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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85427 字 2個月前

張居正視了他一眼,答:“太後召見肅卿。”

張四維驚訝:“太後為何有召?”

張居正蘸墨,繼續落筆:“我如何知曉,侍郎若有惑,自去問肅卿。”

“不敢不敢。”張四維連聲喏喏,“下官多有叨擾,冒犯之處望相公海涵,下官此即告辭。”

他心中早升起隱約不安,掀簾而出時,卻見幾個內宦匆匆跑入。

張四維忙退後佇立原處,聽得內宦向裡間奏報:“張相公!太後有旨要罷了高相公!”

張四維大驚。

高拱若罷去,他身為其心腹,必定也逃不脫牽連。

一顆心驟然下沉,他隻覺渾身如臨冰窖,帶著這股恐懼又聽裡廂繼續道:“太後直指高大人有不臣之心,意欲廢聖上另立新帝,下旨逐高大人即日返回新鄭原籍,儘黜其官,眼下高大人正在朝門外跌坐,我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還不快去攙扶!”混亂中,張四維隻聽張居正一聲斥責,隨之內宦們一溜煙應聲遵命跑出門。

他失魂落魄步回吏部官署,一眾同僚瞅著他青白相間的麵色,紛紛湊上前關懷:“侍郎可是打聽到了甚麼,何不來與我等講講?”

張四維頹唐坐回原位,疲憊闔目,吐出一口濁氣:“內閣不日將姓張。”

“啊?”

同僚麵麵相覷,有人探身來問:“那高大人呢?”

“自然是被逐了!”見張四維閉口不言,另一人接話。

“啊?”

此時有消息靈通的走入,宣告道:“我已打聽得來!”

眾人忙趨至他身旁,無數雙眼迫不及待地盯住他麵容:“莫賣關子,快將前因後果詳細說來!”

來人得意一笑,迎著他們追問的目光,一五一十道:“高大人這回可是棋差一著,做夢都想不到自個兒曾阻了司禮監秉筆馮保升遷之路,那馮公公如何能不懷恨在心?他在太後和皇貴妃麵前舉劾,高相公不獨跋扈,背地裡還抱怨了句十歲孩童如何治天下,兩宮娘娘怎麼會不驚懼?他若是真扶立了藩王做皇帝,憑他地位能力還真能讓大明改朝換代,兩宮慌得當即麵斥了他一通,將其太子太師、柱國、中極殿大學士之職一並罷去,明日早朝會極門應有旨意下來了。”

同僚不信,再次確認:“消息可屬實?”

來人嫌棄地皺眉,甩袖便走:“還愣著做甚?我等快準備準備,去文淵閣賀那位新首輔罷!”

吏部眾人頓覺天翻地覆,初時震驚過後,複又接受現實。

“我等收拾著去恭賀罷。”半晌,皆四散而去.

接踵而至的大事令張居正生出疲倦,他閉了閉目,麵前成堆的章奏題本早已化作模糊不清的墨痕,纏繞著趨近混沌的腦海。

“相公,已近酉時一刻了。”宮人提醒。

意指您該歇息用食了。

張居正並不抬頭,淡道:“待我將這份擬完。”

宮人識趣退下。

須臾,又有內宦前來。

俯身在他鬢側耳語了甚麼,方才的宮人眼見著他隨後擱下筆,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

“相公,外頭下著大雨。”宮人瞧見他撩簾欲出,忙遞上一把雨具。

張居正接過,快步朝門外走去。

行至一間角門,遙望見一女子在廊簷下招著手朝他笑。

“七娘。”他喚。

顧清稚揚了揚食盒:“我來給太嶽送飯。”

她將食盒遞給他,笑眯眯道:“你今日有沒有好好吃飯呀?”

張居正猶豫了會兒方答:“午間食過。”

“那就是還未用晚膳。”

“……是。”他承認。

他垂首視著手中食盒,一層一層以絨布包裹住保溫,顧清稚解釋:“我是瞧外頭下著大雨,冷了就不好吃了。太嶽快拿回閣中去食罷,怕你胃不好給你熬的軟米粥。”

倏而,胸腔間溢出一股難言的發脹感,他恍惚隻覺外廂再風起雲湧大雨傾盆又如何,此間仍有一方江南屋簷在等他。

這股情感驅使他抬眼凝視她,見那發梢濕漉漉地貼在額間,她的眸中亦有遮掩不去的疲累,此刻正仔細打量著他的臉孔。

“太嶽瘦了。”顧清稚道,“看來做這首輔著實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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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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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娘子留步。”

顧清稚方自側門離去, 驀地被身後宮女叫住。

她詫異回首,宮女彎腰躬禮:“娘子慢行,陛下和兩宮娘娘有請。”

被引至乾清宮前, 她整了整墨綠色上衫的褶皺, 撩裙拾級而上, 隨侍從行至熏香撲鼻的殿中。

龍椅上幼帝身量尚小,戴了頂金冠, 自她踏入殿中時便睜著雙烏黑大眼盯著她瞧。

“師娘來了。”他甩了甩小手,命宮人端軟凳來給顧清稚坐。

顧清稚忙謝過:“臣婦叩謝聖恩。”

“顧娘子何必這般恭謹。”上首陳氏笑道, “好些時候沒見過娘子了, 快來我身旁坐。”

顧清稚心有猶豫, 不料宮女奉命已來挪她軟凳,無奈之下隻得趨至這一家三口之側坐下,手隨即被陳氏拉去握在掌心之間, 麵容也被細細審視了一圈。

“顧娘子怎生瘦了不少?”陳氏發覺她的腕有些削薄, 蹙起眉梢, 關切問, “可是這段時日過於辛苦?”

顧清稚接過她熱情眼神,微笑道:“勞娘娘關心, 近來京中感染風寒者甚多, 臣婦難得忙碌了些,並無大礙, 不過是換季時常有之事。”

“噢。”陳氏頷首, “那顧娘子也要小心身體才是, 皇帝還時常念叨你呢, 我知娘子必定是事務繁忙, 便一直忍著未讓宮人去傳召, 今日聽聞你來給張先生送晚膳,終於得了時機把你給叫了過來。”

話音未落,顧清稚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臣婦何德何能,敢勞娘娘和陛下千金玉體這般惦記著,那臣婦可真是罪過不淺了!”

陳氏被逗樂,唇邊笑容更深:“娘子還是這般愛說笑,倒和從前還是一模一樣。”

語至此,忽然憶及亡夫之妹亦是這般明媚靈秀的女子,不免斂了唇畔,黯然唏噓:“可惜了素媜,若她還在世,也好在旁給我們孤兒寡母做個伴,誰知她竟是隨先帝一並去了。”

月餘之前,嘉靖帝女宣城公主朱素嫃身患絕症逝世,二十七的如花之年就此凋零,顧清稚亦為此神傷多日,隻覺世事無常,竟連皇家中難得的那抹粲然笑容也要奪取。

陳氏見她眼眸已紅,恐再度勾起她悲哀心事,岔開話題道:“如今張先生任首揆,娘子又是這等費心勞力的,你們二人皆當保重身子,不過我想著娘子自身即是女醫,我這些叮囑隻怕也是多此一舉。”

朱翊鈞聽了半日,自己卻插不上話,心裡一急,視向顧清稚脫口而出:“師娘是女醫,為何不來問問朕的病。”

李妃瞪他一眼:“皇帝又胡說!整日無病呻吟,哪像個皇帝樣子。”

朱翊鈞噘起嘴,終是打心眼兒裡懼怕李妃,垂了垂腦袋:“聖母又指責朕。”

眼見著家庭鬨劇要上演,顧清稚彎唇與皇帝對視,笑盈盈道:“臣婦鬥膽詢問陛下得了甚麼病?”

“朕得了讀書太用功病。”朱翊鈞拉下小臉,苦巴巴道,“張先生不肯予朕休息,朕每日不是讀書既是閱覽政事,朝中大臣每月還有休沐日呢,朕竟然連大臣都不如了。”

顧清稚聆聽得相當認真,朱翊鈞見她神情誠懇,心裡一感動,正欲再向她傾吐一番苦水卻驟然被李妃喝斷:“皇帝!”

朱翊鈞立即閉了嘴,悻悻地瞥了眼李妃鐵青的麵色。

雖說兒子已經是條龍,李妃猶然望子成龍,怒其不爭道:“張先生皆是為了皇帝好,你怎可背後非議人張先生待你的一片誠意,豈不是讓他心寒?”

張居正心不心寒不曉得,不過朱翊鈞此刻應該頗為心懼。

座上李妃仍在訓斥兀自觀察地板不敢吭聲的萬曆,陳氏向來對人家生母教訓兒子也不插話,而軟凳上的顧清稚看似平靜,思緒早已飄至遠處。

張居正為了萬曆小朋友的教育問題極其上心,又是開日講又是禦經筵,日講每三天一回,經筵則是內閣大學士及六部高官均得參加,每逢三六九日朱翊鈞皆須視朝,其餘時間都被老老實實關在文華殿裡聽一群侍講給他上課。

下了朝還得繼續習字,早午課間看奏章,一天從早至晚,除去用食睡覺,即是學習、處理政事,再對著一群學士聽講課。

……

萬曆痛苦她何嘗不知,畢竟無論是誰,整日得不到休息都相當煎熬。

但張居正更是累極,除卻文淵閣那永無停歇的票擬批答,萬象更新之時朝堂內外皆須他一力維持,雖是剛引了老臣呂調陽入閣協理,但以他事必躬親的性子,如何能放心交予他人。

此外,他從未缺席每次日講與經筵,萬曆讀書時他皆侍旁,豈止是萬曆一人受苦,張居正比之愈加疲乏。

但她隻恐他這般摧心勞神也是無用,徒教萬曆心底怨恨堆積,長此以往終有發泄一日。

顧清稚想了想,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

“這是甚麼?”朱翊鈞瞧著她將那布包打開,裡頭是一個精巧的鐵錫小人兒。

顧清稚道:“此乃臣婦從泰西國人那裡討來的玩具士兵,陛下想看麼?”

“想,謝師娘。”朱翊鈞頭點成撥浪鼓。

顧清稚便將其奉上,他迫不及待地從她手上接過,捧在掌心把玩起來。

顧清稚指著那模型帽子背後的一個旋鈕提醒:“這裡是它的機關,陛下隻要扭一扭,就會有新發現。”

朱翊鈞好奇依言,果見那兵人的腿竟隨之動起來,放在地上還能自己走路,昂首闊步,甚是滑稽。

雙眼頓時放了光,緊緊盯著這件對他來說極其新奇的物事,目光一寸也舍不得離了。

“皇帝怎能如此貪玩,該適可而止。”李妃瞅著兒子逐漸沉溺於此,眉頭一皺,不由出言阻攔。

朱翊鈞小嘴一癟,戀戀不舍地望著顧清稚:“謝謝師娘。”

她心知小皇帝不敢在母親麵前開口要,牽起唇角問:“陛下喜歡麼?”

朱翊鈞剛想答喜歡,餘光裡李妃淩厲眼風擲來,話至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喉嚨裡擠出一個不甘心的“嗯”。

顧清稚笑了:“那臣婦將這西洋玩具送給陛下。”

這本是她晚上回去給敬修的,眼下為了皇帝也隻能忍痛割愛了。

朱翊鈞頓時喜上眉梢,將那兵人小心翼翼揣入懷中,又有了一疑問:“他們西洋人地處偏遠,還都是些蠻夷之輩,為什麼總有那麼多有趣的物什呢?”

“因為大明有大明的長處,他們也有他們的長處呀。”顧清稚抿唇,“西洋人很會做生意,船隊遍布整個海洋,積蓄的白銀可比我們多得多,他們又能在世界各地到處遊曆,腦海裡自然全都是新奇的東西了。”

這話觸及了朱翊鈞的傷心事,瞳孔裡蒙上灰霧,黯然道:“我們偌大一個天下,竟然還不如西洋人……聽張先生說大明現在很窮,朕想看正月十五燈會的鼇山,不過僅是幾千兩銀子的數目,戶部都說拿不出錢來。”

你皇帝看個鼇山燈,便足夠施舍廣東流民一月的水粥。

顧清稚暗想著,卻也沒給他講大道理,而是換了委婉語氣循循善誘:“他們泰西國正是因為銀子儲備豐厚了,百姓有了餘錢,才足以有那心思琢磨些奇技淫巧。反觀我們,今年湖廣之地大起旱災,蝗蟲遍野,百姓們連飯都沒得吃,臣婦聽說甚至還有賣兒女維生的,陛下想想,他們都還是些和您差不多大的稚童,這麼小就要離開娘親多可憐呀!不說這些受災地,就連江南沿海都有許多流浪饑民,他們填不飽肚子,怎麼會有閒工夫去鑽研除了活命以外的事兒呢?”

朱翊鈞連連稱是,十歲的孩子心中畢竟同情心未泯,赧然道:“那我們大明……如何才能像泰西國他們那樣國庫充盈呢?”

“這正是陛下的臣子們近來所思之事呀。”顧清稚道,“陛下現在聽不懂,所以聖母才希望您能潛心向學,如此臣子們議事之時可以一錘定音,表達出您獨到之見解,不然如何展現陛下您的英明聰慧呢?”

“師娘的話,朕都記住了。隻是課業實在繁重,朕覺著都快生出病來了,師娘能不能……”朱翊鈞用期待眼神視她,“替朕向先生說說情?”

其實他也不抱希望,張居正於學業上向來嚴厲,從來不肯通融,這師娘說不準和先生也是一條心。

“可以啊。”出乎他意料,顧清稚答應得很爽快,“隻是臣婦有一言,陛下可否願意一聽?”

“師娘請講。”

顧清稚道:“臣婦家中還有許多西洋人的小玩意兒,可謂是琳琅滿目,您隻要熟讀罷《尚書》一篇,臣婦便贈您一樣,可好?”

“師娘今日如此說了,可就不許言而無信。”朱翊鈞笑眯眯道.

已入夜時,朱翊鈞被宮女迎去安歇。

李妃轉身亦欲離去時,顧清稚忽然在背後喚住她。

“聖母娘娘。”

她又回首:“顧娘子還有何事麼?”

“臣婦欲鬥膽懇求您。”顧清稚掀起裙角,倏然下拜。

李妃眼中一驚,忙俯身扶她手攙起來:“娘子有甚話直言便可,何須行如此大禮。”

看似纖弱的女子卻強硬著不肯直身,李妃也難拽起她,目光中顧清稚埋首跪伏於地,聲音圓潤:“臣婦有一請求,生怕觸怒聖母。”

李妃無奈道:“我哪裡會怪娘子,您但說無妨。”

“臣婦請聖母毋以外子之名戒諭陛下。”素手交拜於額前,顧清稚誠摯道,“外子雖蒙恩位居首揆,亦是臣,而陛下是君,縱陛下才值衝齡之年,然君臣之禮始終不可廢,否則綱常顛倒何益於社稷,望聖母納之。”

平日隻要朱翊鈞有所懈怠,李妃常搬出張居正以告誡,在她看來自是一套屢試不爽的話術,往往能夠駭得朱翊鈞生怕張先生會來責罰,於是在恐懼中收斂了行止。

但李妃料想不到皇帝此刻的忌憚將引發如何惡果,那將是臣子的傾家之禍。

果然,李妃沉下秀眉:“娘子不知,我亦是無計可施,皇帝時而脾氣頑劣不守訓教,隻有張先生能教他消停些,若非實在無奈何,我哪裡肯如此。”

“聖母心中苦楚,臣婦皆明白。”顧清稚應道,一語挑動李妃心弦。

緩緩抬首,她凝望李妃雙眸:“主少國疑之時,聖母以弱質身軀肩挑先帝囑托之重擔,時有隱憂思慮,迫切盼望陛下獨當大任承擔重器,您方得以寬心撤簾還政於帝。隻是陛下再幼也是君,自古儒家即講究君臣尊卑上下之道,您以臣嚇之,豈非將臣子置於不忠不義之地乎?您對外子的倚重信任,臣婦一家皆感激涕零,愈不敢居功自傲,外子更是整日惶恐惴惴,所思者唯雖殞身不足以報皇恩萬一。”

李妃沉默不答。

垂目與身前女子對視,眸中映出燭火明滅下女子素白卻堅定的臉孔。

不知為何,她望著顧清稚忽而生了幾分羨慕意,想她能自由出入民間門庭行她所悅之事,同是女子,自己餘生卻已困囿於這深宮之中。

借著深沉夜色,李妃唇角不由苦澀挽起。

“張先生與顧娘子能如此同心合意,實在教人歡喜。”她上前,複又握住顧清稚手腕,柔柔將她攙起,“我雖讀書不多,可也不是那等壅蔽無知之輩,娘子一說,我便知曉了你們的難處,日後再不提便罷。隻是娘子能為著張先生來當麵進言,這份心我瞧著也感動,哪裡會再教娘子為難。”

聞言,心始稍寬,顧清稚又行一躬禮:“臣婦拜謝聖母,拜謝陛下,拜謝皇恩。”

“快起身罷。”.

趁著年節剛過,顧清稚操辦了場家宴,專程宴請與張府素有往來的友人、門生以及家眷們。

門生多為隆慶五年張居正所舉進士,個個神態謙謹,前來作揖稱“見過師母”。

顧清稚皆笑應,座中忽見一暌違已久的麵容,立即端了鈞瓷杯盞迎上前去:“今日招待之酒可還勉強合王先生之意?”

王世貞循聲抬目,瞳孔定在她的臉上,忙撩袍起身一躬,亦展唇笑道:“多年未見顧娘子,顧娘子還是這般活潑。”

“活潑不好麼?”張居正驀地開口。

王世貞一愣,旋即失笑,向他指了指顧清稚:“太嶽眼中顧娘子還能哪裡不好?”

那雙清澈眼眸在她身上詳視了片刻,旋即回道:“元美欲過問我之家事?”

多年不見,此人還是這般嘴硬。

王世貞勾唇,爽快將杯中玉醅一飲而儘,俄而放下瓷盞予了侍女再添,朝著顧清稚拱手:“前月王某入京時途經南直隸拜訪了徐閣老,他老人家身體近來頗為康健,言笑奕奕,還托王某來向娘子帶話,問娘子何時歸去探視。”

自退田風波,徐階曆了數年的顛簸動蕩,終於在高拱罷去後始得太平時日,安心在鄉裡養老。其間多有門生故舊謁見,他接待時亦常向眾人探問朝中動靜,觀閱邸報,對大事關注不減往日。

顧清稚自然與他時常有書信來往,其中多對平生最得意弟子張居正不吝誇讚,尤其是後者寄予他信中那句“手扶日月,照臨寰宇”更令他擊節稱賞,連聲言道自己老邁不堪隻願求田問舍,如若再見了這學生,該是怕應羞見張郎才氣,和羞遁走了。

但他晚年康泰是不假,卻從未有過殷切盼自己回鄉的言語表露。

“外公真是如此說?”她試探著問王世貞。

王世貞已近酡紅的麵上頓然露出大為受傷的神情,向後一仰:“王某還能謊報誆娘子不成?娘子寬心,王某乃正人君子,平生最不好信口胡謅。”

顧清稚懷疑地瞥了他一眼。

“……您還不愛信口胡謅?”

“……顧娘子何以如此評價王某?”

“王先生有前科。”

“何為前科?”王世貞困惑。

顧清稚眼瞳轉了轉,答:“您從前就愛編排人。”

還愛造謠人風月故事。

王世貞受傷神情更深,鎖住眉頭辯解:“做文章哪裡能叫編排?王某又不是翰林院編史的修撰,何必要拘泥於所謂事實真相,若字字句句皆須按信史排列,隻怕不僅討不了閱者的喜愛,自己做了也徒然心悶,那做文章有甚意義?”

他一麵小口啜飲著佳釀,一麵振振有詞,顧清稚一時竟被他這通理論駁倒了,須臾也想不出反駁的言辭來。

或許此即為明人筆記有趣處,雖觀者心知其中必有許多添油加醋不實之語,然那股撲麵而來的人間煙火氣亦令人神往。

他渾然不覺對麵女子心思已飄至不知何處,繼續接過侍女斟滿的瓷盞,往桌案上那盤鹽焗酥雞下箸。

腦海掠過上月徐階於家中接待自己場麵,著實問了好些關於時局的政事,末了又擺手笑道不提也罷。

又指著這位顧七娘少時臨摹的一幅字,稱讚其近年已大有長進,可惜自乞休以來,再未能得見親孫一眼。

王世貞如何不曉他意,當年他與嚴嵩有殺父之仇,自個兒又實在管不住那張嘴和那杆筆,多蒙徐階一力維持,他才免遭嚴嵩報複。

他心中自是感激,著書時對他人皆是有褒有貶,唯獨對徐階外貌品行政績不惜譽美之詞,又怎麼會騙他外孫。

“顧娘子不信王某。”他深感被冤枉,歪了歪腦袋,“看來王某就不該來貴府討您嫌。”

顧清稚忙撫平他傷痕:“我哪能不信您呢?聽聞朝廷提了王先生湖廣按察使,我恭喜王先生還來不及呢。”

王世貞一聞此語陡然舒心不少,當即麵露春風,視向張居正:“王某沉居下僚多年,幸蒙元輔拔擢之恩,王某必肝腦塗地恪儘職守,斷然不教元輔失望。”

張居正對嘉靖二十六年的那屆同科進士皆相當眷顧,有意委之以重任,多有累年困頓者至此仕途終於平順,為此朝野又有多人鼓噪不平。

“王先生一口一個元輔相公,不說夫君,我聽了都尚覺見外,那這樣,”她拾起張居正的手,“我替夫君做個主張,王先生還是依原先舊例,喚他太嶽罷。”

顧清稚笑語,然心頭忽而掠過感傷。

日後親故寥落,若是好友舊朋儘皆遠去,她不敢再思他的心境會如何。

望了眼庭中圓月,那抹清輝堪堪掛上疏桐梢頭,滿庭觥籌交錯下卻是難掩寂寞沙洲冷。

“顧娘子!”女眷那桌又來喚她,她忙回到座中應酬,微笑又重回了她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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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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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顧娘子也是南直隸人, 那可巧了,我有幸竟能和娘子是同鄉。”喚她的是申時行妻子吳芸,鴉青色的烏發盤於腦後, 小臉白皙可人, 出身蘇州名門, 談吐亦是開朗而不乏知書達理。

“吳娘子當著大家的麵就和人家顧娘子攀起親來了,就欺辱我等不是江南人, 我們哪裡受得了這委屈。”有女眷笑謔,一麵爭相來與顧清稚把盞, “娘子可不能隻飲她吳娘子的酒, 也得賣我們個麵子。”

吳芸細致, 見顧清稚一盞接一盞下去,麵頰上已悄然蔓上紅暈,生怕她醉了不好說話, 忙去扯了她解圍, 衝眾人笑道:“明明是我先叫了顧娘子來, 諸位可不許和我搶。”

言罷, 吳芸拽過顧清稚粉紫雲錦褂子的衣袖,牽著她坐下, 語氣熱切:“拙夫常在家中感歎顧娘子待人用心, 常有家鄉風味送來,我與拙夫故土之思都寬解了不少, 若非顧娘子, 旁人哪裡能及得上您半分細心呢?”

顧清稚為作應酬已是酒意醺然, 但終究尚算清醒, 聽她如此說, 當即彎唇覆上她的臂膊, 道:“南人多不慣於背井離鄉,閨中女子也皆舍不得遠嫁,我想著吳娘子隨時行一道客居京中必定會想家,就擇了些蘇州一帶的小玩意兒和吃食,隻要娘子喜歡,那我就高興了。”

吳芸眨了眨睫羽,立即應:“顧娘子明明都摸透了我心思,卻還要這般謙虛,我猜呀,顧阿姊是在有意試探我呢,我要是說不喜歡,阿姊就會不高興,但我要說喜歡了,阿姊又知道我是過於想家,這讓我怎麼回答才好呢?”

坐於一旁的王錫爵妻子朱氏聞言,含著笑視向她:“咱們這群人裡就屬你嘴甜,莫在這耍滑取巧忘了正事,快把贈禮拿出予顧娘子罷。”

“哪勞你提醒,我都記著呢。”吳芸搖手喚來侍女,耳語了數句,那侍女點頭去了,俄而返回時手上捧了一束卷軸。

吳芸接過,幾個同為南直隸的娘子一道擁過來,七嘴八舌解釋道:“這幅畫是我們幾個共同聘請蘇州一畫師所作,多少人求著都不一定能購得。我們猜著顧娘子您一定會喜歡,您可千萬要收下我們的心意。”

顧清稚忙婉言推辭:“諸位娘子對我的一片冰心我都知曉,但這麼貴重,我實在不敢收。”

“哎!”吳芸道,“顧阿姊都不瞧一眼這畫,連畫師都不知是哪位,如何就先說不要了?您先看了再謝絕也不遲呀。”

她眼神掃過,侍女會意,當即解去卷軸捆帶將其展開,俄而一幅絹本圖畫映入眾人眼簾。

仆役取來一盞燈燭照明,顧清稚借著光細觀,見其上青鬱樹林花叢間,亭台樓閣錯落雜間,數位姿態婀娜的仕女或坐或立,皆是神態如生,明麗端雅。

她不由心中一動,問道:“畫師為何人?”

吳芸抿唇:“猜到了阿姊會作如此問。”

朱氏性情單純,見她還在賣關子,主動上前解答:“此乃我們吳中的有名女畫師仇珠所作,其父正是大畫師仇英,皆言仇珠之畫頗得其父真傳,渲染工筆都擅,常以號杜陵內史落款,著實是一名才華橫溢的奇女子。”

吳芸櫻唇一勾,沉下柳眉故作慍色,輕撇她手背:“你怎生將我話都搶去了,明明是我說顧阿姊若是知曉了畫師身份,必定會喜愛這畫,你倒占了我話頭。”

“可不是,當今世間女畫師本就稀少,女子縱善畫,往往也傳不出深閨。昔日翰林陳沂之妻馬閒卿娘子也精於山水白描,可惜每畫後大多親手裂之,說甚麼此非婦人女子事也。然也怪不得她,不獨畫,女子詩文也難以於外界流傳,皆是因世人固守偏見,認為男子無論在何處都要壓上女子一頭,如此一來卻埋沒了多少有才情的姑娘。”朱氏俏麗的麵容露出不悅,以手撫膺,語氣似是怨念。

時人亦歎,丹青之在閨秀,多隱而弗彰。

吳芸接話:“所以這仇珠實屬幸運,其父並未打壓她興致所鐘,反而將平生所學悉數傳授於女兒,於她及笄禮上贈了一枚壽山石刻的杜陵內史印章,自此仇珠以之為號,以作畫為業,不獨於蘇州城,名聲甚或已傳至他方,儘皆稱讚其為女畫師之魁首。”

朱氏遺憾,指腹抵著下頜呼出一口氣:“可惜我竟無一樣拿得出手的技藝,否則留個名姓也好。”

“你還是消停罷,若無天賦,再有心又有何用,這般女子統共能出幾個。”吳芸與朱氏自幼相識,說話直來直去也不怕她惱,打趣罷,秀目又轉向顧清稚,“阿姊已知這畫來曆,現在可喜歡了?”

“我很喜愛。”顧清稚指尖滑過絹本上濃淡相宜的水彩,仿佛觸到一名女子躍然跳動之心,靈魂於其上熠熠耀目,“多謝諸位娘子。”

吳芸粲然露齒:“那娘子可願收下?”

“是我之榮幸。”顧清稚珍重地將卷軸收起,喚饒兒藏入閣中。

“令正當真是外向性子,女賓那廂隻聞得其調笑聲,看來汝默隻是瞧著溫雅不作聲,在家中自有閨房之樂。”張四維瞥一眼掩映於月色下的遠處,側首與申時行玩笑。

申時行遙望去,果聞妻子銀鈴樣笑聲飄出,牽了牽唇:“內子慣於如此,教張侍郎見笑。”

張四維以手支頤,並不打算放過他:“汝默羞了?”

申時行麵頰一緋,本就臉色白皙,這回更如玉璧上泛了一抹紅,忙起身借斟酒掩去不自在:“張侍郎慢飲,時行醉了。“

王錫爵見同鄉被張四維三言兩語撥得尷尬,插話道:“張侍郎也莫要貪杯,待會兒行酒令做詩時我等皆盼著張侍郎大展才氣,孤篇壓倒滿座,若是醉得握不動筆,那我等可要失望而歸了。”

“張侍郎文名我等早有耳聞,還無緣得見侍郎當麵揮毫,今日總算逮著時機,可否讓我等一飽眼福?”幾位文士一聽要做詩,無不麵露興奮,快步蜂擁而至,一麵不忘吩咐仆役捧了筆墨來。

張四維文章書法皆聞名於當朝,見眾人不約而同來追捧,眼中不由掠過幾分自得,略微推辭幾句便取過紫毫。

“請汝默出一韻。”

申時行信口道:“不必步韻了,侍郎就以那庭前鬆樹為題罷。”

張四維指腹抵住下頜思忖片刻,隨即蘸墨落筆。

不過少頃,已洋洋灑灑寫就,書童傳閱予眾門生士子細覽,無移時引得讚譽與撫掌四起,望向他的目光裡也多有欽佩之色。

女眷們見這廂熱鬨,亦按捺不住好奇,紛紛自座中走出:“讓我等也來瞧瞧侍郎大人的文采。”

“汝默,枉你還是狀元,竟連張侍郎一半詩才也不及,平日一道交遊也不好好向侍郎取取經。”吳芸輕輕敲了申時行一記,又湊近將這紙頁予顧清稚端詳,“顧阿姊是個有學識的,你來瞧瞧,張侍郎這詩做得是好還是不好?”

“阿芸!”申時行蹙眉。

吳芸不以為意,無意中抬眼一瞥,望見張四維麵色倏然一滯,隱約覺出異樣來。

心頭驀地覆上不安,卻見顧清稚笑眼盈盈,大大方方地念了出來:

“羨爾亭亭偃蓋姿,孤高寧是路旁枝。不逢栢竹誰為伴,及遇風霜世自知。樛幹盤雲龍臥處,喬柯掛月鶴歸時。徂徠未必能相勝,立馬高吟有所思。”

“好詩呀。”她放下手中宣紙擱於案上,走上前去,明眸裡盛了汪清淺月光,“以鬆喻誌,說道旁鬆樹即便無人問津,依然沉靜有力,自有一股不甘平庸與曠達豁然之氣,這不正是侍郎的誌向嗎?”

張四維視她。

她時而語帶譏諷,仿佛有意激他,時而又灑脫磊落不見齟齬,似乎那顆心本就敞亮清明,倒像是自己胸懷叵測,妄以己心度之了。

“看來顧娘子一眼即知張侍郎詩中深意,可稱為侍郎知己了。”王錫爵笑道。

被申時行拋去一個眼色,立時又閉了口。

張四維扯了扯唇:“張某何德何能。”

“子維不用謙虛呀,您的才華是朝中公認的,理應多多展露才是,不然明珠蒙了塵,豈不是浪費您的滿腹經綸?”

“夫人這話豈不是教張某難堪?”張四維抬首迎向她雙眸,“座中哪位不是飽讀詩書學貫古今,皆隻是未有閒暇動筆而已,否則錦繡文章不是信手拈來?夫人如此偏私,張某自問不敢當。”

“我評詩皆是出於公心,從不憑交情刻意鼓吹,不信侍郎遍問滿座公卿儒士,看看誰不說侍郎詩做得好?”顧清稚道。

“娘子!”管家遊公忽然過來,附於顧清稚耳邊低語。

“娘子,門外有個自稱翁大立之子的男子鬨事,相公正在與客宴飲,老奴先來請示您。”

顧清稚皺眉:“翁大立?可是刑部的侍郎?”

“正是,相公不日前將其貶黜迫他致仕,其子上門為父鳴不平。”

“勞煩遊公先行安撫,勿要讓他闖入府中。”

“是。”

“娘子不知翁大立那樁事麼?”吳芸耳尖,問道。

顧清稚搖首:“這些時日忙,我竟一概不知。”

“啊呀,娘子必須得知曉,我還是聽汝默告訴我的。”吳芸招手喚來申時行,後者立即擱下酒盞走來,向顧清稚拱了拱手,“夫人有何事?”

吳芸道:“方才翁大立兒子來鬨事,汝默上回不是說錯皆在翁大立身上,與元輔相公毫無乾係麼?這翁家臉皮竟能如此之厚,將怨氣撒來阿姊家裡了。”

顧清稚頓覺此事有門道,忙追問:“可否將前因後果詳細告知我?”

“自然。”申時行作揖,娓娓而談,“娘子可知翁大立乃前任刑部侍郎?”

“這個我知。”

“娘子可知是師相親自將其貶斥,令其解職歸田?”

“我亦知,不過我想夫君必有其緣由。”

張居正雖行事迅疾,不喜留人情麵,然顧清稚知他從不會無故將人罷黜,這翁大立雖是治水功臣,於民間亦頗有聲望,但既然被施以削職為民如此重罰,定不會冤枉了他。

申時行頷首:“此事得從起因講起。”

原是隆慶末時,有名錦衣衛指揮叫周世臣,還是貴戚的苗裔。至他那一代時已接近敗落,家貧無妻,獨與一位名喚荷花兒的婢女居住。

不幸有一日盜入其室,將周世臣殺害後趁夜潛逃。這時恰逢把總張國維來捕盜,當時隻有荷花兒和一個男仆王奎在,張國維當即將二人逮至府衙,強稱是二人因奸.情而將主人弑殺。

此案上報給了刑部,刑部郎中潘誌伊覺得大有疑點,出於謹慎不肯決斷。然而時任刑部侍郎的翁大立見狀,認定了是那婢女荷花兒殺害了主人,因急於立功,命令下僚速決,未經詳細審查即將那荷花兒和王奎扭作殺人犯,竟從重除以淩遲之刑。

其後真凶落網,荷花兒冤情浮出水麵,一條年輕如花的生命竟就此葬送於官僚的急功近利之下,張居正得知大怒,指令刑部尚書“以真情入告主上,不得有所飾,且首飾者尤不可逭”,嚴查本案怠於職守的有關官吏們。

“彼時滿朝官員皆為翁大立說情,言其畢竟是治水功臣造福過一方百姓,且已年邁,豈可因為幾個小民的性命而受重罰。”申時行感歎,“唯獨師相力排眾議,堅持要嚴懲翁大立,頂著滿朝壓力儘罷其官,那翁大立之子自然不服,怕是日後朝中誹謗非議也難平息。”

“夫君從來不是懼怕誹謗之人。”顧清稚道,“若他會為這些聲音而膽怯,便不會為了蓮花兒主持公道,得罪耆老宿臣,他覺得對的事,不計毀譽也會去做。”

申時行望向她,見她那雙杏眸在夜中愈發清透明亮,此刻如有溪流悄淌。

“那娘子不會有踟躕的時刻麼?”他問。

顧清稚回之以一個輕巧的笑容:“當然會咯,不過人總是要向前走的。”——

初看到荷花兒案時我也驚訝過,矩陣給我的印象一直是上位者不苟言笑,但會堅持為了一個在當時社會觀念裡性命微小的女子翻案,哪怕很多朝臣都反對,連李太後都說算了,我就覺得這實在是一個真正心懷百姓的人,是真的在為生民立命。

ps:我可能會因為改革線寫得有點慢,不能日更勿怪,但很想看你們的評論,因為我很需要反饋和建議。

第58章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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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行似是心有觸動, 不由垂下首去,顧清稚眼瞧著未開口,這時卻聽前廳一陣騷動。

庭前仆役侍女上前清出一片空位, 一眾賓客皆立於側旁, 似乎正翹首以盼著看好戲。

“這是做甚?”顧清稚攔住身邊經過的一小廝, 問道。

小廝曲身,晃了晃手心捧著的刻花鳥獸花草紋瓷瓶:“娘子不知, 那群郎君們行完酒令,又玩罷一輪射覆, 都嚷著要尋新的樂子, 這不隻好投壺為戲了?”

話音未落, 女眷們來附和:“聽聞顧娘子閨中時最擅投壺,那時無緣分一見,今日可否遂了我們的願, 教我們眼界大開?”

“師相聽, 夫人們皆在勸娘子投壺, 師相可願過去觀望?”遠處張居正與幾位學生把盞, 不忘提起修《萬曆會計錄》之事,才殷殷相囑畢, 學生傅應禎指了指那燈火闌珊處, 引得張居正回眸望去。

傅應禎曾被顧清稚評價名字好聽,初擢進士任零陵知縣時斬殺洞庭盜賊, 平當地叛亂, 又因出眾政績被她一通誇讚, 故此對她印象深刻。

“居謙。”張居正喚過幼弟, “去看看你嫂嫂。”

言罷又與一眾翰林們示例《世宗實錄》編撰事宜, 學士們亦聽得全神貫注, 一刻也不敢神遊天外,直將喧囂宴席作了禮部官署公廳。

張居謙早覺渾身不自在,甫聞這聲吩咐如蒙大赦,立時躍起去了。

不想,稍頃他又跑回,朝兄長耳語數聲,眾人便見張相公眉目一沉,道聲失陪即撩袍離席。

人群中顧清稚已是酒意上頰,隻覺頭暈目眩,奈何周圍女客皆推她臂肘,鼓動道:“娘子快去呀,千萬彆教他張侍郎一人出風頭,您可是女主人,必得挫挫客人的銳氣。”

幾丈之外,張四維方才連中八箭投了個滿貫,拂回卷起的衣袖,嘴邊噙了抹笑立於下僚之間,眾人自是恭維不已,皆言侍郎不獨詩才拔群,就連投壺亦是神乎其技。

張四維少年時過慣大家公子生活,對遊藝之事如何不通曉,甚或還因騎馬時不慎墜落而摔斷了腿,休養了好一段時日,至今一到寒冬尚有後遺症。

耳聞一眾娘子們慫恿顧清稚上前,他也不阻,隻抱臂候著她應答。

“師娘醉了,暫且讓我來勉力一試罷。”申時行見狀,打量著顧清稚似有醉態,主動請纓。

張四維蹙了蹙眉,瞥著他接過仆役遞來的短箭,佇立於十步之外,曲臂一揚,卻是擲偏。

立於壺旁的小童難堪攤手,尷尬道:“申郎君可否看準些,您剛險些砸小奴腳上去了!”

眾人頓然發出一陣哄笑。

“申侍郎一眼即知是江南郎君,那邊想是不愛投壺,這手勢生疏到一定境界了,竟連我等也不如,或許您家鄉自有其他樂子罷。”

見申時行一聲不吭,耳垂紅得似要滴血,娘子們笑得愈發厲害,紛紛以扇捂唇大樂。

“想不到聖上欽點的狀元也有與我等不相上下之時。”

“可不是,申郎君為金榜題名定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哪能樣樣都會呢。”

申時行被你一言我一語嘲得赧顏,微傾下首,抱拳喏喏:“時行獻醜,讓列位見笑了。”

“汝默不必逞強。”張四維低道,目光投向人群,“總有人是個中高手。”

話音剛落,立時有人背手踱出,朗聲笑道:“許久不露一手,這技藝怕是有些生疏,還望大家口下留情,莫教王某下不來台。”

眾人抬眼望去,見是王世貞挽袖躍躍欲試,不禁會心一笑:“王先生素來風流,這名聲我等誰人不知,您就連禮樂射禦皆無不精通,這投壺哪裡能難得倒您呢,您一來,我們可不敢再關公門前耍大刀了。”

“也不一定,列位莫要將我捧殺,到時候投不中可怨不了王某。”王世貞挑了挑眉,小童忙奉上短箭,他略略屏息,凝神後兩手輕巧一擲,即入了個雙貫耳。

眾人頓而齊聲喝彩:“好!不愧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剛好能同張侍郎打個擂台。”

張四維躬身:“晚輩不敢與王先生爭競,今日這局,算是王先生贏了。”

“哪裡哪裡。”王世貞哎了聲,“王某一介小吏,哪敢越過朝廷大員前頭忝居第一,這畢竟還是侍郎大人勝過王某一籌,折在您手裡,王某輸得心服口服。”

二人你謙我讓間,有娘子從旁謔笑:“兩位郎君皆是技藝超群,如今就算比試來比試去也分不出勝負,我看倒不如叫顧娘子上,她一來若是拔得了頭籌,這第一不就無甚懸念了麼?”

顧清稚隻覺頭腦昏沉沉,想著暫且應個景也無妨,才欲上前時,驟然聽得張居正聲音:“七娘。”

“嗯?”她回首疑惑望他。

眾人忙退後一步行了躬禮,隻見他麵色冷然,語氣中情緒難辨,喚其妻子:“敬修醒了。”

“小修不是睡下了麼?”

“適才在哭鬨。”

她雖是醉醺醺,腦內不甚清明,但要緊事還是掛念著,見她匆匆撥開人群而去,張居正深深視了申時行一眼,頗有斥責為何不看顧好你師娘的意味。

申時行訕訕,自覺犯了不可饒恕的過失,低眉避過老師目光,再抬眸時,張居正卻已離去。

“了不得,相公似乎作惱了。”有人後知後覺,掌心一拍。

“這又是為何?”

那人懊悔跌足,指責道:“皆是汝等一味好事,顧娘子分明已醉得厲害,偏要人家投壺與你們看,這教相公如何不惱?”.

然而張居正的慍意在瞥見妻子搖搖晃晃身形後即刻褪去大半,伸手扶住她腰側,蹙起眉心:“喝醉了還不好好躺著?”

顧清稚渾然不覺,隻滿院尋敬修:“小修呢?”

“睡下了。”

她驀地杏眸瞪大:“不是在哭鬨?”

“哭累了,便睡了。”

“你還欲做甚?”見她仍不肯消停,張居正不由出聲嗬她。

顧清稚揉了揉眼:“我睡覺去呀。”

他鬆口氣,軟下語調:“我送你回臥房。”

然而回了臥房還是不安穩,她脫去外麵罩著的衫裙,隻剩了件中衣,仍不肯乖乖裹進被衾。

“太嶽。”她半倚著榻,突然喚。

“嗯。”他下意識應。

“江陵。”

“嗯。”

“伯端。”

“……嗯。”

“白圭。”

“……嗯?”他終於覺出不對,詫異視她。

“你哪來這許多名字?”顧清稚近似胡攪蠻纏了,嘴裡含混不清道。

張居正無奈,卻不與醉鬼計較,回道:“有些是長輩所取,有些是他人稱呼,又非出於我,我又如何知曉?”

“我記不清這許多名字,那我究竟叫你甚麼?”

張居正失笑,眉梢略舒:“隨七娘心意。”

反正明日也記不得了。

她忽然展唇,指尖抵他唇畔:“夫君笑起來真好看。”

張居正捉住她手,傾身過來替她掖好被角,呼吸交彙的一瞬間,倏地上唇教她一咬。

心跳頓漏,他與她迷蒙杏目交接,幾欲陷入這片朦朧月色之中。

須臾,又反應過來甚麼,微微退後。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為。

顧清稚卻不肯放過他,仍自榻上支起身子,伸臂摟住他雙肩,他唇不知該落往何處,隻得拂過她耳側、臉頰,最後吻向她的脖頸。

“睡罷。”張居正難得麵露溫柔,安撫道。

本以為她已睡去,不料她又開口,迷迷糊糊道了一句:“夫君。”

“何事?”

“《金瓶梅》究竟是不是王世貞寫的?”

張居正深吸一口氣:“我如何知曉,你有疑問自去問他便是。”

聞言顧清稚真掀開被子起身。

“又做甚?”

顧清稚眨眨眼,無辜道:“我要去問他呀,不然我睡不著。”

張居正失語,抬手將她按回去:“改日必有機會,眼下賓客皆已散去,元美怕是早已歸家,待明後日去他家拜訪時再問不遲。”

“唔。”顧清稚仿佛思索了片刻,覺著他所言甚是,這回終於安分了,躺回榻中,取被子蒙過腦袋,“那我明日便去。”

“好,我替你擬帖。”

才言罷,就聞她均勻的呼吸聲一陣陣拂來,他不禁彎起唇角,離榻而去.

醒來時,月已至中庭,柔柔洗過梧桐樹梢,透過綠葉縫隙灑落一地清影,更添深夜寂靜。

顧清稚睜開睡眼,腦側還有些悶痛,記憶中恍惚浮起昨日殘影,身旁軟枕卻是空空蕩蕩。

她披衣下榻,揉按著額頭尋至臥房隔壁書房處,卻見一盞燭火猶亮,然而裡頭空無一人。

再四處掃視時,他仍不見蹤影,唯有一封墨痕未乾的奏疏擱放於案上。

顧清稚心弦一顫,被那股好奇心驅使走近細觀,見是《請稽查章奏隨事考成以修實政疏》。

“臣等竊聞堯之命舜曰,詢事考言,乃言底可績。皋陶之論治曰,率作興事,欽哉,屢省乃成。蓋天下之事,不難於立法,而難於法之必行;不難於聽言,而難於言之必效。若詢事而不考其終,興事而不加屢省,上無綜核之明,人懷苟且之念,雖使堯舜為君,禹皋為佐,恐亦難以底績而有成也。”

『居正為政,以尊主權、課吏職、信賞罰、一號令為主。雖萬裡外,朝下而夕奉行。』

腦海尚且不甚清醒間,她驀然想起這句。

這封奏疏,正是那道流傳後世的考成法。

而承載著這著名條令的題本,此刻就靜臥於案間。

“七娘醒了?”顧清稚兀自對著它發怔,試圖從已經有些斑駁的印象中努力回憶有關的細節,他已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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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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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入得屋門, 顧清稚臉上立時笑逐顏開,並不加以掩飾那股欣悅,張開雙臂撲上去勾住他的脖頸。

“怎麼了?”張居正心緒教她撩撥得大亂, 下意識擁她入懷, 手臂不覺用力將她腰間箍得更緊, 低垂了首,在她耳旁輕問。

“我看了你的考成法奏疏。”顧清稚雙眸如熾, 亦將他盯得心底一熱,“蓋天下之事, 不難於立法, 而難於法之必行, 這句話太好了。”

“你認為好在哪兒?”張居正不由得牽唇。

自任輔臣,身邊即不缺美言頌德之人,他皆一笑置之, 然唯獨愛聽她蜜語, 也或許是顧清稚自有一種將假大空說成真心話的本事。

她歪過腦袋, 似在思索, 須臾即揚起笑臉:“太嶽看透律法的本質,昔日商鞅為變法強秦, 於鹹陽立木為信, 為的就是讓他的秦法得到百姓與官吏共同的切實施行。古往今來律令條目繁於秋荼,但大多未能有所成效, 不就是因為缺乏強有力的體係與工具去推動實施嗎?故而我覺著太嶽奏疏中那句話切中旨意, 因為若無足夠的動力去推行, 連充當監督與實踐作用的官僚們都是一味腐敗難以成事, 那麼即便立法再完善, 再科學, 亦不過是一紙空文。”

他認真地傾聽著,一麵頷首,任憑心底散發的滿足感溢滿全身。

她說罷,禁不住埋首入他懷中,興奮道:“所以我才高興,因我的夫君是個天才。”

她從不吝嗇於表達自己對他的讚賞,其中亦不乏由衷的崇拜,但又與那些士子們對他的敬仰不同,她的愛是如此明顯而直白,坦誠到他恨不能將自己眼中意、心中事向她全部傾吐,好撫平她眸底時而泛出的不安。

顧清稚踮腳吻過他眼眉,張居正隻覺如有一團火肆意在臉孔上蔓延,炙得麵色一片滾燙,意識將欲渙散的那一瞬,顧清稚又立穩身形後退數步,將那折題本攬來。

“夫君可否把其中內容簡化了與我講講,我想看看是不是和我理解的一致。”她杏眸盈亮,此刻恰如一麵銅鏡,照得他喉嚨一窒,滿心裡隻留將畢生所學悉數告知於她的欲望。

他靜下心來,自案上取過一張紙,提筆蘸墨,一麵在紙頁上寫畫,沉雋眉目視向顧清稚:“簡要說來,此道奏疏統共四項,第一,即為稽核的內容,書明要求複勘、議處、催督查核的事項,特彆是關於錢糧及其他緊要之事。其二乃關於稽核的依據,我要求各衙門置備三本賬簿,一本作為底冊,記載對於皇帝批複的章奏,酌量道裡遠近、事情緩急,以此定立完成的期限,而另外兩本作為附簿,記載緊關略節和原定程期,一本送各科備注,一本送內閣查考。”

“稍等。”顧清稚蹙眉,細細咀嚼其中每個字眼,揉了揉額間,“這賬簿可有定期查看的時限?”

張居正待她回過神,方繼續詳細道來:“這便是我上疏的第三條,也即稽查之時間與方式,每隔三旬各科需依據賬本進行核查,實行罷一件方能注銷一件,每半年各科要對應完卻未完的事項進行通查,並提出處理之意見。”

“那最後一條我明白了。”

“甚麼?”張居正微笑,“你來說說看。”

顧清稚再將那題本展開研究再三,又沉思了半晌,似有些為難。

張居正看出她猶豫,停了手中紫毫:“你直言便是。”

顧清稚佇立著,定定凝視他。

他恐她會因顧忌自己的心情而收斂,立即寬解她:“你固然常能左右我情緒,但於政事上,你知我向來尊重你意見,你所言我無有不聽。”

顧清稚直接避重就輕,逮住前半句反問,“我如何左右了?”

“……”張居正隻關注後半句,“我言你意見我皆聽從,故你可以說了麼?”

“……”

話隻說半句可不是好習慣。

顧清稚悻悻地想,俄而正色道:“那我要說的話可千萬不能讓外人聽了去,獨太嶽可以。”

他朝窗扉外視了一眼,唯有庭中梧桐蕭蕭作響,並幾叢修竹綠葉投出淺淡疏影,寂靜得恍如天地間隻有這明滅燈花下的兩人。

“你說罷。”

顧清稚方道:“我猜太嶽用心良苦做這些事,都是為了將稽查章奏的大權收攏進內閣手裡。雖說奏疏裡明文規定的是六部對各撫按官、六科對六部的監督,其實說到底,這是為了太嶽一人能自上而下掌握所有的監察權。太嶽欲通過控製六科以鉗製各級衙門府署,讓內閣,也即太嶽成為大明名副其實之權力中樞,如此才能教法令朝下而夕奉行。”

溫言時,他鎖住她清亮瞳孔,那裡沉靜如水,此刻正毫不避諱地道出他的心誌。

那是不為世人所容,無疑將受天下士大夫與儒生,甚或百姓們唾罵的心誌。

她又如何不知,有明一代之內閣大學士均為參讚輔弼,所掌不過虛職而已,而張居正這番舉動無異於明白宣告世人,他欲獨攬大明權柄,天下政令將出於他一身。

他會成為傳統儒家倫理教化下的士子們最不容的那一類。

顧清稚已語罷有頃,他卻仍未開口,她便也緘默不語,陪他將這深夜光陰耗過。

良久,他嘴唇啟闔數次,終於艱難出聲:“……七娘。”

“嗯。”

她仰首望入他眼中。

這雙眸子其間掙紮、矛盾乃至惶恐皆有,正靜靜地注視著她。

“你會唾棄我麼?”

“為何?”

“已有人斥我為權奸。”

“……”

顧清稚笑了。

“怎麼會呢?”她輕輕搖首,“我隻會擔憂你。”

瞧出他的困惑,她挽緊他手臂,溫聲道:“因為那樣我的太嶽會很累……天下事皆要擔在你一人的肩上,我見了會心疼。”

“抱歉,你不必……”

“太嶽。”她打斷他的愧意。

複又伸出手去,悄然扣住他的掌間,緩緩貼近自己的胸口。

“你能聽見我的心跳麼?”

張居正望著她,點頭。

顧清稚含笑道:“太嶽無須愧疚,我們本就是同命連枝,就像我的心正在為你而跳呀。”

他視她麵容許久,喉頭不由滾動,停了數息才道:“我明日即將此疏上呈陛下,你可還有何建議修正麼?”

他向她現出的是一副誠摯求教的神情與姿態,顧清稚手指抵著鼻尖,直至沁出微紅。

“那我可就說了。”

他握著筆,隻候著她開口便記下:“不急,你慢思。”

“這考成法靠的是六部和地方官的全力配合,但又不好給予他們過大的權力。”顧清稚道,“那太嶽就得給六科的給事中們多開些糾劾言路才行。“

“七娘繼續講。”

“我設想過,考成法主要是以各官吏的征賦情況作為考察官吏稱職與否的首要標準,故此在執行時難免會出現官吏加逼小民之舉。這幕情景,太嶽可覺得似曾相識?”

“此即為我之憂慮。”

顧清稚知他曉自己意,接著侃侃而談:“宋時荊公推行青苗法原意是好,奈何多有地方官吏為完成分派額量,催逼百姓借貸之行徑,因而若有官僚不體恤子民之苦,強行征收賦稅而將百姓推至深淵,或可鼓勵給事中糾劾此不法舉止,但又要防他們風聞彈事,反倒妨礙了太嶽本意,如此,得上疏皇帝下道詔令對彈劾不實有所懲治。“

張居正落筆,而後複問:“可還有麼?”

“夜深了。”顧清稚視著他,眼眸微眯。

他這才反應過來,擱筆,俯身吹滅了燭火:“是該睡了,你先回臥房罷。”

顧清稚望他猶然對著那道奏疏發怔,生怕他一時興起又續燈改至清晨,由於前車之鑒太多,當即軟下聲音,上前抱他肩膀晃了晃:“夫君還欠我一樣東西。”

“甚麼?”他隱約覺出不是什麼正經物事。

“我昨日睡前,你一直未吻我。”顧清稚耷下腦袋,“可否還回來。”

“你不是醉了麼?”他愕然。

“我清醒了也沒見你認賬呀,你這不是……”

語未落,唇齒即被噙住。

餘下的話音皆被吞回喉間,換作綿密細碎的呼吸,伴著天外彎月下的竹葉露水搖搖欲墜.

“所以七娘專程來敝府就是為了這事兒?”王世貞大驚失色,身旁來替顧清稚斟茶的妻子魏氏更是素腕一抖,那熱水險些潑到手上。

“這……”魏氏是名門淑女,平生哪見過這等問法,又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忍不住亦側眼覷向丈夫等著他回答。

“魏姐姐小心。”顧清稚忙取過帕子替她擦拭桌案上的水滴,又接過泛出縷縷白煙的紫砂壺,自個兒倒往茶盞中,一麵不忘厚顏回答王世貞的驚問,無動於衷道,“王先生猜對了。”

王世貞麵頰抽了抽,從鼻中呼出一聲笑:“王某若是告訴了徐閣老,七娘猜猜,他會言些甚麼呢?”

顧清稚皺眉:“您就直說罷,那蘭陵笑笑生是不是您筆名,您隻管說是或不是便了。”

王世貞自躺椅中後仰,閉了閉目:“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即便不是,西門慶也變不成東門慶,潘金蓮也改不了潘銀蓮。”

魏氏早已習慣丈夫這般顛三倒四,隻是怕顧清稚不悅,忙來寬慰:“拙夫一貫如此,顧娘子莫要怪罪,你也不是不知他這人。”

果然不能指望文人正常說話。

顧清稚搖搖頭,忽覺鼻子發癢,垂首捂唇打了個噴嚏。

“看來果真有人在說七娘。”王世貞撫掌大笑,“我猜——是徐閣老在千裡之外遙聽得七娘發言,在那隔空批判你呢!”——

參考文獻:

陳國平《張居正改革中的考成法新論》,載《中國法學》。

段穎惠《六科給事中與張居正改革探討》,載《江蘇科技大學學報》。

第60章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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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貞隻猜中了一半。

彼時徐階是提及了他外孫女, 雖然談的是他的外孫女婿。

江南春三月,煙雨繞堤柳。

簷下梁間拂過雙雙燕,呢喃軟語滿盈杏花桃李, 田埂外遠山連綿, 白蒙蒙霧氣遮掩了半邊青黛。

“閣老, 日中食您想用些甚麼?”管家徐阿四見徐階對著自家魚塘釣了一上午,嘴唇囁嚅了幾番不敢打擾, 一打眼瞅著日頭逐漸移往正中,終是忍耐不住, 出聲打斷了徐階的靜思。

被驀地一叫, 徐階如夢初醒, 又恐將快要上鉤的小魚驚跑,睜了睜半眯的眼,壓低嗓音吩咐:“昨日剩的那半隻雞還未食完, 擱竹蒸籠裡頭熱一熱罷, 其餘的添兩道時蔬, 炒個薺菜煸豬肉條, 夫人愛食。”

徐阿四剛想應是,一旁給他打下手穿魚餌的徐元顥聽了, 倏地抬起首, 不滿插話:“那雞都快食了旬日了!祖父真不怕餿了?”

“嫌寒酸,自去尋你爹用飯, 莫來蹭老夫的吃還挑三揀四。”徐階睨他, 直將徐元顥瞥得縮回脖子, 喏喏道:“方才不過是發個牢騷, 您老人家和小孩子計較甚麼。”

他複探頭張望一眼, 道:“祖父這半日可有釣著?便是條鰱鱅也好呀, 那咱們也不用逮著那隻雞薅了。”

“……”若釣著了還能吃那隻雞?

這回反客為主了,徐階默然,頓覺在孫兒跟前大失顏麵,半晌不答隻裝城府莫測。

“徐老師!”一老一小正相顧無言,不遠處田壟間飄來一道渾厚男聲。

那人甫一至,即拱手彎腰:“春芳拜見老師。”

又轉向徐元顥:“見過徐小郎君。”

徐元顥當即咧嘴笑起來,忙雙手平舉於前,屈身給李春芳行躬禮:“不敢不敢,元顥拜見李閣老。”

徐階悠悠視著他惶恐中帶著點自得的神情:“小子還知些禮數。”

冷笑罷,又滿麵笑容迎向李春芳:“今日哪陣風將子實吹來了我鬆江?”

李春芳提了提手中兩尾魚,笑道:“學生老家離鬆江統共一日不到車路,整日待府裡也膩味,想著倒不如來拜訪老師,順道沿路瞧瞧江南春景,剛有農夫道旁叫賣鬆江鱸魚,春芳不好空手,早聞此乃天下絕味,便購了兩尾給老師充作日中食。”

徐元顥忙過來接了這串尚還活蹦亂跳的魚,心想:得,早知有現成的,老爺子還白忙活個甚麼。

李春芳見他舉止殷勤,又打量著這年輕人雖是身形不高,繼承了徐家人的傳統,但光看臉孔生得著實綺年玉貌,不由向徐階誇他:“令孫長相不凡,為人還孝順恭謹,有這般子孫侍奉在旁,老師這日子過著也舒心哪。”

徐階嫌棄地瞥了眼捂嘴偷樂的元顥,呼了口濁氣:“繡花枕頭一包草,相貌長得再好有何用,腦袋空空,半點功名也考不取,著實丟我徐家這臉。”

“哎。”李春芳道,“功名這事急不得,學生看令孫是寒窗苦讀多年厚積薄發,指不定下一科名列前茅,直接教老師刮目相看。”

徐元顥忍不住投去一道感激目光。

徐階哼了聲,手裡仍攥著那支魚竿:“你們皆被他這張麵孔蒙了,老夫見著他就堵心。”

李春芳素知他嘴硬心軟,又饒有興致地端詳元顥,低聲問:“可成家了不曾?”

徐元顥大窘:“……不曾。”

徐階揚聲:“多大了?”

元顥小聲:“還沒到而立呢。”末了,拉了個人來墊背:“居謙不也沒成家?”

“居謙是哪位郎君?”李春芳不識,奇道。

“姊夫的四弟,張居謙。”

“原是太嶽的弟弟。”李春芳若有所思頷首,“估摸著太嶽也無暇管幼弟家事。”

他望向徐階:“學生近觀邸報,聞得張太嶽為改姑息之治,上疏陛下以詔敕之名頒了考成法,對原部、院、寺、司中的各級官員大貶大斥亦或大升調,此事老師必也有耳聞。”

徐階捋須:“早有多人與老夫訴苦矣。言太嶽揚人如掖,摧人如擲,天下從風而靡,比之從前嚴嵩專權更甚。老夫聽了皆一笑了之,告知老夫又無甚用處,自個兒勤勉用事為官上心些,省得被言官糾劾,他張太嶽還能無故貶斥你不成。”

李春芳聽著徐階話音似是讚成,不禁感歎:“春芳忝為老師門生,首輔位上庸碌無為,辜負了黔首君恩和老師殷切期望,幸而張太嶽為相勇於任事,學生愈發覺著那道辭呈上晚了。”

“子實不可妄自菲薄。”徐階視他,拈起胡須上飛來的小蟲,輕彈開,“子實為相也有你的好處,臣下皆是如沐春風,滿朝誰不讚譽你李相公忠厚篤實,居中持重,有長者之範?隻是他張太嶽自有他所選的路子,道不同而已,所謀者不皆是為了社稷國家?”

李春芳額間沁汗,赧然道:“學生哪裡擔得起,所求者不過為了內外和睦,朝野太平無事,全當作是學生的一點發心。”

“故此子實亦可稱急流勇退,智者也。”徐階扔下釣竿,扶起膝蓋直身,“老夫是不摻和了,隻願做個鄉野閒夫,坐這田壟上回想舊事過往,幾十年前入仕時哪裡想得到有今日。”

近來他獨坐鄉間樹陰下,聆聽野風掠過禾葉沙沙作響,常會憶起故人張璁,夏言甚至嚴嵩。

想起那文淵閣的方寸天地裡,帝國多少風起雲湧在其間粉墨鋪陳,正所謂你方唱罷我登場,卻無力阻滯大明這輪暮日垂垂西沉的頹勢。

“你叛我。”彼時位高權重的首輔張璁怒目而視。

“叛生於附。”初出茅廬的徐階平靜與他對望,“而我從未依附過你。”

他因此被貶外放,為少年意氣付出了代價。

過去他以為那是士子出於公義的抗爭,時至近來,他忽然意識到,那時的張璁或許更為絕望。

因嘉靖的恩寵,張璁得以平步青雲躍為首輔,然這上位之路並不光彩——嘉靖為其父尊號之事與楊廷和等人為首的老臣爆發了激烈衝突,最後嘉靖黜的黜,杖的杖,而張璁因主動迎合聖意博得嘉靖歡心,自此權柄在握,萬人之上。

張璁因而被視作儒家異類,天下士子眼中的讒佞之臣,但他畢竟有顆丹心,也有足夠強硬的手腕,為改弦更張挽救這疲憊喘息的帝國,他決意力排眾議開始推行一條鞭法。

個中阻礙與沸沸揚揚的爭議充斥朝野,徐階無法設身處地領會張璁彼時所思,但如今張居正的心境,他又能因師生之誼略微感知一二。

不過這又有何用。

“老師?”李春芳見他愣怔,出聲喚醒他。

徐階回過神,自嘲地笑笑,俯身收拾一應釣魚用具,另兩人見狀立即上前幫忙,聽得他輕鬆口吻:“春芳可願留下用日中食?府裡那新廚子乃老妻親自選用,烹魚技藝自不必說,斷然不會教你送來的那鱸魚白糟蹋去。”

李春芳撫掌:“老師盛情,學生卻之不恭,隻是學生本欲親自下膳房為老師做羹,唯恐老師嫌棄。”

“子實消停罷,你這孝心且待留著回去對著高堂獻去,老夫可不敢越俎代庖,喝著子實的魚湯,心裡頭這愧疚都足夠教老夫飽腹了。”

李春芳爽朗大笑。

不遠處有幾位扛著鋤頭的農夫路過,聞得這邊談笑風生,細看除去那位年紀輕的,其餘二人皆是身披蓑衣,頭戴葛巾,然氣質俱是溫潤不俗,不由低首問向身旁人:“那兩位老者是何人?怎生瞧著不像農戶。”

旁人應道:“你竟不識?那是嘉靖隆慶朝兩位相公啊。”

“相公?”說話者不信,”那等人出門不該前呼後擁仆役如雲地簇著,怎會這般隨意出沒於田間?還能教我等碰見?”

“怎麼不能?”旁人笑,“那個頭矮些的乃徐華亭相公,另一位高些的乃李石麓相公,兩位首輔大人的名號,你再無知也總該聽得罷?”

說話者不由大駭,複回首望了眼,然而人已走遠不知往何處去,隻餘一行白鷺撲簌簌飛過清波,拂過水紋陣陣.

京城。

“大夫隻須坐於此處靜候,到時自有病人前來,您一一望聞問切開藥便了。”掌櫃親自為顧清稚端了一壺茶來,又遞上布巾、金銀針、疝氣托等物,卻見她將櫸木箱提放於桌案,道:“大伯不必費心,我這都攜來了。”

掌櫃手背拭汗,雖是陽春三月仍覺遍體生熱,臉上掛一捧熱情笑容:“那顧大夫請自便,隻須您坐診這旬,待原先的大夫探親歸來便可歇息了。”

前日裡顧清稚路過徐家在京中開的藥堂時被掌櫃攔住,麵露為難之色,歎氣道原先堂裡坐診的大夫思鄉心切,心血來潮非得回去探望親人,掌櫃哪敢攔住人孝子,隻是這樣一來賴以招攬生意的招牌走了,一時也尋不到合適的大夫頂替。

正苦惱之際,店中夥計一拍腦袋,當即獻策分憂:“掌櫃您貴人多忘事,咱們主人家外孫不是女醫麼?何不請她過來?”

“你有幾個腦袋!”掌櫃嗬斥,“哪裡敢叫主家小姐過來,你賺的這幾個銅板還要不要?”

夥計撓了撓被拍的後腦勺,小聲嘀咕:“那總比咱生意招不來要好罷,眼見著對家新藥鋪成了業,咱們生意還做不做了。”

掌櫃頓時如臨大敵,那兩家藥鋪自裝潢以來便有如疥癩貼他腦門上,近來做的都是賬簿全紅的噩夢,經夥計一提醒,他又開始思量將人閣老愛孫喚來做勞工的可行性。

“掌櫃的,咱們這姑娘可是宮裡都傳召的女醫,那本事不必說,咱們將這名頭傳出去,那兩家生藥鋪還如何是我們對手?”夥計見掌櫃麵色似有鬆動,繼續慫恿,“肥水不流外人田呐掌櫃!”

“唔。”掌櫃摸著下頜,“那也得求著她同意。”

於是顧清稚剛路過徐氏藥堂門外,即被一行人拖住:“姑娘!”

出乎掌櫃及夥計的意料,他們並未怎麼死乞白賴地請,顧大夫一聽她不來徐家藥堂就要倒閉,立即爽快答應,但隻有一條件:隻給婦孺瞧病,其餘人等勿來攪擾。

“恕我隻對婦人兒科疾病上手,其餘的著實看不來。”顧清稚表示歉意。

掌櫃哪裡敢提旁的要求,再者讓人一姑娘家拋頭露麵和一群漢子大眼對小眼實在有損風化,略一思忖,立時點頭應承:“說的是說的是。”.

“顧大夫您看,我這病還有救嗎?”婦人抹淚,抽噎聲滿堂皆聞。

“勞煩娘子伸出手腕擱於這方脈枕。”

婦人睜大眼睛:“哪隻手?”

“皆可。”

婦人依言。

“這位娘子,我說的是脈枕,您莫放熏蒸器上呀。”

“這是做何用的?”

“可熏蒸您的耳鼻。”

“那這是甚麼?”

“這是藥碾子,搗藥用的。”

“這呢?”

“洗眼杯。”

“那這……”

“娘子,您回頭瞧瞧後麵。”顧清稚溫和打斷。

婦人依言。

轉身望去,見一條長龍已然排至對麵鋪行,扯了扯唇,千呼萬喚下終於肯將玉手擱放於脈枕。

眼睜睜看著麵前女子眉梢蹙起,婦人頓然大驚,小心翼翼察看其眼中深意,提心吊膽問:“大夫……我尚有幾年可活?”

顧清稚深深視她:“……娘子無事的話,可尋些活計做。”

“大夫這是何意?”

後麵人早已不耐煩,高聲插話:“便是你無病呻吟,沒事找事。”

婦人悻悻折返而去,可惜隨後而來的人比之亦不差分毫。

“姑娘——”老嫗甫坐下,即聲淚俱落哭訴,“我家教鄰居占去了四隻夜壺。”

顧清稚保持微笑不變,伸出手指向她昏花老眼示意:“阿婆能看到那巷子口麼?”

“能瞧見。”

她繼續微笑:“目下需勞煩阿婆沿街西行出那巷子口,再走過兩座市坊,最後於長安右門外北轉,那兒有隻登聞鼓,您隻消敲三下,皇帝陛下即能親自來為您做主拿回這四隻夜壺。”——

看《明朝那些事兒》第一次讀到年輕徐老師,那句“我從未依附你”應該是徐老師出場高光,在我眼裡是這冊的隱藏一號男主,彆的人物描寫都忘了就記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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