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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88401 字 1個月前

第41章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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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長安花, 恰逢俊才登第時。

今日殿試放榜,禮部貢院前早已熙熙攘攘等候了一大片人,多少赴試的士子惴惴不安地聚攏過來, 屏息凝神, 一顆心懸於喉頭, 視線迫切移過,待閱完後又是神態各異。

“我歸去了。”

“蔡兄何處去?”

“自然是老家。愚兄才不及賢弟, 已是名落孫山。”

“我亦未中,你我不若相攜而行, 途中也好作伴。”

徐時行立於人群之外, 路過二人失望言語傳送至耳, 他依舊麵色不改,擠過喧囂人群走至榜前。

其中除卻士子,還有許多看熱鬨的市民, 卻也不乏達官貴人的仆從, 前來為主家打探即將巴結的新科進士——這些都是未來冉冉升起的官場星鬥, 難保有人能從中脫穎而出登堂拜相, 自此平步青雲。

“汝默!”身旁忽然有人喊。

徐時行偏轉過首,見是一灰袍士子, 衣袖摩挲過身邊擠得水泄不通的看客, 拱手問候同鄉:“錫爵。”

“汝默可中了?”王錫爵道。

“不曾看。”

“我也不曾。”

語罷,徐時行自下而上望去, 然而已至最上幾行, 仍未能見自己名姓。

他麵色如常, 繼續覽過。

“第二名, 王錫爵。”這時有人輕聲念著, 頓而引得王錫爵心神俱晃。

有人已認出他, 高叫道:“新科榜眼,這廂有禮了!”

頃刻,周邊人麵露驚異,視向他的眼神無不豔羨,湊近來賀他:“恭喜這位相公,高中榜眼!”

“大喜大喜!”

徐時行亦賀道:“錫爵這回金榜題名,得償所願,可以衣錦還鄉了。”

王錫爵視他波瀾不驚,以為這位同鄉是落了第,心生惋惜之餘又斂去喜色。

他正思忖著如何出言勸慰,目光掠過間,赫然瞧見了一甲第一名那一行字。

剛好徐時行視線亦觸及那最頂端。

“賀喜汝默,高中狀元!”王錫爵大吃一驚,隨即反應過來,拱手作禮。

縱然身為會試會元,但殿試上輸給這位同鄉才子,王錫爵為人坦坦蕩蕩,此刻也是心服口服。

徐時行彎腰回禮,躬身時兩人額前不慎相碰,不禁俱對視一笑。

二人不約而同退出人群,站在道旁相互寒暄,平複著心中如潮水湧來的欣喜。

路人瞧來不過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士子,雖然都生得風度不凡,但皆是衣著樸素,不似彆家子弟腰掛金玉身配香囊,他們看似平平無奇,談論的也儘是家長裡短。

“汝默還說我可衣錦還鄉,如今最受矚目的可是新科狀元你。”王錫爵揶揄,“這回蘇州府都將以你為榮,想來汝默祖父也能揚眉吐氣了。”

徐時行抿唇:“能告慰祖父,也算徐某儘孝。”

王錫爵心中突然有一疑問,卻被路過的小廝打斷:“郎君,可要這時令的瓜果,可是香得很。”

“多少錢一兩?”王錫爵卻待要拒,徐時行取出袖中荷包,似乎是要買。

小廝比了個五:“十文錢。”

徐時行在心中算了算總計要幾兩,稍頃,為難之色爬上眉梢:“可否再便宜些?”

小廝有些不悅,臉一放,眼眸微眯:“已經賤賣得很了,這可是自家地裡才收的,彆處哪裡買去?一斤七十文,最低了,郎君要還是不要?”

“我替他付罷,我請客。“王錫爵知他父親經商,家中頗具錢財,今日想必是錢幣未帶夠,於是他搶先將一把碎銀子塞給小廝,也不細數幾何,自他手中接過那一籃子瓜果,不由分說遞給陷入窘迫的徐時行:“此為王某贈狀元之禮,汝默若是不收,就是不認王某與你的同鄉之誼。”

徐時行堅辭不受,推開他手道:“王公盛情徐某已領,隻是這禮萬萬不敢收。”

一麵快步追上已然走遠的小廝,重又拿袖中玉佩換了數斤杏和梅子,小廝驚愕之餘,索性將所有瓜果一並予了他。

回來時王錫爵笑道:“汝默這是心裡饞果子,又不肯假手以他人,飽口腹之欲也要圖個心安理得,教我評價你什麼好。”

徐時行搖頭,看向籃中一顆顆誘人黃杏:“此非為我貪嘴,卻是為了拜訪座師有可提之物。”

王錫爵了然,皆是心懷抱負之人,個中人情關竅如何能不領會?

大明科舉分為五經,為《詩經》、《書經》、《春秋》、《禮記》、《易經》。科考士子需擇一經赴考,閱卷時該經主考官即為“座師“。

而各經又分數房,如閱《詩經》《易經》卷的各有五房,考官稱為同考官,又被學生呼作“門師”。每年科考畢,登科士子依據慣例皆應去拜訪自家座師、門師,既是符合尊師重教的儒家倫理,亦是希望以求日後朝堂有個庇護,保自己仕途平順。

王錫爵也欲拜訪其門師馬自強,卻不知徐時行要去拜望的是哪位。

“王某還不識汝默座師,可否告知一二?”他拈起一粒杏子,去皮放入口中,閒問道。

徐時行答道:“禮部張居正張大人。”

“哦?”王錫爵含著口中杏,話音有些不清,“聽聞這位張學士頗為年輕,少時即有神童之名,汝默這般聰慧,他必定是能賞識你的。”

“但願如此罷。”

這時王錫爵方問出適才被打斷的心頭疑惑,收起一瞬間的猶疑,看似若無其事地相問:“汝默這番狀元及第,可謂是光耀門楣,不知你是否欲歸於申氏?”

徐時行身世坎坷,生母身份存疑,祖父又曾被過繼於徐氏舅家,因此自申改姓為徐,故而王錫爵心中早有此疑問。

當日徐時行鄉試中舉時,同鄉人皆猜測他會認祖歸宗,如今更是高中狀元,如何還能不改回去?

視著王錫爵探問雙眼,徐時行一頓,語氣淡然:“寒窗苦讀二十餘年,正是為了此刻。”

王錫爵明白其意,兩人道中辭彆,留下身後士子源源不絕的喧嚷.

“晚輩申時行,拜見張大人。”

玄衣縕袍的青年鄭重朝門房通稟,後者點頭,半晌回來後躬身指引:“請郎君隨老奴這邊來。”

申時行撩袍跨入,一路梨花開得好,他卻緊盯地麵,不敢抬頭多視。

“時行不必多禮。”走至正廳,他才欲曲身行禮,耳畔男子沉穩聲音阻道。

又喚了仆從替他將凳子擺好,他推辭數三,終是在仆人的多次相邀下坐了,又赧然地朝上首的男子扯出一個微笑。

“學生攜了些許瓜果來與您。”申時行將手中籃子遞給聞聲而來的仆役,“如若座師不嫌,還請收下這份薄禮。”

“學生見師何須攜禮?”他聽得張居正話中笑意,卻是溫雅寬和,如沐春風,“但你既然帶了來,那我也卻之不恭了,不好辜負了時行的一片心意。”

聲音如玉石相迸,清朗中含幾分沉邃,令他緩緩卸下拘束,微仰起麵來視張居正。

甫一眼,愣怔之色蔓至眉梢。

“時行?”

張居正見他麵有異樣,出言提醒。

申時行回過神,謝罪道:“初識恩師麵容,恕學生失態。”

張居正失笑,未接過這話,問以他事:“時行姓徐,為何又自稱為申?這其中可有什麼緣故?”

“不瞞恩師,學生乃申氏血裔,祖父過繼而改姓徐,如今學生欲三代歸宗,即日便上稟皇帝奏請改姓。”

張居正觀其言語謙謹,衣不浮華,早就心生欣賞:“此乃時行家事,你自有主張便可,隻是改姓事關倫理綱常,你如今奪了天下之魁,一舉一動必然牽係四方百姓目光,多思量此中關節再上疏也不遲。”

“學生也是有此考慮,謝恩師提點。”

“我也未曾提點甚麼,日後走的路皆出於你。但你既為狀元,依照慣例當授翰林院修撰之職,你儘心編史,秉筆直書即可,其餘俗事煩憂無需牽掛,適當春秋筆法,亦可見你正直。”

申時行聽張居正話語中肯,忙起身啟唇欲答謝,這時門外走來一年輕女子,雙眸往屋裡一瞥,展眉笑了聲:“貴客來拜訪,夫君也不教人坐下,這是甚麼待客之禮?”

申時行善察言觀色,聞得這聲稱呼,立時彎下腰問候:“學生申時行,見過師母。”

“原來是狀元郎!京城人儘知郎君蟾宮折桂,恭喜恭喜!”女子挽袖,親自為其斟了盞茶,暗香隨白煙嫋嫋飄出,笑語道,“今日看了放榜,又思及你與夫君的師生緣分,猜著你這兩日便會來,便特意從府庫中尋出此茶來招待你,申郎君來品品這茶好還是不好?”

申時行暗思,這娘子應是客套,自己一介商戶出身的讀書人,如何能讓人家夫人這等看重?

他下意識推拒,拗不過她熱情相邀,隻得從她盤中接過一盞,甫入喉,眼中倏而放出驚喜神色。

茶葉秀麗帶曲,容毫泛白,湯色也清澈透明,嘗來鮮爽清香,卻是似曾相識。

他抬目訝道:“這……是蘇州府特產的貢山茶?”

顧清稚又替他斟上大半,語調柔和:“看來申郎君還識得故鄉的味道。”

申時行心中驟然泛起無限思緒,他素來因為家世飽受指摘,自幼所受關愛不多,眼前這素不相識的女子卻能待自己細心至此。

“謝師母。”那萬千感慨流經喉嚨化作了簡短的三字。

“時行此次是第一回登門,不妨在我家用了晚膳再走,我也是吳人,夫君也愛吃吳地菜,家裡的膳食想你應該也能吃得慣。”

申時行剛欲推辭,仆役又來報:“大人,夫人,有一行登科士子求見。”

顧清稚聞言,含笑視向張居正:“又來了門生拜訪你這座師,這回家裡可熱鬨了。”

申時行忙又起身:“恩師、師母,學生先告辭,來日定當再行叨擾。”

“哎。”顧清稚眼神製止他欲離去的腳步,“時行何必急著走,提早結識未來共事的同僚不好麼?”

遲疑之間,外客已至。

“學生拜見老師!”

“問張大人好!”

“師母安!”

數位風采照人的士子共同踏入,齊齊問禮,望之皆華服翩然,燁然若神人,足見家境之殷實。

張居正一並喚仆役來搬椅子安排坐了,一時門庭喧鬨,談論之聲不絕.

“相公觀今日登門的列位進士,可有些感慨?”

“皆為社稷之臣,飽讀詩書,精於庶務之學。”

“也是,都是蒙相公評卷拔擢,當然都得往實乾之才裡挑,隻是相公覺得其中哪位最為出眾?”

“受七娘贈家鄉茶的那位,想你必也是看重他。”

顧清稚抱臂坐於花樹之下,看天外陰雲忽現,一時也不急於躲避,氣定神閒道:“我看他穿著與另外那幾個恍如不是一個時代,但又耳聞他家境富裕並不缺財,尚能如此儉樸,應該是能腳踏實地做實事的。”

“我正是如此思慮,當日評卷時,也是相中其文章切合實際,有利於民生,而非一味講求文采,但願其人如其文,合我期許。”

“公子怎麼還在庭前坐著?”乳娘謝氏提著木桶路過,一見張居正與娘子仍在花蔭下對坐閒侃,頓時老臉泛出急色,“你才傷了風,馬上都快落雨了,怎麼還不回屋裡去?”

“相公傷風了?”顧清稚驚道。

她趨前去端詳,卻被張居正起身避開,似乎不願讓她瞧見:“晨起覺得有些頭重,已是飲了碗湯藥驅散寒氣,並無什麼大礙。”

顧清稚回想今日一早即赴裕王府為朱翊鈞診積食病,又看罷禮部放榜方才歸家,連他的身體如何也疏忽了。

一憶及他從前因病告假離開翰林院,在荊楚之地留了數年方才回京,健康狀況實在令人擔憂。越思臉色越發不佳,她斂起眉目,正色道:“相公為何這般不愛惜自己身體,連生病也不肯從實說來?”

張居正不以為意,仍是神色自若,從庭前步回屋中:“七娘無需為我掛心,偶感微恙也是難免。”

“不行。”這態度讓顧清稚心裡愈加著慌,加快步子追上前,“微恙久拖即成大病,太嶽這般諱疾忌醫,到時病入膏肓了彆說我,便是華佗再世也難治。”

“那七娘說該如何?”張居正神色頗為無奈,但仍望向她。

顧清稚認真道:“太嶽不想和我白發滿頭麼?”

“何須問。”

她笑起來:“那你這般忽視身體,是不想和我共度一輩子了麼?”

“你又胡言。”

他竟失神了片刻,沉黑的眼眸陷入一瞬的迷惘。

——原來自己是如此恐懼與她中道相彆。

未發覺他的異樣,顧清稚攥住他的手腕貼近自己:“讓顧大夫來給張先生診診脈,這兒有個隨叫隨到的家庭醫生,張先生卻不知充分利用。”

張居正視著她手指按壓住自己的脈搏,仿佛握住了他那根連通心臟的經絡,沉浮起落皆由她掌控。

“相公想學嗎?”顧清稚忽而問道,打破其出神。

“你肯教麼?”

“隻要是相公有心,我願傾囊相授。”顧清稚粲然露齒,指點道,“其實,無論是診哪邊手都沒有妨礙,隻需寸關尺對準即可。”

“顧大夫可否先告知,我這是甚麼脈?”

“張先生這是……”

她垂首沉思了一會兒,張居正以為她必要說些高深晦澀的脈象言辭,不想她忽然揚起臉,語出驚人:“滑脈。”——

其實小顧最難過的是明知道申時行並不認同張老師的主張,但隻有他能做個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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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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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肅卿獨斷專行, 才入閣就拿爹不放入眼裡,爹再如何說也是朝中老臣,怎好被他一個後輩如此欺侮!”徐璠怒氣如火, 甫歸家便朝徐階抱怨。

徐階眼一橫, 不應他, 卻是瞪向仆役:“你家大娘子呢?大郎發酒瘋,大娘子就坐視不管嗎?”

“是是。”仆役喏喏。

半晌後, 請來的卻是急匆匆趕來的張氏。

“大郎還不快回去安寢?杵在這等著你老子發火麼?”張氏立定喝道。

徐璠卻不依,仍橫眉冷對:“爹一輩子忍讓慣了, 先前被嚴嵩駭得發不出脾氣, 如今好容易翻了身, 遇上高拱這等氣勢淩人還是一味退避,這朝中誰還當爹是閣老重臣?他高拱還是爹舉薦入的閣,倒端了副首輔做派, 真是反了!”

張氏不知事情來龍去脈, 於是悄聲問身旁一語不發的徐阿四, 後者見是主母問起, 猶豫了會兒方才道出緣由:起因是今日內閣因為黃河水患議論對策,高拱意見與徐階相佐, 李春芳等輩素來應和徐階, 他要往東李決不會往西,奈何這高拱是個刺兒頭, 硬是和老前輩杠上了, 非要爭個高低之分。

徐階平日素來謙和待下, 麵對高拱爭強好勝也未多言語, 甚至一切皆順其意。

然閣中誰不議論高拱性情急躁, 以下犯上, 這徐閣老也是溫文慣了,麵對如此冒犯不敬也能忍耐得住。

話傳進徐璠耳朵裡,做兒子的自然替爹不忿,平日裡最是寡言少語的穩重性子,現下也忍不住要替徐階打抱不平。

“朝中誰不替爹委屈?誰瞧得上高拱那狂妄之態!那張居正竟還與這忘恩負義之輩交好!他也不看看自己老師是誰,真是忘了本了!”徐璠一氣之下,竟牽連至與此事毫無乾係的人身上來。

張氏眉頭一皺,厲聲道:“還不快把你的嘴閉上!來人,扶大郎下去歇著。”

候著徐璠被幾個小廝半推半拽地拖走,張氏方覆上愁容,走至低頭沉思不語的徐階身邊,蹙眉道:“老爺當真沒有法子麼?我想著這般任由那高拱占儘上風也不好,再怎麼說老爺也是首輔之尊,若無威嚴,臣下怎生信服你?”

徐階以指揉捏眉心,顯然也是頭痛至極:“我何嘗不知?起初推薦高拱入閣也是看中其確實有才乾,且原先待我還算恭敬,我想著自己是無心誌擔當大明中興的重任了,且看他或許能挑起。怎知此人一入閣即這般情態,教我如何能料到?方今後悔也是來不及了,我若不退讓半步,隻怕他愈發得寸進尺。“

張氏亦歎氣:“老爺難處我也明白,內閣裡有他在,隻怕你是難順心了。”

“罷了罷了。”徐階長籲一聲,複又躺回榻上,疲倦閉目,“我將近七十的人了,還能坐幾天首輔的位置?這天下終歸是他們的,我如今忝居一日是一日,等哪天上疏乞休,這副老骨頭若是能終老在鬆江,也是我徐階的福氣。”

張氏傷感,望著這一家之主白須橫生,斜斜倚在頸側,心內無端湧起一陣酸楚。

“夫君年輕時何等誌向,如今卻隻盼著能乞骸骨回鄉,當年可曾想到有今日?”她悠悠感慨,“這朝堂啊,真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何年何月是個頭呢。”

“隻要有人在一日,就莫想著猜到明日還能否臥在這張榻上。”徐階透過窗戶紙遙看月夜清輝,那淺淡銀色悄然撒在麵頰褶痕之間,“人心都易變,能堅守的有幾個?我大明朝哪裡還有聖人。”.

裕王府內,宣城公主朱素媜正與顧清稚同逗小皇孫玩。

“侄兒越長越發伶俐了。”朱素媜捏著朱翊鈞柔嫩小臉,哪管他不滿地反抗撲騰,“還好生得不像我兄長整日愁眉苦臉的,倒更像李嫂嫂呢,是個漂亮孩子。”

“鈞兒,叫姑母。”李氏抱著兒子,示意他喊人。

朱翊鈞不認得這陌生麵龐,隻圓瞪大眼盯著她看,小嘴卻不肯張,硬是倔強地不願喊人。

“噢喲,還有脾氣!”公主大樂,“小小年紀就知道甩人臉色瞧了,長大了還得了?”

“還有這位,鈞兒師娘會喚了嗎?”李氏又指向顧清稚。

清稚大驚,嘴角掛上惶恐,攔道:“使不得!我擔當不起皇孫如此稱呼。”

不想這回,朱翊鈞竟是口齒清晰,張開小嘴,真真切切地喊了聲:“師,師……娘。”

“皇孫都這麼叫了,七娘就受著罷。”朱素媜掩唇笑道,又捏了把朱翊鈞的臉,“這小子自幼就胳膊肘往外拐,連他親姑母也不認,卻獨獨認你。”

李氏亦笑:“皇孫雖然小,但也知道誰待他好,他就和誰親。他自出生起大病小恙都是顧大夫幫著照看,這些不獨我們記在心裡,皇孫也都曉得呢。”

顧清稚心中不知是甚滋味,又瞧著李氏輕撫朱翊鈞發頂,似是隨口提起:“待皇孫再大些,就該發蒙了。前日聽王爺說,欲尋張先生給這孩子講學,張先生十二歲就中了秀才,想必對幼童讀書頗有心得,有他來教導皇孫,皇孫想不成才也難。”

“皇孫天資聰穎,無論誰教都必成大器。”

李氏知是客套話,便不再提,招手喚人端來一盆果子,告退後自個兒給朱翊鈞織衣裳去了。

朱素媜終於逮著機會把小侄子抱在膝頭耍玩,從盤中拈起一顆花生懸他鼻尖:“鈞兒想不想吃?”

朱翊鈞雖聽不懂,可仍是使勁兒點頭。

“不可,皇孫一食花生即過敏。”顧清稚來阻,“公主莫害了他。”

朱素媜方才想起,立即把花生扔回去,歉疚一笑:“我都忘了,還是七娘細致。這要真給皇孫吃進肚裡,我今兒是走不出這裕王府的門了。”

她撫上微隆小腹,目光中含著期待,又道:“這以後還得勞煩七娘多多提點我,瞧我這般粗心大意的,可怎麼做好母親。”

顧清稚應道:“那是自然,不過依我看,最該操心這些事兒的人是駙馬。他平日裡做個富貴閒人也太舒坦了些,必須得找點活計讓他乾乾,怎好讓公主一個人受苦。”

朱素媜俏容不禁笑起來:“還是你會說,到時若他不願,我得把你搬去和他論理。”

細細端詳公主麵容,觀其肌膚豐潤,白裡透紅,看著在夫家也還順意。

顧清稚放下心來,不忘打趣:“我可不敢,公主和駙馬伉儷情深,我一個外人介入其間恐怕不好吧?”

“我本也以為駙馬待我還算過得去,一見了姑父,我才知那才是人間少有!他待我姑母永淳公主那可是如珠似寶,雖說外貌上差了些,起初姑母對他也是頗為不滿,一心念著那個高拱高大學士,後來還不是發現了駙馬的好,兩個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了麼。”

顧清稚頓覺此事有門道,好奇追問:“高學士?”

腦海裡冒出高拱那並不敢恭維的臉孔,她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懷疑。

看出她的滿腹疑惑,朱素媜又重回閨中女兒心性,來了勁兒,噙著笑拍她:“可彆瞧那高大學士現在這副模樣,二十歲上時端的是英俊瀟灑儀容秀麗,直把我姑母盯得五迷三道的,一門心思就想嫁給他。”

“那後來呢?”

“當然是沒嫁成,不然如何嫁給我姑父謝詔?”

“那永淳公主不遺憾麼?”

“本來是難過了好些年,我那姑父雖與高大學士是同鄉,但兩人當年的顏容著實是無法相比,這位頭頂甚是稀疏,為此還被鄉人笑話說禿頂也能做駙馬。姑母天天對著那張臉,心裡更是放不下她的高大學士,駙馬待她再好也無用,後來姑父想出了個法子,把高大學士請來家中用食,姑母隔簾相望,一看待字閨中時心心念念的俊雅少年如今成了個將軍肚絡腮胡的中年男子,立刻釋懷,沒多久就和姑父琴瑟和鳴鶼鰈情深了。”

話音未落,顧清稚頓時捂唇大笑,差點兒沒自椅上摔下來:“樂壞我了!”.

辭彆裕王府,顧清稚還不欲歸家。

近來聽聞浙江淳安知縣海瑞攜家小至京任吏部主事,李時珍與此同時寄了封信過來,言道其與海瑞相識,他家妻女體弱多病,尤其是妻子思慮甚重而傷了身子,如能看看是最好。

他在信中未提及原因,但顧清稚亦能猜到,傳聞中海瑞鐵麵無私不近人情,一心係於百姓,勢必對妻兒就少了關愛,平日疏忽是在所難免。

打聽得海家賃一小屋於南鑼鼓巷居住,顧清稚便喚了輛馬車過去,行至半道時,前方忽然有人群聚集,似乎是在圍觀甚麼。

“這位娘子,前頭有個瘋漢阻路,不若換道罷?”車夫道。

“依你。”

車馬掉頭回轉間,數個行人議論飄至:“這漢子真是失心瘋了,拿鐵釘貫自個兒耳朵,不是瘋子是甚麼?”

“好大一灘血!教我都不忍見。”

“那可是徐文長!有名的才子,誰知道他經曆了甚麼變作這般瘋樣。”

“最賞識他的胡宗憲倒了,想是他受不了打擊,一並隨他去了。”

“徐兄!”紛紜唏噓中,幾個穿著考究的官人迅速尋來,扶起地上男子,眼中無不湧出哀憐。

“徐兄為何將自己折磨至此?”

“你這是何苦?”

“有事與我們商量便是了,又何苦要自儘?”

徐渭早陷入癲狂,哪裡聽得進友人勸慰,撐起身體自血泊中爬起,瞪大雙眼高叫:“何必管我?讓我死了乾淨!”

喊罷,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須臾,四肢卻是不動彈了。

友人驚怔,忙搖晃其雙臂:“徐兄!徐兄!”

“可有大夫?”其中一人見他暈厥不醒,倉皇抬首朝四下掃去,“快去請個大夫來!”

“我是。”顧清稚應聲擠開人群,那官人暼她一眼,瞧是個身形纖細的年輕女子,眉頭攏起:“娘子確信麼?”

顧清稚取出禁中出入腰牌與他視,官人見那女醫署字樣,方寬心:“勞煩娘子。”

她往徐渭雙耳受傷處查看,見那傷口猙獰可怖,猩紅血跡仍源源不斷湧出,攪得她心頭一陣顫栗。

“此間環境簡陋,麻煩官人們將徐先生挪至其家。”她說.

顧清稚收起白布繃帶,友人目睹她替徐渭包紮完畢,湊上前去關切問詢:“這回徐兄可是性命無憂了麼?”

語未完又被另一人打斷:“如何能就此無憂了?徐兄瘋病一日不治好,一日就有性命之虞,保不齊哪一日又去自儘,到時候我們如何能攔得住。”

徐渭眼神木然,斜倚臥榻呆坐,幸而不似適才那般瘋魔,總算是平靜了些。

“這位大夫可有法子,治治他這瘋病?”友人低聲問道。

又有人回:“這病如何治?吃藥喝湯皆不管用,心病還得心藥醫,我看哪,徐兄是飄零了半世仍不得誌,這股鬱悶積在心裡化解不開,堵那兒就成了疾。”

徐渭閉目聽著友人言語,心中淒風苦雨早無限瓢潑,然如被無形中的白紗罩住,惶惶然不得傾瀉。

“我有一法。”顧清稚略一思索,取過一張黃麻紙,垂首書寫幾筆,口中道,“我給徐先生開個方子,或可有些用處。”

眾人半信半疑,悄無聲息地凝視她落筆,吹乾墨痕後以手折好,遞往徐渭。

“我這便告辭了,徐先生待會兒打開也無妨。”她躬身作彆,回身離去,卻是一兩診金也未收。

眾人忙追上前去,身後徐渭勉力撐開雙目,待本就徒留四壁的屋內一空,枯瘦的手揭開那藥方,垂眼視去。

稍頃,兩滴濁淚忽掛於頰間。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儘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

微風卷入,吹起桌上畫紙一角,那大片潑墨青藤瑟瑟而動,悄然搖落一腔愁緒。

時年嘉靖四十五年,海瑞進京,胡宗憲逝於獄中。

嚴世蕃論罪處死。

皇帝在多年丹藥的摧折下病入膏肓,山雨欲來,大明江河在薄暮的儘頭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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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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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落儘春又了, 雨後翠色與輕煙並作一縷,隨楊柳嫋嫋而飄。

海宅一間小院,總共三處廂房, 屋內擺設簡陋, 四麵牆上陰雨痕跡連綿, 一方小榻上躺著個不足十歲的女兒,闔目沉睡著。

“勞大夫遠來, 我實在不知該招待您什麼,這壺茶是夫君自浙江帶來的葉子所泡, 翻遍了箱屜上下好容易找到這一點, 大夫不嫌棄就好。”

海妻許氏赧然, 端來把椅子請顧清稚坐了,理了理發鬢,視向榻上幼女:“囡囡自小體弱, 又隨著她父親四處徙居, 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最近不巧正值柳絮橫飛發了病, 我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裡疼, 幸好有大夫您過來,若您能治好囡囡, 我是傾全家之力也要報答您的。”

麵前女子三四十年紀, 臉色微黃,油煙之氣熏黑了她素手指尖, 攏起亂發時顯然頗為局促。

顧清稚接過她遞來的陶碗, 飲罷大半, 笑道:“令千金的哮喘之疾包在我身上, 傾家之力我卻是不需要, 隻要您的一樣東西。”

“什麼?”許氏探過身子, “隻要大夫需要的,我必當全力奉上。”

“現在還不急,且待我先瞧了再說。”

她起身,至水槽旁替許氏將碗洗畢,前門倏然開了。

“官人回來了。”許氏應聲上前迎去,為來人解下外袍。

又替他倒了碗茶,快步送至他唇旁,海瑞捧過碗底,這時一老嫗也從門外走進,許氏又回轉身,道了聲母親,一麵拿了帕子替老嫗拭汗。

老嫗將手中一提肉給她:“老身走了好幾裡路去城北的肉鋪裡買,方才拿到這半斤肥肉,再晚半刻可就一點肉星子也沒了。”

許氏接過,回答:“勞煩母親一大早就過去,想必也費了不少錢罷,下回媳婦去買就是了。”

老嫗點頭,扯過牆邊一把藤椅坐下,看著媳婦把肉拿去清洗:“你夫君如今提了吏部主事,俸祿終歸是比從前高些,難得吃些肉也沒甚麼。隻是這麼點也隻夠他和囡囡用食,囡囡最近病了,得拿些好的補償她,咱們兩個就看著他們吃罷。”

許氏應是,又端來一木盆的熱水給海母濯足,海瑞見狀,忙撩起袖口彎下腰:”我來替母親洗。”

海母喝止:“你忙你的去,我一人便可。”

餘光裡瞥見院內多了個客人,她抬眼張望去,麵露疑色:“這位是……”

許氏忙放下手中活計,拭了拭手,道:“這是來給囡囡瞧病的女大夫。”

海瑞聞言,拱手行了個禮:“莫非是李先生的弟子?海瑞不知大夫在此,請恕海瑞怠慢。”

“海青天休要如此說,我擔當不起。”顧清稚一一行過禮,“見過太夫人,海青天。”

眸光掃過海瑞,見他清瘦身體,麵頰無肉,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暗想這便是大明利劍,今日算是見識了。

海母聞言自座中起身,眯起眼端詳她麵容,瞧著頗為親切,搖手又讓許氏來添茶:“媳婦怎的一點兒不識禮數,快去給這姑娘倒碗茶來。”

“已經飲過了,謝太夫人和娘子。”

海母道:“在浙江時我家常與李太醫有往來,他曾提過在京中收了個徒弟,說你是能繼承他衣缽的,把你好一頓讚譽。”

“慚愧,我才疏學淺,怎好讓老師這般誇我。”

顧清稚大汗,在跟前時李老師三日裡有兩回是責備的,不想出了外頭倒拿她誇出花來。

“李太醫醫術超群,能得他稱讚的,必然也是了不得的。可惜當時沒讓他給我家囡囡看看這病,心裡本是遺憾著,偏巧有姑娘來,老身這顆心也好放下了。”

“不知老師近來可好?”自彆後顧清稚一直掛念老師,唯恐他在異鄉勞累過度折騰壞身子,不禁多言了句。

“好得很,看他精力甚是旺盛,半個江南四處跑也沒見歇過,多少百姓一聽他李太醫之名,都說活神仙來了。上回還聽他說要是有你在,那些婦人姑娘們有病都不愁了。”

“如此便好,來日我是定當要再去拜望老師的。”

顧清稚一麵說,自榻中抬起那小姑娘的腕,又注視了她眼底、麵色以及舌苔,問向一旁緊張觀著的許氏:“令千金前幾日可有得過風寒?”

許氏搖首:“不曾。”

“那應當不是風寒閉肺。”顧清稚再三視去,偏頭思了會兒,“我看她麵色淡白、肢體倦怠,像是肺氣虛證,喝些補肺湯或是玉屏風散補肺益氣是最好。”

許氏追問:“那可有事麼?”

“娘子勿憂,雖說令千金先天稟賦不足,但隻需多多調養便可,這藥記著按時服用,不可缺了一頓。”

許氏見獨女性命無礙,寬下心來,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

海母複問:“方才姑娘說什麼藥?老身耳聾眼花,未曾聽得。”

許氏道:“母親,是補肺湯和玉屏風散。”

“可有甚麼說法?”

知道上了年紀的人往往耳背,顧清稚貼近老婦人的耳畔,耐心解釋:“令孫是由於久咳不愈乃至如此。我觀她舌質淡,苔薄白,脈虛細弱,所以我開了這補肺湯喝玉屏風散,以熟地黃、人參、黃芪扶助正氣,以五味子酸溫斂肺,桑白皮甘寒泄肺,紫菀辛能潤肺,補虛、宣斂並用,祛痰而不傷正,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為令孫擇此湯藥,價錢也算合適,本來還有彆的方子,但那些未免太過貴重,於是開了個便宜見效又快的,隻望老夫人您能滿意。”

海母聽她與自己詳述這一番,臉上也不見絲毫倦色,雖說那藥理聽不大懂,但這姑娘態度極佳是瞧得真切,心裡頓時一陣熱氣湧上來。

待她說罷,忍不住一下下撫著她手背:“姑娘好心!怪道李太醫對你讚不絕口!隻是可惜了,這京城束縛住了姑娘,你若是去了更廣闊的天地行醫,必定能得更大的名氣,說不準成個大名醫,老身往後也有了個吹噓的本兒。”

手背本就細嫩,這回卻被老婦人的粗糲手掌給搓得發紅,顧清稚也無暇去瞧,對著她誠懇神情道:“我也不為名利,隻要能幫上老夫人,我這一趟就算未白來。”

海母連聲:“好好好,姑娘大義。”又扭頭瞪向海瑞:“我兒還不謝過人家姑娘。”

海瑞忙從袖中翻找銀兩,又將腰間荷包掏個乾淨,隻餘稀稀落落的幾顆碎銀,一下儘數遞來:“海某家貧,些許診金還望莫嫌,若是不夠,海某再去鄰舍借來。”

顧清稚後退幾步表示拒絕,堅辭:“我來本就是受老師所托,若是收了,恐被他千裡迢迢也要追過來罵的。”

海母笑:“那姑娘總不好教我全家於心不安。”

顧清稚歪頭想了想,思索出一個主意,目光直視海母,鄭重道:“那我提件事,望老夫人和海青天能依我。”

“姑娘但說便是。”

“請拿這些銀子給許娘子也抓一副。許娘子操勞過度,也是常咳不止,隻是不敢教老夫人和海青天瞧見。但久而久之必成重疾,不可耽擱治療。”

“哪有哪有。”許氏擺手,垂目視向地麵:“給囡囡治便好了,我這老毛病何須費那錢,還是省下來給官人和母親買些肉吃罷。”

可憐這婦人像是半輩子都不曾為自個兒考慮過,一時臉上全是紅暈,卻被婆母立時拉住。

“媳婦為何不肯說!”海母厲聲,止住他話頭,扭頭吩咐海瑞,“聽這位姑娘的,每樣藥都來兩副,你也是的,媳婦生了病也渾然不知,整日撲在你那做不完的公務上,也不瞧瞧這個家若是沒了你媳婦成何體統!”

海瑞喏喏,退下抓藥去了。

顧清稚見狀亦告辭,海母與許氏俱送她出街,許氏口中千恩萬謝,將一籃才做的青團塞她手中。

“娘子還是收著自家吃吧,糯米價貴,娘子做這些也不容易。”

顧清稚才推開,卻被海母製止,攥住她伸來的手腕:“些微小食姑娘還不肯給麵子麼?姑娘若是執意不收,那老身一路跟去你家,非得看著你收不可。”

顧清稚忙賠笑,將籃子攏回身前,又聽得許氏輕聲:”今日謝謝大夫了,隻是起初大夫言道想要我一物,不知是哪樣?”

話音剛落,二婦人忽見麵前女子斂眉正色,不禁皆站直脊背,靜候她言語。

顧清稚驀地俯身一拜:“海大人是我大明鋒刃,然凡刀則有劍鞘,老夫人和娘子俱是不易,望善自珍重,身子安康便是對我的回禮。”.

海母初聽時不解其意,待海宅被錦衣衛團團圍住,海瑞被囚入獄後始明白。

“聖上召見閣老。”徐階正埋首票擬,一內監來稟。

嘉靖久病不愈,已經數月閉門不出,除了司禮監幾個內侍一概不見,朝中事務一切交由內閣六部打理。怎麼今日一反常態,點名要召閣臣?

徐階心下生疑,即刻撩袍起身隨之而去,閣中眾人見了好奇:“不知所為何事?”

李春芳道:“應是為了海瑞的那道《治安疏》,直刺聖上之過,言辭犀利,恐性命難保。”

“六品小官,膽子何來這般大?”

高拱冷語:“在座皆為二品以上大員,膽量卻不如一個六品。”

殿中帷幕之後,傳來嘉靖怒聲:“反了!反了!”

他撥開黃簾,從背後露出真容,眼中血絲滿布,將手中奏折往徐階擲去。

徐階伏地不敢起,耳旁嘉靖喝道:“你當得好首輔!”

“讓這奏章呈到朕禦前,你徐階安的什麼心?”他眉目高聳,胸膛起伏難平,“來人,念給朕的好閣老聽。”

內監躬身,奉命念道:“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聞,將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為不稱。

…………

“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住口!”內監方硬下頭皮誦至此處,龍椅上驟然起了一聲暴喝。

“陛下恕罪!”

“好一個嘉靖嘉靖,家家皆淨!”皇帝疾步走下玉階,於徐階身前立住,弓下身軀,“天下人都是這般視朕的罷!”

徐階顫栗,磕首道:“海瑞胡亂妄語,汙了陛下之耳。”

嘉靖冷笑:“徐階,你告訴朕,誹謗聖上該當何罪。”

“本屬十惡大不敬之罪,當處以極刑。”徐階俯首再拜,“但老臣有一言,懇請萬歲聽之。”

“奏。”

“臣啟萬歲:海瑞不過為沽名釣譽之輩,故而薄有官聲。聞得民間百姓都道他是包公再世,此疏一出,必然天下震驚。若殺之則正中他貪求名利之詭計,聖上細思,這豈不是成全了他的美名?”

“巧言令色。”嘉靖甩袖回座,居高臨下視他,“開脫之詞。”

“臣不敢,皆出於公心。”

“朕信你是公心。閣老試為朕言之,如何裁處此大逆不道之臣?”

“老臣奏請聖上,您萬金之軀,不可再為此腐儒惱怒傷身。臣請將海瑞打入大牢,聽候發落,待刑部大理寺論罪後再治不遲。”

皇帝倚坐龍椅,目光幽邃,仿佛要將他看透。

良久,手指略略屈伸:“準。”.

“閣老怎生滿頭是汗,可是聖上不悅?”見徐階大汗淋漓自殿中步出,小宮監們迎上去攙住他。

徐階擺手示意不用:“無事,老夫先歸家。”

“閣老慢行,奴婢為閣老備轎。”宮監答應著,殷勤前去。

至府中,徐階仍舊驚魂未定。

張氏頭一回見到丈夫這般失措,才欲問起,徐階倏而呼出一口濁氣。

“今日之險,徐氏全族幾欲不保!”

張氏為他換上家居道袍,早摸了一手的濕汗,心下已是驚疑。

乍然聽得徐階此語,渾如平地裡一聲響雷,慌忙問:“怎麼回事?可是老爺直言犯上了?”

“非我,卻如是我。”

張氏立時領悟:“可是老爺哪個下僚惹怒了皇帝?”

徐階不答,已是默認。

半晌,方道:“如今方知垂危之龍,亦有雷霆之威。”

他斜靠軟枕望籠中金雀,聽其啁啾鳥鳴,麵上褶紋始得寬緩。

“去請太嶽來。”他側身吩咐仆役。

“是。”

一刻時,張居正即被仆役引領而至。

內室其餘人等早被徐階屏退,偌大一間屋子,隻留師生二人對坐。

徐階灰黑瞳孔視去,三尺外身著青黛外袍的學生沉穩合度,鳳眼如星子,卻被那雅致眉骨中和了銳利,饒是閱儘千帆如他,也難測其眸底深淵幾何。

“太嶽可知海瑞上疏一事?”

“朝野儘知。”張居正道,“聞聽聖上龍顏大怒,閣老禦前奏對請求寬免海瑞,如今朝中無人不敬服閣老仁愛之心。”

“施政方略如此,並非老夫仁愛。”

徐階拈起一顆梅子送入口,不提防未熟透,那酸麻感頃刻澀了一嘴,他卻也顧不上吐出,視他道:“太嶽可知老夫夤夜請你來是為何?”

“望閣老賜教。”

“我大明不日將輟朝矣。”

張居正大驚,自座中離位,俯身道:“閣老可否明言?”

“老夫今日麵見天顏,聖上龍體沉屙難愈,老夫一看便知。”徐階低聲,“今後諸事,皆要勞煩太嶽。”.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駕崩。

內閣首輔徐階請裕王入宮主喪,召翰林院侍讀學士張居正共擬世宗遺詔,將嘉靖土木、珠寶、織作事皆罷去,之前言事得罪嘉靖與嚴嵩者均複任用,朝野為之慶賀。

張居正遷禮部右侍郎。

月餘,裕王登位,改元隆慶。

又擢張居正為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年初又遷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半年不到自從五品學士連升至正二品尚書,此速度近乎平步青雲,朝中無人不驚歎皇家恩寵竟然至此。

“誰不知是徐閣老愛重他,又是引他起草遺詔又是薦他入閣,官升這麼快不是該有的麼?”

“你我惜乎時運不濟,未能進裕王邸任職,這要是做了帝師,入閣拜相的豈不就是我等了?”

“也不知這張江陵看著沉默寡言,究竟有無做相公的本事,且莫急,我等靜看罷。”

一時之間,多少雙灼熱的眼睛都在背後緊緊盯著,等著看這位聖眷如此隆重的新任禮部尚書如何讓人信服——

每次都想感歎徐老師你真的好愛。

ps:我這周每次更這麼多其實是為了補沒更的,所以我也算日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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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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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至, 張居正的府中卻是門庭若市。

朝廷詔書一下,許多交好官員皆偕家眷前來祝賀,又因張居正人緣極好, 到場賓客一時來者如雲, 險些沒將院子坐滿。

高拱對多年好友如今共事內閣最為歡喜, 酒過一巡即上了頭,攀住至交左肩, 醺醺然道:“太嶽……你我當年在翰林院做同僚時,你說高某將來必為相, 還不知有無那一日哪。”

“肅卿胸懷抱負, 如池中金鱗, 必有騰躍一日。”張居正示意仆役來將高拱攙起,後者轉眼視向一旁坐著的張四維,“子維不來祝賀尚書麼?”

張四維聞言, 即撩袍而起, 舉杯與張居正換盞:“卑職賀張尚書擢升。”

此人為高拱心腹, 在他麵前自是無所不從。

張居正淡淡瞥其謙謹模樣, 仰首飲下盞中醅酒,閒道:“張學士所修撰的那一部分《永樂大典》旁征博引, 鞭辟入裡, 足見學士治學廣博,覽書甚眾, 我亦自愧不如。”

張四維低垂雙目, 語調頗恭敬:“張尚書謬讚, 卑職才疏學淺, 哪裡及得上尚書大人少年中舉, 才華超群。”

方欲答言, 又被一行熟人喚住,三三兩兩湊上來勸:“太嶽怎的不和我們對飲?隻知和高大學士在一塊兒,終日在文淵閣裡一道辦事還不夠多麼?也該來照拂照拂我等了。”

高拱笑:“看來太嶽可是大紅人了。”

“令正如何不在?”張居正應付間,高拱眯眼問了聲,“我那老妻早想見識令正名醫風采,今日終於逮著你辦宴的功夫來拜訪,卻尋不見令正蹤影。怎的你府中這麼大熱鬨,女主人卻缺席?”

張居正道:“早起便出外了,找了人遞話來晚些方回。”

“令正當真是大忙人。”高拱似笑非笑評道。

“大人,小世子來了,就候在門外要來見您。”忽地,府前看門的仆役慌張來稟報,立時滯住張居正為客斟酒的手。

他忙放下杯盞,拱手向人群道了聲“失陪”,即隨仆役匆匆而去。

門口擠滿賓客帶來的馬車轎子,張居正前後視去,一道淺黃色小身影拽著一個內監朝他興奮高喊:“張先生!”

“世子怎生來了。”張居正快步迎向他,蹲下身,與個頭不及他腰間的朱翊鈞平視,“這裡全是酒氣,世子聞了不好,快回宮去罷。”

被緊緊拽住袖子的馮保也曲起身子,滿臉無奈:“張大人不知,奴婢不合多嘴說了句您今日府中有宴,世子爺非得命奴婢帶著來瞧熱鬨,非說要見見您,奴婢哪裡敢壞了規矩,上稟李妃娘娘後經允準方才敢帶世子爺出來。”

張居正不由得思忖。

這時朱翊鈞撅起小嘴,作生氣狀:“我求了母親半日才被放出來,張先生卻急著趕我,這是什麼道理?”

張居正不禁微笑,撫了撫朱翊鈞順滑軟絨的發頂:“臣不敢驅趕世子,隻是酒氣聞多了傷世子的身體,您若是病了,那臣的罪過便大了。”

朱翊鈞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瞬間被失望覆蓋,不過仍是不甘心,指尖忍不住在袖中蜷起又縮回。

他掙紮了半晌,終是鼓起勇氣,抬首說:“那先生能帶我去您府裡看看嗎?就一眼,我還沒有見過先生的家。”

“既然世子執意如此,臣也隻好從命。”

張居正牽起唇角,朱翊鈞仰起小臉凝視他的麵容,燈火疏淡,映得他的先生眼眸更為盈亮。

他小步跟上前去,軟乎手指扯住張居正的腰帶,奶音道:“先生等我。”

張居正放慢腳步,令弟弟居謙替自己待客:“你言我身子不適稍作失陪即可,一會兒好了我便來。”

居謙本來在和一群年紀相當的少年飲得儘興,才要開始推桌子鬥蛐蛐,就被兄長安排了這差事,心裡頭哪裡願意。

蹙眉瞟過去,視線定在那亮黃色幼童身上,他眼睛唰得瞪大,當下認命,欲言又止地執行任務去了。

張居正見弟弟奉命離去,牽住朱翊鈞的小手,領他走遍那一排廂房,最後步至書房時,張居正停下,攜他走進去。

朱翊鈞好奇地探出腦袋,立時被那滿室密密麻麻的藏書驚呆,種類繁多,汗牛充棟,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問道:“張先生竟然有這麼多書嗎?”

“世子宮中藏書更豐,隻待你去探索。”

朱翊鈞悻悻然垂下腦袋:“我都沒進去過。”

“世子還年幼,長大些自然會去的。”

朱翊鈞見他又提起自己學業,忙把話題帶過,冷不丁拋出一個問題:“張先生購了這些書都會看嗎?”

張居正顯出一個理所當然的神情:“臣皆閱過,隻是或精或泛罷了。”

朱翊鈞便自書架上隨手取下一部,翻開扉頁,其上竟是小字密布,入目全是注解,他雖瞧不懂,但仍知這書的主人下功夫之深。

翻回來,書封上竟是《孫子兵法》。

“張先生對用兵之道也有研習嗎?”朱翊鈞驚問。

“為臣者自是要遍覽群書,落筆擔著天下山河,不可不慎重。”

朱翊鈞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張先生似乎無所不能。

他瞳孔中由衷地發出崇拜的光芒,誇道:“先生真厲害。”

張居正笑了。

他輕拍朱翊鈞的臉頰,溫言:“隻要世子潛心學習,未來必定勝過臣十倍。”

朱翊鈞鼓起臉:“張先生什麼都懂,我再怎麼用心苦學都不會超過您了。”

“臣年幼家貧,請不起師傅講習,隻能跟著去學塾裡聽教書先生授課,夜晚回來後還要繼續習讀,如此艱難臣尚能蒙聖恩登第中進士。世子如今有數個師傅侍講,除了臣,其餘幾位皆是滿腹經綸之大儒,宮中藏書之多更是冠絕全國,世子何愁未來不會勝過臣呢?“

“可是張先生在我眼裡,是天下第一了。”

張居正眼中映出他真誠的神色,複微笑:“得世子如此信任,臣情何以堪。”

朱翊鈞伸開短小雙臂抱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的懷中:“先生要一直教我……好不好?”

“好。”張居正道,“臣敢不效命。”.

“太嶽無事罷?”眾賓客見主人過了這半個時辰才回來,皆圍擁過來,關切地打量他。

“無事,張某招待不周,諸位見諒。”

賓客見其聲音清朗麵色如常,料想是無礙,於是都放下心來,撫掌笑道:“令弟居謙酒量不及太嶽半分,一刻前已經醉倒,我等見狀不妙,就將他扶到臥室裡睡去了。”

“幸好令正來了,正好替太嶽待客,可真是不讓須眉!這飲酒比令弟爽快多了,想來太嶽在家也沒少和令正享賭酒潑茶的閨房之趣。”高拱調侃道。

這時一眾後至的官員過來敬酒,不料徐璠一見高拱在旁,當即耷拉下臉色,眉梢一豎,“哐”地把酒往地上潑去。

“這又是何故?”

眾人忙勸:“今日難得相聚,徐大人何必和高閣老鬨不愉快。”

徐璠冷笑,將酒盞甩給湊來的小廝:“下官不配和高閣老對飲。”

高拱也是躁脾氣,立時怒了,反唇相譏:“徐公子要替首輔大人打抱不平,高某隨時奉陪。”

“我家老爺子可不敢稱首輔!”徐璠抱臂視他暴怒顏色,“如今發號施令儼然比家父更端首輔做派的是哪位,在座的有誰人不知!”

“徐公子休要血口噴人,令尊年事已高,票擬之事難免力不從心,高某為其代勞有何不妥?”

“代勞?我看你高拱是想取而代之了罷!”

高拱正好被他說中心事,臉上不由得紅白交雜,惱恨之下,隨手拿起桌上一青銅擺件就欲擲往他身上。

“肅卿不可!”張居正攥住其手腕,以目示之,“朝中臣子於大庭廣眾下儀態儘失,豈非讓天下人笑話?”

“笑話?我倒要看看真打起來,誰才是最大的笑話!”徐璠也不懼,冷哼道,“張大人休要幫著他,誰不知你張太嶽是高拱舊交,你隻知一味袒護,對得起家父如此待你麼?”

“大舅舅!”顧清稚從小廝口中得知這廂亂象,旋即向女眷們告辭,急匆匆趕過來。

甫一至就見自家舅舅和人高閣老針鋒相對,甚至有拳腳相加之勢,驚得臉色煞白,慌忙一把拽住徐璠:“舅舅糊塗!您要是再和高閣老起爭執,外公若知,必定要讓您麵壁思過的。”

徐璠扯開被她拽住的外衫,怒氣衝衝:“乾七娘甚事?我爹怕他,我可不怕他!我又不仰仗著他給這口俸祿吃飯!你和你夫君都莫要攔我,我今日非得和他爭個是非對錯。”

“舅舅!”顧清稚眼風一扔,幾個小廝齊齊拖住他,她眼眶一紅,幾乎要聲淚俱下跪他跟前,“您是長輩,您就賣我這個麵子,莫在我家和人鬨了,外甥求您了!”

她說話這神情極是痛心疾首,徐璠下意識遲疑了一瞬,正當這時,外頭闖進一行人來拖他:“大郎,老爺命你速速回去。”

不等徐璠掙紮,即捂住他嘴死命往外拖,稍頃就不見了人影。

顧清稚忙向眾人道:“我家舅舅不懂事,被我外公派家丁過來帶回去了,諸位莫要放在心上,稍後即有雜劇班子來為列位大人取樂,大人們且候著便是。”

言畢,又來朝高拱連連躬身道歉,態度極其誠懇:“高大人勿怪,我家舅舅不勝酒力,衝著您發酒瘋呢,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且就寬恕他這一回罷。”一麵說,又來親自給高拱斟酒。

“徐大郎說話這般譏誚,任誰聽了都不會不起火。顧娘子回去和你家閣老講,讓他好好管教自家大郎,高某不會多計較,彆人就未必了。”

即便是看在張居正麵子上,他也會就這個坡下驢,更彆提人家夫人主動來求和了。

接過顧清稚遞來的酒盞,高拱隨即飲乾,拭淨胡須上沾留的餘漬,重回座中,又跟沒事人一般繼續夾菜,一麵與周圍客人閒談。

顧清稚心知他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搖了搖頭,自去看視不省人事的張居謙。

剛推開門,卻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本該醉臥榻中的張居謙端坐案前,正對著一盞燭火發呆,似是在想什麼心事。

“怎麼了?”顧清稚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不開心麼?”

張居謙聞聽她聲音,側首望去,顧清稚發覺他麵上果然抑鬱不樂。

“究竟怎麼了?我以為你醉了。”她複問。

張居謙搖首,眸中火光跳躍,低道:“我隻是討厭和那群官僚應酬交際,懶得裝下去罷了。”

顧清稚道:“你兄長何嘗不是,他最厭惡誇誇其談之輩,但他亦能進退從容,活在世上有幾個是能順意而為的。”

張居謙鄙夷:“我最瞧不上的便是那群隻知這彈劾那攻訐的言官!大明朝堂的水皆被這群蠹蟲攪成如今這般渾濁,我要是秉政,第一件事就是將他們清個乾淨。”

“所以你秉不了政呀。”顧清稚彎了彎眼。

見張居謙雙唇一啟還欲發話,顧清稚推他後背:“快去看雜劇罷,馬上要開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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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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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劇已啟幕, 顧清稚方姍姍來遲。

見她落座,張居正道:“是有事麼?”

顧清稚搖頭:“沒甚麼,把弟弟叫了過來。”

他望了一聲不吭的居謙一眼, 道:“他不是喝醉了麼?”

顧清稚將適才插曲隱去不提, 隻隨口答:“一聽說有戲看, 這不就醒了。”

“還是孩子心性,秋闈如何能中。”

顧清稚覺得這話不對, 不鹹不淡作思考狀:“我記得有哪位十二歲就中舉來著?”

“正德首輔楊廷和。”

“夫君這不是記得嗎?”顧清稚抿唇笑,“我不信楊大人能成熟得這般早, 十二歲就能不再是孩子心性了。”

張居正:“……你有理。”

顧清稚及時閉嘴。

“這出劇目是你點的麼?”張居正見這情節似曾相識, 側首問她。

“是呀。”顧清稚拾起盤中一顆洗得鮮紅透亮的李子, 咬起來,“點了部夫君最愛的蕭何月下追韓信。”

“……”

“太嶽看膩了?”

“我恐你會不喜,以後不用顧及我。”

“我也沒有專注在看呀。”

張居正視了眼她, 敏銳發覺她看似平淡, 然而眸底憂思重重的雙目, 心知是在為徐氏與高拱之爭而鬱鬱不樂。

他說:“我明白你的為難。”

“夫君不必掛心。”

“我不願見你憂慮。”他攏住顧清稚手心, “……肅卿一向是這般脾性,年輕時即如此, 你不是不知。”

“我知曉, 夫君好好看戲罷。”顧清稚反過來寬慰他,目光視向堂前伶人, 又欲扯遠話題, 放低聲響近乎耳語, “夫君今日是不是收到了許多賀禮?”

“是。皆依你從前說的做便可。”

顧清稚問:“可有書畫?”

張居正顯然未料到她會提這個問題, 微微一怔, 道:“不多, 但王世貞寄來予我一幅趙孟頫的字。”

顧清稚眼睛一亮:“趙孟頫的?”

張居正察覺到她的興趣所在,看向她:“你若喜歡,拿去便是。”

顧清稚彎了彎唇:“夫君都未收我送的禮,怎好白拿夫君的。”

一麵言道,一麵又獻寶似地自袖中取出一幅卷軸,抽出那捆住宣紙的紅繩,展開來予他細觀。

張居正視去,隻見其上以潑墨畫法繪了一幅石下墨竹圖,雖是寫意,然勁節之氣躍於筆端。

他心口已是微滯,又見旁邊還以柳體題了首詩。

他細細觀之,小字挺拔疏朗,但鋒尾隱約流露女子清麗:

“綠遍瀟湘外,疏林玉露寒。

鳳毛叢勁節,直上儘頭竿。”

心海頃時翻覆。

“這是一個十三歲少年所做之詩,我覺得這是他寫得寓意最好的一首,就作了幅題詩畫贈給你,張先生喜歡嗎?”顧清稚笑盈盈道。

“詩文是你的字跡。”張居正道,“我頗喜歡。”

言下之意為,這畫不是你作的。

顧清稚並未因他誇自己的字而露出喜悅之色,反而鼓起臉頰作可憐狀:“夫君不喜歡畫嗎?”

他沉吟,未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猜測:“視此畫法……莫非是徐文長手筆?”

“夫君聰明。”

她心道,果然是清楚她不會繪畫這類高級的藝術。

“你如何能說動他作畫?”

顧清稚眨眨眼睫:“夫君猜猜。”

“我猜不中。”

真無趣。

顧清稚在心底表示遺憾,回握住他的手掌,輕笑道:“那我不告訴你,這是秘密。”

她又捏他的指腹:“難道我不說張先生就不會收藏了麼?”

張居正道:“即便是七娘所畫,收藏價值亦極高。”

顧清稚若有所悟,指尖抵在自己頰邊揉了揉:“聽著像是好話,但怎麼就不像是在誇我呢?”

「“娘子不必攜禮來,徐某無功不受祿,不敢收受娘子恩惠。”

顧清稚將帶來的一應糧米之物放下,笑眯眯道:“這不是給徐先生的恩惠,是給您的報酬。”

“報酬?”

她視著徐渭疑惑雙眼,取出一冊書卷遞給他。

徐渭接過,見是自己前些年所撰的一篇浙江遊記。

“我無意中看到徐先生的著述,很有感觸。”顧清稚迎向他的麵孔,“先生言會稽一地按於籍口六萬二千有奇,不入丁籍者奚啻三倍之,我私以為先生能算得如此精確,連戶部的統計簿冊都未必能有您細致,卻不知這數目是從何而得?”

徐渭始料未及她竟是對這他人不屑一顧的題目感興趣,不禁眸色一沉,動了動乾涸的嘴唇,問她:“這位娘子為何有此興致?”

顧清稚答:“因為我要這數目有用處。”

徐渭閉目思索半晌,回憶寫下此文時的情境,片刻後方回言:“經徐某實地探訪,又於當地之前的縣誌察看而得。”

“那縣誌就一定是準確的嗎?”

“本是未必。”徐渭道,“不過為驗證數目,徐某又尋至編撰縣誌的著者,再三詢問後也不敢確認,複拜訪各申明亭裡正、鄉賢等輩,從他們口中探知方圓十裡丁口幾何,再依次相加。可惜戶部未能清算得當,否則我何必要費這番功夫。”

“若真要開動這工程,不知要耗資多少白銀數額,朝廷本就國庫空虛,財政堪堪隻夠前線交戰,哪裡來的餘錢去做清算丁籍的民生事兒。”

徐渭:“似這般推諉,算不清丁籍,攤派徭役、錢稅也不清不楚,這會兒還算得上是五穀收成皆過得去,若是有朝一日各地鬨饑荒沒糧填飽肚子,徐某看大明百姓怕不是要……”

“先生慎言!”顧清稚麵色一白,不動聲色瞟了眼四下,確信無人方道,“先生之意我能不知?奈何您再義憤填膺,眼下也實在掏不出錢治民生,如今朝廷第一要務即是擴大財政,充盈國庫,有了白銀才好做事。我等小民無錢也是寸步難行,朝廷又何嘗不是?”

“顧娘子穩居京中,不知地方疾苦,若您親眼去看看,必能理解徐某此時為何焦慮難安。”

“我如何能不知?”顧清稚道,“我做女醫都有數年光景,目睹的京中貧苦百姓又少了?休說是天子腳下尚如此掙紮艱難,那外頭連溫飽亦不能做保證的民戶又不知要以數千萬計了!”

她又自囊篋中捧出一遝麻紙,然而全是空白,擱在徐渭屋裡唯一的一張木桌上,拱手道:“徐先生莫怪方才我語氣激動,我也是出自一片真心。我曉得徐先生素愛遊曆四方山川,也深能體會民間疾苦,故而請您為我探查一些縣城的丁籍、人戶、田畝等數,請務必要精確,我這有白銀一百兩,您隨意拿去支用便可。”

“徐某一介白身,些微勞力不值百兩。”

“所以我還想再托徐先生一件事。”

“甚麼?”

她目光瑩瑩然:“徐先生的副業是什麼?”

徐渭:“作畫。”

眼底不無悵然,他又道:“如今乃謀生主業。”

隻是有人求,他也未必願意畫。

顧清稚於是垂首,又往隨身帶來的囊篋裡翻找一番,捧來一張空白的宣紙,遞來一支紫毫:“勞煩徐先生為我作一張畫,我這畫要得很急,今晚酉時三刻前即需到手,還要以一首詩為題。因要求有些許的高,所以我再添一百兩。”

“既然是顧娘子所托,徐某當勉力完成。隻是不知顧娘子要的題目是甚麼?”

顧清稚瞧著他接過紙鋪開,將詩念給他聽。

又道:“這是我夫君少時做的詩,我相信徐先生的畫功必能意會。”

徐渭聽畢,頷首提筆,蘸墨:“我已知詩意,顧娘子靜候便是。”」.

次日用晡食之時,顧清稚和弟弟張居謙兩人對坐著品一條紅燜鱖魚。

居謙吐了口刺,張了張嘴想發言,被顧清稚以眼神製止:吃魚不語。

待兩人悶著頭吃完一整條魚,張居謙瞅完她麵色,方小心翼翼地開口:“我要為昨日之事向七娘道歉。”

“嗯?”顧清稚漱口,沒看他。

“我不該出於小脾氣一走了之,害七娘一個人應付。”張居謙垂著腦袋,認錯態度相當誠懇,“還要對七娘擺臉色。”

“還有呢?”

“……不該背後罵朝臣。”

顧清稚眯眼笑起來,捏了捏他的臉:“居謙昨日有沒有和哪個官家小姐對上眼呀?”

張居謙臉一紅:“天太黑了,哪裡分得清誰是誰。”

“那下回得給你點個燈提著好好照照。”

“……七娘就愛插科打諢。”張居謙繼續臉紅,但憶起昨日觥籌交錯間看到一人,神情霎時變了。

“想到誰了,這麼生氣麼?”顧清稚瞧見他麵色變化,好奇問。

張居謙卻忽然反問:“七娘信不信我直覺?”

“你說。”

“我覺得高大人雖然脾氣躁,但對我哥至少是好的。”居謙皺起眉,“倒是他手底下那個學士,他自稱叫張四維的,我一眼就覺那人不是甚麼好人。人前因為哥哥的緣故待我相當尊重,還與我對飲了一盞,但他瞧上去是在笑,給我的感覺卻極不舒服,心底總有一股他會在背後陰我的預感。”

你的預感確實不錯。

然而顧清稚自然不好當麵讚同,起身替他夾了一筷子菜,擱進他碗中:“你兄長會注意的,先食罷。”

知她是個靠譜的,張居謙微微寬下心,咀嚼畢碗裡清蒸牛肉丸子,拿帕子拭唇後自座中離開,報告:“七娘慢用,我先走了。”

顧清稚沒看他,低頭問了一句:“這麼急,去哪兒呀?”

“去會同館看熱鬨。”

“去那做甚?”

“聖上近來開關,允許洋人來大明國土內做生意,七娘要一道去瞧瞧麼?”

“有洋人?”顧清稚敏捷地抬起頭,盯他追問,“哪裡過來的洋人?”

張居謙歪頭想了想:“西洋過來的,有個人會一點漢話,說他們有泰西國人,還有從佛郎機過來的,遠著呢,帶了好些新奇玩意兒過來,聽說隊伍裡還有西醫呢,倒和七娘是同行。”

顧清稚初時聽得一頭霧水,思索了片刻方回想起:“可是意大利和葡萄牙人?”

“甚麼?”這回輪到張居謙不懂。

顧清稚沒回他,心裡暗笑:來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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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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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隆慶皇帝下旨準許放開海禁, 準許開關,外商得到了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待遇,但會同館的一行人仍然相當不滿, 意欲逮著機會便和掌事理論。

蓋因這些外事官員態度著實不佳, 接待時麵有輕鄙之色不說, 言談間處處要帶個夷字以作稱呼,不懂漢話的人是聽不出甚麼區彆, 奈何其中那個唯一懂中文的泰西國人說,此乃明人對西方人蔑視性稱呼, 和強盜、賊人等低劣人群並無差異。

若說這些歧視他們也預想過, 但最難以忍耐的, 是素聞來過東方的前輩稱讚,中國菜味道絕佳,菜品之豐富, 烹飪技巧之多樣, 為西方所拍馬不能及。

然而這樣的期待卻迅速被桌案上布下的蕨菜並糙米粥所打破, 除此之外, 還有兩盤黑不溜秋的窩窩頭,想喝口熱水也使喚不動驛站的小廝。

這行人本想正常交流問題, 奈何語言不通, 會些漢話的那位是個膽小怕事的,不敢承擔發聲之重任, 其餘人於是嗚咿哇呀了半日, 那些驛站小吏也隻當他們是空氣。

顧清稚入來屋內時, 正值為首一人剛欲發作, 一推門隻見一暗紅色卷發的中年男子濃眉倒豎, 麵色青白, 似乎下一刻怒氣即噴薄而出。

“先生莫氣,要是想吃好的我們商量便是了。”清稚見氣氛劍拔弩張,忙走至他身前,溫和撫慰道。

瞧著來了個打扮不俗的女子笑臉相迎,男子臉色略緩和幾分,扶起胸口彎腰行了個禮,待翻譯講畢,他也彬彬有禮回答:“勞夫人關心,我們素來聽說東方之國是禮儀之邦,為何待我們卻如此怠慢?敢問這符合大明自下西洋以來所傳布的形象麼?”

顧清稚賠個禮,解釋道:“這群官吏們都是第一回見到外邦人,陌生也是難免的,我在此為他們的無禮向諸位道歉。”

須臾,兩個仆役手捧幾隻宣德青花瓷盤,其中玉帶蝦仁、油發豆莛、釀茄丁燒雞肉、白扒通天翅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直把座中這行西洋人勾了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