卑職乃翰林院編修蒲州張四維。”

“張大人好相貌。”他眼見女子目中光芒驀地斂去,淺淡眸子一沉,語氣卻仍是平常,然而旁人聽去頗具彆樣意味,“名字也好,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張大人定是身負輔弼大才,休得謙虛。”

張居正垂首望她一眼。

察覺到他神色,顧清稚仰麵對視:“怎麼了?”

“無甚。”他道,“挽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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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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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春日, 顧清稚收到來自浙北的一封信函。

言目睹百姓因倭寇之亂流離失所,心生救濟天下之念。又見從古至今缺乏專門著作以詳細介紹各藥材功效,又或者殘缺不全, 謬誤百出, 致使許多病人因此貽誤治療時機, 枉送了性命。

故此,信的主人決意撰寫一部本草學專著用以勘誤, 此書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即始撰初稿,奈何條件有限, 憶及在京城時宮中禦藥局藏有不少奇珍異草, 於京外卻再難尋得, 因而寄信於她,詢問她是否能夠記錄相應形貌、性狀、功效與他,如能幫忙, 則將感激不儘, 若為難, 亦不強求。

落款為黃州李時珍。

茲事體大, 顧清稚卻當即寫信予以回複:“蓋知老師事業功在當代利於千秋,學生豈敢拖遝怠慢, 必當鞍馬驅馳於前, 儘綿薄之力以助老師心願。”

書罷,立刻一頭埋入禦藥局中, 一時竟廢寢忘食, 常至二更亦點孤燈一盞, 幾欲焚膏繼晷夜以繼日。

宮中女醫雖人數不多, 然個個為各地醫術精尖之婦人, 清稚資曆最淺, 年輕也最輕,但名聲頗高,便時常有如履薄冰德不配位之感。

女醫們待她亦如長姐視幼妹一般,清稚本就親和,又相當好學,有疑問便會睜著雙圓潤杏眼謙虛求教,見到同僚們一口一個姐姐,如何能不討喜。

見她如今為此事投入諸多心力,眾人便也來協助,有能指教之處便詳儘解釋,知何地有珍貴藥材也無所不告知。

顧清稚見民間常談一味名為“萬氏牛清心丸”的藥,言可治小兒急驚風,乃當今名醫萬密齋的家傳良方,可惜自己與那萬密齋並不相識,無緣得見。

瞧她苦惱,一女醫便獻策:“我聞得那萬先生近來正於北直隸探親,顧娘子若有甚麼人牽線,或可相識。”

雖是如此,顧清稚想破了腦袋也思不出身邊有誰人能與那萬密齋有牽連。

“顧娘子勿憂,萬先生乃沿海福建人,徐閣老桃李天下,學生中定有其同鄉,娘子慢些探訪也不遲。”女醫又道。

於是顧清稚硬著頭皮重回外祖父家裡做客。

“還舍得回來?”徐階才下值回府,見屋內赫然坐了個稀客,淡淡視她,“老夫以為你有了夫家便忘了老家,養了這麼些年卻是白養,一顆心全擱彆人那去了。”

顧清稚無辜:“天可憐見,外孫女這些天連家都未歸過。”

張氏大駭:“這可使不得,縱然張先生這兩日公務忙顧不到你,你也不能和夫婿鬨脾氣冷落了他,須知夫妻之間貴在相互理解,怎能憑一己之喜怒光耍小性子。”

她細細端詳清稚眼眉,果見其目下發青,似是已有數日未能安枕,想起傳言,又是一陣擔憂:“聽聞張先生一遇鹽使、關使、屯馬使回朝述職,即夜至其家詳談地方上的情形利害、陳規積弊,這一心撲在朝政上的心思固然很好,但這不顧家也是該勸勸。”

顧清稚心道何止愛跑彆人府裡,歸來後還要通宵達旦記錄琢磨方才對談。

但這話終不好說出口教外祖母擔心,便故作不以為意道:“這才是好事呢,他本就憂慮剛中進士便入了翰林院供職,直至今日從未有過時機外放出京磨煉磨煉,以至於缺乏地方治理經驗,生怕難以體察民情,不利於見識增長。這下多方探訪,四處求教,如此也能對百姓疾苦有更深切體會,這可不就抵了任職地方的好處麼?”

張氏聚攏柳眉:“你這孩子……怎的一心就知為張先生著想,還說甚麼盼著自家夫君外放!這出京容易,回來可就難了!多少人擠破腦海要回朝廷中樞謀個一官半職,你倒好,心心念念要夫君跑地方上任職,也不知你是作何想。”

顧清稚繞至她背後,伸出手替她捏了捏後頸,待她舒適閉目,笑道:“我也就是說說罷了,還不知有無外放的一日呢,說不準出了京還能更自在些,腦海裡隻需牽係一方百姓,總比現在一閉眼就念著兩京一十三省輕鬆。”

“你們當真不是一家人,進不了一家門。”張氏闔眸歎氣。

“我向來知太嶽案牘勞形,所以我也不打攪,自己做自己的事兒便是了。”

“你有什麼事兒,值得你費這麼大心思?”張氏心疼地轉過身去揉她。

顧清稚方欲提起那尋人事項,不料大舅徐璠自門外快步而入。

一瞧外甥端坐這廂,徐璠不禁衝她招呼:“七娘怎的回來了?”

張氏替清稚接話:“你親外甥女想回來不是隨便回?你做甚麼要問這一嘴。”

徐璠訥訥:“本也就是隨口一問。”說著,他看向上首徐階,拱手行禮:“爹,兒子有事來報您。”

“你說便是了,老夫聽著。”

徐璠方答:“兒子主持的萬壽宮業已修畢,來向父親稟告。”

徐階頓而直身,沉肅眉間難掩喜色:“此話當真?”

徐璠頷首:“兒子從不敢有半句虛言,牽涉三族之事,如何敢欺瞞聖上與您。”

“你此番做得極好!”徐階複讚他,“虧得嚴分宜百密而有一疏,將此機遇拱手讓與你,然你能成此功勞也是難得,掰倒嚴黨亦有你出力。”

張氏亦是大悅,欣慰看他:“大郎如今在天子麵前得了力,多虧了平日裡書讀得好,你父親教誨的那番道理也虧得沒有白進耳朵裡。”

徐階眼神一掃,瞄見一旁顧清稚不聲不響地安靜立著,麵上似若有所思。

“這丫頭可懂了些甚麼?”他並不打算放過提點外孫女的機會。

顧清稚發覺近來外祖父尤愛教育自己,便點了頭,將心中思忖道出:“不可放過彼者一寸一毫鬆懈之機,自古無金湯一般的堤壩,但凡是個人皆會犯錯,便隻需逮此時趁虛而入,將這千裡之堤上的蟻穴攪得愈大,使其再難以堵上。”

徐階笑而不語。

他知顧清稚已看懂其意,嚴嵩萬般老謀深算,前段時日卻犯下一差錯:嘉靖所居萬壽宮起火燒毀,不知遷往何處居住,遂問群臣。

嚴嵩平日善察聖意,卻不知為何此番頭腦不清,建議嘉靖可暫居南城,待日後有適宜宮室搬去不遲。

徐階在一旁聽著,麵上不顯,心下早已是大驚——南城乃故英宗自瓦剌歸國時幽居之地,這段不光彩之曆史是個大明臣子都該熟記於心,而這回嚴嵩雖是無意,但已犯了嘉靖忌諱。

不過嘉靖仍是眷顧嚴嵩,雖有口舌之失,亦隻是強壓不快未作怪責。

此時徐階進言:“可將修三大殿剩餘的木料重修萬壽宮,臣薦雷禮以督工事。”

此言可謂既匡正嚴嵩之過,又提了個暗合皇帝心意的建議,連可用人選亦呈給聖上待選,如何能不教皇帝龍顏大悅?

果然,嘉靖滿意之下,命徐璠以尚寶司丞兼營繕主事,監督該項工程,徐璠也不負眾望,晝夜趕工,激勵匠人,僅以三個月即重修罷萬壽宮。

“外孫女說得不對麼?”清稚候了半晌觀其不答,不禁偷眼看他目色,剛好與他蒼茫老眼撞個正著。

她忙收回眼神,耳旁傳出徐階聲音:“老夫瞧你是得意忘形了。”

這句也不知是提點誰,總之地上齊齊跪了兩個。

“爹教訓得是,兒子明日便謙辭聖上恩賞,自稱年幼,此皆乃嚴閣老之功,臣不敢僭越。”

“外公言之有理,外孫女從此埋首做人,不再在外出風頭,外公放心便是了。”.

然而直到夜初時分,顧清稚仍未尋得契機達成此次前來的目的。

徐階自稱年老昏聵,急需休憩,不等她開口相求即擺手催促她退下:“老夫倦了,你們也速歸去罷,莫要來老夫麵前討嫌。”

顧清稚悻悻然被趕出府,於馬車緩馳而過之時,迎麵正巧遇上一男子著官服下值。

“原來是張大人。”她撩起簾子,向男子微笑。

張四維忽於寂靜半道聞一女聲,陡然一驚,當即舉目視去,看清來人麵龐之後立時將這異色收斂,淡然作禮:“見過娘子。”

“張大人哪裡去?”

“……回府。”

“原也該這樣。”顧清稚作恍然大悟狀,“我糊塗了。”

“無妨,娘子是有何事麼?”

“張大人出身顯貴,聽聞您舅父乃是鎮邊重臣王崇古。”

張四維不知其意,視她坦然雙眸,回道:“舅父之榮與卑職並無乾係,卑職也無意借此攀親。”

“張大人這是哪裡話,我還欲因王將軍求張大人一件事呢。”

“何事?”他望她。

“我聽說王將軍舊日曾於沿海巡邊,與那方名人頗有交情,有人說王將軍認得福建名醫萬全萬密齋先生,我正好有要事求問萬先生,不知張大人可否賞臉做個牽線,介紹我與那萬先生認識?”顧清稚道,“您要什麼回報,我必傾囊奉送。”

張四維牽唇,瞧著仿佛那最後一語於家財萬貫的他看來頗為可笑,然頷首:“不過小事罷了,能為娘子效命,是張某之幸。”.

回至府中,已至亥時。

仆役接過顧娘子摘下的鬥篷、暖帽、手套等物,聽得她問:“夫君可歸?”

“娘子回來前無多時已歸,正於書房閱公文。”

最後一語無須仆役提醒,她即心知肚明。

“我去取一份筆墨。”

一麵換上燕居服,悄聲步入後院書房。

燭下張居正仍專心伏案撰著甚麼,她不忍打擾,隻放輕腳步趨至書桌一角,拈了支紫毫筆,翻來覆去卻尋不見墨。

顧清稚便踏出房去,欲往府庫中和管家遊公討一副。

方回過身,驀地,背後聞他冷冷一語:“這裡有。”

顧清稚應:“好。”

“拿得倒快。”墨才到手,他又是漠然。

顧清稚低首看他:“怎麼了?”

“難得見你有求於我。”他道,“求彆人倒是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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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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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纏動, 四下萬籟俱寂,隻餘風卷起桌側書頁簌簌作響。

“夫君如何得知?”

“我為何不知。”

“我以為夫君不知道。”

他未作回應。

“夫君生氣了?”顧清稚攀住他的肩,將臉頰貼近他的後背。

他未動, 握著筆的手驀地一滯, 語氣卻淡:“你順意即可。”

“可是夫君不悅了, 那我也順心不起來。”

“……”張居正道,“我未嘗不悅。”

眸中光芒黯去, 顧清稚頓感難以交流。

鬆開手臂,默默後退推門, 她低聲道:“你早些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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