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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88401 字 1個月前

待風卷殘雲酒足飯飽之後,一行人儘皆起身道謝,雖說語言不一而足,然顧清稚知除了謝謝也彆無他意。

“夫人恩惠,我等雖是外鄉人,也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您若是看中了我們從本國帶來的什麼物事,隻管取走便是。”翻譯的漢話也頗為勉強,剛好是組織起來能猜到大概的程度,故而清稚再發散些思維,也算能湊合著聽懂語意。

她彎唇,往這幾個人中視去:“你們裡這可是有一位隨隊醫生?”

翻譯指向其中一名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他便是。”

“這位先生叫什麼?”

翻譯:“夫人可以稱呼他小亞當斯。他的父親老亞當斯是法蘭西人,十餘年前曾隨著葡萄牙船隊來過大明領土南部的濠鏡,所以他從小就對東方有興趣,便跟了我們的商船一道過來。”

顧清稚不禁端詳那位應聲走上前來的青年,隻見他生了一副金發碧眼,皮膚白皙如紙,個頭高挑細瘦,若是按當時大明百姓的普遍眼光,無異於令人驚懼的蠻夷長相,但在她看來,著實是個標準的西洋美男子。

小亞當斯自踏上這片陌生國土以來,還是第一回見這麼親切的目光能從一個異國年輕女子眼中傳出,非但毫無恐慌神情,反而帶著不加掩飾的欣賞之色,甚至也不怕生,借著翻譯與自己熱絡地攀談起來。

“聽他說你是個醫生?”顧清稚歪著腦袋,笑問他。

小亞當斯禮貌回道:“一年前,我剛從巴黎的醫學院畢業,不久之前才拿到了醫生的執照。”

“那你一定是個優秀的學生,在巴黎讀書想必很不易。”

“不敢當,不過成績經常名列前茅,目前還算是初出茅廬,經驗不足。”他見女子似乎特彆熱衷於此類話題,不禁相問,“請問您也是醫生嗎?”

顧清稚點頭:“是的,我在幾年前即開始行醫,通常為婦女兒童診病。”

小亞當斯冰藍色的瞳孔裡頓時浮起驚異,打量著麵前身形嬌小的女子:“那夫人一定更為不易,據我所知,大明的女醫數量不可謂不稀少,您的學識想必比我更為出眾。”

“不敢當,你們的西醫之學我也有過修習,可惜不深,如今亞當斯先生您到訪我大明疆土,實在是件幸事。若先生有閒暇,我倆或可稍加交流研討,也算是你我相遇有緣。”.

然而小亞當斯很快即發覺,她所說的對西醫學了解不深,已經大大超過了他的認知範圍。

例如,他們所盛行的體.液理論依照一貫以來的認知,人體的健康往往和四種體.液的平衡有關,分為膽液質、血液質、粘液質和黑膽質四種,並據此對當時奪走無數人性命的瘟疫進行診治,方法無非要麼服用一些奇特藥物,要麼放血治療,此外亦彆無他法。

然而這女子卻指出了體.液學說的不足,口中接連冒出的名詞他甚至聞所未聞,甚麼“細胞學說”“遺傳”,以及能夠治療瘟疫的“抗生素”等,翻譯磕磕絆絆轉述時亦是一知半解,傳至小亞當斯耳中時,更是聽得目瞪口呆。

“顧夫人,稍候。”小亞當斯無移時已滿頭大汗,拿袖口拭了一把,視她道,“您所學的確定是西醫麼?我的教授從未與我提及你所述的理論。”

顧清稚心知他無法理解,沉思少頃,俄而複望他眼底,“那您相信我不是胡說麼?”

青年忙不迭點頭:“雖然我聽得雲裡霧裡,但也覺夫人是位淵博之人,講述這些奇異學說時有理有據,絕非信口胡編。或許是我國醫學落後,未能及得上如此高度也未可知。”

顧清稚:“若我與你說中醫學,亞當斯先生可有興趣?”

話未落,青年驀地大喜,麵上顯然透出光來,長身一聳,學著本土禮節作揖:“我早對神秘的東方醫學充滿好奇,顧夫人若能教我一二,那我不勝榮幸。不知顧夫人對解剖學可有興趣?我恰好對這門功課最為精通。”

顧清稚笑道:“那我們算是互通有無了。”

當下二人便湊於一處交流起來,雖然語言障礙難以逾越,幸而當時已過古英語時代,顧清稚能大致聽明白他一些不甚熟練的英文單詞,再加紙上畫圖溝通,能相互理解個六七成。

小亞當斯很是好學,每晚必挑燈夜讀,一旬過後竟半通人體穴位之術,無事便興奮地拉著清稚欲切磋紮針,甚至還挽起袖子開始著書,立誌要將所學撰為外文版本,以供西洋人傳閱學習來自東方的針灸技能。

一時間,顧清稚已然成了來往會同館的常客,除卻與小亞當斯交流醫術,從一位見多識廣的意大利製造商那裡發現了一隻玻璃鏡,她還對一名葡萄牙商販塞在茶杯底下的火銃圖紙產生了極大的興致。

“難道您會製造嗎?”她望向這位生就一副亂蓬蓬須髯的半百老者。

“會。”老者點頭,複又不甚肯定地搖頭,“我兒子會。”

顧清稚嘴角抽了抽:“那您攜圖紙來是作何?”

老者眯了眯褐色的雙目,理直氣壯答:“有了圖紙,還愁製不出來麼?”

顧清稚垂首思索了番,又抬起頭問他:“那您這個與現今的火繩槍相比,有何改進之處麼?”

“我這可不是火繩槍。”老者後仰,笑容意味深長,“普通火繩槍如何能與這種精妙的創意相比?我這用燧石和金屬帽撞擊打火,又以一金屬帽覆蓋於小孔上方,以免下雨時浸濕火藥,所以此為燧發前裝槍,而非火繩槍,夫人可莫要看錯了。”

顧清稚捏著下頜陷入沉思,這畢竟是來自西方的最新科技,若是錯過,豈不可惜?

她正視老者紅褐色瞳孔,道:“敢問先生,圖紙值幾何?”

“五十。”老者伸出手掌示意,“依你們大明的計量方式,五十兩白銀。”

足夠兩戶鄉間普通人家過活大半年的數目。

卻能換取將士前線作戰的希望,顧清稚頓覺這筆買賣是前所未有的劃算。

她將圖紙寄給王瑛,信中附言此乃自番人手中購得,請她與其丈夫戚繼光商議,製造局中工匠若能製出圖紙中原樣燧發槍,定當足為明軍南北征戰創造極大便利。至那時減少大量傷亡,贏得勝利不說,又能避免無定河邊骨春閨夢裡人之慘痛。

她將這封信投了急遞寄過去,然而就在這段時日內,也不知是出於哪位好事者之口,再經多人有意加工,當朝禮部尚書之妻無事愛與洋人混於一處的流言突然甚囂塵上。

時人甚至編寫隆慶野獲筆記,雲:

【江陵夫人顧氏好與夷狄交遊,相與狎戲狀甚親密,江陵聞之,但放任耳,足見夫婦不睦日久甚矣。】

雖說傳言並非空穴來風,然飄至耳中仍舊令人惱怒,不過顧清稚忙於事務渾然不覺,回到家中也無小廝侍女敢提起,故而竟是一無所知。

這日雲淡氣清,五月榴花照眼明,風中微蕩草木清塵。

文淵閣仍舊照常忙碌,幾位大學士伏案擬寫文書,間或有人進來作彙報,亦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公乾。

“太嶽。”徐階忽而喚張居正,戴上案邊擱著的老花眼鏡。

見張居正聞聲行至,將一疊票擬已罷的奏章題本交付於他,道:“勞煩太嶽再替老夫斟酌南直隸軍營嘩變一案,切不可打草驚蛇,亦不能姑息縱容,我朝法度嚴明,綱紀萬不可廢弛。”

“也不急這一時,晚膳之前告知老夫即可。”張居正答是,徐階便從案牘高築的桌前緩緩站起,踏出門檻,欲伸展疲累一整日的筋骨。

徐階足疾相較之前好了些許,雖仍有些磕絆,然已能如常行走,守門宮監欲攙扶他,徐階擺手:“無須麻煩,老夫這點路還是行得的。”

他走至一株業已栽種此處數百年的桐樹之前,紛紛綠葉之下,徐階仰起須發皆白的臉孔,悠悠視著那十人合抱尚算勉強的樹乾,感慨道:“人活這一世,與樹相比亦如滄海之一粟,何其渺小哉。”

“閣老說的是。”宮監雖不能領會,仍點頭附和。

徐階視他,方欲令他自便,遠處傳來兩位官員議論聲。

徐階半生非禮勿聽,然偶然捕捉至“閣老”二字,不禁渾身一凜,眉目頓沉,繼續駐足聆聽。

“徐高二位閣老不和不是眾所周知麼?這兩人早晚得主動致仕一個,否則內閣雞犬不寧,咱們也莫想著置身事外。”

“我看即便徐閣老告老還鄉,依高閣老的性子,也絕不會就此放過,那言官胡應嘉可是徐閣老門生,他上疏彈劾高拱跋扈不守朝禮,這能不是出自徐閣老授意麼?高拱那般錙銖必較的性子,能不懷恨在心?”

其中一人停了停,似是歎口氣,又道:“張江陵處在其中也不斡旋麼?”

另一人接話:“哪裡能勸得和!一邊是自中進士就交好的至交,一邊又是恩師兼姻親,如何能得罪!”

第一位發話那人又以獵奇語氣,一時竟含著笑:“何況他自家府裡都管不過來,豈不聞他夫妻不相安諧事乎?”

“閣老!”宮監見徐階肅容離去,麵甚冷淡,忙追上前去攙扶,“您慢行。”

“是徐相公!”二官僚頓時大為震驚,對望了一眼後立即退避,不約而同匆匆離去,隻當適才半句未提。

“晚間將顧七娘喊來。”徐階吩咐宮監回去傳話.

張居正歸家時,書房內獨有一人佝僂著背部整理桌案,他循聲望去,見是乳母謝氏。

“謝媼自去歇息罷,不必為我操勞,這些由我收拾便是了。”張居正道。

謝氏未停手,仍以布巾擦拭硯台:“老嫗做慣了活,大公子何必與老嫗客氣這些,聽著見外。”

他便不言語,垂首提筆寫一封奏疏。

正當靜心思索時,忽聽得謝氏一聲驚呼,霎時打亂神思。

張居正擱筆視去,問道:“怎麼了?”

謝媼老臉卻是一紅,頗為出乎意料,乾笑道:“無事,瞅著一物有些稀奇,大公子去忙就是。”

張居正已瞥見老婦人慌亂藏起的一張紙,站起身走過去,謝媼瞧著藏不住,便將那紙放於桌上,嘴角掛了抹尷尬。

他提紙細觀,甫一眼,旋即折起。

那竟是一幅一絲.不掛的男子身軀圖樣,其上每部位皆以洋文標注,星羅密布,甚是詳細。

“此事勿提。”張居正望向謝媼渾濁雙目,“是娘子學醫之穴位圖,並無甚麼。”

謝媼道:“那也不用如此詳細……”

話音未完,張居正道:“謝媽媽去休息罷。”

抵住指間折成掌心大小的圖紙,他蹙眉斂目,陷入了沉思——

需要一點評論,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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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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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稚踏入門廳時, 徐階正捧著一卷剛送來的邸報翻看。

聽得聲響,他也未有所動作,仍舊維持斜靠躺椅的姿勢, 不曾抬過半分眼。

足足候了半晌, 顧清稚亦不敢輕舉妄動, 終於耐不住,她悄聲問:“……外公?”

“老夫當不起你顧七娘外公。”徐階冷冷將目光移至她麵上。

清稚視他淩厲眼風, 驚得頃時低首,卻回想不出哪兒得罪了他。

見她仍不醒悟, 徐階不由得提點, 淡淡瞥她, 道:“這月沒少出門罷。”

“是。”

“老夫遣人通個氣,你直接搬去會同館罷。”

“……啊?”

徐階直起腰,“砰”地將手中邸報拍於案上, 喝道:“老夫從不求你做個賢妻良母, 循規蹈矩可會?我這張老臉都要給你丟儘了, 外頭流言蜚語你就不曾耳聞半點?就不能安分些!”

清稚絞著短衫的一角認錯, 囁嚅道:“……是我貪玩。”

“隻是貪玩,那老夫謝天謝地了!”徐階冷笑道, “他們說你不守婦道, 整日與外男混跡一處,這話你讓太嶽聽了究竟是何滋味?”

“……”

徐階視她不答, 心頭一股無名火冒出:“外人傳聞你們夫妻不睦, 我本不信這無稽之談, 瞧見你……”

“哎喲——”他喋喋不休間, 清稚突然捂住肚子, 往地上蹲去, “腹痛!”

徐階當她是裝模作樣,啟唇又欲斥責,門外張氏疾步入來,慌忙伸臂來扶起她:“丫頭怎麼了這是?”

一麵狠狠剜了丈夫一眼,隨即扶外孫女去臥房歇息。

待坐定榻上,張氏發覺血色又重回她臉頰,似乎又能活蹦亂跳,不禁頭疼地閉了閉目,指尖戳她額前:“你呀……”

清稚賠笑,晃著她的手臂:“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嘛,您也不想看著我被外公數落到天亮是不是?”

“我還以為……唉,罷了。”

張氏瞥了眼她小腹,將才欲出口的話自喉嚨吞回,吩咐女侍端碗熱茶來飲,又把顧清稚的手裹進懷中,緩道:“你外公正在氣頭上,難免說了一些傷你的話,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注視清稚麵色,接著道:“但你外公也是一顆心為你考慮,為著張先生你也該與外男保持些距離,莫要太過親密無度。咱們畢竟是女子,總該要顧著外人眼光唇舌,不好隨心而為。”

顧清稚乖巧答:“我知曉了。”

張氏道:“你彆嘴上答應得快,說著一套背地裡又是另一套,等我和你外公回了老家,到時無人再拘著你,這回可全都靠你自覺,莫要讓我們擔憂。”

“啊?”清稚睜大杏目,“外公要乞休了麼?”

張氏任她把下頜擱放在自己臂中,低首凝視她惆悵的麵容:“你外公早有此想法,請求致仕的奏章上了何止一道兩道,全被皇帝截住留中不發,說了好些挽留的言辭才暫且作罷。現下你外公又生了求退之心,估摸著又要上疏辭任,候著皇上點頭,我們便準備起行回鬆江了,從此再不理朝中諸事,好好享清福嘍。”

“那你們還會回來嗎?”顧清稚眼中瑩瑩。

“如何還能回來!”張氏道,“我和你外公看著要上七十的人了,他又腿腳不便,這一路能奔波回老家都算不容易。在朝廷顛簸起伏了大半輩子,我們隻想葉落歸根,做個田家翁媼安度這餘年,你總不會不想我和你外公過個舒坦日子罷?”

顧清稚悶悶道:“……外孫女舍不得你們走。”

張氏撫她的發鬢,將她攬入自己胸前,任她依戀地靠著。

悠悠歎了一聲,語氣中亦是感慨:“傻孩子,天底下哪裡有不散的宴席,你也大了,不好一直跟在我們膝下不是?”

“外祖母嫌棄我。”

張氏聽她從牙縫裡憋出這句,不禁彎唇:“哪裡能嫌棄我家小丫頭呢!既然這麼舍不得,那你跟著我們走好不好?”

顧清稚為難地扯了扯麵頰,乾笑搪塞:“我會去的……”

張氏笑拍她後腦:“你這丫頭!一口的甜言蜜語儘是哄人,虧得老婆子我還信了,早知你舍不得你先生我也不多嘴問這一句。”

她訕訕。

張氏見她羞赧垂首,抿起唇角放棄了打趣。

將手臂自她肩上抽出,一麵遣人來送她回去,含笑道:“時辰不早,我要睡下了,你也快回去罷。”.

“娘子回來了。”謝氏在門口乘涼時,剛好瞧見顧清稚從馬車上下來。

清稚把頭一點,向她致以問候:“謝媼還未就寢麼?”

謝氏笑道:“快了。”

她又朝裡麵一指:“今日我睡得晚,不曾想瞥見大郎公文寫著寫著竟睡著了,娘子快去與他披件外袍,免得受凍。”

顧清稚答應著,穿過月色正濃的庭中,輕輕推開了書房門。

果見他已然伏案睡去,手邊堆疊一卷卷成篇累牘法典律例,被自窗扉外送來的夜風吹出嘩嘩響動,似亦渾然不覺。

她將外披罩他肩頭,正欲離去不作打擾,無意瞥見桌案上擱著的一道奏疏,隨風簌簌作聲。

墨痕猶未乾透,清稚輕掀起頁角細看,其上塗改筆跡甚多,應隻是初稿,還未謄抄至正式題本之上。

她捧至燭火下端詳,骨鋒內斂,沉蘊厚重,仿如落筆時字字謹慎,通篇皆經深思熟慮淬煉而成。

——『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謹就今時之所宜者,條為六事,開款上請,用備聖明采擇。臣又自惟,幸得以經術,遭逢聖主,備位輔弼,朝夕與同事諸臣,寅恭諧協,凡有所見,自可隨事納忠,似不必更有建白。但臣之愚昧,竊見皇上有必為之誌,而淵衷靜默,臣下莫能仰窺;天下有願治之心,而舊習因仍,趨向未知所適。故敢不避形跡,披瀝上陳,期於宣昭主德而齊一眾誌,非有他也。伏乞聖慈垂鑒,俯賜施行,天下幸甚,臣愚幸甚。』

共列有六條奏事,分彆為“省議論、振紀綱、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皆切中肯綮,直指時弊,有明一朝之壅塞、疾患、危亡,悉陳於此方寸之間。

此道奏疏又以早年《論時政疏》為基石,擴充發散,增刪補益,言之惇惇,自稱披肝瀝膽亦絲毫不虛。

風雨飄搖間,朝中吏治腐敗有如渾水泥淖,國庫積年虧空,財政捉襟見肘。

地方上農民苦不堪言,已是動亂頻生,邊境戰患四起,倭寇蒙古虎視眈眈,粉飾太平的江山背後,早已千瘡百孔。

日月行將傾覆,又該如何勉力扶起?

已儘涵括於這卷宣紙中,不足半尺,重如千鈞。

而此刻,這承載救世希冀的策論正靜臥於顧清稚的掌心。

橙紅焰光舔舐著周遭的空氣,她不由得眼底生熱,垂眸望向陷入熟睡的張居正。

他是累極,連日為撰此疏積勞疲倦,縱然眸底血絲連綿,筆猶不輟,已近三日三夜不曾合眼。

心頭頓而浮起一陣難以言說的情感,顧清稚兩指抵住太陽穴思忖良久,坐回椅中,挽袖蘸墨.

夜半,張居正被更漏驚醒。

他直起身子按揉眼瞼,不提防肩上外披滑落,便俯身去撿起,此時聽得均勻的呼吸聲自桌旁傳來。

燭已燃儘,月色朧明,他抬首借著這淺淡銀光視去,見清稚不知何時來到書房中,且已趴著睡去多時。

欲將她送去臥房安歇,手隨之已貼至她雲白色褙子的左肩衣領,忽又恐驚醒了她睡眠,旋即收回,將那件外披覆往她稍顯瘦弱的肩胛骨。

張居正伸臂將窗扉攏回,好讓寒涼晚風侵襲不了屋內,俄而走回桌畔欲繼續擬寫那道章奏初稿,然不見了蹤跡。

他猜到必在清稚手裡,投了目光望去,果然見她身前那張宣紙翕動著,於是傾身將其取來。

攥至手中時,他發覺原本的奏疏已有更改,那六條奏事之後皆添了小字批注,例如核名實那行,小字寫道:

“官僚隻知捕風捉影相互詰難,以無關緊要之小節謾罵於朝堂,而不顧民生疾苦,社稷焉能不敗哉?朝廷賞罰取舍難以踐行,官吏職位調動頻繁之至,昔日宋時荊公亦於上仁宗皇帝言事疏於此關節有所建議,奈何未能得重視,以致官場虛浮,華而不實。方今之計唯有考成為先,整頓吏治,以戒此誇誇其談之風,萬歲若不能采納,望太嶽勿要氣餒,審慎思索周詳計劃,今日不行,日後也定有可行之機。”

他逐字讀罷,剛好清稚轉醒,手撐了下頜視他。

“我攪擾你了麼?”張居正道。

她搖搖頭,打了個嗬欠:“夫君還不去睡麼?”

“你先去睡罷。”

顧清稚卻不急,坐在原處仰麵注視他。

稍頃,言已出口:“夫君這道奏疏很好。”

這話略顯單薄,她想了想,又望著他的雙眼補充:“我的意思是好到我無法以言語再加以形容,因它太大太廣闊,得以江河山川來承載,小小的一冊題本是決然裝不下的。”

“……謝謝。”

顧清稚笑起來:“都是太嶽寫得好,我才能誇得出來。”

“去睡罷。”

“你也是。”

她方欲起身離去,又想起一事,索性坐回不動了,去扣他的手:“夫君不要聽信那些傳言。”

張居正道:“無稽之談耳。”

他連那些台諫官的彈劾亦隻當例行章奏不屑一視,如何能將這些民間風言風語掛心。

“我知夫君不信。”顧清稚彎了彎眼,認真吐出詞句,“但我還是想跟夫君說,其實道理我都懂,我以後會注意的。”.

春去秋來,高拱遭彈劾後愈感不安,自請罷職,回了新鄭閒居。

隆慶二年,徐階以居於一品俸祿再曆九年為由,請乞骸骨回鄉。

隆慶起初不許,後徐階上疏二十餘道懇請恩準,皇帝終於批複。

詔書下,建極殿大學士、當朝首輔徐階致仕,即日啟程歸於江南——

才知道同學研究要做諸葛亮,有點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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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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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時分, 涼風細細,煙絡橫林,迤邐黃昏下幾聲蟲鳴次第起伏。

“行了, 就這兒罷。”徐階擺手示意, 又令徐璠將行李塞進驛站馬車的座位底下。

徐璠見父親致仕, 早覺做官了無意趣,倒不如回去侍奉雙親來得自在, 於是乾脆也辭了官,與爹娘一道還鄉。

“舅舅記著外公入秋即犯咳疾, 並無大礙, 但務必要煮些梨水予他日常飲用。”清稚心有掛念, 視向徐璠道。

他費力搬了行李上車,一麵應道:“七娘儘管放心便是,做兒子的待自家老父哪能不孝順的。”

張氏眼底含著一汪淚, 喉嚨也有些阻塞, 牽著顧清稚的手微微顫抖。

她輕吸一口氣, 撫摩外孫女的臉頰:“你切記要照顧好自己……我和你外公再不能護著你了, 往後的路全靠你和張先生並肩而行,有事好好商量, 想我們了記著送封信過來, 日後若是想回老家,我們隨時候著你。”

語罷, 她又轉向張居正, 唇畔牽起和藹笑容:“老身最疼的唯有這個不太省心的外孫女, 萬望太嶽看顧好她, 若是七娘做了甚麼惹惱了你, 你擔待著些, 就當她年幼不懂事便罷了。”

清稚不滿撇嘴:“外祖母說誰年幼呢,我都二十多了。”

“好好好,長大了。”張氏將其鬢邊逸出的亂發揩去,拍了拍她的頰邊,“但和你張先生比起來不還是年幼麼?”

“夫君你聽聽,外祖母說你年紀大。”顧清稚臉轉向一旁不語的張居正。

他失笑,朝老婦人彎腰拱手:“夫人放心,您與老師一路順行,張某與七娘皆望二老早報平安。”

徐階與張氏一並頷首,注視他的目光裡皆有讚賞期許之意,轉向清稚的瞳孔裡意味可就大不相同了——張氏是不舍與憂慮,而徐階則帶了幾分嫌棄。

張氏暗裡掐了他一把,徐階目光立時又變,緊鎖住眉頭道:“當初你跟我承諾過的可莫忘了,莫要讓老夫瞧不起你。”

清稚即刻便知他說的是什麼,隨後乖乖應答:“都刻在心底裡呢,決然不會忘的。”

“行了,去罷。”徐階揮袖,在長子攙扶下踏上了馬車。

“老師。”車輪臨行的前一刻,張居正忽而喚。

徐階掀簾:“太嶽?”

“請受學生一拜。”張居正傾身長揖,“老師提攜之恩,學生沒齒難忘。”

徐階視著他,昏灰眸子映出張居正挺拔如鶴的身形,笑道:“即便沒有老夫,以太嶽之才亦有他人賞識,老夫何德何能得你這一拜?”

“老師一代名相,學生心向往之。”

徐階不禁微笑:“名相這輩子老夫是望塵莫及了,能得個名臣的蓋棺定論已是此生無憾矣。至於名相之銜,皆看太嶽了。”

“老師如此說,是折煞學生。”張居正謙謹躬身。

顧清稚在一旁看戲,也不答話,隻在麵上直樂嗬。

“如今求了個全身而退,老夫已算得上是得天眷顧。”徐階望天感慨,“再不敢奢望甚麼。”

兩榜進士,雙朝宰輔,他深感此生富貴已極,年少抱負早被光陰磋磨,全身而退已是至善結局。

清稚連連點頭:“那您就好好養老,莫再想那些煩心事兒。”

徐階瞥她一眼:“你少讓我擔憂就無甚可煩了。”

稍頃吩咐車夫:“啟程罷。”

坐於身側的張氏嘴唇動了動,似是還有話欲吐,末了,千言萬語化作了兩字:“保重。”

“外祖父外祖母保重。”顧清稚收起笑容,向二老告彆。

車輪滾滾遠去,眼見在天儘頭化作一墨點,饒兒不由得亦感傷,淚眼汪汪問向清稚:“娘子,老爺是再也不回來了嗎?”

一股悵然憑空覆住麵孔,顧清稚長歎一聲,回轉身去:“如無意外,再也不會了。”.

徐階高拱皆去,閣中李春芳任為首輔。

時人皆贈其外號曰“甘草閣老”,蓋因此人哪都不沾,最喜調停斡旋,充當笑臉相迎的和事佬。

然這類人往往難以鎮住才高下僚,趙貞吉年逾六十,博學多識,名望資曆皆勝過其餘閣臣,張居正於他眼裡不過為年輕後輩,然而受拔擢時日比他早,於是本就性情急躁的趙貞吉心生不滿,常與張居正生出許多齟齬,爭強好勝何止一天兩日。

張居正素日冷臉待人,沉默寡語,故而即便再如何受趙貞吉針鋒相對,亦未多作應答。

“這封奏章可是太嶽你擬的票?”趙貞吉提起一卷題本問之。

張居正道:“是。”

趙貞吉微哂:“人皆言江陵多謀善思,看來仍是年輕氣盛,思量多有不足。”

張居正不惱,擱下筆,拱手道:“是張某有所粗疏之處,還望趙大洲相公賜教。”

“賜教不敢,張相公抬舉老夫。”趙貞吉視他,“隻是老夫有一事不明,為何邊臣戚繼光意欲招南兵十萬於張家灣,太嶽猶能允準?”

“為何不能,請大洲試為張某言之。”

趙貞吉冷笑,眉目高聳:“十萬大軍可非小數目,南方青壯勞力皆被北方征走,南方農務、軍防將何以為繼?太嶽未免過於想當然,須知這南兵若是水土不服,更易生亂!”

張居正待他語畢,方才道:“大洲過慮。戚繼光有此奏疏亦有其緣故,因北方薊鎮相較於南方承平日久,旗鼓不聞,號令不明,以至於士氣難振,弊端暗生其中,又因兵卒多不識字,軍中告示條例無法領會,故而唯耳提麵命更為高效。依此考慮,戚繼光方才請求調南兵北上,與北兵共處一伍,以期言傳身教,早日練我邊防節製之師。”

他娓娓而言,卻無法澆滅趙貞吉存心爭鬥之火,後者從鼻間哼了聲,取了筆來改票擬:“南兵自有一套訓練法,如何能與北兵齊平!張太嶽莫要一味維護戚繼光,誰人不知你與此人多年交好,閣臣與邊防大將勾結有私,須知此乃國朝大忌,張太嶽還是自己掂量著孰輕孰重罷。”

這氣勢旁若無人,不獨侍立兩廂的內侍,就連首輔李春芳早驚得亦不敢發話,隻一聲不響地擬自個兒的票,待到了時辰立即捧去司禮監找人批紅去了。

“國之大事,張某從無半分私心。”張居正眉間如春山秋月坦蕩磊落,緩緩道,“趙閣老既有計較,聽您便是,是張某愚陋,不及趙大人有先見之智。”

他主動退讓,俟下值後即步出午門。

最近煩擾心頭之事甚多,攪得他頭腦不甚清明,他閉了閉目,方欲回府,卻在午門外見一身著淺青碧對襟短衫,並玄色百褶如意裙的人影,恰如清新一道晚風,吹開胸口鬱鬱沉悶。

“夫君怎麼這會兒才出來。”女子笑意盈盈,前來迎他。

他任清稚攀上自己臂間,側首問:“你今日為何來接我?”

她歪頭,眸光與他探問的眼神相接:“因為想你了呀。”

她將臉頰貼近他的袍袖,感受風獵獵鼓起,逐漸掩過她的麵龐。

“上車罷。”張居正道。

顧清稚扯住他袖側,杏眼如月眯起,挽上笑意:“夫君定是忙壞了,你忘了今天是甚麼日子了麼?”

張居正細思,餘光觸及天外那一輪圓月,方如夢初醒:“是八月十五。”

“對呀,是中秋了。”顧清稚接話,“今晚前門大街定會很熱鬨,我們要不瞧瞧去。”

“依你。”.

前門大街乃京城最為喧囂之地,途經鮮魚口、大柵欄、珠市口、煤市口、廊房胡同一帶,吵嚷聲更是如浪潮撲麵襲來。

沿街除卻商鋪廛肆,亦有許多設攤叫賣的棚戶,酒樓茶院簷下掛的燈籠時隱時現,淡黃底黑字的招牌臨風而曳。

河邊栽有綠樹,花市燈如晝,甚或建有幾座小鼇山,以木料製作出假山模樣,上插翠柏,供奉風神、火神,其上飾有各色多樣彩燈,底下還有人伴舞。

顧清稚早見慣了鼇山燈,倒對一旁騎在高蹺馬上舞刀弄槍的藝人班子表示出更濃厚的興趣。其中還有幾個在長長木梯上做著雜耍動作的小童,伴著令人眼花繚亂的翻滾,四下頓時爆發出喝彩聲。

她亦鼓掌,張居正瞥見,道:“你愛看這類麼?”

顧清稚道:“有的瞧便會多留意兩眼,平時也不是很熱衷,畢竟也不是日日都有的看。”

張居正頷首,目光視向前方:“我們再往那邊走走。”

“好呀。”指尖緊緊勾著他的手腕,滿街喧鬨中,兩人繼續信步穿行。

“是老師!”忽而,有幾個青年的興奮聲音破空傳來,止住了二人腳步。

回身望去,隻見申時行偕幾個同門恭敬作揖:“學生問老師、師娘安。”

申時行上前問候:“老師和師母也來觀夜市麼?”

顧清稚笑道:“那總不會是順路順到前門大街來罷?”

申時行一赧,顧清稚見狀又開口,存心逗他:“大好的中秋月圓夜,時行怎麼不多陪陪家人,倒和他們出來逛,豈不是浪費這般良辰美景?”

張居正見學生臉上又是一紅,望了眼兀自煽風點火的顧清稚,微笑道:“時行莫聽她插科打諢,你們自去儘興閒遊,我們先行一步。”

顧清稚感到手腕驀地被攥住,還未回過神便被帶離,身後一陣陣“老師與師娘慢行”自人群裡飄出。

“太嶽這麼急。”顧清稚轉眸視了眼淹沒在人海裡的一眾青年,撅起嘴,“我還沒同他們調笑完呢。”

所以才更要牽你走了。

“那兒有煙火看,你應會喜歡。”張居正視線投往河邊一座亭閣,借以撇開話題。

顧清稚循目光望去,果見那閣前搭了數層木架,四旁有八架珍珠簾,每一架皆有二丈高,下以五色火漆塑造許多獅、象等動物,每一隻上麵坐了個人,手中皆持有千丈菊、千丈梨等火器,獸足內又藏有踩著車輪的匠人。

一聲令下,藏著的匠人驅使巨獸旋轉而動,那獸上人手中瓶花徐徐噴湧,隊列且陣且走,伴隨焰光四射濺起,無移時,火器發出的黃、藍、紅光遮天蔽日而來,甚至掩住了天邊明亮的圓月。

觀者無不心潮澎湃,隻覺耳朵眼睛全被這難得一見的盛景攫奪,當下還有才子即興作詩,口占一首曰:“墮地忽驚星彩散,飛空頻作雨聲來。怒撞玉鬥翻晴雪,勇踏金輪起迅雷。”

聽者又是一陣叫好。

不提防,幾丈外倏而燃起一聲霹靂,駭得眾人無不下意識捂耳。

顧清稚亦是麵色一白,張居正道:“這廂太過嘈雜,我們再去僻靜處歇一會兒。”

她點頭,兩人終是行至一片樹陰之下,目下皆無絢爛耀目的彩燈焰火,隻餘一方安靜池塘倒映出徘徊月影,其上一座瞧不清身份的雕像。

水下無數銅錢折射出粼粼的波光,顧清稚驚異道:“看來是這裡很靈驗,這麼多人來求願望。”

“倒不一定是靈驗,投的人多了,後麵的人亦會跟風趨同,此為人雲亦雲。”張居正淡淡道出真相。

顧清稚唇角扯起:“非要說實話嘛,其實留點念想也好。”

“太嶽帶錢了嗎?”她向他伸手。

張居正雖是口中如此說,仍自袖中取出一串銅幣,放入她掌中。

顧清稚拈出一枚,想了想,又拿了一枚,一道拋入水中。

“太嶽也來許一個。”她將手掌攏起,有模有樣地垂首啟唇,默念了一串話。

“我許完了。”

“我也是。”張居正看入她澄亮眼眸,“你許了什麼。”

“我許的是——希望我身邊的人能得償所願。”顧清稚彎了彎眼眉,以期待的眼神回看他,“太嶽呢?”

張居正卻忽然笑了。

他笑的時候不多,近來更是難得見他展顏。

他迎著顧清稚好奇的瞳孔,道:“那可是不湊巧了。”

“為何?”顧清稚緊張問。

“因為我們許的願望相同。”張居正道,“我希望你能祈願成真。”

顧清稚頓時捂唇笑起來,歪了身子靠過來:“這都能撞一起去,那看來我們誰都沒有為了自己許願。不過,”她眨了眨眼,“誰先許的願誰最靈,我還是贏了。”

張居正意識到隨著她貼近,手裡突然冰冰涼涼,似乎被塞了個物什。

他抬起手,掌中多了一隻紫檀木盒,精致小巧,花紋繁複。

“這是何物?”

“前段時日我與西洋人一起為你做的多寶格盒。”顧清稚視著他借月色翻看小盒,“你打開來看看,裡頭全是關竅。”

張居正依言,將其旋鈕開啟,抽去隔板,四個扇形小格推出。再呈直線打開來,又成了一字形小屏風,待翻轉後複變成一個正方形筒狀,每個格子裡都置有一件新奇小玩意,諸如彩色彈珠、鼻煙盒、懷表等前所未見的物事。

設計層層疊疊,個中機關甚是巧妙,令他忍不住攥在手中把玩。

“想不到這小盒中另有如此乾坤。”張居正感歎。

“是吧,還有機關你沒有探索完呢。”顧清稚笑眯眯邀功,“這可是出自機軸原理,太嶽都未曾聽過罷?”

“不曾。”張居正承認不足。

“太嶽再看,底端還是特意為你做的須彌座。”

她知曉他近來習禪。

他抬眸又望她,問道:“七娘用心至深,隻是為何要為我做這個?”

顧清稚與他對視:“因為我看西方人的記載有雲,中國皇帝手裡有一種神奇的寶盒,他隻要一扭機關,世界就在他的手中轉動。”

月下秋風裡,她牽起他溫熱的手,嚴絲合縫地扣住:“我聽有人評,彆人學禪,隻學個遁世自了,江陵學禪,卻學得個弘願濟世。所以我想給太嶽做個小小的世界,讓它就握於你的指掌之間,太嶽說好不好呀?”

語罷須臾,張居正喉頭一熱,緊了緊攥她的手:“我不知該如何說……是上天賜七娘予我為妻。”

朝堂之排擠傾軋、皇帝之漠視、國事之百端煩憂,皆如彎彎繞繞的絲線繩結,擾得他心頭被無儘苦悶籠罩,卻不得解脫。

然而他內裡掙紮煎熬,顧清稚皆心如明鏡。

“夫君休說這話,我明白你之苦痛。”顧清稚額前靠他下頜,低聲細語,“你宵衣旰食而擬的《陳六事疏》,聖上卻聽之藐藐,這些我都知道。”

那道奏疏是他半生心血,隆慶卻僅批三字“知道了”。

即拋於腦後。

過去期以厚望的明君如今亦沉迷女色享樂,將朝政儘扔給大臣裁處,把忠言良策束之高閣,這讓他如何能不失望?

那日攜著題本失魂落魄走下玉階的心境,他將終此一生皆難以忘卻。

“我們會有時間的,太嶽莫急。”察覺到張居正彎下腰,與她額頭相貼,顧清稚輕聲說,“你要等的明君,總會有的。”

“好。”

……

秋露吹開花蕊,喧嘩漸逝,唯有此間靜謐如昔——

看《張太嶽集》不是看的文筆,主要是心誌和情感,非常觸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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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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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抵達華亭之日, 即遞來一封信報平安。

與此同時,表弟徐元顥亦寄來一家書,信中言祖父徐階因一路顛簸而足疾複發, 索性閉門謝客, 原先許多鄉人聞得閣老致仕, 紛紛前來拜謁探問,目下徐階正好有了理由一概不見, 樂個清閒。

“外公是打定了主意做個田舍翁了。”顧清稚閱信後感慨,“這回他竹杖芒鞋走在鬆江田埂上, 誰還認得出這位老爺子是曾經的首輔呢。”

張居正坐她對麵, 為近來主持編纂的《世宗實錄》擬寫綱目, 聽她這話,接道:“老師如此也算遂其心願了。”

“是啊,我也隻盼著外公能安度晚年, 這大半輩子又是被貶又是受屈, 好容易鬥倒嚴嵩翻了身, 又要受你那好友的氣。”

一提高拱, 張居正不由得自書卷中抬首,望向她:“肅卿又回了京。”

顧清稚愣怔:“他不是致仕了麼?”

張居正:“聖上又召他起複。”

一股不安頓然在心間升起。

青白麵色早將她內心惴惴袒露, 他如何不知清稚在擔憂甚麼, 安慰道:“徐閣老自在江南安度晚年,肅卿如何還能再為難他。”

“他要是真如你所想便好了。”顧清稚卻蹲下身收拾起東西, 道, “你那友人性情如何, 你也不好替他作保證。”

“肅卿向老師去信, 言已然放下恩怨, 老師也已致書答謝, 想是不會再生報複之念。”

顧清稚從喉嚨中擠出一個笑:“但願如此。”

張居正見她竟是要走的架勢,問道:“你這是要出門麼?”

“這些日子我可能會有些忙。”她將脈枕、針灸等物塞進藥箱之中,朝他微笑,“城南小兒病頻發,那兒離家裡有些路程,有時若是我歸家晚了,你不必等我,自去睡便是了。”

這話出了口她方覺多此一舉,以張居正素愛通宵達旦的個性,說了也相當於未說。

於是她走至他身旁,輕輕搭上肩:“夫君切不可再如此辛勞,你已不是二十歲上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再怎麼折騰身體都無大礙。若是你積勞成病,我見了會心疼。”

張居正握住她手心:“我無事,你忙你自己事即可。”

“那夫君記著要多食果類,一天一個蘋婆果,不許斷!”顧清稚掙脫了手,指尖抵住他鼻梁。

“我答應你,快去罷。”.

未幾,顧清稚的擔憂果然成了現實。

即便徐階已遠離朝堂與京中再無瓜葛,高拱猶然記恨其當日指使門生胡應嘉彈劾之仇,尋隙欲報複回去。

聽聞高拱回朝之日,給事中胡應嘉駭得肝膽俱裂,竟一病不起,無幾日去世。

然而高拱仍不解恨,連上《正綱常定國是以仰裨聖政》及《辯大冤明大義以正國法》兩疏,直指徐階當年為起草嘉靖遺詔是欺謗先帝,假傳聖旨,此二事皆為謀反重罪,一時竟欲逼徐階於死地。

“徐華亭已致仕,肅卿何必要如此糾纏不休?”李春芳無奈,欲壓下奏疏奈何又無那個膽量,隻得與盛氣淩人的高拱爭辯。

高拱果大怒:“李相公這話好沒道理!憑甚麼隻準他徐階彈高某,不許高某彈他?你李相公乃徐階門下高徒,高某又與他無甚瓜葛淵源,以怨報怨有何乾係!”

李春芳順了順氣,不欲與他起衝突,乃擺出一副平和麵色,溫言道:“高肅卿既為相公,當有容人肚量,徐華亭目今已乞休還鄉與肅卿再無利害牽係,你為何強要不依不饒,饒他做個鄉間士紳不可麼?”

“李相公未經他人苦未勸他人善!你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哪有做閣老做成你這般左右逢源,豈不羞乎!”高拱反唇相譏。

“高大人說這話是何道理?我李春芳自入仕來,也曾受過台諫官詰責,若是都像你高大人這般以牙還牙,皇上那兒光彈劾的奏章都得似雪片滿天飛了!”

高拱眼色一暗,將手中題本重重往桌案上一擲,捋袖直指李春芳,怒道:“李相公是說我高某不夠公忠體國,偏拿個人私事煩勞聖上?高某直說了罷,他徐階倚老賣老欺上瞞下,不拿我高拱放眼裡在先,憑甚麼要求我無私,命令我大度?”

李春芳頓覺心灰意冷,內閣中先來趙貞吉,後又回來個脾氣更烈的高拱,張居正入閣後亦是冷傲待人,偌大一個朝廷,竟無同僚能與他齊心協力共同辦事的。

為其捧文書的小吏見這位首輔言語訥訥,直到高拱離去仍是忍辱吞聲,不禁替他打抱不平:“相公這是何必!他高拱再跋扈也越不過您去,您這把椅子終究排他之前,您一味退讓不是教他愈發得寸進尺?”

李春芳喝道:“住口,閣中重臣也是你能議論的!”

小吏打了個寒噤,喏喏退下。

他掀簾趨出,恰好張居正隨後步入。

“太嶽。”李春芳喚。

張居正作揖:“李相公有何事見教?”

“不敢言教,隻是有一事欲與太嶽商議。”

“張某洗耳恭聽。”

李春芳道:“高肅卿欲以內閣舉行京察,太嶽可知?”

“張某以為不妥。”

此事是個大明的官皆知不妥,京察即為六年一度對官員的考察,向來由吏部主持,而由都察院配合執行,目今高拱欲以內閣掌京察,這不是將手伸到吏部去了麼?

內閣本無相權,現下被高拱這麼一攪,天下誰人不說他高拱身為閣臣卻想著要做宰相?

李春芳早對此行徑不滿,對著高拱那張激憤臉孔又不好反駁,隻好來探問張居正口風。

他目光掃向張居正平靜麵容,試探著相問:“那太嶽說說該如何?”

張居正波瀾不驚答:“唯有製約都察院大權以抗衡。”

李春芳暗自思忖可行性,拱手道:“謝太嶽。”

俄而沉下眉目,坐回椅中發出感歎:“李某這首輔當得真個是如履薄冰,不過細想,連老師徐閣老那等人物亦免不了被彈劾詰難,李某不如早行致仕,一道歸去罷了。”

“既如此,亦能成全李相公美名。”張居正淡答。

此語過於淩厲,李春芳驟然一驚,不禁複瞥他一眼,仍見他麵色如常,冷若冰霜。

他不由得扯唇乾笑:“太嶽說的是,李某來日即再上乞休奏疏,隻求回鄉侍奉雙親,再不理會這朝中是非。”

言畢,他一麵掀簾離去,心中仍是鬱悶難消。

那小吏一直候在門外,見李相公臉色鐵青著出來,躬身湊上前替他接過案牘。

“相公有何指示麼?”

“無他,替我擬一道乞休疏罷,言辭務必懇切。”

“為何?”小吏驚詫。

“悍臣滿朝,哪有我李某容身之地。”李春芳苦笑,一個個的都不是省油的燈,隻覺自己一介江南士子哪裡是跟這些人精玩弄權術的對手,“倒不如自請罷去,落個清淨。”.

燭火搖搖,人約黃昏後,夜梟叫聲夾雜蛩鳴自葉間襲來,震在心上不由得一陣顫栗。

張居正解下朝服,隻見顧清稚端坐書房中,隻著了條秋香色褙子,兀自垂首覽著手中一封信。

他心下頓而一沉,往那信視去時,顧清稚卻已讀罷。

她將信擱往桌上,道了聲:“天好涼,我去臥房取件大袖衫來。”

待她閉上門,張居正將那信拿起細觀,見是徐階筆跡,上雲近來一切皆好,他與外祖母張氏俱身體康健,雖是足疾未愈,但也並不礙事,隻需靜養便可。望七娘勿要掛念,過好自個兒日子便是。

他闔目,舒出一口氣。

門一開,清稚披著外裳回至,又欲添墨展紙,提筆予徐階回信。

“外孫女亦事事安好,謝二老惦記,來日得了空閒,定當重返鬆江儘一儘小輩這顆孝心。”

餘下皆是近來市井見聞,京城怪談,她將出診時自街巷婦人口中聽來的奇事一股腦寫了下來,以博老人一笑。

書畢,顧清稚方欲嵌上火漆,門外卻有人來報。

“娘子,有個自稱是徐氏管家的中年男子求見。”

她詫異:“是徐阿四大伯麼?”忙放下書信起身,對鏡理了理發鬢。

張居正道:“我去替你待客。”

“我的娘家人,自然要我去見。”顧清稚拒絕,卻意外瞥見他麵上緊張神色。

他鮮少有這般時刻,顧清稚不免好奇:“太嶽怎麼了?”

“無事。”

她還想再追問,饒兒忽推門叫喚,拽住她衣袖:“娘子不好了,阿四老伯正在咱家的堂前哭呢,怕是出什麼事了。”

聞言,顧清稚也無暇去管張居正的異樣,立時跟在饒兒之後快步走了出去。

“老伯怎麼了這是?”一進前廳,果見徐阿四滿麵淚痕在同幾個徐家過來的舊仆說話,再看時形容枯槁,鬢邊白發染了一大片。

甫見了自家小姐匆匆跨入,徐阿四竟哭拜在地,將清稚駭了個連連後退。

“老伯快快起來,使不得使不得!”她伸臂和饒兒一並將他攙起,奈何徐阿四膝下如生了根,硬是跪著不肯直身。她無奈,收回有些酸軟的手,視著徐阿四涕泗橫流的麵孔道,“老伯若有事,請您速速告知於我,我好想個對策。”

徐阿四方以手背拭淚,身後徐氏家仆亦大哭,嗚咽道:“徐家……徐家倒了,蘇州知府蔡國熙查出徐家兼並田畝事,判三位公子流放戍邊,娘子……未曾親眼見當時情狀,徐家子孫牽著老爺哭號,老爺被逼得要去跳西湖!”

“娘子——這該怎麼辦?”饒兒抽泣著扯她。

滿堂哭聲四起,顧清稚眼眶亦是泛紅,然仍冷靜道:“勞煩阿四老伯將前因後果詳實道來,勿要有所隱瞞,饒兒速去替老伯端碗茶來。”

阿四卻不接茶,隻顧著磕頭,顫聲道:“那海瑞來任應天巡撫,不顧老爺昔日禦前相救的情麵,強令老爺退出占有田地,一時刁訟四起,咱們徐家飽受騷擾,後又來了個高拱門生蔡國熙任知府,為討好其座師,想法子羅織罪名將我徐家三位郎君儘皆貶為庶民,發配戍守,那邊地衛所哪裡是人能待的地方!郎君一去,還不知有無命回來!”

“我已儘知,阿四老伯快先去歇息。”她喉頭微堵,溫聲道,“我自會想辦法保外公平安,你放心便是了。”

徐阿四乾涸的嘴唇啟闔再三,囁嚅著似乎還欲再言,顧清稚截住他話頭:“老伯一路風塵仆仆定是倦了,容我些時日想出法子,您且莫急,快下去好生歇著罷。”

將廳中諸人遣去,她平靜地坐回藤椅,雖是沒有發作,但周身沉降的冰冷與憤然交雜的情緒仍令侍仆畏懼,仆役們隻收拾了茶具安放好椅凳,便忙察言觀色地離開了前廳。

心頭一陣氣惱瞬時湧起,為何自家族人能如此糊塗昏昧!

但又不好對徐氏家仆們明言,隻得如此打發了,今後再行計較。

這股苦悶攪得她腹中一墜,胸口惡心翻江倒海,迫得她捂著喉嚨欲乾嘔。

意識到有人推門而入,顧清稚儘力平複,俄而轉臉視去,淡淡道:“夫君為何瞞我?”

“我不欲讓你擔心。”

“還有彆的信麼?”顧清稚攤開手掌索要,“鬆江來的書信,夫君究竟截下多少?”

還是被她發覺。

張居正從抽屜底部取出數封紙,放於桌角:“皆在此處,你自拿去便是。”

顧清稚顫著手去接,將第一張沿折痕展開,見是徐元顥落款。

上雲徐家遭難,門廬被毀,祖父倉皇躲避無處藏身,祖母驚懼之下一病不起,終日與祖父相對而泣。

故此,請阿姊施以援手解徐家於危困,元顥感激不儘。

餘下數信,皆是徐家諸兄弟姊妹懇切之辭,無不求她相救,否則徐家危矣,長輩亦命在旦夕。

徐階為免她心憂,將窘困境遇儘數隱去不談,而隻有徐元顥與眾平輩們對她道出實情。

卻儘被張居正匿下,甚至隻字不與她提。若非今日徐家人親自上門,恐還要被蒙在鼓裡。

她將信看罷,鎮定視他:“夫君就這般不信任我?”

張居正攥緊袖中掌心,回避她質問目光:“你何出此言?”

顧清稚甩下信箋,語氣竟有些惱怒:“你是怕我偏袒自家親人,求你相救麼?夫君大可寬心,我不會求你一個字讓你為難,既然你對我有所防備隱瞞,那我們還是分居罷,今晚我便去住原先徐府宅子裡,再不擾亂你神思。”

“饒兒,收拾行李,我們現下就走。”她不待他開口,即刻拂袖負氣而去,重重閉上門。

張居正被她關於身後屋內,透過窗扉注視她遠去背影,卻不言任何挽留之辭。

“張先生快去攔住娘子呀!”饒兒急得跺腳,又見張相公毫無動作,不禁連聲催促,“娘子這一去,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了!”

“她回不回來,我如何能強求。”張居正漠然轉身,自去啟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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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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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

徐家二位郎君俱被錦衣衛押去, 餘下的仆役、侍婢們無不覺天將要塌,淒淒然哭作一團,偌大一個徐宅未幾便被籠罩於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七娘!”一見顧清稚自馬車跨出, 陸姀忙快步迎上前, 焦急打量她眼眉, “你為何要來?”

複又推她回去:“此間是非之地,七娘不要來摻和, 快回去罷。”

顧清稚往旁一撤,鬆開她推搡自己的手掌, 垂下腦袋作可憐狀:“我同夫君吵架了……隻能來這裡躲躲, 舅母不會要趕我走罷?”

“做甚要吵架?”陸姀蹙眉。

顧清稚撇嘴:“就是有矛盾了唄。”

陸姀敏銳聽出其中關節, 嚴肅視她:“是不是為了我們徐家的事?”

“舅母先讓我進去成麼?”顧清稚岔開話題,邁開步子往裡麵走,“我從今晚起就住這兒了。”

不等陸姀開口, 她又轉首問向一侍女:“我房間還乾淨麼?”

侍女忙躬了躬身, 回道:“稟娘子, 您的臥房每隔三日便會打掃一次, 這是閣老臨行前特意囑咐過的。”

清稚心下一黯,又道:“麻煩你再幫我把徐管家請來。”

侍女答應著去了。

稍頃, 徐阿四即至, 朝她彎腰作揖。

“娘子召老奴有何事?”

顧清稚瞧他憔悴模樣,不忍再視, 側過眼去:“我欲勞煩阿四老伯回鬆江替我辦一件事, 不知老伯可願意。”

“娘子儘管吩咐, 老奴赴湯蹈火也願效力。”

顧清稚道:“阿四老伯向來受我外公倚重, 徐家的地產田契可是都掌握在您的手裡。”

徐阿四頷首:“是, 承蒙閣老信任, 老奴一日不敢懈怠。”

“請阿四老伯實話告訴我,徐家在鬆江府究竟有多少田畝?”

他猶豫,瞥了眼清稚誠懇麵色,沉吟再三,方回話:“不足十萬畝。”

吞得還真不少。

“海瑞大人要徐家退田幾何?”她問。

“……六萬。”

“那為何不肯退?”

徐阿四麵露為難,似是不願多透露內情,心底掙紮良久方回言:“三位郎君不肯。”

“那外祖父就不管嗎?”

“閣老閉門謝客,外事一概不管。”

“就無門客勸說麼?平日不是蹭著我徐家的飯食討生計,怎麼一至關鍵處就成啞巴了?”

她這一連質問拋下去,徐阿四雙目一閉,忽地朝她一跪:“皆是我們下人的不是!老奴未能儘到規勸之責,讓三位郎君誤入歧途,一切都是老奴的過失。”

顧清稚眉頭一皺,道:“阿四老伯莫要跪我,目下我唯能尋你做個幫手,你可願救我徐家?”

徐阿四重重點頭:“娘子儘管驅遣便是,能為徐氏效力,老奴死了也甘願。”

清稚微微一笑:“哪能教您有生命危險。不過是請您即刻回鬆江把六萬畝地契當著海青天的麵退了,由著他分配去,若是徐氏族人怪罪您,隻管推我身上便是了,就說是我強命您這麼做。”

徐阿四一愣:“這……老奴不敢。”

“管家連這都不敢,難不成就敢看著徐氏家破人亡嗎?”

“不敢不敢!”他慌忙道。

他又垂首度量,細思確也隻能如此,然心頭仍有一憂揮之不去,看向她:“那敢問娘子,咱家三位郎君可有活路麼?”

顧清稚也被難住,隻搖了搖首:“我也不知。”

二舅母範氏早在一旁靜聽多時,見這天大關頭外甥女猶能從容與管家商議,心裡大石才放下些許,又甫聞清稚竟是如此回答,頓時大驚,撐了把圈椅扶手踉蹌離座:“七娘勿要見死不救!”

眼見舅母跌跌撞撞朝自己撲來,顧清稚忙扶她,凝視麵前鬢發散亂滿臉愁容的婦人,輕言安撫:“舅母莫急,有甚麼事我們再商量。”

“我如何能不急!”婦人拭淚,“你舅舅眼下生死未卜,指不定在大牢裡受著什麼罪,那幫獄吏一瞧前宰輔的兒子跌入塵泥裡,這還不使了勁地磋磨他?日後還要被發配去關外嶺南那等偏遠之地,你舅舅如何能扛得住!他有什麼三長兩短,那我和你表弟妹們也不願活了!”

瞅見母親淚下如雨,表妹阿柔亦抱著她腰放聲大哭起來,愈發觸動範氏心痛,摟著幼女一道悲泣。

“嫂子莫哭壞身子,咱們再從長計議,多思量思量總會有辦法。”陸姀湊近去勸,一麵拉開阿柔。

範氏卻不理,隻淚汪汪盯著顧清稚:“七娘能否再想點法子把你舅舅從牢裡脫出來?”

顧清稚回視她焦急雙目,道:“犯了法即要按律懲治,哪管是王子庶民都是一樣的道理,自古以來即是如此。望舅母體諒,我豈能因為一己之私,而壞了國家法度?”

範氏哪裡聽得進,埋首入掌中,哀哀怨怨抽噎道:“七娘這就要割席了?何苦來演一出大義滅親給我們自家人看,你再不願和徐家扯上乾係,外人眼裡你也是徐家人,哪是你不認就能成的。”

“舅母這是何意?”顧清稚也不惱,仍是溫和言語,“三位舅舅都是我顧七娘至親,承蒙他們看顧我才得以長大,如何能不惦念他們大恩?隻是一碼事歸一碼事,親情是親情,公義是公義,他們強占了彆家百姓田地就是犯了法,舅母讓我如何救去?”

範氏立時自掌中抬起頭,聽她這話一時情急,直接拉過顧清稚的袖,哀求道:“你如何不能救?你隻要一句話,張大人就能出手相助。憑他如今所居地位,和那高拱求個情,救下你舅舅們是輕而易舉之事。”

“可是高閣老正好逮著三個舅舅罪狀,他占著理,夫君縱是有心相救也無力啊!”

見顧清稚神情淡漠,範氏心中不免急切,鬱積已久的憂悶刹那湧上心頭,不提防一陣暈眩。

“嫂子!”陸姀忙去攙扶。

幾個丫鬟上前打理,範氏擺手,咳嗽數聲:“無妨無妨。”

她又抬首望向清稚:“……七娘真要眼睜睜見死不救麼?”

“舅母一時急火攻心故而站不穩,但身體底子尚可,待我開一方藥便能無事了。”

瞧著她顧左右而言他,範氏不死心,一把扯住她衣襟:”七娘……就算舅母求你了!你那三個舅舅隻有你能幫,你自問我徐家待你如何?你這般冷漠無情見死不救,你對得起徐家、對得起你外祖父麼?”

話音未落,拉扯間顧清稚喉頭一熱,突然湧出一口猩紅鮮血。

眾人大駭,陸姀責備地瞥了範氏一眼,急忙來探看顧清稚。

“七娘如何?”她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替外甥女擦拭,嗅到這股刺鼻腥氣,不由得心急,“要不要看郎中?”

顧清稚勉力扯唇:“……舅母忘了,我自己便是郎中。”她微微抬起手腕:“無事,回去歇歇便好了。”

一旁範氏驚得呆了,立時鬆脫開手,額頭直冒冷汗,一時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還不快把小姐攙回去?”陸姀眼神示意侍女。

她亦隨之將顧清稚扶回臥房中在榻上躺下,替她鋪好被衾,拿來一隻枕給她靠著,坐於榻沿視著清稚。

“七娘無事罷?”陸姀攥住她素手,取帕子替她拭去唇角血跡。

“無礙,我都是裝的。”她彎了彎眼,“要不然怎麼蒙過二舅母?”

陸姀刮她鼻尖,苦笑:“裝得還挺像,我都被你騙了。”

顧清稚雖是如此說,歪靠著軟枕想了想,還是放不下心,又視她:“要不舅母還是替我尋個郎中來看看罷,我自己怕看不好。”

“我這就去。”.

“七娘如今還是不願回去麼?”郎中走後,陸姀眸底憂慮更深,鎖住顧清稚小腹。

清稚歎氣,靠定舅母的肩:“你莫要為我擔心,我不回去自有我的考量。”

陸姀將她往自己懷裡攏得更近些,撫著她的發絲:“我如何不知七娘顧慮,你怕的是連累了張先生,畢竟他如今擔著非常之任,你不想教他與高拱反目,對他日後必成阻礙,是也不是?”

顧清稚貼著她頸側,輕輕點了點頭。

“我家七娘向來隻知為他人考慮,卻從不為自己做打算。”陸姀心酸,仍是勉力撐起唇角,捏著清稚雪白麵頰,“但你現下有了身孕,總要讓張先生知曉才是。”

話音剛落,顧清稚倏然掙開她懷,望著她眼睛,鄭重道:“舅母務必要隱瞞!現在還不能讓夫君知曉,替我瞞著這件事,可以麼?”

陸姀見她神色裡帶了幾分哀求,忙來圈住她,滿口應承:“好好好,都依七娘的。”

“隻是你現下該怎麼辦?”她複問。

“我不能看著養我十幾年的外祖父落入危難,他是犯了錯,但我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陸姀默然,環她肩頭的臂間更緊了些。

“我怕會連累你。”她說。

顧清稚剛要回答,窗外卻傳來喧囂吵嚷聲。

剛欲去尋人探問何事,侍女匆匆開門,氣喘著來報:“二位娘子不好了,錦衣衛又來抓人,說大郎貪了鬆江府的錢糧,非得要逮家仆們去刑部拷問。”

陸姀惶然站起,視向榻上清稚:“七娘……他們是真要將我徐家逼上絕路麼?”

顧清稚疲累地揉了揉眼,呼出一口氣:“隻怕我也逃不過。”.

吏部堂下。

張四維視著一眾被軍吏押來的徐氏家仆,蹙眉瞥向給事中韓楫:“此亦是高閣老授意韓大人而為的麼?”

兩人俱是高拱心腹親信,一人為吏部右侍郎,一人為吏部六科給事中,韓楫更是多年前即追隨高拱,是個指哪打哪的好手,後者隻需一個眼風擲來,韓楫即能會意。

張四維一猜便知將徐府家奴擒來拷問定是韓楫的主張,目的隻為迎合高拱,卻也不說破,待韓楫拱手答:“高相公未明言,然未必不是此意。”

他方淡淡道:“韓給事倒是擅揣摩相公心思。”

“張侍郎言笑了。”

倏地,張四維發覺堂下步來一眼熟人影,亦被緹騎左右監著,麵容隨距離接近愈發明晰。

他不禁皺起眉目:“韓大人何必連徐階家裡的女眷都挾了來?”

韓楫不以為意:“問個訊而已,須知徐階的把柄指不定就在親近女眷手裡。”

不等張四維再言,他經過隔扇走至大堂前去,朝女子曲身一揖:“夫人不用慌張,不過是簡單的問話。”

韓楫眼風一揚,身旁僚屬立即會意,取來兩把椅子,須臾各自退於隔扇之後。

然皆悄然打開案卷,以筆記錄問答。

略候了片刻,一行人凝神之際,隔扇那邊傳來男人的聲音:“夫人是國朝女醫,大名韓某亦頗有耳聞。”

那頭的女子淡道:“韓大人謬讚了。”

“夫人向來大義,徐家縱是夫人至親,您想來不會因著私情有所隱瞞。”

“大人寬心,妾定坦白。”

“那夫人對徐氏兄弟所犯罪行定然有所知曉,除官府所查之外,可還有夫人所知的其他隱情?”男子氣勢顯然淩於女子之上,即便隔著一道隔扇,依然能察覺女子之氣弱。

“妾雖為徐閣老外孫,然已是嫁入張氏,如何得知徐家之事?”女子低聲道。

韓楫一笑。

“那徐家貪汙、合並六萬畝農田數案夫人可儘知?”

“妾身在京城,並不知內情,此案自有刑部主理。”

“那麼夫人可識得此物?”他拿起袖中一紙,移至清稚雙目之前,“某尚且認得,夫人不會不認得。”

女子緘默。

半晌,方才答他:“此乃妾之陪嫁,城南的三處莊子。”

“看來夫人記性不錯。”

女子未答。

男子續道:“這陪嫁……可是位於鬆江?”

“是。”

“可是徐氏老家?”男子咄咄逼人,音調逐漸升高。

“是。”

“可是徐閣老贈予?”

“是。”

“可見徐閣老與此案脫不了乾係。”

“為何?”女子突然道。

男子未意識到是這自始至終垂眉斂目的女子在反問,隨即答:“這三處莊子乃之前主人狀告徐璠侵吞的田產,既為徐閣老贈予夫人,閣老必定知曉內情。”

僚屬忙記下問答,以為至此罪名落定,欲收起紙卷之時,卻聽得屏風外女子聲音驟然抬高,語調清亮:“那敢問刑部對此狀告可有結果?”

“……還未審理。”被她這麼將了一軍,韓楫不由得一怔。

對旁的女子耳側藍璫微晃,近乎能夠聽清叮啷響動。

眼眸輕抬,直視男子瞳孔,不慌不忙道:“既是還未審理,大人定論是否有些武斷了。”

“那改日刑部大堂親審那孫姓主人,便有定論。”

“不必了。”顧清稚掀開手邊那疊文書推給他,“您所謂這三處侵吞的田產皆是按市價購得,證據皆在我手,即便到時去了刑部大堂,我呈上去的也是一樣的證供。”

韓楫定睛視去,竟是一應陪嫁田產地契,並繳稅總目,交易流程,於何處購,又於何時過戶,皆有白紙黑字一一詳記,末尾徐家刻章,旁有孫姓主人按的手印,上書某年某月孫某與徐階締結某田莊買賣契約,還有多枚官印,一眼即清晰明了。

“恕我直言,韓大人欲從我陪嫁入手尋徐階罪狀,恐怕是不能遂願了,不過我也能理解韓大人,畢竟要勞您乾這類旁人眼裡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也是為了儘您對恩師的一片孝心。隻是高閣老是光風霽月正人君子,此等手段未必就能合他的意。”

顧清稚微笑言畢,收起桌上文書即走,卻被韓楫攔住:“夫人哪裡去?”

顧清稚無辜道:“問訊結束了,我不可以走麼?”

“未得我等準許,夫人怎可擅自離去。”韓楫道。

“敢問大人何時操起了二部權柄?管審訊和關押應當是刑部做決定罷?若我未記錯,您是吏部的官,怎的還換了頂烏紗帽來戴?”顧清稚眯起眼,又作恍然大悟狀,“噢,我明白了,您這是跟您的恩師學呢,一個想著兼管吏部,一個手也跟著伸到刑部,絕配絕配!韓大人也真是矻矻不倦學以致用,佩服之至。”

遭她這般調侃,韓楫麵頰霎時一抖,但態度仍強硬:“夫人休要打岔,既是緹騎拘捕夫人過來,便該由錦衣衛指揮使下了令放您走。”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即便是錦衣衛也得憑著駕貼抓人罷?目下刑科給事中不署駕貼,我能在此處和大人講話已是越了朝廷的規矩,您得清楚咱們乾的是有違明律的事兒,過會兒咱們彆雙雙被逮進刑部的大牢,這罪名怎麼說也得韓大人來擔。”

韓楫麵上一陣青一陣白,又不知該如何用朝廷法度反駁,隻得看著顧清稚不疾不徐地起身,彎腰道了聲大人再會,稍頃離開視線。

“顧娘子看來是有備而來。”清稚才跨出吏部大堂,驀地被一男聲喚住。

她轉過身,不鹹不淡道:“張侍郎好。”

“張某問顧娘子安。”張四維立於圓柱之後,隻現出半副紅袍,“娘子隻身前來吏部問話,張相公未偕行麼?”

顧清稚視他似是無意問起的雙眸:“外子閣中公務繁忙,無暇應付此等些微小事。”

“那不巧,張某恰好有件小事想要勞煩娘子。”未能從顧清稚那雙看著明澈的瞳孔裡讀出訊息,張四維麵色一僵,俄而拱手相邀。

“何事?”

張四維作揖:“家母王氏偶感風寒,隻肯女醫近身,故而鬥膽請顧大夫過府看診,張某必重金相酬。”

她並未多加思索,答應得相當爽快:“不過舉手之勞,明日一早我便能至貴府為王老夫人效力。”

“謝娘子,然而張某還有一事。”

“請講。”

張四維抬首與她對視:“明晚敝府有宴,恭請顧娘子與江陵張相公一道光臨,帖子已下去貴府上,還望您莫要拂了張某心意。”——

通勤一個多小時結果於謙祠周二閉館,無疑受到了重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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