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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85427 字 1個月前

第51章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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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府。

顧清稚向來討老一輩叔公姨母的喜歡, 才第一麵就讓王老夫人喜上眉梢,撫著她手腕笑道:“姑娘一番話說得老身心裡頭都舒坦了,我就說一點小風寒不礙事, 那群男大夫們隻管哄騙老身灌那又苦又難喝得緊的湯藥, 一天天這麼下去哪裡承受得住, 怎能怪老身諱疾忌醫。”

張四維母王氏出身大族,兄弟王崇古為當朝邊防大將, 更兼丈夫又是個經商豪戶,平日裡過的何止是鐘鳴鼎食的富足生活, 說享不完的福氣在身亦毫不誇張。

清稚任她撫摩, 嘴上接話:“老夫人福澤深厚, 吃得好身體底子也實,隻需平日多出去走動走動,順便也當是散散心, 要不然這點涼風哪能吹得倒您呢。”

“我呀, 再給老夫人開些藥膳方子, 您喚膳房對照著做, 包您又有口福又能保身體安康。”她又取過仆役遞來的麻紙,微傾了首, 借著窗扉外透進來的日光提筆書寫, “想著您牙齒咬不動堅勁之物,我便給您開一道枸杞薏仁糙米甜湯, 您一定愛喝, 若是喝多嫌甜膩了, 還可以食些石斛麥冬雞腳湯調味。”

王老夫人歡心大悅, 愈發笑得見牙不見眼:“好孩子, 連這都給老身想到了, 真是個細心的。”

她抬眼望向立在一旁的長子,指著清稚問他:“子維是從何處尋來這位女大夫?甚合老身之意,你也是費心了。”

張四維一滯,稍後回過神,躬身謙謹地回話:“這位是宮中女禦醫,貴人亦多仰仗於她。”

王氏欣然:“怪道技藝如此精湛,一眼便知老身哪兒出了問題,能請到顧大夫這樣的高手,也是難為了你。”

“哪裡哪裡,老太君著實謬讚,拙技如何能稱得上是高手。”

“哎,休要過謙。”王氏笑著視她,複半是責備地瞪了張四維一眼,斜起眼尾,“顧大夫治好了你老娘的病,你還不快謝過人家。”

張四維曲下腰,作揖道:“勞顧大夫妙手仁心,張某感激不儘。”

仆從隨之端來一盤金銀,清稚一向不敢收重金酬報,本欲推辭,餘光不經意間瞥見張四維的麵孔,立時就轉了心意,揚唇輕笑一聲:“既是張侍郎盛情,我就卻之不恭了。”

張四維視著她命侍女收了酬勞,方拱手相請:“大夫既光臨敝府,不如暫且留下至晚宴開席,也省得大夫來回車馬勞頓。”

王氏亦應和:“我兒說的是,顧大夫是我張府座上賓,還盼您日後常來做客,也好給老身解解悶兒。”

“得老夫人青眼相待,我哪能不聽您的吩咐呢?”顧清稚似是隻回王氏一人的話,含笑注視她雙目.

張家巨富,張四維又有意結交朝野各勢力,所設晚宴邀請賓客眾多,席間玉醅佳肴教人目不暇接,一時觥籌交錯,喧嚷讚譽此起彼伏。

顧清稚與女眷們待一處,有意尋了個高拱老妻旁的黃楊木交椅坐了,不等高夫人為著那事避嫌起身欲離,便溫和止住她動作,笑眯眯道:“高夫人好。”

高夫人雖心有齟齬,但礙不過顧清稚坦坦蕩蕩的笑容,於是也扯出一個笑,略有些不自然地躲避她目光,低聲回應:“顧娘子好。”

“我能和高夫人坐一塊兒嗎?”

眼前素白小臉像隻示弱的兔,高夫人年長她許多,怎好意思與這姑娘計較,略略頷首應下:“顧娘子想坐,隨意便是。”

顧清稚見仆役將一道菜端來,掀開蓋時是碗直冒熱氣的蓴鱸羹,她起身替高夫人拿銀匙盛了一小碗,雙手捧至她麵前:“高夫人請慢用。”

“謝過顧娘子。”清稚如此熱情,高夫人如何不知她必有所求,接過瓷碗擱於案上,索性攤開來問:“娘子可是有甚麼話要同我說的麼?”

“有。”顧清稚亦利落答,“高夫人可願聽我說麼?”

高夫人將她清澈眸底瞧了又瞧,一麵道:“娘子想說什麼直說便是,我都聽著。”

“我想去府上拜謁您的夫君,高夫人能否為我引見?”清稚從不拐彎抹角。

“不怕娘子見怪,拙夫並不願見徐氏之人。”高夫人語氣相當委婉,“這數日他已讓許多徐閣老的學生吃了閉門羹,更休提娘子您,您畢竟是徐閣老親外孫,我恐怕拙夫更不會答應。”

“我正是有一模一樣的顧慮。”顧清稚直白地視著她,神情誠懇,“所以我才來求您呀,我想著您與高大人婦唱夫隨比翼雙飛,愛比金堅鶼鰈情深,您說黑他絕不會說是白,所以才大著膽子過來找您。而且我向夫人您保證,我此番拜見不會提及求情之辭觸怒高大人,這個請您放心。”

“那你還不如直接去找張江陵大人。”高夫人被她這番毫不掩飾的吹捧逗樂,忍俊不禁道,“拙夫與張大人自翰林院起即是莫逆之交,他聽張大人的話可比聽我的多。”

“可是張江陵跟他關係再好,也做不了高府的女主人呀!我這帖子送過去要是沒有夫人您接引,可不是石沉大海白費功夫嗎?”

這話又逗得高夫人彎腰直笑,半晌方回:“那我也隻好儘力一試,顧娘子可千萬彆吐出教拙夫暴怒的字眼,他這脾氣一點就著,連我也不好把控。”

二人議論時,忽聽得不遠處有人喚:“七娘!”

清稚下意識應了聲,隨即轉頭,見是一個不認得麵目的陌生士子,方欲回您是哪位,眼眸再細細打量其依稀可辨認出的眉目形貌,倏而,舊日回憶頓時湧上心口,刹那驚醒:“三郎?”

來人生得倜儻風流,長眉入鬢,一襲天青色圓領袍,活脫脫書香門第的如玉公子打扮。

“七娘認得此人?”高夫人見兩人似乎相識,又看他發間簪了朵彰顯身份的新花,驚異道,“難不成你與這新科進士是故舊?”

顧清稚立時從座中直起身,杏目中滿含驚喜之色,聽了高夫人言語,一麵應著:“何止是故舊”,一麵快步趨向那青年士子,回頭添上一句:“他是我哥!”

來人正是顧清稚叔父之子,從兄顧三郎顧淵亭。

“自你幼時隨你外公徐閣老入京,咱們顧家兄弟姐妹已近二十年未見了。”顧淵亭接住清稚,抬手搭上她雙肩,在白亮月色下端詳堂妹多年未見的麵容,“我剛蒙萬歲和祖上的恩德春闈有名,中了二甲第三十,朝廷授我以寶應知縣一職,等正式詔令下來我便上揚州打馬赴任去了。幸好方才席上聽人提到你名字,否則咱們兩個又得錯過,一得知你也在此間,這不拋下席麵就來女眷這廂尋你來了。”

清稚甫聽聞幼時一塊兒鬥蛐蛐的兄長今日能如此有出息,亦興奮道:“三郎阿兄兩榜進士,可喜可賀!我最近事務纏身,竟不知阿兄不聲不響做得好大事!恕罪恕罪。”

一麵說,還不忘煞有介事朝他拱手。

“你這丫頭說的哪裡話?”顧淵亭笑著攔住她手,又視向她臉,“哪個做哥哥的能怪罪自家妹妹?隻是想不到七娘越來越漂亮了,比小時候那模樣可出挑得多,可惜有些瘦削,想來是挑食毛病還未改。”

一語至此,他思及近來耳聞的徐家遭難事,忽而意識到妹妹清減定與之有關,頓覺失言,忙及時閉了口,又道:“七娘難處我都知曉,你若有什麼需要阿兄幫忙隨意提便是,不論是甚麼,阿兄定當儘力而為。”

“阿兄儘管放心,這世上哪有什麼事能難倒你妹妹?”

話音未落,男客那廂有人哄鬨:“顧三郎怎的在那兒逮著一女子講話,也不害臊,還不快回席與我們吃酒!”

顧淵亭瞥了眼清稚麵色,瞅其並無不悅,於是大方朝眾人介紹:“諸位莫急著催,好容易見著我小妹,這可不得多敘敘舊?”

“小妹?莫非也是我南直隸人乎?老鄉,老鄉!”一群同鄉聞言瞬時起了勁,片刻間儘皆站起,端起酒盞朝清稚敬去。

“阿兄可否替我擋擋?”清稚低聲向他耳語。

顧淵亭會意,忙捧起自個兒的青瓷酒盞,挨個兒回敬一圈:“小妹不勝酒力,就由顧某來替。”

高拱這桌自是達官顯貴盈座,見不遠處新科進士那桌喝得正熱鬨,不免好奇視去。

目光所至,隻見顧清稚恰被眾人圍擁至中間,身旁站著一年紀相仿的青袍士子,甚至還伸袖替她擋去多少酒盞,舉止相當親昵。

“那不是令正麼?”高拱笑視身旁張居正,“太嶽可認得令正身旁那位?”

“不曾認識。”張居正道。

高拱見他意興闌珊,便不作打擾,又問向張四維:“子維邀請的那位青袍進士,喚作甚麼?”

張四維早對那廂關注多時,一問便知高拱指的哪位,答道:“回稟高大人,那位是新科二甲三十名的顧淵亭,授了揚州府寶應知縣。”

“哪裡人氏?”

“南直隸鬆江府上海縣。”張四維道,“與江陵相公夫人正是同鄉。”

高拱撫掌:“又一個華亭,那當真是有緣。”

張居正卻麵不改色,仍與座旁同僚言談。

近來朝野上下為韃靼俺答封貢一事爭吵不休,論者以為韃靼反複無常不可輕信,俺答更是驍勇善戰,答應封貢互市後若是再生反悔,定遺禍邊關,為害不淺。

朝中唯大學士高拱張居正力排眾議,與宣大總督王崇古並大同巡撫方逢時共同策劃,務求與韃靼達成徹底和議,結束這困擾大明二百年的西患之苦,自此或可高枕無憂,邊境安寧。

為此事張居正一旬皆於宮中直廬辦公,不曾歸府,諸同僚隻當是張相公恪儘職守連家也不願回,張四維卻已自兩人漠然態度間覺出端倪。

“容某去敬顧夫人。”他將玉盞斟滿,待要走向顧清稚時,卻被後者發覺,竟立即攜了身旁男子一道過來,滿麵春風道,“諸位大人原來躲在這兒,真是好雅興。”

張四維視她:“夫人與淵亭可是舊相識?”

顧清稚擺出理所當然神色:“自然。”

“是友人?”

她抿唇一笑,豎起手指晃了晃:“可比友人關係親密多了。”

張四維眸色頓深。

他複問:“那可是幼時玩伴?”

就差將“青梅竹馬”四字明白道出。

顧清稚用同樣意味深長的目光掃了他一眼,隨即也不打啞謎,與顧淵亭對視著笑起來:“你們這都想不到麼?——我們是兄妹呀,這是我親叔父的長子,我的從兄,顧家三郎。”

座中諸人愕然。

高拱不禁又視向沉默不言的張居正,見其自始至終麵色如常,問道:“太嶽為何自一開始就不好奇?”

“二人生得如此相似,一眼便知是兄妹,有甚好猜測。”張居正淡淡答言。

然而高拱怎麼看都瞧不出相似在哪兒,這分明是兩張毫無相似度的麵龐,若非事先聲明了兄妹,這靠著一雙眼誰能認出?

似望出高拱腹中疑惑,他解釋:“張某聽覺還算敏銳,聞得內子喚那進士三郎,張某即知曉。”

高拱頓悟,他張居正看著漠不在意,敢情是娘子一現身便盯上了。

他不由得會心大笑,拍其後背:“那你還不去和舅兄飲一杯?”

“夫君不來,從兄和我來。”顧清稚一候他話音剛落,搶白道。

她朝顧淵亭拋了個眼神,兩人怎麼說也是幼年玩伴,默契未消,得妹妹一聲令下當即仰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張居正亦對飲,手落下時指尖驀地被顧清稚抓住,立即回握,將她手心包進掌中。

“夫君今晚還是寢在直廬嗎?”她望著他笑。

“……”張居正一怔,而後迎向她目光,“此間非議事地。”

顧清稚眨動眼睫:“夫君說個是或否都不肯嗎?”

“……家中。”

“那我等夫君。”她笑盈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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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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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終於回來了。”張居正夤夜至家中, 即有人來迎。

一聞此稱呼,他下意識朝來人視去,卻見是府中一灑掃侍女。

他沉下眉, 舉目往庭中眺望, 然終是未見那熟悉身影, 倒是等來了乳母謝媼,一瞧是自家郎君, 眼中立時發出驚異光芒,抬手就來替他脫去大氅。

“大郎竟還知道回來!”嘴上埋怨, 心中早大樂, “一直住在宮裡頭, 老嫗我隻當你是把這個家給忘了。”

張居謙在自個兒臥房內聽著這廂動靜,僅裹了件中衣就出來:“我都多少天沒見著大哥了,稀客稀客。”

一麵向他身旁打量去, 臉上倏然失望:“嫂嫂呢?她沒和哥一道回來嗎?”

謝媼亦生了疑:“老嫗許久不見娘子, 這是怎麼回事兒?”

張居正蹙眉:“七娘未回來麼?”

“你問我們!”張居謙不滿, “你和嫂嫂在外赴完宴不該一同坐馬車回家?”

語罷他方覺出語氣衝了, 垂下腦袋低聲補充:“嫂嫂和你都多日不回,我都快成一家之主了。”

張居正淡道了聲:“她今晚會回。”

居謙迅速仰起臉問:“大哥怎麼如此篤定?”

張居正:“她與我有約。”

張居謙半信半疑:“真的麼?”

“她從未虛言。”

言罷, 即緩步踏入臥房, 解下犀帶垂於架上,複褪去外袍, 僅著褻衣側躺於榻。

連日夙夜未寐的倦怠令大腦不甚明晰, 今日終得歸家, 疲累之下他閉了閉目, 卻難以入眠。

除卻為韃靼俺答封貢事燒燈續晝, 老師徐階之困亦令他摧心勞苦, 他一連致《答應天巡撫朱東園》《答鬆江兵憲蔡春台》《答河南巡撫梁鳴泉》《答奉常徐雲岩》《答徐仰齋》等諸封書信一力營救,斡旋求情自古便不易,更何況此次是從當朝權臣手中虎口奪食,高拱及門生恨不能置其於死地,張居正欲相救,也隻得委婉周旋其間,卻又要受高拱不滿,懷疑之火已在瞧不見的心底暗暗滋生。

淚從腸落,心內苦悶更與何人說。

燭下蠟灰隨夜深寸寸堆積,腦海思緒大亂,他索性披衣而起,至空無一人的庭中靜候。

獨步於月影之下,耳畔萬籟俱寂,牆下映出幾道隱隱綽綽的竹枝,落了幾滴透白的露。

三更滴漏驟響,顧清稚猶然未歸。

秋風忽起,搖曳墨雲斜墜,他往天外遙遙望去,偌大夜間唯餘一輪空月,幾點星鬥。

驀地,難以排遣的孤獨似翻江倒海侵襲而來,攪得他身軀空空蕩蕩,卻渾然尋不見可寄之處。

若她在旁,定會輕聲溫語:“莫急,我信太嶽。”

她會撫他臉側視進他眸底,窺見這張不動聲色的麵目之下強行斂藏的脆弱,那是不會向他人袒露的軟肋與傷痕,卻能在她清澈似水的瞳孔間得到濯洗。

他每時所思的民生艱難己饑己溺,她皆能了然他心中憂慮,他寫予下僚的每一封書信,她儘能讀懂其中殷切期盼之希冀,他所落筆之每道策論奏疏,她亦是心有靈犀。

她是這葉飄蕩小舟的寄托,是他懸於心口的那輪明月,若無她,前路甚或渺渺茫茫,霧靄沉沉。

他倏而意識到,從來是自己離不開她。

然而她還是未歸。

張居正踱步於庭前,更漏早敲了數聲,深秋的漫漫長夜,始終未見那一點光亮透入風底。

她終究是食了言。

那陣若隱若現的落寞化作的懊悔刹那間籠罩了他,教他今日終於嘗到了心頭鈍痛的滋味.

“顧娘子若是來替徐華亭說情,那恕高某不能待客。”高拱語氣冷硬,然畢竟留了幾分麵子,同意讓仆役引清稚一見。

侍女來遞茶,顧清稚婉言謝絕,俄而朝高拱彎腰一禮,不卑不亢道:“高大人,妾此番來不是為了外祖父,而是為了夫君。”

“為了太嶽?”高拱初顯詫異。

“我知曉夫君這些時日裡為其恩師屢次與您求情,您雖不說,但心中必然生出了不悅。”顧清稚道,“夫君所為之舉,皆是為了踐行知恩圖報四字,徐閣老賞識他的才華,將他自翰林院中拔擢至如今相位,試問哪位詩書立身之人不會心存感激?他如今施以援手,絕非是因為私情,而是為了儒家講求的國士以報,請您體諒夫君的心誌和苦衷,莫要怪罪於他。”

語調溫和,娓娓似春風化雨,令高拱縱是一腹怨氣也化了不少。

他想起晨間徐家另一門客呂光來自家府上長跪不起,為其師境遇哀哭號泣,捶胸頓足之狀令旁人無不感慨。

或許此即為古人所雲,士為知己者死。

高拱不覺眉目鬆動,冷凝的麵色融了少許,視向顧清稚道:“老夫何嘗不明太嶽為難?隻是恐他一味縱容,誤了我與他今後大事。”

“您與夫君二十年相交,豈會不知他的堅定?高大人當年一句陳明心跡之語我至今不忘,您說,使天下皆知治道如此而興,非若向者可苟然而為也。如其得行,當畢吾誌;如其不可,以付後人;倘有踵而行者,則吾誌亦可畢矣。您心懷天下,隻盼有人能跟隨您拯民於水火之中,而這隨您踵而行之人,其中便有夫君呀。”

教她這番話說得心裡舒坦,高拱神情中竟含了幾分打趣:“顧娘子倒深知太嶽。”

顧清稚接道:“哪裡及得上您懂呢。”

高拱大笑.

自高拱府中出來,顧清稚即沿原路返回徐階舊宅。

門口恭候的饒兒見她下了馬車,連忙趨上前接過脫下的外衫,不忘問:“那高相公可有鬆口?”

顧清稚又卸去發髻上箍著的簪子,一麵往臥房處歇息:“我哪裡能直接求情,但他高肅卿畢竟不是那等小人,必能知曉我意思。”

行至屋前,她欲推門進去,卻見饒兒麵色倏然一變。

“怎麼了?”顧清稚向來心思敏感,鬆了推門的手,立在門口問她。

“無甚,娘子進去歇著便是。”饒兒立刻低下頭,讓她看不見自己的嘴角。

顧清稚已意識到異常,退後半步,正視她:“你不說,我便不進去。”

“啊?”饒兒方抬起腦袋,眼神有些遊移,吞吐道,“娘子……不是倦了麼?”

顧清稚哼出一個笑,重又披回外袍,往大門走去:“我想起白日裡看的一個六歲小兒痘疹未退,我不放心,再去視看視看,你不必等我了,自個兒睡去罷。”

饒兒目瞪口呆.

“顧大夫辛勞!”巷中,那戶人家的娘子將顧清稚送出,口中仍不住言謝,連連躬身道,“沒有您,我家虎兒還不知該如何,還要勞您這麼晚了過來。”

“哪裡是我一個人的功勞,若沒有娘子前前後後衣不解帶照顧,令郎的痘疹也不會消得如此迅速。”

婦人聞言,思及一事,眉間不由得覆上薄怒:“若非他老子愛當甩手掌櫃一概不管,哪需我三日三夜不合眼!我那家裡人其他事一概無能,吃喝賭戲倒是無一不全,兒子生了重病在家也不來過問,若是虎兒真有個三長兩短,無非我和他拚命便是。”

憤懣話一出,婦人自知失言,赧然地提了提唇畔,視著顧清稚乾笑道:“大夫您瞧,我一生氣即口不擇言,外揚了家醜,您隻當我無知便是。”

“哪裡是娘子之過。”顧清稚身體卻貼她更緊,揉上婦人的肩,“娘子肯跟我說這些,那便恕我直言,您就隻當家中唯有您和令郎兩個人,平日絕不做第三碗飯,不燒三個人的水,全然無視他,再瞧瞧您夫君急不急。”

“何嘗不是呢!”婦人笑著應她,“明兒我便讓他餓一日肚子。”

“娘子就送至這兒即可。”顧清稚止住婦人還欲走出巷子口的腳步,微笑著望她憔悴麵龐,“令郎是您親生骨肉,可憐天下父母心,您為他如此焦灼都是人之常情。隻是目今他已安然無恙,您看您的眼圈都熬紅了,娘子也當為自己多作考慮才是,快回去歇息罷,莫要熬壞了身子。”

“大夫也是。”婦人感念地盯著她誠懇神情,“瞧您這般瘦弱,女醫這行定是勞心費神,您也得好好保重身體才是。”

“多謝娘子關切,我這便告辭。來日再有狀況,隨時尋我便是。”顧清稚彎了彎腰,與婦人辭彆後轉身出巷。

孰料,視線甫觸及巷子外,即見一人迎風而立,仿佛等待多時。

眉梢微蹙,她側過身子,全然作沒瞧見,徑直繞路。

“七娘。”張居正喚住她。

顧清稚繼續當沒聽見,腳步不停。

“清稚。”

眼見她將行至大路,張居正心頭一灼,攔她身前:“小稚。”

“……我餓了。”顧清稚道。

“我帶你去夜市買。”

“我自個兒去。”

“我請你。”

“我有錢。”

“……”張居正道,“我之錯。”

“可不敢教張相公認錯。”顧清稚悠悠視他。

“我是錯了,無甚可否認。”

“你前一句話是甚麼?”

“我之錯。”

顧清稚嘴角一撇:“再前。”

“我請你。”張居正欲去牽她,“食多少皆依你。”

她躲了他伸來的手,自顧自向前走去:“你記著付錢。”

燒雞鋪、甜水肆、便宜坊烤鴨、糖果子行……

喧囂的煙袋斜街,張居正目睹顧清稚在一刻鐘內從各鋪行進進出出,無不滿載而歸。

“我未帶隨從。”他懷中捧了沉甸甸一大包吃食,不禁出言提醒。

顧清稚瞥他:“張相公不是有氣力麼?”

可這讓他如何再能夠挽她手。

但這終不能明言,張居正將話咽回,道:“七娘歡喜即可。”

她嘴上說是餓了,實則全程拈著一袋蜜餞細嚼慢咽,足下極其悠閒,大有在此消磨時間之態。

“張相公為何不食?”咬完一顆,顧清稚眯眼問。

……哪裡能騰得出手。

“我已用過晚膳,不餓。”

顧清稚唔了一聲,旋即鎖住他眉目:“我累了。”

“要我背麼?”

顧清稚卻將目光移開:“不勞煩您。”

張居正卻隨即叫了名腳夫,雇他把物什送回府中,又走至她身前,折下腰:“我背你回去。”

顧清稚也不推脫,順勢跳上去,展臂環住他的脖頸:“好了。”

頰側蹭著她呼出的熱氣,拂得他心底細密作癢。

心緒紛飛之際,耳旁她的話音飄至:“張先生能快些嗎?”

他仿佛在思索彆事,未立時回應她。

片刻的緘默後,風中傳來他的聲音:”小稚。”

“嗯?”

“我向你道歉。”

她似是未聽清,複問一遍:“張先生說甚麼?”

“都是我的錯處,無論你原諒與否,我都必須向你道歉。”

顧清稚卻未開口。

他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失望瞬間襲入眸底,昨夜反複徘徊下思慮出的那番措辭竟不知如何啟齒。

良久,顧清稚忽然道:“張先生,是我不夠幸運。”

他一僵:“為何如此說?”

她將臉靠在他的背上,緩緩道:“我遇到張先生的時候太晚,沒能在荊州見一見少年時的先生。”

“少年時的我輕狂氣盛,恐愈發出言不遜惹得你不悅,你不見也罷。”張居正萬萬未想到她會如此說,微笑道。

顧清稚截住他:“可我也很喜歡那樣的張先生,打馬橋上過,滿樓紅袖招,一定是個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再驕傲輕狂又如何,肯定什麼話都會和我說,而現在的張太嶽浮沉朝堂多年,為相者須有相骨、相度、相才,禦下之道需沉毅寡言,這些我何嘗不明白。但你又為何不肯將全身心向我袒露呢?我是甚麼外人嗎?”

“抱歉。”遭她這番話搶白,他一時亂了思緒,刹那間,蕪雜的頭腦迫得他立即作出解釋,“我是恐你不願聽……你若要怪責,儘管怨我便是,但日後我決然不會再如此,我向你保證。”

他停了停,終於將深埋心底的那句話吐出:“我想你。”

“你說甚麼?”顧清稚故技重施。

“我很想你。”他提高了聲音,“寤寐思之。”

她彎了彎唇,儘管他看不見:“我也是呀。”

她俯下身湊近他耳畔,悄悄低語:“如今還有個小小張也在想你。”——

關於矩陣的性格:我覺得有必要做出一點說明,因為摳了這麼久史料,發現除了對白月光顧氏,矩陣似乎一直是個情感內斂的人,後期為了奪情和改革被罵聲逼到跪著說“公饒我”“爾殺我”,還對著萬曆有史記載的哭了至少三次,如果不是實在被迫到無法了,很難有鮮明的情感外露,當然,對發妻是例外。

ps:1.褻衣入園見老高不知道算不算(高拱你好大的福氣)

2.明天請個假,改個論文,想把封麵和文名換一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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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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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 張居正長子隨初夏的日光降生,為之取名敬修。

早在其出生之前,顧清稚打算在院中栽一株梧桐樹。

“你怎可如此辛苦?”

張居正欲尋仆役來幫忙, 卻被清稚阻止, 邊拿鐵鍬鏟了一捧土:“太嶽可曉得梧桐的寓意?”

張居正端詳著她笑意盈盈的臉, 腦中陷入思索,須臾誠實搖首:“七娘請賜教。”

顧清稚用你怎麼會連這也不懂的眼神瞥他, 道:“梧桐象征夫婦同心至死不渝,怎好叫他人代勞?”

張居正一思確是如此, 但不忍見她這般跑前跑後費心累神, 隨即拋下一應案牘公務, 換上便衣與她一道勞作。

如今長子百日,那株小樹也已初具規模,枝葉綠綠蔥蔥, 瞧著像模像樣。

“但願敬修也能隨這株梧桐一並成才。”張居正注視懷中睡得正香的幼子, 小心地捏了捏他的小臉, “莫要辜負我們期望才好。”

“他會的。”顧清稚伸出手, 揉了揉敬修發絲還未長全的腦袋,眼底滿溢溫柔, “小修是一個特彆好特彆好的孩子, 我們一定要好好待他。”

張居正笑視她側臉一眼:“即便你不說,我也斷然不會虧待親子。”

“那和太子比呢?夫君可不許偏心, 太子有的小修也得有, 你怎麼教的他, 就該怎麼教小修。”

張居正:“……敬修似乎毋須學帝王之道罷?除卻這個, 我都會悉數教給敬修。”

顧清稚將小修抱給身旁饒兒, 瞅著她退去後忽然踮起腳, 在他唇畔輕啄一口:“夫君,我愛你。”

眸中刹那有光拂過,他不覺一怔。

而後迅速回道:“我待七娘亦如是。”

她笑起來:“夫君說這類話的時候最好看了。”

縱知是油嘴滑舌,張居正亦應她:“我何時不好看?”

“皺眉的時候,還有難過的時候。”顧清稚不假思索,眸光在他臉上逡巡,“我不想看見夫君煩惱,所以最近是發生了麼?”

“是。”他坦然言道,“李春芳相公已致仕歸鄉,高肅卿繼任首輔,他脾氣太躁而難與同僚和平共事,時常與殷士儋爭吵不休,我恐內閣將不日生亂。”

“方今內閣總共三位閣臣,怎麼這麼點人都能吵起來?”

先前趙貞吉受高拱傾軋,一怒之下乞休歸去,隨著李春芳也致仕,窺伺相位已久的尚書殷士儋終於得以入閣,可這還未過去多少時日,竟又起了波瀾。

張居正道:“高肅卿欲引其學生張四維入閣,不想四維之父因經商事遭人彈劾,肅卿和四維皆將矛頭直指殷閣老,認為此乃其為阻四維入閣之路而指使,故此有隙。”

一聞那名,顧清稚喉中哼出一聲:“高相公倒是挺喜歡張四維。”

“四維公事上頗為勤勉,能力出眾而堪為輔佐,俺答封貢事多有其從中相助,高肅卿引為心腹也是欣賞之意。”

他目光敏銳,一眼即發覺顧清稚眸中冷笑,隨即視向她麵容:“七娘似乎對四維深為不悅。”

豈止是不悅。

但張四維舅父王崇古就連高拱也須忌憚三分,父親為晉陝巨商,其後勢力盤根錯節,對掌權者也多有助力,她此時也斷然不好將嫌惡表露。

她便將這關節撇遠,扯到李春芳身上:“太嶽覺得他能做個輔佐便好,隻是白白便宜了春芳相公,他倒是樂得逍遙自在,自去隱居鄉裡一概不管了。”

“李相公何止過的是神仙般生活,他家中高堂尚在,回去既能侍奉父母,幫著那射陽居士吳承恩撰寫他們的《西遊記》,還能時常飲宴接待鄉人,通宵歡飲達旦,這佳話甚或已傳至京城中了。”

顧清稚覺出他語調異常,不禁正色,眼睛緊緊地定在他臉上:“太嶽也羨慕他,是嗎?”

他方察覺自己一瞬的失神,旋即收斂目光,牽唇答:“縱我有此意,七娘會支持我麼?”

“怎麼會不支持!”顧清稚倏然抬高聲音,“太嶽做的所有決定裡,我最支持這個。”

“為何?”

顧清稚壓下心中黯然,麵上仍對他微笑:“因我知道太嶽學不了李春芳,你不會走的。”

碧雲藍天裡,頭頂一行白鶴蕭蕭飛過,拂落得綠葉沙沙作響。

張居正苦笑,凝視她強作歡顏的臉龐,傾身去擁她:“會有那麼一日。七娘願意等我麼?”

“好呀。”她也回抱他的腰,將他摟得更緊些,輕聲耳語,“太嶽說過從來不會騙我的,我相信太嶽。”.

張四維奉高拱命將一疊題本送至張居正.家中時,正值女主人在花陰下逗著小郎君玩。

“在下見過顧夫人。”他走上前去,拱手作禮,望著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又添了一句,“也恭賀令郎百日之喜。”

顧清稚聞言把頭抬起,將兒子遞給侍女,瞥著他雙目笑道:“勞張侍郎記得小兒生辰,也是難為了您的記性。”

“此等大事,張某如何不知。”張四維望向她,“隻是不知令郎大名,張某冒昧一問。”

“敬修。”

“張相公果然取得好名。”

顧清稚不置可否,視著他曲身去逗張敬修,手尚未碰著這小郎君的臉頰,敬修即小嘴一張,嗚哇大哭起來,明擺著不願接受他的親近。

侍女頓時手忙腳亂,立時搖晃他身子輕聲哄著,張四維揚了揚唇,轉首視向顧清稚:“看來張某於公子而言是生人了。”

“張侍郎是不是沒怎麼帶過小孩子?他們的反應可比虛偽的大人真實多了。”顧清稚似是無意,並不看他,“小孩子隻有喜歡一個人,才會同那人親昵。”

張四維如何聽不出她弦外之音,倏而臉頰生熱,忙錯開了眼神,見小桌上擱置的幾張宣紙頁角被風吹起,他心中一動,將壓在其上的硯台移開,細觀紙中內容。

“這皆為張相公所寫麼?”

“閒筆,不是甚麼反詩,侍郎隨意看。”

冷不丁又被一刺,他垂著眼皮翻閱,發覺其中多為偈子之句,張四維不禁蹙下眉頭。

顧清稚瞧出他心中疑惑,似漫不經心道:“夫君在學禪。”

“怪不得頗有佛家意味。”張四維仿佛對一偈語頗感興趣,將那張紙頁握於掌中詳視,“在下最愛這句。”

“哪句?”

張四維念:“願以深心奉塵刹,不予己身求利益。足見相公心跡昭昭可鑒,為我輩所不及,想他必定能以舉止來踐行。”

顧清稚與他投來的目光撞至一處,露出一個笑容:“夫君絕非表裡不一之人,既然說到便是能做到,張侍郎大可放心。”

“在下自是信得過相公品行,夫人莫生誤會。”張四維作揖。

“我哪敢誤會張侍郎,侍郎不要多心呀。”顧清稚淺躬,“不過我也最愛侍郎所念那句,看來您也並非是我以為的那樣鐵石心腸不易觸動之人。”

“夫人說笑,張某亦是自幼苦讀聖賢書,心中何嘗不曾懷社稷百姓黎庶疾苦,哪敢顧念區區此身,而舍棄九州萬方呢。”

“噢喲,侍郎這話豪氣乾雲,當真是天下士子楷模!”顧清稚向他豎起一個拇指,“看來是我格局小了,以前竟然未曾看出您胸懷這般博大,不過今日知道也不算晚,不是嗎?”

“夫人高看了,張某也有私心。”

顧清稚神色很有幾分好奇:“甚麼私心?”

“全力輔佐江陵相公之誠心。”

話音才落,她頓覺渾身都有蟻蟲在爬,撓得她欲發笑而不得,忍住哂意:“夫君聽了必定高興。”

“哎呀,我差點兒忘了。”顧清稚不待他回言,遣饒兒將一隻盒子捧來端給他,張四維垂首打開,裡頭臥了一包鐵皮石斛。

顧清稚迎向他不解目光,展唇道:“王老夫人有肝虧之狀,鐵皮石斛可清熱補陰,還可抗氣血凝滯,寧心退熱,這本是彆人贈給夫君的,但對令堂更有用處,麻煩侍郎拿回予您的母親,就當是我的一片心意。”

張四維躬禮致謝:“家母不過小恙,還要勞夫人如此惦記,張某這便告辭,務必向家母轉達夫人殷殷問候之意。”

辭彆了顧清稚,出府時馬夫見他麵色鐵青,忍不住問他:“郎君這是怎麼了?”

“載我回去。”張四維冷冷瞥他一眼。

馬夫縮回脖子,訥訥應著:“是。”

待回了府,視線觸及隨從拎著的那隻盒子,刹那眉目一凜,喝道:“誰讓你拿來?”

隨從愕然,揮汗如雨:“這不是……彆人送給郎君的禮物麼?”

“扔了。”

“啊?會不會奢靡太過?”這話來得莫名其妙,隨從以為是聽錯,不禁再確認一遍。

“奢靡你個頭!”張四維眯起眼瞼,斥他,“我讓你扔了,兩隻耳朵長那裡是擺設?”

“啊,是是是,您消消氣,小的謹遵大人吩咐。”隨從見他一言不合竟起了慍怒,忙不迭小跑著去了。

步入內堂,母親王氏正閒坐躺椅握了把便麵乘涼,見了張四維進來,半闔的眼皮掀起:“我兒回來了。”

“拜見母親。”

“休來這套,方才可是替高相公辦事去了?”王氏問。

張四維答:“是。”

王氏若有所思地頷首,道:“得高相公器重是天大的好事,這次雖然你沒能入閣,經營好了日後總有時機。你切記侍奉高張二位相公恭謹些,萬萬不可違逆他們的意思,你若想擢升可都要靠著他們的青眼。”

攥著瓷杯的手驟然一抖,那水瞬時沿著邊緣潑出來。

又是那人。

……憑甚麼。

因有了那人,他張四維便成了影子。

他心中頓生惱恨,那人僅比自己年長一歲,卻是少年天才,眾人稱頌,又能得元老徐階賞識,恩師高拱還這般愛敬於他,生生讓自己做了他的伴食!

“太嶽年紀資曆均屬閣臣最微,然其為翰林編修時,即年少聰明,孜孜向學,與之語多所領悟,當今朝臣又有幾人能和其相比。”

“江陵博學多識,於朝章典故無不熟諳於心,子維應當多多請教他才是。”

“此次未能入閣,子維也莫要灰心。江陵拜相,以這年紀朝中卻無人有所置喙,足見眾人對他儘皆心服,子維亦不能忘錘煉自身,當效仿江陵內抱不群,謀而後動之誌。”

溢美之辭無一日不充斥於他耳畔,誰還記得他張四維出身顯貴豪富之家,比那人不知好上多少,且亦是年少成名,聲譽遠揚,以第一名庶吉士入翰林院,但目今天之驕子卻隻有他張江陵一個,自己過往榮光竟在他耀目風采下被儘數抹去。

這教他如何不恨?這教他怎能不恨!

王氏早發現端倪,銳利雙目鎖住他陰沉沉的瞳孔底端,撐著扶手支起身軀:“子維怎麼了?”

“無甚。”張四維回過神,收起那晦暗眼神,唇鋒微抿,向母親顯出一抹淡笑,“兒子謹記母親教誨。”

王氏不欲深究,隨即扯了另一件事:“方才顧大夫派人送來一盒鶴年堂新進的鐵皮石斛,對我調養肝腎極是難得,也是難為了她能一直這般上心。”

登時,頭頂如有一桶冰水劈頭蓋臉澆下,張四維眸中暗流洶湧而出,指間瓷杯險些傾翻。

“子維又怎麼了?”王氏詫異中難掩探究。

張四維嘴角肌肉抽動,渾身如被一股無形的強力控住,卻不發一語。

那雙瞳孔果然早將自己看透,原來自己的一切在她眼裡皆無處遁形。

毋論是見得人的,亦或是見不得人的,他都休想能瞞得過她。

耳旁王氏繼續道:“來日你再上門好好感謝人家,這東西縱是有錢也難買著呢,她必也是費了一番心……”

“母親!”張四維忍無可忍,出聲打斷她,“兒子知道了,您好好休息,莫再操心他事,其餘我自有分寸。”

語罷,他即轉身推門出去,妻子吳氏見狀忙追上去,扯住他手臂:“官人做甚麼頂撞婆母?”

張四維並未放緩腳步:“與你又有何乾係。”

吳氏麵有猶豫,吞吐數息方開口:“官人一聽見母親說那鐵皮石斛就變了色,可是對那顧娘子有成見?”

“住口!我與她顧七娘……大夫能有何怨仇,你休得胡言。”

吳氏撇了撇嘴,直覺教她斷不能等閒視之。

她不禁深深視他一眼,道:“官人多心,我亦不過是隨口一問,何苦要衝著我發這麼大脾氣。”

張四維目光一頓,甩袖而去——

這個位麵裡敬修活得會比張四維長(不排除4d會被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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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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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

小雨淅淅瀝瀝, 打濕窗外芭蕉,掩過院內一行年輕人意氣方遒談論之聲。

幾位不久前才選入的新科進士正閒侃嘉靖新編《問刑條例》的疏漏之處,因此地過於清閒, 又無甚活計需這些初出茅廬的新人分擔, 若非自己主動攬事兒, 可以說是拿著俸祿奉旨休養生息。

數人自《問刑條例》議到《大明律例》,將每個字眼都扒出來拆開涮洗了個遍, 眼看時日充足,又發散至數目更為龐大的《永樂大典》, 最後落回到時政身上。

編修吳中行道:“高相公上請聖上每歲特遣有才望之大臣四次出京閱視, 察看當年錢穀盈利幾何, 兵馬增添幾何,軍備整修幾何,再據此或擢賞或治罪, 依我看此法效率實低, 個中太容易投機取巧, 若我是西北某地大員, 隻需上貢黃白之物哄得那欽差眉開眼笑,當年績效不早已圓滿達成?”

“高相公本意畢竟是好, 兵部也已依據聖上旨意製定詳策, 想來若以規章整治之,加以多層監管, 定能避免該法弊端。”與他同榜的進士趙用賢已議論至口乾舌燥, 連忙呼宮人送壺茶來。

劉台雖被授為刑部主事, 但今日借辦差之機也來翰林院與同門談天說地, 聽趙用賢如此說, 答他:“高相公受聖眷極隆, 先前趙貞吉相公與他傾軋,兩人較勁似地爭相上疏你彈我我劾你,聖上還不是護著高相公令趙貞吉致仕?如今聖上也不怎麼出麵,內外事不全倚仗著高相公的意思,他言一六部哪裡敢說個二字,還不都得勤勤懇懇乾活哄得他順心如意?”

他兀自沉迷於針砭時弊品評朝政,忽見麵前門簾掀起,隨之一紅袍犀帶男子收了紙傘,攜一身雨露緩步而入。

“是老師!”不知是誰低低喊了聲。

幾人駭得登時自座中彈跳起,不約而同垂下頭,壓抑住青白相間的麵色,齊齊彎腰作揖:“學生拜見張相公。”

這幾位新科進士殿試皆是受張居正選拔,卻難得見這位大學士一回,不想今日偏巧在渾水摸魚時被逮個正著,一時不禁麵麵相覷,瞬間,腦海裡已然閃過無數次明日吏部一紙驅逐令灰溜溜撤回原籍的場麵。

劉台略略抬目瞥他,眼前的老師身形瘦削頎長,攏起的眉間似聚有重重心事,官服的襟口上微微沾了雨滴的濕痕,將他骨骼貼近得愈發明晰。

傳聞中這位相公對下最為倨傲,親眼見時卻也不儘然。

甚至待他們皆相當溫和,唇角凝了一抹淺淡笑意,道:“我初入翰林院時,亦如你們終日無事閒坐,不必驚慌。”

“教老師失望,是我等學生的不是。”

“你們將將入仕,有些怠惰也是在所難免,我怎會過多怪責?但大好韶華怎可如此消磨,對你們日後仕途有害而無利。”

眾人喏喏稱是。

他自袖中取來一疊檔冊,望向幾位學生,囑道:“聖上派我主持編修《世宗實錄》,今將此任務下達分配於汝等,務必潛心修訂,切實考據,如有不解之處可來文淵閣尋我。”

趙用賢生出一疑惑,向他拱手:“老師,若是遇到需委婉處該如何?”

無怪他有此困擾,實在是嘉靖朝那些事很難詳儘記載,難為他一介小翰林還要費心思量有哪些該寫,哪些又該及時避諱,以免傷了朱家顏麵。

“實錄乃皇室唯一信史依據,不可曲筆,你但凡有為難便秉筆直書即可,既是我來主持,你無須有所顧慮。”張居正道。

他挽袖取筆,將綱目一一書於紙頁,將一應宜忌、肯綮、本末耐心講予眾人聽,話音令人如沐春風,直欲點頭讚同。

兩廂侍立的內宦雖是聽不懂他們在言談甚麼,但亦見張相公諄諄教導之態謙和從容,風骨秀拔,教人無不傾心折服,心裡暗暗盤算回去必須跟著大太監識幾個字,好能多得他兩分注視。

待張居正告辭而去,吳中行盯著他離開背影,忍不住搖首歎道:“都說老師冷麵寡言,看來也是片麵之詞。”

趙用賢接話:“說不準老師隻是待學生和善,畢竟待下僚哪能同門生一樣,但聽聞那高相公脾氣才是真的躁,一瞪眼就能嚇得人肝膽俱裂,還好我等的座師不是那位。”

劉台卻早已發覺出哪裡不對,未理會同門的七嘴八舌,自顧自皺起眉噝了一口氣,問向眾人:“你們不覺得方才張相公行止有些異常麼?”

“我哪裡敢細詳,卻是瞧不出。”

劉台眯眼,回憶道:“張相公說話時額間有汗,落筆時手腕亦在發顫,似乎是強忍著哪裡不適,莫非是病痛在身,我等卻沒察覺?”

眾人聞言震驚:“那我等可真是罪過!”.

“相公無事罷?”見張居正扶著廊柱強自喘息,額前細汗涔涔而落,驚慌之下宮監忙撐傘湊上前去,“看您這般不適,不若奴才送您回家歇息?”

張居正隻覺腹中有刃在攪,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竟是一步路也行不得,卻強撐著擺手拒絕:“無事,送我回文淵閣罷。”

宮監見他堅持,隻得依言辦事,臨近閣前,驟聽一道淩厲叱罵破空傳出:“高拱!正是你指使的韓楫尋釁彈劾我,莫要以為我蒙在鼓裡不知你居心何在!”

正是近來時常與高拱生出摩擦的殷士儋。

他驀地一頓,立在台階之下,隔著簌簌而落的雨簾視向閣中劍拔弩張諸人。

高拱哪裡是甘於示弱的性子,當即冷語:“殷大人這話無憑無據,恕高拱無法苟同。”

殷士儋卻不視他,轉向一旁沉默不語的韓楫:“韓給事中當真是高閣老的一把快刀,你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卻甘心做人門下走狗,罕見罕見!”

指桑罵槐來了。

高拱不悅道:“殷大人說話要有分寸,怎的血口噴人!”

“你高拱也配批我血口噴人!”殷士儋大怒,“你先逐陳公,再逐趙貞吉,又把李相公氣得自請致仕,現在又為了個張四維入閣彈劾我!你高拱明擺著是想把大明中樞攪成姓高的一言堂!你就繼續專橫跋扈下去罷,等到內閣亂了套,咱們大明索性亡了才算乾淨!”

光罵還不解氣,他一忿之下竟不管不顧,旋即揚手揮袖衝向高拱,眼見著那道掌風將落下,高拱怒眼圓睜也欲抬手相迎,關鍵處張居正忍住腹中劇痛,快步上前出言相勸:“這又是何必?二位皆為我大明股肱重臣,為些微小事大打出手,豈不傷國體乎?”

“你又是甚麼好東西!”殷士儋罵紅了眼,一見張居正來介入,瞪著他啐道,“少來惺惺作態,誰不知你和高拱兩人蛇鼠一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論虛偽,兩麵三刀,誰又能及得上你張太嶽!”

看他還欲動手,事態隻怕越發控製不住,張居正變了麵色,斥向一側內監:“還不快來!”

內監本已看得目瞪口呆,隻覺大明兩百年以來就沒這閣臣公然毆鬥的先例,戰況還能如此激烈,今日算是開了眼。

諸人都是不知所措,被張居正這麼一喝,立時又回過神,一擁而上手忙腳亂去拉架:“閣老……閣老!莫打莫打,有話日後再說!”

高拱被強硬拽開,猶然不解氣,指著同樣憤憤不平的殷士儋罵道:“有膽隨我去聖上禦前理論,可敢來麼?”

“有甚不敢,明日便去奏對。”

殷士儋雖如此說,然亦知高拱身為帝師在隆慶心中的分量,這杆天平的偏向顯而易見,當晚回去徹夜左思右想,深感內閣再容不下他這席位,翌日即上疏乞休,自請罷職歸鄉。

自此,高拱為首輔,張居正任為次輔,偌大一個帝國內閣,一時隻餘二位相公儘力維持。

但這件內閣相毆的公案早已聲名遠播,甚或傳至民間說書話本裡經一通加工潤色,無不言大明國體已失,身為堂堂權力中心的內閣竟能有如此前所未聞之事發生,可見聖上待臣子過於寬容,權臣也過於武德充沛,君臣兩相契合,天時地利方能成就如此鬨劇。

更有人口口相傳,隆慶皇帝朱載坖不僅是不愛管事,還陷入了嗑熱藥的癮中,比之其父愛嗑草木丹丸愈發一言難儘。

這日上朝,朱載坖難得端坐殿上,臣子依次將近事奏報,忽地,龍椅中的皇帝猛地向前栽去,被左右內侍慌忙攙扶住:“萬歲爺?”

卻見朱載坖滿頭大汗,雙目半閉,口中喃喃自語:“喚國公來——閣臣來——”

侍禦忙小跑奉命。

稍頃,幾位國公匆匆趨至,高拱和張居正亦被召上前。

眾人不知他有何用意,儘皆跪伏於地,齊聲奏:“臣等在此。”

朱載坖瞳孔迷離,恍惚步下玉階,朦朧中窺見張居正麵容,倏而腳下不穩,踉蹌向他跌去,張居正迅疾扶住他傾倒的身體,焦灼視他:“聖上如何?”

諸臣見狀,無不麵露驚愕,眼見著朱載坖驟然抱住張居正脖頸,傾身去咬齧他手臂,嘴中渾話徑自脫口而出,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穢浪言辭,也不知是從宮外哪裡學來。

“……”

“萬歲這是……”

有人壓低了嗓子,向身旁同僚使了個眼色:“聖上怕不是服了熱藥,把張相公看作女子說起胡話來了。”

一些端方老臣隻當充耳不聞,強忍著內心翻湧麵不改色,但相互傳遞的眼神裡無不意味深長:大明要亡了。

“萬歲……萬歲?”約摸過去半晌,朱載坖意識被周邊人呼喚得清醒了少許,一睜眼即見自己如此失態,彆過臉去,俄而垂首站起身,低聲令身旁侍禦:“散朝回宮。”

“太嶽如何?”皇帝被簇擁著遠去,高拱轉目來問張居正。

張居正拂了拂朝服大袖上的褶皺,若無其事起身,沉著道:“我無礙,不過聖上既然身患小恙,肅卿當遣禦醫前去視看。”

小恙?大病!

高拱心中頓生悲涼,君上如此,人臣再如何左支右絀也是勉力支撐罷了。

他垂首苦笑,長歎一聲,與張居正並肩朝殿外行去.

“夫君可回來了?”顧清稚甫歸家,即問向灑掃侍女。

“相公在臥房中。”侍女指道。

今日竟反常地未在書房。

顧清稚隱隱嗅出異樣氣息,她輕手推開門,見他側身半躺於榻,眸光專注,手中仍持一書卷翻看。

“太嶽無事罷?”

張居正聞聲抬首,扯了扯唇:“七娘都知曉了?”

隻消一個黃昏,這等難得的新奇秘聞京城誰人能不知。

她微點頭,卻察覺出他落寞眼神,顧清稚心知他此時所想所哀,忍不住俯下身,輕輕抱上他的肩而後環住:“太嶽在想甚麼?”

“聖上服熱藥日久,規勸也是無用,身為近臣又徒之奈何。”張居正放下書卷慨歎。

顧清稚掀起他的中衣袖口,細細端詳他臂上傷痕,深淺不一,所幸並不礙事,但心上烙印應比身上更重。

“這是他皇家傳統,聖上心甘情願沉溺於此,做君主的自己不愛惜身體,為人臣子再乾涉又有何用。”顧清稚道,“太嶽所能做的,隻有恪儘職守行好分內事,就已算對得起他朱家。”

今日朱載坖上朝都能如此荒唐,可見平日裡也沒少吃,明顯已然是病入膏肓。

張居正麵有憂色:“陛下正值壯年,我是恐聖躬不豫,太子衝齡之歲難以……”

顧清稚接過他話,伸手撫他眉間:“所以太嶽才更不用擔心呀,即便小太子年幼繼位,有你做輔臣是他的福氣!”

“七娘為何如此信我。”他握住她的手靠在胸口,讓她能感知到自己灼熱的心跳。

不為彆的,隻因為你是張太嶽。

顧清稚揚唇:“太嶽莫再問我,還是將那折《陳六事疏》再斟酌斟酌罷,不日將是它大展宏圖的時機了。”

她複又摟緊他脖頸:“你多抱抱我。”

張居正回擁她,任她烏發淌於掌間,下頜貼著她的鬢邊,道:“近來閣中唯我與肅卿二人,正是多事之秋,以後我若是晚歸,你自去休息便是。”

“休息事小,太嶽胃病事大。”

“……你怎知?”

“太嶽一直不愛按時用食,長此以往胃如何能不出毛病?”顧清稚盯他,“你是不是從小就不會好好吃飯?”

“……幼時寒窗苦讀無心用食,便有了此習慣。”

“習慣?必須得改!聽聞太嶽少時父親不給肉吃,可是真的?”

張居正唇角僵了僵,承認:“彼時年輕氣盛,中了舉不願去拜謁鄉賢士紳,終日隻鎖在屋內讀書,父親一怒之下斷了我的肉食,終日便靠蔬菜維持。”

雖說是為了兒子的未來前途好,但這讓一個還需長身體的少年失去營養來源,顧清稚還是覺得這樣的教育方式不可取。

她又問:“那你現在為何還是不願食肉?”

自然是食不下。

帝國的中心僅靠兩位大學士運轉,這般通宵達旦的高強度辦公,三餐顛倒是常事,胃病發作時一桌菜端他麵前也無甚食欲下箸,其後毛病愈演愈烈,甚或連著數日也難以飽腹一頓。

不願教她擔心,張居正於是換上一副不以為意的神態,以微笑遮過:“人各有所好,是我不愛食罷了,七娘毋須記掛這件小事。”

“不行,你必須得三餐規律。”顧清稚細思越恐,深感此事刻不容緩,“否則你就是存心挑釁我,我若是救得了彆人,卻偏偏救不了你,這讓天下人怎麼信服我的醫術?”

“就算是為了我的職業聲譽好不好?太嶽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吃飯。”顧清稚晃了晃他的手臂,聲音裡帶了幾分央求。

“我依你,都依你。”

張居正回答間,恰逢張居謙來尋兄長,書房裡撲了個空,踱步至臥房門口時本是不抱希望,冷不丁卻聽得陣陣喁語笑聲飄來。

他自覺不好攪擾,忙快步離去時,身後門“吱呀”一聲開了。

“居謙哪裡去?”顧清稚立於門外笑吟吟喚住他,且穿戴整齊,連出門時的墨青色褙子也未脫。

“無事無事。”張居謙大汗,“不打擾七娘。”

“打擾我甚麼?”她蹙起眉。

居謙愈發汗流浹背:“打擾七娘睡覺。”

“目今才幾時?”顧清稚視著他羞慚麵色,“才戊時罷?”

“我以為……七娘在誦書。”

顧清稚目光嫌棄:“我可沒你這麼好學。”

“居謙欲說何事?”

張居正自房中披衣踱出,隻見弟弟臉上紅得將要滴血,問道。

居謙囁嚅半晌,方啟齒:“我欲回老家赴鄉試,可能……那裡好中一些,順天府人才濟濟,我考不過他們。”

顧清稚萬萬未想到他憋半天竟是為了這個,撲哧笑出聲,視著他可憐巴巴的眼,捂唇道:“居謙不妨聽我一言,湖廣人多,會做文章的才子更多!你猜你哥在湖廣鄉試考了多少名?”

居謙老實搖頭。

張居正微咳了聲。

“他也就考了三十名。”顧清稚直樂,“但他殿試中了二甲第九,全國排行十二,就這在湖廣也就是中上水準,你想想你去了那裡能考第幾?”

“但我哥那時才十六啊!”張居謙不服,頭腦一熱嚷道,“我現下早就滿弱冠了。”

二十餘歲還在考鄉試,你自己聽聽這有無可比性。

顧清稚忍不住,再次嫌棄視他:“你很得意麼?”

居謙再次羞憤絞手指,顧清稚也不再往他傷口上撒鹽,寬慰道:“你就安心在順天府應試,少想些另辟蹊徑的路子,提升自身實力最要緊。”

“七娘說得是。”張居謙悻悻應道,鞠了一躬,“七娘,兄長,弟弟告辭。”

言罷一溜煙跑了。

“哎,等等!”張居謙被她驀地一喚,雙足釘在原地,尷尬轉身,“七娘還有甚麼事麼?”

“有呀。”顧清稚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我看你是該成家了。”——

其實自古以來皇帝在上朝時發病也有先例,比如說英宗趙曙發病也說胡話,但韓琦直接就給他按回去灌安眠藥睡覺,隻能說宋攝宗還是強勢一點,明攝宗被抱著啃也隻能啃就啃了,看來明代政治體製下的文臣比宋更受折磨(但為什麼隆慶更喜歡高拱,發昏的時候還不對著高拱啃要對著矩陣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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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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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生——”見廊下一道明黃小身影邁著小短腿跑來, 張居正不禁彎下腰,唇畔挽出一抹笑:“怎麼了太子?”

身後跟了氣喘籲籲跑來的馮保,哪裡追得上小鹿般一陣風似的少年, 口中猶自喊著“太子爺太子爺, 您慢些!”

卻不提防朱翊鈞已然撲入張居正懷中, 年方十歲的他個頭才至張居正肘間,驀地勾住他犀帶搖晃:“先生, 他們說父皇要駕崩了,是真的嗎?”

張居正半蹲下身與他平視, 溫和道:“太子從何處聽來?”

朱翊鈞眼淚一時收不住, 嚎啕大哭:“皇後和母親都在流眼淚, 問她們也不肯告訴我,我隻好來問先生,我知道您一定會跟我說實話的。”

張居正輕撫他的頰側, 為他拭去晶瑩淚痕:“皇後與貴妃娘娘不願跟太子說出實情, 正是因為怕太子傷心難過才隱瞞您, 若您得知了真相前去哭鬨, 豈不是白費了她們的一片苦心了麼?”

朱翊鈞是個聰明的,哪裡還不懂張居正的言外之意, 聞言抱著他哭得愈發厲害, 眼淚鼻涕轉瞬間糊了他滿身。

“先生——我沒有父親了——”朱翊鈞抽噎道,“我還能依靠誰呢。”

“全天下的子民都是您的依靠。”張居正道, “但您也將是社稷的依靠。”

朱翊鈞把腦袋抬起, 仰麵視向他。

他深吸一口氣, 眼淚汪汪:“可我如今隻能靠先生了……可以麼?”

“可以啊。”張居正微笑, 溫熱指腹揉他的發頂:“有臣在, 請太子放心。”.

旬日, 隆慶帝朱載坖一病不起,急召高拱、張居正入宮。

宮人跪於兩側悲泣不絕,榻上天子麵色蒼白,呼吸微弱,見二位輔臣終於被侍禦引來,渾濁瞳孔中方現了抹亮光。

“臣叩見陛下。”二人伏地,聲音中難掩顫意。

朱載坖似是恢複了些意識,衾被外的手略略挪了挪,毫無血色的嘴唇翕動著:“高……高先生,張先生。”

“臣等在。”

“天命不眷,縱為帝王,朕亦有將死一日。”皇帝幽幽喟歎。

“陛下不當如此……”

高拱話音未落,卻被一聲幾不可聞的苦笑打斷:“不當如何,妄自菲薄乎?”

“太子年幼……還望卿等輔弼,傾力相助……”他微頓,張居正抬起首,剛好遇上皇帝的眼。

乾瘦的臉上仍是微笑:“眾臣之中,唯卿二人皆屬王佐之才,朕尚為裕王之時,曾想過日後與高先生張先生君臣相偕,效仿蕭何陳平輔佐漢高祖安定漢室四百年江山,或許又成一代佳話。”

“臣等豈敢與蕭陳相提並論。”二人惶恐答。

“朕亦及不上漢高祖,不過是期望罷了。”皇帝微咳數聲,“然高祖崩時猶有蕭陳可托付,實乃為君者之大幸。”

高張拜道:“臣等雖駑鈍,必效死力,望陛下寬心。”

昏沉燭火下奄奄一息的君王,依稀可見舊日英挺眉目,過去亦是風度雍容的美男子。

但常年的放縱與惡習,已將他的俊秀麵容與慷慨誌向一並消磨,最後蹉跎為如今榻上的垂危病龍。

就連他自己亦不知,今日這副模樣該去歸咎於誰。

是父親麼?

長夜夢回之際,嘉靖時常進入至他混沌腦海,那一句如咒語般的“二龍不相見”,讓他甚而十年未能見父親一眼。

但他仍能清晰憶起嘉靖麵龐,想起他在那煙霧朦朧的大殿間高坐,頭戴香葉冠,身披青藍道袍,香爐之外跪伏一地的臣子戰戰兢兢,被其拈於指間予取予奪,閣老國公又如何,還不是隻得仰望聖上鼻息,被其玩弄於股掌之中。

他朱載坖縱是親子,又何嘗能逃得了?

嘉靖厭惡他,便將他棄之一旁忌諱提他名姓,害他蟄伏於邸內終日如履薄冰,膽戰心驚。

末了自覺丹藥無回天之力,是人終有一死,又為兒子培植親信,開始替他鋪起儲君之路。

一顆心終日懸於喉嚨之內,至繼位之時亦未能放下,或許活在恐懼中久了,早已褪不去刻在骨中的憂懼煎熬,自此便背負著那股揮之不去的噩夢而活。

於是他想,朕倦了,做甚麼明君,扶甚麼天下,索性將朝政一概拋卻,擲予他所信任的數位大學士,沉溺於前半生未敢想象的幻夢之中。

他以為自己必定是恨父親的。

所以他很遺憾,若父親不是嘉靖,他會不會就願意做個明君呢?

臣子們亦抱憾,還未能在隆慶一朝大展抱負,皇帝竟已病體沉屙,命在旦夕。

但皇帝應該比任何臣下都更為遺憾。

“朕就這般去見父皇,高不成,低不就。”殿外晚風拂過,不經意間吹斜他的鬢發,迫得他捂住胸口咳了幾聲。

良久,苦笑道,“也不知他該如何評價我。”

高拱眼底已濕:“陛下英明神武,怎可如此說。”

朱載坖輕笑堵塞在嗓間:“高先生對朕的期許,朕這輩子是及不上了,隻能盼著太子可勉強追上一二。”

頓了頓,他艱難道出最後數語,“今朕囑二位先生為顧命大臣,太子和大明……儘交付於卿等了。”

言罷,已是支支吾吾,再吐不出半個字。

陳皇後跪於榻前,攥緊他枯瘦的手忍淚凝望,咬唇視著那雙手逐漸無力垂落,呼吸停止。

最後失了氣息。

“陛下——”

殿內眾人刹那匍匐拜倒,齊齊放聲號泣.

隆慶六年,帝崩。

遺詔傳位於太子朱翊鈞,即日繼承大統,高拱、張居正二位大學士為輔,定年號萬曆。

一時間,朝野內外沸沸揚揚,皆言今朝十歲孩童主一天下,那副細小脊背如何能撐起這大明山河。

文淵閣內,各項繁冗事務壓於二位顧命大臣之肩,本應風雨同舟,先帝駕崩不過十日,爭端卻已漸萌。

兩人皆是濟世之才,於大事處多有自己主張,彼此難相妥協。

黃河又淤堵難行,高拱要開新河以通漕運,張居正卻以為不可,一時間各執一詞,內閣侍奉的宮監們眼見著二位宰輔爭論不休,高拱脾氣暴是由來已久,如今張居正亦儘顯冷傲本色,互不相讓,教人不知何所適從。

新帝登基,最受折騰的當屬禮部僚屬,好容易放鬆了稍頃,幾位給事中從事便坐於一處閒聊。

“這是怎麼回事兒?兩位相公之前不是來往頗為深厚麼,聽聞是在翰林院時便互為知己的交情,怎麼會突然決裂?”

“朝堂爭鋒哪裡能叫決裂?說不準兩位仍有私交,隻是舍不得自己那一腔誌向罷了。”

“你懂甚麼,一山不容二虎,都是心懷大誌不甘心做伴食的人,如何能不生傾軋。”

“今時畢竟與往日不同了,正是施展抱負的絕佳時機,誰不想將大權獨攬在自己一個人手裡頭呢。”禮部侍郎馬自強恰好進來,聞言撚須微笑,“隻看哪位能取勝了。”

“馬侍郎以為呢?”從未參與談論的申時行此時忽然發問。

馬自強也是三朝老臣,一雙清目早將世情看透,牽了牽唇:“為相者豈能鋒利太過。”

申時行頷首。

禮部議得如火如荼,其餘各部亦不遑多讓。

“子維。”吏部尚書楊博乃張四維同鄉,見侍郎張四維正立於梁柱旁思索甚麼,喚住他,“可否為我將這遝題本送去文淵閣?”

楊博德高望重,素有名譽,張四維與他俱是山西蒲州人,平日也多受其關照,今既有命,當即拱手道:“下官這便去。”

他接過題本,內心仍在沉思近日閣中風雲,不覺踱步至文淵閣殿前,見其間高拱不在,桌前隻有張居正埋首批答。

他躬身行禮,溫聲道:“下官見過張相公。”

張居正抬眼,視線中男子眉目謙恭,手中攜著一疊奏本。

“放至桌案即可。”張居正道,“侍郎辛苦。”

張四維斂去眸底沉色,又作一揖,似是無意問道:“請問相公,高大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