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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86538 字 2個月前

“你亦是。”

“七娘這是和兄長吵架了?”張居謙圓睜著眼問。

顧清稚甫開門便見僅披一件外袍的少年立於庭中, 不禁蹙眉趕他:“穿這麼少是上趕著得傷寒麼?回去睡覺去。”

張居謙巋然不動:“你是不是在和哥哥冷戰?”

“……不曾。”

他不信, 似是掙紮許久,臉一紅:“你們就沒同過寢,哪有新婚夫婦如此這般冷淡的?”

這回輪到顧清稚臉紅, 然仍是義正辭嚴瞪他:“小孩子懂甚麼, 乾你甚事?大人之間的私密還能教你做弟弟的看見?”

“我也是聽外頭人說的。”張居謙回答得亦是正氣凜然, “而且府裡人都說你們感情不睦, 今日我在膳房裡聽見謝媽媽和女仆講你們都是分房睡,各忙各的, 兄長未至三更不會入榻, 七娘屋裡的燈亦是亮至半夜,我聽了心裡急, 想著要來勸勸七娘。”

“我有什麼可勸的?”

“七娘能不能……明了哥哥的心思?”少年唇角動了動, 猶豫半晌方道出詞句, “哥哥是個不善於吐露心意的人, 對身邊人也擺脫不了那股深沉氣, 教人難猜他在思索甚麼。這麼多年來除了辭官, 我所見過他所做的最率性而為之事便是求娶你,所以我想哥哥所表露出的與他心裡想的決然是無法相及的,他這個人生性矜持內斂,你千萬不要把他嘴上說的話擱心裡去。”

他一口氣說畢,清稚也目不轉睛在聽,待最後忍不住伸了手去揉他發絲。

“我知道的呀。”她眉眼如月彎彎,微微傾下身與他對視,“弟弟放心,我在儘力做一個比你還要懂他的人,可能需要些時日,莫急可好?”

少年垂目:“我也隻是看了心裡不好受,畢竟兄長很在意你,我知道你也是喜歡兄長的,所以不想瞧見你們因為彆扭沒說開而一直這般冷淡,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顧清稚捏捏他臉:“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那能不能請居謙聽聽我的?”

“甚麼?”

她複推他:“快回去睡罷,要是著涼了我可就當沒聽見了。”

張居謙神色一怔,忙小跑回去睡了.

柳泉居酒樓以烤饅頭、銀絲卷和豆沙包聞名,故此顧清稚每樣都點了一盤。

對麵坐了個神采奕奕、須間雜有白發大半的半百老者,正撚須品鑒那盤烤饅頭:“娘子眼光甚好,此物外表金黃酥脆,內裡食來又是一片綿軟,色澤也鮮嫩,搭上這特色黃酒更是一絕,老朽不才,竟要沾顧娘子的光才能吃上這店,枉自活了這麼多歲數,卻也是慚愧。”

瞧見他已飲罷一小盅,顧清稚連忙起身,又替他斟滿,嘴中笑道:“萬先生說的哪裡話,我是小輩,孝敬您這個前輩兼長輩不是最為應該的麼?這裡黃酒確是稀有,聽聞是開店時院子裡柳樹下有一眼井,其中之水極為清甜,店主用來釀酒後酒香四溢,芬芳撲鼻,最為難得的,還是據說其有療治風寒腰腿疼之功效。”

一聞得有治病療效,瞬間觸動萬密齋神經,忙追著問:“這般神奇?”

顧清稚點頭:“店家釀製時往裡頭摻了中藥,既然前輩喜歡這黃酒,那我再為您添上一壺。”

萬密齋推辭:“豈敢再勞煩娘子破費?那老夫可真是慚愧了。”

顧清稚視著他牽唇:“萬先生又和我客氣,我本就是有求於您,若是不請您飲兩盞小酒還像話麼?”

萬密齋方笑:“娘子盛情,老朽不敢不受。”他收起笑容探問:“不知娘子可是為牛黃清心丸而來?”

“先生怎知?”

臉上褶痕挽起,萬密齋道:“老朽隻消定睛一看,便知顧娘子這雙大眼裡寫滿對老朽家傳藥方的渴求,教老朽就算想逃脫也難。”

顧清稚大樂。

“小二——”她勾手喚酒保。

那酒保卻似愛答不理,來回晃蕩著隻看顧二樓那廂的客人,她喚了幾遍亦是聞所未聞,隻當未聽見。

抬頭朝萬密齋一笑,顧清稚解釋:“這柳泉居既是出名,便不乏達官貴人在此宴客,那群人甚是憊懶,不識先生大名,或許是上趕著服侍那些做官的罷。”

萬密齋會意:“常態,畢竟做生意哪能一視同仁。”

“那先生在此慢飲,我去前頭櫃身再續兩個菜。”

“不必了——”

顧清稚卻不理,徑直往櫃台小廝處走去。

“娘子要些什麼?”見人親自來叫,酒保終是給幾分麵子,掛上笑臉擺出副殷勤模樣招呼。

“可有食單?”

“有。”

顧清稚粗略看去,指道:“貴的皆給我來幾樣,要荷花燕菜、雲片鮑魚、金絲海蟹,不拘多少,端得上台麵即可。”

“喲,娘子說笑了。”酒保倚著門覷她,“這時令哪來的鮮貨?小的們上哪兒變去。”

“你們這不是當季食單?”

酒保道:“是卻是,然如今已至未時末三刻,即將閉店了,廚子已是來不及備菜,娘子莫為難我們了,下回要來還是早些罷。”

“既然如此,上兩盤你們現下能做的。”

酒保接過她一兩銀子,揣進懷裡:“那便隻有焦溜肉片還有餘下的,娘子不嫌棄這就給您上。”

“也行。”

回了座,她挽起笑容,向萬密齋道:“本想著用美食佳肴騙出先生良方,奈何這家酒樓是個不爭氣的,下回再尋一家,定要教先生心甘情願。”

他展顏:“顧娘子說的哪裡話,若是老朽不情願,宮裡的禦膳都換不來一字,可若是老朽願意,顧娘子空手即能套個一乾二淨。”

“那萬先生還是緩著些,全被我套光了去,那我可就對福建的百姓們罪孽深重了。”

萬密齋大笑:“這藥方又不是甚麼幾百年長一顆的仙果,老朽恨不能昭告天下呢。顧娘子可有紙筆記著?”

“我去喚人。”顧清稚又朝挨得最近的跑腿小二喊了聲:“可否為我取副紙筆來?”

一麵說,又拈了袋中一顆碎銀子拋給他。

小二眼疾手快,手一舉穩穩接住,道了聲:“稍候。”便如一陣風跑出去。

須臾,攜了一張掌櫃記賬用的白麻紙,並一支蘸了墨的筆遞她。

顧清稚接過,又塞了他一串錢放他袖裡,小二方千恩萬謝離去。

萬密齋不由得感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感慨罷,他垂首視向清稚此時尚還空空蕩蕩的紙麵,緩道:“娘子能不計利益為民眾著想,足見可貴。”

“先生又誇我,殊不知我也不過是受老師之托,真正將九州社稷捧在心裡的是您和我老師這般的人,您若是再捧殺我,那我都沒有臉麵和您同席了。”

“你這話何嘗不亦是捧殺老朽?我們行醫之人一生能救一萬之眾已算多數,真正需要心安九州萬方的乃是為政者,隨意一條律例乃至法令或將百姓毀於旦夕之間,或救危如累卵之眾生於水火,我們亦不過是大明天子座下升鬥小民,與萬物有甚麼分彆。”

顧清稚默然,半晌筆尖墨汁將凝,萬密齋見狀,出言道:“娘子且快些記下,老朽這便報來。”

她點頭,耳邊聽老者娓娓而談:“萬氏牛清心丸,可治小兒熱入心包、熱盛動風症,症狀凡此三:症高熱煩躁、神昏譫語及小兒高熱驚厥。”

“何以能治神昏譫語?”

“娘子莫急,且聽老朽說來。此方含牛黃、朱砂、黃連、梔子、鬱金、黃芩,牛黃可清心解毒,豁痰開竅,為君藥。”

“有君藥,可還有臣藥?”

“有,黃連、黃芩、梔子可清熱解毒,此即臣藥。但還不足,尚缺一味佐藥。”

顧清稚笑道:“那這方子裡是一個朝廷都齊了,不知佐藥又是甚麼?”

“朱砂鎮心安神,鬱金行氣解鬱,兼以開竅,共為佐藥。”

她嘩嘩記下,見其中有黃連,不禁疑問:“瞧著性狀甚苦,萬先生如何能讓小兒服之不哭?我小時若是喝了苦藥,可得難受好幾個時辰。”

萬密齋意味深長捋須:“那自然不可直接服用。此六味藥除牛黃外,將朱砂水飛成極細粉,其餘黃連等四味粉碎成細末。再將牛黃研細,與上述粉末配研,過篩,混勻後,每20錢加煉蜜20錢至24錢製成大蜜丸即得,服用時一次兩粒小顆,或者一粒大顆皆可。”

顧清稚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兒用藥,還得先哄好他們的嘴。”

話音才落,二樓處有貴客聲調漸高,頗為慷慨激越,像是酒至半酣,聲音儘數落入樓下座客耳中。

男子情緒似乎極為高昂:“與蒙古封貢互市,但有百利,總有一害亦可抵免!近邊士卒缺衣少食,麵黃肌瘦者多數,與俺達封貢即促邊境安寧,稍緩邊防,又可解戍卒危困,何樂而不為?真不知朝廷諸公為何如此恐懼,方今蒙古兵力如何能與英宗時相比,縱大明忙於應付倭寇,蒙古若再敢仿庚戍之變前來侵擾,也能教他碰一鼻子灰去。”

不待對麵友人回言,這發話男子又斟一碗,繼續侃侃而談:“再者,如今僅僅開放二處馬市,遠水不解近渴,所發揮作用著實有限。依高某看,不若儘開十一處邊境口岸通商,邊境軍餉大減,也不用花那麼多開支大量飼養馬匹,節省下來的費用又可補貼東南,至少足有五千萬兩白銀之數。”

萬密齋不禁微笑:“二樓果然是兩位朝中官員,無怪乎酒保待吾等怠慢。”

顧清稚揚唇,雙箸敲了敲案沿:“小二!”

“娘子有何事?”畢竟是收了銀兩拿人手軟,酒保聞訊迅速趨來。

“給樓上那兩個談論五千萬兩白銀的爺。”顧清稚挑眉望去,似笑非笑道,“一人來一碗五文錢的,清湯麵。”

“啊?”

裝作未見酒保驚愕目光,顧清稚繼續與萬密齋討教藥學事宜。

不料過了半刻,那酒保又氣喘籲籲跑了過來。

手中還端了幾道玉盤,熱氣騰騰似是將將出鍋。

顧清稚以為是點的肉片終於烹飪完畢,待那菜上桌時,卻是紅爆海螺、清燉蟹粉、芙蓉魚翅等物。

她頓時驚訝道:“我何時點過這些?”

酒保躬身,悄聲解釋:“是方才離席的其中一位客人,說娘子的待客之道略顯不周,他來替娘子招待貴賓。”

這回輪到萬密齋不解。

顧清稚嗬了一聲:“那我去點菜之時你們不是言道隻餘焦溜肉片了麼?為何那客人一吩咐,你們伺候得比誰都殷勤。”

酒保賠笑:“您也知好民不與官鬥,那貴客一眼便知是朝廷官人,我們做小本生意的,哪裡敢惹他們不快。”

“那官人正是我之官人。”

淡淡話音一出,酒保細思此語,瞳孔倏地放大,滿頭亦起了汗.

歸家時,已是月上柳梢。

不出所料,府中主人又在書房。

她推開門,徑直拂開桌案一角堆放的書卷文牘,撩裙靠著邊沿坐了,就這般直直地俯視他。

“夫君和高大人飲了多少?”她聞見他身上微醺之氣。

“不多,半壺。”張居正又翻罷一頁,埋首回應。

“可我明明瞧見了三壺。”

“其餘皆肅卿飲之。”

“那高大人是海量了,我瞧著那一壺足有大半升。”

“肅卿向來如此。”

“那夫君同他小酌可得當心了,莫被他灌醉了去。”

“我從未醉過。”

“……謝謝夫君吩咐點的菜。”

他終於稍稍抬眸:“不用。”

趁此隙,顧清稚迅速俯身吻了他的睫羽。

“夫君今夜喝了酒就莫晚睡了好不好?”他頓而心神大亂,望著她輕言軟語勾住自己的脖頸,“也莫在書房裡睡,回屋裡罷。”

“恐我會打擾你忙事。”

“原來夫君是這麼想的。”顧清稚與他對視,手指覆上他的,“我以為夫君是有意冷落我呢,現在才曉得夫君是體諒我。”

他僵著手,任她與自己指尖交握:“看你前段時日有正事要做,故而不敢擾了你。”

“我還以為是夫君不喜歡我呢。”

他看她笑意盈盈,於是自座中站起身,微彎了腰吻她。

“我確然是不喜歡你。”他低道,“我愛你。”

“那碗麵不錯。”思及此,他又說——

小顧:長了嘴就是要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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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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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闈既開, 又是一年士子趕考時。

紅杏枝頭,和風煦暖,拂來一身春意滿。

發榜之日, 顧清稚恰好以賞杏為由, 在家宴請戚繼光夫人王瑛。

王瑛為人颯爽, 頗有幾分江湖兒女意氣,言談也利落, 毫無半分扭捏彎繞。

顧清稚因上回戚繼光夫婦相救而心存感激,又著實欣賞這般英氣女子, 候著王瑛回京便下了帖子邀她來。

王瑛也是個直爽的, 沒過幾日便登門拜訪, 一見清稚即如故,攀住她手笑道:“我就知道顧娘子和張先生是一對,隻需一眼就能瞧出來, 你們那個眼神都快扯出絲來了, 果然, 這不還真成了一雙。”

顧清稚斟茶予她:“成婚之日瑛娘子不在京, 可惜了,不然就算喊八抬大轎也得把你抬來。”

王瑛聽了發笑:“你且莫說八抬了, 若我彼時在京, 飛也要飛過來。不過說來確實不巧,剛好沿海起了倭寇, 我得隨我夫君星夜奔過去, 那回缺席怎麼說都得怪罪到倭寇頭上。”

“戚將軍可勝了?”顧清稚對此相當關切。

“自然。”王瑛揚眉, “我夫君出馬, 向來無往而不利, 倭寇無不望風而倒。”

此語若是彆人自誇, 怎麼說都難免存有驕矜之嫌,奈何用在戚繼光身上,卻是一點兒誇張也無。

顧清稚眼中冒出敬意:“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大明有戚將軍俞大猷這般的國之良將拒守國門,又何愁虎狼窺伺,當真是天降武曲星。”

王瑛早已習慣這顧娘子眸中驚羨之色,忍不住抿唇:“我不過是和你調笑,你怎還真誇上了。”

顧清稚肅然道:“我實話實說,沒有半分虛言。”言著,眼中卻覆上幾分悵然:“戚將軍若是能活到幾百年後就好了。”

王瑛不解其意,隻當她是在祝自家夫君萬壽,素手扯她袖口:“那還是彆了,誰知他活個幾百年還拿不拿得動刀呢,大明養他都得養虧空了。”

顧清稚本想答不養也虧空得厲害,忽見小院裡又步入了數人,似乎皆是來賞花。

“王夫人原也在,張某失禮。”張居正見了樹下坐著王瑛,忙向她作揖。

王瑛也立即起身回禮:“承蒙顧娘子相邀,特來貴府討個夜飯吃。”

“上回蒙王夫人助七娘脫難,張某還未親至府上致謝。”

王瑛斂眉:“張大人哪裡話,多少月之前的事兒了,不必再提。”

他還攜了高拱和李春芳同至,幾人一並行了禮,待客人坐下後,顧清稚悄拉過張居正至一邊,故作慍色:“你這般請了兩個男客,我和王娘子去哪裡待?”

袖下他握住清稚指尖,歉道:“我並不知你邀了王夫人,那我請他們赴外邊。”

“不必了。”顧清稚的手指勾緊他的掌心,摩挲得他心口有如被雪淋過,細細發癢,“王娘子應該也不是拘禮的,若是不自在,我和她出去轉轉便是。”

“你手冷,怎麼不多穿些?”

顧清稚不以為意:“在自家還拘那麼多?”

“太嶽這是在和娘子說閨房私話呢!”高拱見府中兩位主人正躲在杏花下絮語甚麼,不禁發笑,揚聲嚷道,“休得花前月下,還不速來待客?”

顧清稚一驚,立即抽回手,搶先道:“這便來。”

喚了侍女端茶,她坐回原位,高拱又視向張居正:“昔日徐閣老評太嶽素性沉毅淵重,不知於娘子麵前可還如在朝中那般冷麵少和易?”

李春芳接話:“肅卿何須多問,在朝堂時太嶽何日少過冷麵待人?也就在他娘子眼前和顏悅色了罷。”

顧清稚覺著現在就有必要拖著王瑛撤退了。

但王瑛似乎頗有興致,加入了男子們的談話,卻也不忘解圍:“妾身瞧高大人和張大人倒是兩個極端,高大人一望便知是個能說會道的,平日裡必定沒少聽他聲響,張大人一看即是沉默寡言之人,二位也不知如何能結成交情,卻也是奇。”

高拱樂道:“太嶽並非沉默寡言,一遇正事沒人能爭得過他,隻是素日不笑,如此顯得異常嚴肅,徐閣老誇他那四個字可不是白得的。”

“提及閣老,顧娘子乃徐公親孫,不知老師近日可好?”李春芳問。

顧清稚搖首:“外公近來留在宮中直廬公務,據外祖母言從未歸過府,比之往日愈發勤勉。”

他會意:“閣老公忠體國,終日侍奉禦前為聖上分憂,我等也當勉勵自身才是。”

眾人對望一眼,皆知徐階之舉乃何意——嚴嵩已有傾頹之兆,嘉靖日益疏遠嚴氏父子,徐階何等人物,遇此千載難逢時機自然不會失手。

“哎,來之前即說今日不談國事,怎的又犯了忌諱。”高拱擺手道,“我聞得近來有一文壇盛事,值得一提,茅坤、唐順之選編唐宋之時八位大家散文合為一卷。並稱唐宋八大家,茅坤撰了文鈔,近日已傳至京中,聽聞在南方就連小兒亦無人不知此文。”

李春芳狀元出身,於文章處多有鑽研,當即起了興趣,直起身:“不知何處能購得?”

“東大街那麼多書坊,何愁到時買不得?”

李春芳慨歎:“文易得之,而人已成空,可惜八位大家俱逝,我朝再無此等文豪。”

“不知子實最推崇其中哪位?”

“皆有長處,晚輩怎可妄議。”

高拱本欲再問張居正,奈何其人專注煎茶,他便問顧清稚:“顧娘子以為呢?”

她眼眸微動,思索片刻,答:“文無第一,我覺著都是極佳,反正比之外子的文章不知好了多少。”

某煎茶的外子抬眸望她一眼。

高拱大笑:“太嶽隻是不會做散文,他書信卻是相當情真意切,這也是個長處。”

“何止是不會做散文,他的詩也頗有提升餘地,李杜皆要自慚形穢了。”

頓時,眾人無不笑得前仰後合,指著張居正戲謔:“快來聽你家娘子編派你的話!”

“……”他緘默目光投往她麵孔,顧清稚腦袋一縮,自覺挪了挪位置,退往王瑛肩旁逃避那略帶審視的眸子。

“瑛娘子,我們出去散散心罷。”她挽王瑛胳膊央求。

“七娘想去哪兒?”

顧清稚靈光一閃:“想看看禮部貢院放榜。”

王瑛蹙眉,仿佛有些嫌惡:“文舉有甚麼好看?左不過是依錦繡文章排名次,我卻是提不起半分興致來。不若咱們去瞧瞧武舉,那才算得上精彩。”

她目中一亮:“還是瑛娘子的主意好。”.

當時武舉多於帥府中考試策略,在教場內測試弓馬,依據答策、騎射、步射能中數量以授官。凡答策二問,騎中四矢,步中二矢者,可授中式官,一並派往京城軍營總管隊任職。

二人至時,騎射方開始。

場中武舉者俱是英武不凡,身著曳撒,於馬上來回疾馳,揚起塵土漫天。

有一青年武官尤為出色,挽弓射靶,三箭皆中,引來滿場叫好,遙看麵容時隱隱綽綽不甚分明,仍能依稀瞧出此人英姿勃發,雖贏得雷鳴喝彩亦是從容不迫,頗有大將風度。

同袍上前恭維時,顧清稚聞見他的籍貫名姓:遼東李成梁。

王瑛瞧她眸中又有明亮暗湧,拍她肩噙笑:“可是又看到了什麼故人?”

“非也,夫君的故人。”

“此人出自遼東,張大人如何能與其有舊?”

顧清稚轉過身,敷衍中含了兩分認真:“太嶽素喜結交,常赴他人飲宴,或許是於席間識得也未可知。”

王瑛便撇過話題,歎道:“可惜此地女子不得入,否則我必也上馬與這群男子爭個高下。”

“瑛娘子若是去了,這幫須眉都得拜倒在你紅顏之下。”顧清稚接話,這回是真心實意的稱讚,“我聽說你在台州隨戚將軍出戰時,披上戰甲演了出空城計嚇退倭寇大軍,那等風姿可惜我是沒有見過,這群比武舉的縱然弓馬嫻熟,至上了戰場還指不定會如何呢。”

王瑛一聽她提自己過去光輝事,秀眉上掩過幾寸嗔意,撲她道:“我都快忘了,虧得七娘還能記住,偏要再提醒我憶起那回的凶險。”

“再如何艱險不是都逢凶化吉了麼?”她鼓動,“你不若女扮男裝,上去和那群男子比試,彆到時製誥都被你奪了去,可教他們羞愧死了。”

王瑛竟然真的開始思索起這法子的可行性,驀地,一陣馬蹄聲漸近。

“顧娘子原來在這裡!”正談笑之間,遠處道路中有一快馬飛馳而來。

顧清稚循聲望去,見來人翻身下馬,貌甚焦急:“娘子教奴才一頓好找。王妃有召,請顧娘子速去裕王府瞧瞧我家側妃。”

她傾首:“怎麼了?”

來人躁道:“李側妃難產,性命堪憂。”

話音未落,驟而,一旁王瑛發覺她眸色發深。

“宮中禦醫如雲,我技拙,恐無法解李妃之困。”

“王爺是提早便請了幾個太醫。”來人汗滴墜於沙地,“然俱是束手無策,陳妃娘娘言,必得召您前去,說顧娘子是女醫,唯有女醫能令李妃寬下心來,安然產子,還望顧娘子莫要推拒,傷了王爺陳妃盼您救治之心。”

顧清稚默了須臾,指間絞緊,胸口如有烈火碾過,無人知此時那細嫩手心將近要攥出血來。

“……娘子?”傳話小廝見她不語,以為她是擔憂自己技藝不精,出言寬慰道,“無論是否能出力,陳妃娘娘都明令奴才必得要請您前去相看,李妃娘娘見了女子必然是能放鬆些的。”

王瑛察覺異樣,上前扶住她:“七娘這是怎麼了?身體不適麼?”

顧清稚搖頭:“無礙。”

“娘子快隨小的去罷,李妃危在旦夕,娘子身為醫者,不可見死不救。”

顧清稚視向聲聲催促的男子,低聲道:“帶我去看看罷,莫讓裕王陳妃候急了。”——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張鳳盤,今張家事已完結,願他輔佐聖明天子於億萬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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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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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和陳氏早於廊下焦灼踱步, 屋中已無聲響,似是叫喊得累了,失了發聲的氣力。

陳氏心慌, 即刻透過窗欞往裡視去, 見仆婦們匆匆往榻上擁去, 七手八腳地替昏迷的李氏拭汗,一顆心惴惴不安提著, 含淚看向裕王:“王爺,彩鳳處境這般凶險, 可該如何是好?”

裕王不言, 隻來回徘徊, 額間汗珠卻已彰顯他此時心中煎熬,陳氏欲再語,視線中一纖瘦女子隨仆役踏過門檻走來。

“臣妾見過裕王, 王妃。”顧清稚低垂麵龐問禮, 陳氏卻未察覺她發白臉色, 攥住她手急道:“顧娘子可算是來了!快, 隨我進屋去瞧瞧李氏。”

話未完,已拉著她疾步跑往臥房之內。兩邊仆婦彎腰掀起珠簾, 忙將二人迎向榻上。

撲鼻血氣侵襲而來, 榻上李氏緊閉雙眼,業已虛脫, 身旁產婆們齊齊端碗來灌她湯藥, 麵上無不溢滿恐懼之色。

陳氏掩麵, 忍淚道:“彩鳳……受苦了。”

“顧娘子快替她看看, 究竟該如何做, 但憑娘子吩咐。”她轉首懇切盯住顧清稚, 一雙眼中儘是渴盼,如同絕望中燃了團火。

陳氏此前痛失愛子,裕王膝下若再無皇孫衍嗣,她為正妃也難保不為外人指摘。再者李氏與她相處甚融洽,兩人以姐妹相稱,憑著這情分她也不忍眼睜睜瞧見李氏受此折磨。

“王妃,李妃這是胎位不正,故而一時難以生產。”顧清稚輕聲道。

陳氏伸手緊緊攥住她:“那可有法子?”

她咬唇。

陳氏以為她在苦苦思索對策,不禁雙手皆覆上她的手背,凝視她眸子:“一切都仰仗顧娘子了。”

顧清稚隻覺唇畔腥氣湧出,像是被齒關咬破,傷口噝噝作痛。

此時榻上李氏醒轉,模糊目光中映出陳氏飲泣麵容,氣若遊絲:“姐姐莫哭……是我命薄。”

費力吐露數字,已是再發不出聲。

更添陳氏悲愁,淚水裹滿了手中整條帕子,咽聲道:“求顧大夫快想個法子救救彩鳳,救救裕王!王爺全家可都靠您了。”

此聲“顧大夫”如同一根細針,倏地刺入她神經。

“臣妾已有辦法。”顧清稚忍住刀絞,“可施針以正李妃胎位,且讓臣妾一試。”

陳氏連聲回道:“皆聽顧大夫的,來人攙好李妃,讓顧大夫施針。”

顧清稚自布包中拈針,然指尖不住在抖,陳氏不禁大驚。

她既行醫許久,平日手最是穩,今日卻發顫得厲害,不知是否因對方性命攸關而緊張至此。

“顧大夫小心。”陳氏委婉提醒。

“是。”

陳氏目不轉睛,眼見顧清稚屏息凝神,出手間一排針下去,又喚了人來喂李氏參湯好積蓄氣力。

待一切塵埃落定,仆婦叫喊聲被一聲嬰兒啼哭掩蓋,陳氏如釋重負,緊繃的雙腿終於一鬆。

“賀喜王爺,王妃,喜得小皇孫!”

“王爺福澤深厚,上天降下麟兒,恭喜王爺!”

裕王甫聽得嬰兒聲音,焦急麵色始得緩和,扶額喘了口氣。

又聽得身邊人一片恭維,紛紛湊上來歌功頌德,喜上眉梢:“來人齎發賞銀,本王要與列位同喜。”

感恩戴德聲中,陳氏快步而出,望著裕王亦是滿麵笑容:“王爺大喜!彩鳳此番為了誕下皇孫受苦頗多,王爺應當獎賞她才是。”

裕王勸慰:“你也辛苦了。”

“不知王爺可給皇孫取好了名兒?”

裕王蹙眉:“我已擬好了,隻是父皇不願聞立儲二字,這皇孫之名我也不敢上報。”

“那喚個甚麼?”

“鈞字甚好,有轉鈞之意,再加我太祖皇帝傳下的子孫譜係名,皇孫便喚作翊鈞。”

“這名字好,足見我皇家貴重。”

“顧娘子呢?折騰了幾個時辰,她應也是累了。”陳氏方欲再稱讚顧清稚功勞,左右掃視時卻不見其身影,候了片刻終於見她艱難出來。

腳步似有些虛浮,陳氏擔憂道:“娘子沒事罷?方才勞累你了,不如先在我王府多歇歇,用完晚膳再歸也不遲。”

顧清稚勉力扯唇作笑:“無事,臣妾多謝王妃關懷,不過是有些倦了。臣妾認床,請王妃放我回自家屋裡歇去。”

“顧娘子說的哪裡話?”陳氏看她不願意,便挽她出去,“那我來送送你,今日誕育皇孫之功,娘子可是占了大半。日後皇孫長大,我必不忘時時提醒這孩子,他能平安出生全仰賴了娘子之力。”

二人甫踏出王府大門,便見張居正已靜候於階前。

陳氏麵露驚異:“張先生既然來了,何不進府裡坐坐?裕王大喜,先生也來沾沾光。”

張居正行禮,上前來扶:“張某來接七娘回府,現下不便,明日定當整好衣冠再行拜望。”

陳氏頷首:“今日之事勞煩娘子甚多,先生快攜她回去好生歇著,我就不強留您了。”

瞧見張居正接過她手腕,陳氏方轉身離去。

待她一走,顧清稚支撐不住,驟然足下癱軟,手臂鬆脫,徑直往地上栽去。

張居正大驚,慌忙扶住她腰穩住身形,俯身端詳她蒼白麵色:“累了麼?我帶你回家。”

她凝視他擔憂眉眼,抬手欲撫他,然而沾了皇孫血的手背仍未拭淨,一時那猩紅血跡竟拂於他臉側.

醒來時,月至中庭,夜已入深。

顧清稚疲倦掀起眼簾,見身畔坐了個如鶴的清瘦身影,憂慮眸光穿透暮色,直直鎖住她麵容。

她驀地撐起身,伸出手抱他:“夫君——”

張居正一怔,手撫她烏發:“怎麼了?”

而後他發覺顧清稚將頭埋入自己懷中,竟小聲哭噎起來。

他心中越發不安,任她淚水沾濕裡衣,逐漸哭腔愈重。

良久,他聽見她嗚咽聲:“夫君,我做錯了事……”

張居正溫言:“你慢慢說,我在聽。”

她哭得愈止不住:“我犯了個大錯,我不想救他……可我得對得起自己良心……我是醫生啊,如何能做到見死不救……但這次我是真的做錯了。”

他捧起她臉,望著她滿是水霧的眸子,緩道:“這世上素無非黑即白,良心於我眼裡比是非對錯更為緊要,更何況世事難料,你未必一定是犯了錯。”

“日後你不想做甚麼,就不必去做。”略停,他又道。

她定定地看他,忽地,傾身擁住他的脖頸,灼熱眼淚於是流進他衣中。

她不再言語,隻這般沉默地抱著他,像是要把這輩子的光陰耗儘在這擁抱裡。

他攬臂回擁她,也未開口,隻是將她摟得更緊,足以貼近胸口心臟的位置,她隻需一垂首,便能聽見那廂的有力跳動。

“太嶽要好好的。”顧清稚低語,一個字不落全鑽入他耳中,“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會。”他複認真看她,“七娘也是。”

她仰麵去觸他的唇,他亦低下身子回應,唇齒纏磨間,她喃喃:“夫君莫騙我。”

“我從來不騙你。”他說.

王貴妃得知顧清稚為皇家後嗣之事有功,未過兩日便傳令召她前來。

她端坐於殿中主位,擺手示意顧清稚不必跪,吩咐人來取小凳予她。

眼見這位上回還是活蹦亂跳的少女如今添了兩分憔悴,她喚人端茶進來,一麵關切道:“看來顧娘子平日裡甚是憂心,眼下青黑都深了,可是夜裡休息不好?”

“勞娘娘過問,臣妾隻是挑燈夜讀晚了些,並無甚大礙,感謝娘娘掛心。”

王貴妃感慨:“顧娘子倒是個上進的,不像我那女兒素媜平日裡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便叫她多念些書也不肯,勸她跟著師傅讀功課也推三阻四,若能有你這般勤勉,我還規勸她做甚。”

顧清稚大汗,殊不知這幾日是一頁字未看一支筆未動,自把李時珍囑托要的筆記寄了過去,她渾身便如脫了層皮,終日臥榻上躺了吃吃了躺。

忙把話頭帶過去:“好久不見公主,不知公主可還好?”

“她呀,近來被禮部拉著備辦出閣事宜,連我都未能見上幾麵。”

清稚驚詫:“公主將要大婚了?冒昧問駙馬出自何家?”

王貴妃卻是歎氣:“哪裡是甚麼顯貴人家,不過是個家世清白的讀書人,喚作許從誠,禮部和皇帝一致認為此人秉性純良,是個不錯人選,就將素媜下旨配他。”

顧清稚見她語氣黯然,於是壓抑自己唏噓,反過來寬慰她:“平民也有平民的好,公主說不準就愛尋常人家,在那裡也更自在,倒比嫁勳貴受束縛強多了。”

“我何嘗不是這麼想,隻是我亦未見過將來女婿,就這般盲婚啞嫁把自己的心肝肉兒給他,我又是在這宮裡關著的人,以後和自家女兒再見不了幾麵,教我如何能舍得。”王貴妃說到心酸處,一時忘了顧清稚是個外人,在她麵前自顧自抹起淚來。

顧清稚亦感傷,待她情緒稍稍收斂,方道:“王貴妃放心,如今公主下嫁民間,臣妾可時常與她解解悶,多多來往,有困難處必當儘力幫忙,也算是臣妾替貴妃分憂了。”

王貴妃點頭,感激道:“顧娘子有這份心,我自當一直記著。聽聞你有功於裕王府,陳氏言皇孫出生你多有勞苦,大明宮中女醫曆來有既嫁慣例,從前你是未出閣的姑娘,故而不好壞了規矩封你女官之職,如今我欲把此事和宮內掌事提了,擢你為禦中正式女醫,你若不嫌官小,就受了罷。”

她話音已畢,顧清稚卻突然離了座跪地,朝她一拜。

“臣妾何敢嫌官小,隻是娘娘慧心,望您體諒臣妾不領此職。”

王貴妃不解,見她神情鄭重,不免也垂目正色,問:“民間多少女醫擠破了腦袋要進宮裡來當差,我以為顧娘子必也是歡喜的,卻不知你為何不願?”

顧清稚再叩首:“臣妾有私心,望娘娘成全。”

“你說來便是。”

“臣妾隻願做個見習,蒙恩行走禁宮已是皇家天大榮寵,娘娘不要誤會。隻是恕臣妾所願乃解百姓於疾病之苦,若是領了女官之位,便不好再自由行醫於民間,如此即與最初願望有悖,想娘娘必定能體諒臣妾私心,知曉臣妾苦衷。”

王貴妃了然,命左右將她扶起:“你的心誌我已儘知,都依你便是了。隻是我這有些賞賜,待會兒派人送你府上去,娘子切莫推辭這些薄禮。”

顧清稚謝過,隨侍從退出殿門,視著四下無人,小聲問身前小宮女:“為何我來此間這麼多時日,從未有幸見過聖顏?”

“娘子不知,聖上長期居於萬壽宮中清修,已是多年未踏足後宮,休說娘子,我等來此數年,也不曾得見天顏。”

“是我無福了。”

此時狂風嘯卷,天邊陰雲驟起,已成山雨欲來之勢。

“恐要變天了。”顧清稚道,回首複望了眼皇城宮闕——

小顧很自責,因為她覺得對不起小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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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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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家中時, 張居正換下外袍,褪去直身,問向仆役:“娘子呢?”

小廝恭敬道:“娘子在接待王貴妃差的宮人, 那廂送了好些禮過來。”

“你下去罷。”他淡道, 這時聽見府門口傳來女子談笑:“嬤嬤莫要客氣, 一點心意拿去買壺熱茶暖暖胃,方今春寒料峭, 您勿要推辭。”

年老的女聲應和:“老身是奉了主子的命送東西來,怎好反過來收娘子的禮?”

“所以才更要收了呀, 嬤嬤年紀大了還跑這麼遠的腿, 就當是我給您的酬勞了, 您若不收,不是教我良心不安嗎?”

“哎,瞧娘子這話說的, 那老身告退了, 娘子早些歇息。”

“嬤嬤慢走, 夜路難行, 嬤嬤當心些。”

見著宮人上了轎子,顧清稚轉身回屋, 恰見張居正站在花蔭下視她。

“夫君回來了?”她彎了彎眉眼。

“今日下值早。”他言簡意賅, 然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彆樣意味。

——往常便聽說自家娘子善於應酬,行事周全, 當親眼見她交際時, 如此落落大方, 滴水不漏, 心底瞬間浮漾而起的波動教他沉溺。

他臣服於她帶來的異樣情感, 催促他將心聲吐露:“我能娶到七娘, 是人生大幸。”

“怎麼了?”顧清稚雖是不解他為何突然道出此語,但仍揚唇笑起來,湊至他身邊聞了聞,“你又沒喝酒,怎的跟我告起白來了。”

他不知她口中告白是何意,卻隱約了然,於是鄭重頷首:“故你知道我清醒。”

咳了一聲,仿佛發覺自己的多言,張居正目光複轉向地上那一片箱奩:“這都是王貴妃送來的麼?”

“是呀。”顧清稚道,“說是為了答謝我的辛勞,非要我收著。”

他並不清楚她與那宮中貴人為何有交集,但也不欲多問,他向來尊重顧清稚的自由,她去了哪兒隻要不是危險之地,若是她不說起,他也很少過問。

“夫君說該如何處置?”

她側首看他,認真征詢他的意見。

張居正略沉吟:“既然是王貴妃待你的一片心意,那你便收著放在後頭的庫房裡,若是不敢動皇家之物,封存著安置便是。”

顧清稚點頭,又牽住他手,下頜擱在他肩側,用了更認真的語氣:“那我聽相公的,相公也聽聽我的好不好?”

還未來得及問她稱呼的變化,凝視她星子般的眸,他下意識問:“甚麼?”

“相公一定要答應我。”

“你但說無妨。”

“從前的事我管不了了,隻是以後有人給相公贈財貨之物,相公不要隨意動用。”顧清稚眼瞼微眨,細聲細語,“官場容不了太乾淨的人,所以禮我們可以收,但我們最好不要用。”

“那你會作何用途?”

顧清稚溫和與他商量:“我想著能不能折算成軍費,東南沿海的邊防一直缺糧少餉,相公若是不便出麵,那就以我的名義捐資給他們,也算是儘我們的一份報國之心。”

“我答應你。”張居正道,“隻是你為何突然有了這個主意?”

“因為我覺得若是相公留在朝堂的話,以後一定會有更多人送相公禮的,為了不至於到那時沒法應付,所以我提前和你商討此事的可行性,畢竟是相公的東西,還不得征求你意見麼?”

“你為何喚我這……”

顧清稚打斷他,笑盈盈搶先道:“因為我覺得叫相公很好聽呀,不是很多人叫嚴閣老嚴相公嗎,他們還稱我外祖父為徐相公,這也是對太嶽的一種期許呀。怎麼,太嶽不喜歡嗎?”

“你樂意喚甚麼,我便喜歡聽甚麼。”迎過她灼熱目光,他緩緩答。

“相公好會說!”顧清稚聽了直樂,繼續得寸進尺,“這話我聽了很受用,相公切記要多在我麵前多講些。”

“……去睡罷。”.

顧清稚自覺這兩日成了大紅人,因為翌日,裕王府又下了帖邀她全家過去。

雖知道必得是答謝的一套例行公事,她還是梳妝半日,收拾了好一番後方動身。

陳氏一見張居正和清稚在仆從指引下入府,立即迎上去,攙過她手笑:“前兩日擔心娘子未休息好,一直不敢下帖,今日總算把你請了過來,娘子這回可得好好坐坐。”

顧清稚亦彎唇:“王妃厚愛,臣妾哪裡敢不聽?”

陳氏今日一襲錦鼠毛比甲甚是雍容華貴,發冠上一枚花鈿瑩光閃爍,隨眼波盈盈流轉,使得清稚不由得愣了一瞬。

“一口一個王妃臣妾,咱們何必要如此區分尊卑?”

“王妃還是要喚的,不然可是失禮,不過既然您不喜,我便把這臣妾去了,還望您能恕我無禮。”

陳氏嗔道:“你和張先生一個樣兒,都太講禮數。”

裕王早把張居正請去前廳議事,陳氏便牽了清稚行去後院。

甫一入,便見一裹著大氅的女子朝她肅然一跪,頃刻落下兩行珠淚,感恩戴德地開口:“多謝顧大夫當日相救之恩,請受我一拜。”

顧清稚大驚,慌得旋即伸手去扶:“使不得使不得!”

女子身旁奶娘模樣的婦人還抱著一個裹在繈褓內的嬰孩,一並隨她行禮。

“李妃速去歇息,您是坐月子的人,怎好下地見風?”

李彩鳳伏地不肯起,看著弱不禁風的身軀卻頗為堅定,顧清稚一時拉不起她,隻能撩裙半跪下去,儘力與其平視,懇切道,“此不過為我舉手之勞,本就是我職分所在,您若是非要如此,才令我心中不安了。”

李彩鳳眼中含淚,在左右仆役的攙扶下勉力起身,然猶是不舍:“若無您,我哪裡還有機會立在這裡,顧大夫妙手仁心,我一輩子都會感激您的恩惠。”

顧清稚也隨之起身,扯唇:“李妃這話教我慚愧,裕王府才是待我們恩重如山,我如今施手相救亦是應該。”

陳氏見李妃嘴唇顫著仍欲言語,以目示意仆婦將其攙離:“妹妹身體不可久站,你的心意顧娘子已儘知,其餘的我來答謝便是了,快回去歇著罷。”

語罷,她又接過奶娘手中嬰孩,貼近了清稚讓她仔細瞧:“娘子看看,皇孫也在向您道謝呢。”

顧清稚垂首,眼前嬰兒比之數日前剛出生時皺縮模樣白胖了不少,肌膚粉潤,晶瑩剔透,正恬然地張嘴安睡著,著實一點兒瞧不出道謝之態。

“娘子不妨摸摸他。”陳氏笑道,又將他湊得離顧清稚更緊了些。

“皇孫龍章鳳姿,天庭飽滿,一眼便知乃麒麟貴氣之象。”顧清稚哪裡敢碰皇孫,手臂僵硬,將目光自他臉上移開,隨口搪塞,“我也是倚仗天家福澤才有幸儘份綿薄之力,何敢言功。”

“顧娘子過謙了,這教我如何再有臉麵求以他事?”

顧清稚敏銳聽出其意,忙問:“還有甚麼是我可以為王妃分憂的麼?”

陳氏拍她手背,拽她坐下。

微傾身子,她道:“王爺如今膝下隻這一骨血,有一點小恙都能讓我們提心吊膽,聞得娘子於小兒病上甚有鑽研,還請娘子日後多來王府,若是我不在,我喚這孩子的大伴來侍奉,娘子有什麼要搭把手的儘管吩咐他便是了。”

“馮保,快來見過顧大夫。”陳氏說罷,揮手命不遠處一個跪了半日的內侍過來,待後者疾步趨至,指向他與顧清稚道:“這馮公公被宮裡派來裕王府當差,我見皇孫樂意親近他,被他哄得不哭也不鬨,就令他做皇孫的大伴,白日裡都由他帶著皇孫耍玩,娘子有甚麼需要幫忙即可喚他。”

“是。”

“顧娘子先在此處稍坐,我再帶著皇孫去前廳看看裕王。”

陳氏前腳一走,後腳馮保忽然撲通向清稚一跪,她尚未來得及回過身,即聽他聲音裡帶著哭腔:“奴婢對不起顧大夫,讓您上回遇到如此難堪,都是奴婢之過。”

顧清稚頓覺今日被跪得未免過於頻繁了些。

心裡歎口氣,她彎下腰,和顏悅色地看他:“馮大伴言重了,此事都是那無賴蓄意挑釁,和你又有什麼乾係?”

“若非奴婢,顧大夫也不會陷入那險境裡。”

“天下百姓甚眾,誰能保證個個都是如馮大伴一般性子純良的?遇上個把奸險之徒也是在所難免,馮大伴寬心,我未曾怪過你,若你不提,我還將那事忘了呢。”

“顧大夫待奴婢仁至義儘,此前哪有人這般和奴婢講話。”馮保被她強攙起,被她那雙清透杏眸端詳得發怔,稍頃反應過來,低下眉頭注視地麵,“顧大夫以後有什麼吩咐儘管使喚奴婢,奴婢萬死不辭。”.

此次拜訪的結果還是和上回如出一轍——雖然這次換了裕王府送來一堆物事。

望著一箱箱禮物又被源源不斷抬進府裡,顧清稚頗覺無奈。

“相公說這該怎麼辦?”她望見張居正剛從禮部回家就被這院子裡的一大摞贈禮堵住來路,攤手問他。

他掀起袍角跨過:“你必然有了主見,還要來問我的建議作何。”

“相公怎麼知道?”

憑你眼睛一發亮,我便知道你有了主意。

將這話咽回,一番斟酌後,張居正換了副措辭:“猜測而已。”複抬目望她:“所以你想如何做?”

“既然是陳妃送的謝禮,雖說無功不受祿,但我確實是立了功,那麼坦然笑納也無甚毛病。而且這又和宮裡送來的不一樣,陳妃這是出於私交贈我的,所以我想可以隨意處置。”

張居正頷首以示讚同,又聽出她意:“所以你打算送去給誰?”

“當然是你的好友和那些同僚呀。”顧清稚尋了個凳子坐下,掰著手指和他細數,他便也坐她身旁,聽她詳說,“高學士得有罷?李侍郎得有罷?殷士儋也要,還有趙貞吉、陳以勤,特彆是高拱,這禮可得仔細選好了送去,聽說他結發妻子年紀大了,老兩口感情這般融洽,可不得挑個他妻子也喜歡的?”

不等他應聲,顧清稚起身拂去塵泥:“還有跟我要好的姑娘們,舅母也得有。”

“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顧清稚才欲拔足,身後頓聞他聲音。

“嗯?”

她訝然回身,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卷書冊。

“你還給我帶了禮物?”

“是。”張居正遞給她,“給你把這本尋了來。”

她垂眼視去,書封上刻了四字《千金翼方》。

顧清稚驚道:“不是說失傳了麼?相公從何處得來?”

“本是失傳已久,近來翰林院的纂修官又重新刊刻,我一見是藥聖孫思邈的著作,想著或許對你有用,就給你求了一本。”張居正淡道,“你若是喜歡,就收了罷。”

“喜歡,怎麼會不喜歡呢!”顧清稚喜上眉梢,若不是還有仆役在院子裡來來回回收拾那些禮品,她恨不能當即跳起來去抱他。

將書自他手上接過,她即刻站在原處將其翻開,書頁曳動之時,似乎有什麼從中掉落。

她眼疾手快地撩裙接住,捧在手心看時,發現竟是一枚雕工精細的灑金珠蕊花鈿。

顧清稚裝傻:“這是哪裡來的?”

張居正淡淡看她:“鋪子裡買的。”

“是給誰的?”

“還能有誰。”

“我不知道。”

“那人此刻就站我麵前。”他仍是安之若素,語調並未稍有變化,“那人昨日盯著裕王妃的發鬢看,她以為沒人瞧見。”

其實也並未盯,不過是眼眸露了一瞬的驚豔,便教他記在心裡。

“相公為何能用最平淡的語氣說最讓人心動的話呢?”顧清稚強壓心中翻湧。

“我怎知。”

他確實不知,或許是因內斂已久,一時並不習慣以外放的方式來表達深藏心底的意動。

“無妨,以後會知道的。”她笑語.

“你多日不來,我隻當你是忘了你舅母呢。”陸姀說歸說,麵上卻無怪責,喚人來給自家甥女端來兩盤梅花糕。

顧清稚拈了一塊,彎腰喂給她表妹:“阿柔張嘴。”

喂罷抬頭衝陸姀笑:“我這不是忙著嗎?這一忙完就來看你了,還說我心上沒有你?”

“油嘴滑舌。”陸姀嗔道。

“姐姐我還要吃。”二舅家的女兒阿柔津津有味地吃完,又張開小手掌朝顧清稚要。

顧清稚睜大雙眸瞪她:“不能吃了!大晚上吃這麼多甜的會胖。”

阿柔小嘴一噘,又轉頭來哄嬸嬸:“嬸子我要吃嘛,姐姐凶。”

“好好好。”陸姀捏她的臉頰,拿過桌上的銀盤直接塞進她手中,“不要理姐姐,嬸嬸都給阿柔吃。”

“就你慣著。”

“小孩子哪懂甚麼胖不胖的,她隻知道饞不饞,對小孩子哪來的這麼高要求。”陸姀不以為意。

“她長大了就知道誰為她好了。”顧清稚狀似埋怨,隱約記得這話在哪兒聽過,不禁詢問起那人,“外公呢?我回來怎麼沒在前廳瞧見他。”

“公爹今日也不在直廬,前一刻便歸家了,既然不在前廳,那應該是在書房裡有什麼要緊事。”

顧清稚點頭,搖手喚人來。

一侍女應道:“小姐可有什麼事?”

“去瞧瞧外祖父在做什麼,要是沒見什麼人,我便去尋他。”

“是。”

稍頃,侍女回報:“老爺在和一個學生談事。”

“這麼晚了,他們在說甚麼?”

侍女道:“婢子沒敢多聽,隻隱約聽到那學生說什麼願為國效死赴湯蹈火,不惜此身之語,其餘的婢子也沒聽下去便回來了。”

陸姀正咬著萍婆果,聞此語不禁一笑,手心接住吐出的果皮:“這等激昂麼,公爹那樣古井無波的人,門生怎麼都是這般慷慨悲歌之士。”

“十年飲冰,熱血難涼。”顧清稚說,“外公也年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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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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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一年, 禦史鄒應龍上疏彈劾嚴嵩嚴世蕃父子,稱此二人結黨營私,收受賄賂, 抑勒侵奪, 內外百司莫不竭儘民脂民膏, 填塞二人欲壑,請斬嚴世蕃首級於市, 以作人臣凶橫不忠之警戒。

並稱,若此言有虛, 甘受誅戮極刑。

疏上, 嘉靖大怒。

近年來對嚴嵩之不滿頃刻傾瀉, 下令罷其官,削其籍,抄其家, 朝野為之震動。

朝中無不人人自危, 深恐被同僚指為嚴黨, 受那株連之禍, 一時間相互攻訐,彈劾四起。

“徐閣老怎的還未歸家?”已是入夜, 見身著紅袍玉帶的一道人影仍於宮門外徘徊, 途經的僚屬不禁相問。

徐階未答。

僚屬歎息一聲,徑自告辭。

「“學生此番冒死上疏本就不抱生念, 惟願為國鋤奸, 還清白人間於萬民, 此為學生之誌。”

“應龍心誌我已儘知, 我隻恐你成第二個楊繼盛。”

“學生不悔!”鄒應龍神情堅毅如鐵, 目光似刃視向前方, “此身捐軀又如何!文死諫武死戰,學生願赴湯蹈火,為國效死又有何惜!”

“有此錚錚鐵骨,大明社稷有望。”」

花甲之年的徐階,終是遂了中年時立下的願。

“今奸臣既除,徐某暫可告慰夏閣老矣。”

徐階遙望武英殿隱在黑夜之中的那方屋簷,束手俯拜,祭告恩師夏言。

蟄伏數十年,他委曲求全,隱忍不發,隻為今朝一日。

奈何一夕功成,本該舉手相慶之時,那股空蕩悵然卻似揮之不去。

卻無人能答他心中疑問,隻餘夜風呼嘯,四下寂靜。

他長歎一聲,隨後返身離去。

此心高懸,可鑒日月。

江河日轉,不改的,仍舊是那昭昭風骨.

嚴嵩府前已是一片大亂,婦人哭聲、孩童叫喊,間或男人的斥罵一並而起,伴隨路人惱恨:“該!”

“總算有了如今這一日!”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錦衣衛與戶部一並將嚴府上下值錢物事查抄,儘數搬出府外。

嚴府上下被判流放,家眷們無不哭天搶地,被驅趕的人群中唯有一五六歲的小女孩睜大好奇雙眼,看周圍人皆滿臉悲容,忍不住張口問身旁母親:“娘,我們是要遷居去彆處了嗎?”

婦人哪有功夫理會她,隻抽泣道:“雲綺,我們完了……”

“那我們要去哪裡?”

婦人搖首,身上釵環、銀兩儘數被查抄乾淨,娘兒兩個沿途也不知能否撐到那流放地,一時悲從中來,摟著女兒大哭。

淚眼掃過,瞧見嚴紹庭垂首行走於人群之外,忙喊:“二郎——”

嚴紹庭抬眼,應聲走來:“姨娘有何事?”

婦人神色怯怯:“二郎那兒可還有些碎銀兩?夠我和你妹妹一路吃用即可。”

嚴紹庭將手往袖中摸去,驟而變色:“姨娘恕罪,本是有幾兩餘銀,怎知儘被一群落井下石的小廝偷去了。”

婦人失望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為難二郎。”

“少爺!”遠處又有人來喊,嚴紹庭拱手抱歉,“姨娘莫急,我再去想想法子,這幾兩銀子想是還能湊到的。”

婦人拭淚,複去牽雲綺,撫著女兒的小臉:“咱們怕是要一路餓肚子了,雲綺記著要忍住,千萬莫哭。”

雲綺點頭。

忽地,道旁走來一個素衣年輕姑娘。

“姐姐,我認得你。”雲綺注視著她走近,仰麵看著她笑。

姑娘道:“你還記得我?”

雲綺頭點如小雞啄米:“是你救了我,我說過以後會報答你的。”

姑娘笑起來,伸手挽起女孩淩亂的發髻:“一路上要乖乖的,就算是報答我了好不好?”

“好。”

而後女孩發覺袖中冰冰涼涼,似乎被塞了甚麼。

“這是玉麼?”她拿起這瑩白之物一瞧,問道。

“是呀。”姑娘注視她天真麵龐,“拿給你母親,你就不用餓肚子了。”

“謝謝姐姐。”

雲綺看著姑娘回身離去,又小跑至嚴紹庭身側。

“二哥哥,我們現在不用餓肚子走了。”她笑吟吟道。

嚴紹庭視著她無邪麵容,心下一陣酸楚,卻見她像獻寶一樣取出一塊冰白的玉。

“此乃番邦的羊脂玉,當初被爹爹做了謝禮贈給一人。”他頓時吃了一驚,忙問她,“你從何處得來?”

雲綺轉頭,指向道邊人群:“那個姐姐。”

嚴紹庭視線循去,那襲素衣身影隱入人海,瞳孔驟然覆上悵惘。

“你也認得那個姐姐麼?”

“認得。”他移開目光,黯然低聲,“但她應是不願認得我。”.

此時內閣中,多人前來向徐階恭賀晉首輔之尊,然而無不興衝衝來,灰溜溜離去。

蓋因毋論是誰,徐大學士一概謝客不見,隻稱奏疏甚眾,難以自公務脫身。

自接任為首輔,徐階愈發勤儉恭勉,唯恐引得嘉靖不悅從而反複,侍奉皇帝比之嚴嵩更能體察聖意。

“閣老,有人求見。”埋首票擬之時,宮人稟報。

徐階頭也未抬:“吾禁令不知乎?”

“是禮部的張居正大人。”

徐階望他一眼:“請他進來。”

他端坐案前,視著張居正自門外步入,躬身行禮:“學生見過老師。”

“老夫已有許多日未曾見過太嶽。”

“閣老恕罪,禮部近來為祭孔事宜案牘繁多,故而一時難以拜望閣老。”

徐階道:“我知你心思。何嘗不是忌老夫如今居這首輔位,恐與老夫過從甚密引來結黨營私之嫌,為此招致諫官彈劾,其實不必,你既為我厚愛門生,此事朝野儘知,你大可坦然以對。”

張居正低首:“學生確實是近來事務繁忙無法抽身,望閣老體恤。”

徐階便撇過此題,起身道:“太嶽此番來得正好,老夫正好有事與你商議。”

“閣老請講。”

“先前嚴嵩在時百官戰戰兢兢,無不噤若寒蟬,唯恐觸及嚴嵩怨恨,故而奏疏多是歌功頌德文章,於治國並無用處。老夫欲將這風氣大改,以除閉目塞聽之積弊,為政以寬,教我大明官員儘管暢所欲言,隻要是為國為民皆可。”徐階視他,“老夫近來正在斟酌如何著手,太嶽可有建議?”

張居正道:“自古變遷風氣,不獨更易製度,還需改換用人之法。閣老欲將嚴嵩所遺之政剔除,首要即為將過去受其打壓、貶斥及放逐的各官僚召回京中,以示閣老建立新氣象之決心。朝中清流飽受嚴黨禁錮之苦久矣,閣老此舉可寬慰天下義士,也可彰顯閣老與嚴嵩乃兩大極端,百官可踴躍進言,不必再因心存恐懼而畏首畏尾。”

徐階頷首:“老夫所願唯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能夠撥偏救弊,治亂反正,足矣。”

瞳孔微黯,張居正回道:“閣老有此心,學生也當儘力。”

“太嶽今日早些回去罷。”徐階坐回主位,笑道,“連日忙碌至夜,家事也該顧上。”

張居正一頓,隨後應答:“是。”.

“夫君等我。”

嚴紹庭卻待要行,身後妻子喚他。

他視向攜著行李匆匆趕來的妻子,連忙上前將那些沉重包裹取下,搖首勸阻:“你何必跟著我去,陸家已答應我會保你周全,二娘不必隨我去邊地受苦。”

陸嫻雖含淚與他對望,目光卻堅定:“夫君拿我當作甚麼人了?我們既為夫妻,便當風雨同舟不離不棄,如今嚴家雖敗,我亦隻願隨著夫君,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們兩個永遠也不分開。”

聞言,嚴紹庭長歎。

撫上妻子手背,他伸臂擁住她瘦弱肩頭,悲道:“二娘心意,我如何能不曉得。隻是苦了你要隨我去那等苦寒之地,你自小是官家小姐金尊玉貴養大,怎可受得住那般折辱。”

“夫君莫再多言,我們如今同去便是。”陸嫻素來柔婉訥語,今日眼神這般決然,頓令嚴紹庭愈發觸動。

他使力提起行李,慨然道:“既然二娘執意隨我受苦,那我們這便動身。”

陸嫻道:“夫君再等一會兒,我們候一個人再走。”

嚴紹庭詫異,但仍然緩下了腳步,回過身:“怎麼了?”

她垂首:“應該快來了。”

“誰?”

話音未落,驟聽得一聲“阿嫻!”

清脆的女音隨即趨近,拉住陸嫻的衣袖。

陸嫻忍不住微笑,取出懷中帕子為她拭汗:“我就知道七娘會來。”

顧清稚略略平穩呼吸,神態染上歉疚:“我好容易才尋到二娘,卻不知你就在此處。”

陸嫻掩唇,笑意一閃而過:“我欲隨著夫君同去,你再不來,我們就快動身了。”

嚴紹庭也小步走來,低下身朝顧清稚行了個禮:“謝顧娘子願意不懼旁人短長前來相送,紹庭與拙荊感激不儘。”

顧清稚坦然地望了他一眼,見這位昔日錦衣華服、美裳輕裘的貴公子如今一襲發皺白袍,神色落寞,如同落入泥濘。

她亦回禮:“姊夫何必如此,我與阿嫻自閨閣起便關係匪淺,相送乃是應有之情。”

嚴紹庭抬首,看她落落大方地回應,一雙微笑的瞳孔裡卻難掩悲傷,不免自嘲:“嚴家如今已是一片白茫茫乾淨,多少人借機落井下石,短短數月,紹庭便已嘗遍世間百態。隻是阿嫻從此要與我受苦,紹庭最是於心不忍,因此隻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垂眸視腳下,聽得耳邊顧清稚聲音:“嚴公子不妨請說。”

“若是紹庭不幸死於邊地,”他目光轉為懇求,“顧娘子可否看顧阿嫻?”

“夫君!”陸嫻不禁落淚,泛紅的眼眶裡眸光盈盈,“切不可說此話。”

顧清稚動容:“嚴公子吉人天相,必不會有差錯。倘若真是天命不眷,那清稚必定不會虧待阿嫻,斷然不會讓旁人欺負了她去,這點還望你放心。”

“紹庭謝過顧娘子。”清俊公子折下腰,朝她重重深施一禮。

陸嫻早已哭作一團水,令眾人不由得愈發感傷,顧清稚強忍胸中悲哀,勉力笑道:“嚴公子身負出眾武藝,再者自幼熟讀兵書深知韜略,如今朝廷正需用人,嚴公子靜候時機殺敵報國,搏出個功業洗脫罪名,官複原職,豈非上佳?”

嚴紹庭頷首:“紹庭正是如此思慮,隻是我既是戴罪之身,恐難有機遇建功立業。”

“如今北有韃靼,東南有倭患,哪處不是嚴公子報國之機。”

“顧娘子倒提醒了我,東南有不少武官與紹庭乃是舊識,若能賞識一二,或許能有我上陣機遇。”

清稚展顏:“那真是好機會,長官定會欣賞公子才能。”

嚴紹庭原本肅峻的眉目始得緩和,俯身與顧清稚辭彆:“謝顧娘子點撥,時辰已不早,軍吏們也該催促了,紹庭與拙荊此即同您告辭。”

陸嫻亦忍淚與她作彆,二人遠去時,顧清稚仍佇立遙望,長歎一聲方才離去。

其後萬曆年間,嚴紹庭力戰倭寇立下大功,詔下洗籍複職,終是了了半世夙願。

自然,這已是後話.

張居正雖是應了徐階,歸家時也已很晚。

正欲再往書房中挑燈,卻見顧清稚臥在一旁的小榻上,臉上覆著納涼的扇麵,已是睡著了。

察覺到有人至,她本就是淺眠,頓而一下子驚醒,將扇麵推開,睜開朦朧睡眼看清來人後,微微一笑:“怎麼才回?”

“我打擾你了。”張居正歉道。

“我本也未睡。”

顧清稚撐住榻沿直起腰,見燭火將儘,便自箱篋中取出一枚油蠟,攏起掌心,欲給他添燈。

“我來罷。”張居正走至她身旁道。

“已經好了。”她收手,坐回榻沿。

夜涼如水,顧清稚聆了會兒窗外聒噪蟲鳴,又道:“我在你桌上看見了戶部數年前的土地計量統冊,最近太嶽一向晚歸,想必正是為此事罷?”

“是。”他從不在她之前有所隱瞞,“大戶隱匿田產不報者甚眾,當今稅賦本就是以田畝數量大小計額,我想若是要改製,當以清丈土地為第一,否則一切皆是空談。可惜戶部多年不籌措相關事宜,我所能找到的唯有一卷五年前的檔冊,故此謄抄了下來以便隨時察考。”

“禮部的官,怎的還越事管到戶部去了。”顧清稚視了眼仆役端來的涼茶,吩咐再換杯熱的來,又噙笑道,“太嶽可真是拿著一人的俸祿,操著兩部的心。”

張居正無言,舉目看入她的眸中,知她雖是嘴上調笑,實則毫無半分嘲意,又聽她問:“外公近來這首輔做得可順心了?頭上壓著的少了個人,想來這足疾應當也好了。”

徐階前月腿上出了毛病,經過金水橋時又不慎被一個石墩子絆住,雖然無甚大礙,但走起路來仍是不太靈便。

顧清稚瞧過一眼,說這是靜脈曲張還需久養,老爺子哪裡能聽懂,不以為意道關鍵時刻如何還敢怠惰,依舊每日侍奉禦前,給皇帝跑起腿來比司禮監內侍們還勤快。

“閣老照舊不見人,我不好揣測他作何想,但依閣老往日脾性,從前是如何做閣臣,今日也是如何做首輔。”

顧清稚撲哧笑出聲:“你見過他?”

“方才見過。”

“他跟你講了些什麼?”

“問我救弊補偏,撥亂反正之策。”

顧清稚聞言沉默,片刻,忽然抬首:“太嶽雖然回了他,但其實心裡並不認同,是也不是?”

張居正未答。

視著她與徐階相像的圓眼,這教他怎麼說?

“太嶽不必顧慮的。”顧清稚早看出他心之所思,笑道,“外祖父是外祖父,朝政是朝政,太嶽僅僅是憑你自己的衡量去評價當朝首輔,此皆出於你的公心,何必要顧及我?”

張居正沉吟半晌,終於作出回應:“閣老所言,不足以救世。”

“但他現下隻能這麼做。”顧清稚道,“即便是最為雄心壯誌的人坐上那個位置,也隻能以持正應變為要務。畢竟縱有鯤鵬展翅之心,於方今之世,也難有大展宏圖的天地。”

他需要等一位明君。

等一方適宜他的天地。

張居正心中又浮起此意,盤桓於心底多年不去的念頭恰與顧清稚暗合。

兩人倏而對視,燭火明滅間,彼此眼中有光芒掠動——

徐老師完美展現什麼是封建時代官僚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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