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1 / 2)

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108474 字 1個月前

第61章 第61章

=======================

“甚麼是登聞鼓?”老嫗眉頭皺紋一縮。

“就是平民百姓詣闕申冤之所。”顧清稚耐心解釋。

“甚麼是詣闕?”

“就是上請陛下。”顧清稚深吸一口氣, 不再同她玩笑,“當然您最好還是尋申明亭的裡甲耆老為您做主。”

“甚麼是申明亭?”

顧清稚怕她再生出無窮疑問,索性循循善誘:“那您總該曉得太祖皇帝罷?”

老嫗點頭:“這誰能不識。”

“但太祖皇帝的《教民榜》您應該不知。”顧清稚牽唇溫言, “上雲, 民間戶婚田土鬥毆相爭一切小事, 不許輒便告官,務要經由本管裡甲老人理斷, 這申明亭即為公直老人調解糾紛之處。我這麼說了,阿婆能懂了麼?”

老嫗眉頭始得舒展, 恍然大悟道:“多謝姑娘了。”

起身離去時, 出於好奇, 老嫗複顫顫巍巍彎下身子問道:“姑娘怎麼懂這般多,可是家中有讀書人?”

可不是,顧清稚想起家裡一個探花, 一個少年神童, 毫無疑問的學霸巔峰。

“……勉強算是讀書人罷。”她答。

本想提醒她此間非解決夜壺事場所, 但顧清稚話到嘴邊仍是忍住了, 望著老嫗孤身踱出門檻的佝僂背影,最終將言語咽回腹中。

算了, 能幫一點是一點罷。

繼而前來問診的終於回歸常人, 堂裡的夥計瞧著顧清稚勤勤懇懇,問必詳細, 視必謹慎, 待屋內焚香燃了三炷, 他終是怕主家小姐累壞了不好交代, 忙躬身上前添茶, 殷勤問:“大夫要不要歇歇?”

顧清稚早已口乾舌燥, 夥計此舉無異於雪中送炭,一麵接過,往前瞥了眼:“還餘兩人了,看罷了就今日就歇了。”

夥計應是,視著她將盞中白茶一飲而儘,又端了滿滿當當一壺過去。

顧清稚揉了揉疲憊的眼,按摩著酸軟的指腹,這差事著實比伺候宮裡貴人還難做,她這回終於理解了原先那大夫為何心血來潮回鄉探親,敢情是蓄謀已久憋不住了。

兀自感歎著,一道圓亮女音忽然響起:“清稚!”

她已然久未聽得自己大名從彆人口中傳出,又聽那聲音著實有些熟悉,立時抬首望去,頃刻,眼眸泛出驚喜的亮光。

“雲瑤!”

嚴雲瑤比之多年前樣貌未有顯著變化,雖是素麵朝天,猶然如清水芙蓉般淡雅,烏發盤坐一個簡約的婦人髻,懷抱中的垂髫幼童在呼呼沉睡。

顧清稚不由站起身,朝她仔細端詳了番,最後下了結論:“雲瑤昔日在閨中常跟我比樣貌穿著誰更優,那時咱倆還為這個吵個不休,如今看來是我輸了,還得是你更勝一籌。”

其實嚴雲瑤彼時身居鐘鳴鼎食之家,性子在幾個交好的姑娘中最為張揚嬌蠻,向來都是顧清稚主動讓她,斷沒有爭強好勝的理。

“就屬你嘴甜。”嚴雲瑤既受用又嗔怪,也上下打量著顧清稚,才想說你怎生瘦了的言論,這時懷中幼子醒了,睜著雙沉黑大眼四處張望。

“桑桑認不認得這位姨娘呀?”她搖了搖兒子的小手,衝對麵女子示意。

顧清稚不滿:“叫甚麼姨娘,多顯老,叫姐姐。”

嚴雲瑤橫她:“你聽聽這輩分像話麼?哪有上趕著當我兒子輩的。”

也是。

兩人近年來少有來往,一方麵為嚴雲瑤知趣,恐嚴嵩之孫的身份連累了好友,一方麵為她自尊心頗強,夫婿去世後獨自攜幼子生活,雖是去年遷回了京城居住,卻不願打擾了顧清稚,因此一直未登門拜訪。

但她已於書信中獲知了嚴雲瑤近況,可即便再三致信,後者也不肯透露半點住址細節,自多年前嚴府門前一彆後,兩人也未曾於京城重逢。

不想,今日卻是嚴雲瑤主動來尋。

她伸手捏著桑桑的小拳,發覺他剛醒了一瞬,複又闔目睡去,意識到不對,忙問嚴雲瑤:“桑桑是否平日便嗜睡?”

嚴雲瑤無奈:“所以我便來找你了。他成日不是吃就是睡,就連用食也要強呼半日,我瞧著心裡頭放心不下,本想著去你府上尋你診治,仆役言你近來一直為徐氏藥堂坐診,這才候了半日隊列就為等你。”

“桑桑年齡幾何?”

“虛歲有六。”

顧清稚伸手替他把了脈,但覺微細無力不似尋常孩童,思忖後道:“那我知了。”

嚴雲瑤知她靠譜,又見她成竹在胸,懸著的心也放下許多,聽得她道:“雲瑤可記得當年我借了你家一本《傷寒雜病論》?”

“你是不是仍未還我?”嚴雲瑤麵露懷疑。

“咳。”顧清稚乾笑,“來日我必奉還。”

“少來,那書在你手裡比在我這兒積灰有用百倍,便放你那兒罷。”

“那我可得謝謝這遲來的饋贈了。”顧清稚笑罷即正色,“不過你也算是種瓜得瓜,桑桑這病便是我從祖師爺張仲景這書中找到了源頭。”

“甚麼?”

顧清稚娓娓道來:“仲景有雲,‘少陰之為病,脈微細、但欲寐也。’和令郎桑桑之症不差半分。”

“那該如何治?”雲瑤情不自禁攥住她手。

“莫急。”

顧清稚取來白麻紙,邊寫邊與她瞧:“熟附片八分,淨麻黃以前,炙甘草一錢。若是怕他積食太多不得消化,可略加六神曲、炒麥芽等,用以消食健脾最好。”

嚴雲瑤如獲至寶,旋即將藥方折成豆腐塊狀揣入懷中,本想言些千恩萬謝之辭,又覺過於矯情,顧清稚更是擺手:“省省那套辭令罷,我都聽到耳朵磨繭了。”

又握著她手道:“記著明日後來複診,讓我瞧瞧桑桑脈可起了。”

“那你明日不如來我家用食罷,也算是我請客還你。”嚴雲瑤相邀。

“你家在何處?”

"鼓樓西大街,最北邊茶肆旁那家一進院落便是。”嚴雲瑤謔笑,意味深長地撫了撫顧清稚的手背,“顧大夫也莫嫌敝屋寒酸冷清,畢竟不好和貴府相比,堂堂首輔那大宅子想必著實氣派。還是清稚有福氣,親自挑的夫婿如今一手……大權在握,我們幾個姑娘裡就屬你慧眼識珠。”

那句“一手遮天”本欲脫口而出,恐顧清稚聽了不悅,立即改了口。

“福氣?”顧清稚笑道,捧了茶來堵她的口,“我可不覺得。”

嚴雲瑤視她落寞雙眸,思緒一黯,想起年初街頭巷尾即層出不窮的雜然議論,痛罵當政者專權誤國者有之,直指其獨斷跋扈閉塞言路者有之,更有人揚言,大明遲早亡於此攝政王之手。

思及此,她不禁注視顧清稚默然麵容,出於關切柔聲安慰道:“你也莫將那些閒言碎語擱心裡,張相公是要改天換日的人,引來非議與罵聲在所難免。”

顧清稚揚起雙唇,杏眸裡微光流轉:“我都知道。”

是,早在許多年前她便知道。

嚴雲瑤不敢再言,手肘捅了捅她:“那你彆難過,有甚苦衷與難言之隱傾訴於我便是了,我不想瞧見從前那個最活潑的顧七娘難過。”

“謝謝你雲瑤。”顧清稚抱住故友雙肩,貼著她衣襟感激喃喃,“至少還有你能理解。”.

將至申時,問診者人漸罕至,天外日光映得顧清稚隻覺刺目,她閉了閉眸,任憑自己放空心緒,於嫋嫋熏香中困倦而眠。

瞳孔間軟煙悄拂,未合攏的窗扉內飛來梨花數痕,猶如三九時節紛飛白雪揚灑而落,顧清稚輕輕抬起指尖夾住一片,卻恍覺其如塵土,隻鬆了手,即隨春色流水一道逝去。

視線漸趨朦朧,她隱約看見一間不大的教室,許多學生模樣的男女生落座於幾排整齊陳列的桌椅,於三尺講台前,男生聲音清晰傳至耳畔。

“都說萬曆刻薄寡恩,但在我看來,皇帝抄了張居正的家並未冤枉了他。”男生談及熟悉領域時眉飛色舞,“張居正不獨剛愎自用,唯我獨尊,那一條鞭法帶來的所謂白銀貨幣化也不過是個曆史騙局,除了將本就搖搖欲墜的明王朝拖入更無止境的深淵,毫無半點正向作用。”

有旁人提問:“那你這可有論證麼?”

男生隨即不假思索,口若懸河:“他那一條鞭法隻是看著有革新意義,實際上這法令一實施,白銀就被封建中央集權政府投入到一種畸變的生產模式,百姓的市場活動主要也是為了獲取白銀應付苛捐雜稅和地租,畢竟明朝的少數權貴階層是消費主要群體,除此之外的百姓消費空間其實並不大。因此,白銀還是變相地轉為一種賦稅,農民納糧折銀疲於應付各種稅收,中央集權的統治階級將白銀轉而進行消費,如此反複最大的獲利者必然是少數的統治階級。”

幾名學生聽得如此言論,不由得露出信服神情:“果然還是你學識最淵博,怪不得都說張居正拖垮了明末財政,明亡於萬曆原來是他起的頭。”

“所以,”男生不禁自得,“張居正還是和地主階級站在同一陣線上,他說到底就是明王朝的曆史罪人。”

“我認為你說得不對。”

四下緘默中,底下座中長發披肩的女孩驀地站起,清亮聲音隨之打斷男生的侃侃而談。

男生不悅抬頭,抱臂視她:“我哪裡有錯漏,請你指正。”

女孩麵容沉靜,嘴唇啟闔,吐出有力詞句:“請問適才的說法你有出處麼?“

“不單單是我,網上相關評論也甚囂塵上,並非是我一個人的觀點。”

女孩截住他:“那你是相信這些評論咯?”

“言之有理為何不信?”

“未經詳實考證就妄加論斷,即為最大的無理。”

男孩冷笑:”那我閉嘴,現在請你來說。”

“首先,你以現代人的視角去審視當時就是最大的謬誤,將研究的大背景挪至明代末期很難麼?”女孩道。

“敢問你又審視出什麼呢?”男生並不服氣。

“萬曆初期財政已是捉襟見肘,請你多去讀讀《會計錄》,其雲‘如俸祿、月糧、料草、商價、邊餉等項,逾玖百叁拾壹萬有奇,是一歲之入,不足供一歲之出。雖歲稔時廩已稱難繼,況天災流行,地方多虞,蠲賑逋欠,事出意外,又安能取盈也。’張居正當時麵對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空虛國庫,他被迫在紙鈔、銅、白銀這三個下等選擇中作出取舍,最終擇出一個較為可行的方案,所以他並不是一意孤行選擇了白銀作為征稅貨幣,而是萬般無奈之下的艱難之舉。”

男孩哼聲:“白銀就有可取之處了麼?你這說法也是片麵之詞。”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女孩定定地注視他,話音堅定,“白銀貨幣化有其當時特殊的社會背景因素。銅錢與紙鈔均無法同時滿足流通性與穩定性,宋元至明中期以前銅錢與紙鈔形成了一個‘循環困局’,無論是鑄造銅錢還是發行紙鈔都不能取得令人滿意的結果,致使貨幣製度紊亂,已經不能滿足商品經濟發展的需要。”

“白銀就能破解了?”

“是,這樣的困境隻能由白銀貨幣化來破解。因為兼具流通性與穩定性的白銀滿足了市場交換與財富貯藏需要,自然足以成為交換媒介的最佳選擇,同時非連續的白銀供給滿足了市場交換與財富貯藏的需求,也催動了貨幣製度變遷的必然發生,白銀貨幣化是當時經濟條件成熟下的必然結果。最後,我認為你說張居正是明王朝罪人的觀點並不成立。”

言罷,她朝男生鞠了一躬:“當然,如果你要反駁我觀點的話,我也洗耳恭聽。”

女孩和婉的五官此刻鋒銳儘顯,男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自覺無言以對,當即推門離開了教室。

學生們頓時麵麵相覷,幾名女生關心地擁過來,勸道:“小稚乾什麼要和他爭執,為一個五百年前的古人翻案,又有何意義呢?”

女孩微笑,一麵垂首收拾書包,看似無意回答:“讓更多的人知道真實的他,就是我這麼做的意義。”

“唉。”同伴搖頭,無不遺憾道,“網絡上這麼多惡評和批判,哪裡是你一個人能駁斥得完的。”

“所以我才要努力呀。”女孩露齒一笑,眼眸發亮,“就算沒什麼用,我也會堅持下去。”

……

“姑娘?姑娘?”

耳畔呼喚聲似從天邊拖長而來,顧清稚迷茫睜開睡眼,愣怔地應了聲。

掌櫃見她終於被喚醒,不覺鬆了口氣:“姑娘,您一覺睡到了方才時辰,我們該閉店了。”

顧清稚有些恍惚,遙望得天邊黃昏已至,一輪圓月遙掛西側。

意識尚未回籠,她迷迷糊糊走出藥堂大門,卻見一人佇立於簷下,晚霞的餘暉自層疊雲間斜逸而出,將他攏入一襟晚照之間。

白玉浮山,明燭天南。

她頓然清醒,眼前刹那一片澄明,向他快步撲去。

“張先生——”

張居正接過她的身影,任憑她埋入自己懷中,伸手將她淩亂碎發撥至腦後。

“我來接你。”

“你不是很忙嗎?”顧清稚仰首望向他。

“今日休沐。”

“可是張先生休沐也很忙呀。”

張居正指骨摩挲她頰側,視著她笑臉:“但我欲陪你用哺食。”

“好呀。”

“你想吃甚麼?”

顧清稚想了想:“去東大街罷,我今晚想在外麵吃。”

“好。”

街衢人來人往,喧囂眾生在黃昏下愈發熾熱。

“張先生,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張居正低首望向她,隱隱覺出那夢不同尋常:“甚麼夢?”

顧清稚卻不答話,隻眨眨眼:“現下還不能告訴你。”

停了一停,又道:”你以後會知曉的。”

“好,我等你。”

她突然將臉頰貼緊他的肩膀,輕聲說:“我好想一直陪著張先生走下去,可以麼?”

張居正隻覺心神都教她攫奪去,略略靜下思緒,吐息稍許,須臾,顧清稚聽得上方傳來他沉穩回答。

“求之不得。”——

我的評論呢?想看!

第62章 第62章

=======================

東西大街向來為順天府最為繁華富庶之地, 私人作坊、客店、會館鱗次排列於廊房與道旁,除卻日用必需品,一些王公貴族亦可於此處購得奇珍異寶, 一時賣婆、牙人齊聲吆喝, 喧闐之景久久不絕。

二人途徑一家酒肆, 因見其生意興隆賓朋滿座,顧清稚不由側首, 征求張居正意見:“瞧著這裡不錯,我們就在此間食罷。”

張居正頷首, 牽住她的手, 一道步入其中。

“客官幾位?”跑堂肩上搭一條布巾, 小跑著熱情來問。

張居正答:“兩位。”

“好嘞。”跑堂向他們瞥一眼,隨即黝黑麵孔笑容可掬,“郎君娘子可願坐於門外?”

見男子氣度不凡, 不覺暗忖其身份, 又鞠著躬補上一句:“小店客已坐滿, 隻能委屈二位在樓外擺著的桌案上用食了, 望貴人見諒。”

“那我們還是去彆家罷。”張居正道。

她恐他是照顧自己感受,忙隔著袖口搖了搖他的手腕:“我覺著在外麵用食也挺有意趣, 比在裡廂人堆裡擠著要好, 我們不如就在這家。”

見她似乎頗為情願,張居正思也未思立即同意, 於不遠處尋了張空位, 撩起袍角坐下。

顧清稚坐他對麵, 招手喚來跑堂:“夥計!”

跑堂應聲趨至, 掛上笑意:“娘子請點菜。”

“張先生要食些甚麼?”顧清稚望向他, “麵還是米飯?”

“米飯罷。”他知她南人不喜食麵。

顧清稚點頭, 轉首視著跑堂:“麻煩夥計來三兩米飯,幾道時鮮小菜即可,再來份開胃的醬醋蘿卜,我家郎君胃口不太好。”

我家郎君。

她的嗓音輕快而漾了幾分甜意,張居正早被世事浮沉磨礪得處變不驚的心弦再度被她拂動,正發怔間,跑堂已將熱氣騰騰的瓷碗陶盆陸續呈上。

“客官請慢用。”

顧清稚接過木箸與湯匙,遞給他一雙:“張先生快趁熱食罷。”

“嗯。”

他食量本很小,但潛意識裡不願教顧清稚憂慮,仍埋首將一整碗米飯下肚。

而她食得卻是悠閒自在,將一塊香酥藕餅停於唇邊小口咀著,似是有意等候他細嚼慢咽。

“張先生近來這麼辛苦麼?”指間木箸未擱,她突然道。

張居正訝異視了她一眼,卻見其目光緊盯著袖口中露出的一截書冊。今日雖是休沐,他一天在家猶然疲於其中,不想出門時竟下意識隨手攜入了袖裡。

“此為我命戶部編纂之《萬曆會計錄》。”張居正不欲隱瞞,將這卷書抽出遞予她,望著她在掌間翻動紙頁,“我先列個綱目,免得戶部主事相互推諉,以工程浩大為由拖延時限。”

顧清稚抬眼視他,一時忘了盤中熱食漸冷:“國庫是不是讓先生很為難?”

“是。”張居正承認,“空虛比之嘉靖時更甚,賦稅收不上來,官僚俸祿難發,邊防軍餉也是左支右絀。過去幾朝官吏大多怠惰,財政數目多虛偽不實,我隻能強令戶部重新開啟編纂。”

說是強令,想必戶部眾人無不是憚於他威懾。

顧清稚不禁笑起來,張居正不知她為何發笑,指節抵了抵桌緣提醒:“小心菜涼。”

“唔。”顧清稚老實垂首,繼續夾菜。

“兄台三朝舊臣,今日竟遭黜退,我等亦為兄台境遇憤憤不平。”她正往口中塞著飯,酒肆外忽然走入一行客人,俱是滿麵惱怒,火氣一觸即發,直教路人側目。

其中一人眉目高聳,臉孔憤懣漲紅:“當年嚴嵩在時猶不敢拿我如何,卻教這江陵小兒無故削了職,此人假借綜核名實之借口弄權蔽日,狼子野心天理可鑒。”

“夫君……”顧清稚不由抬眸向對麵男子擔憂視去,卻見他麵色如常,漫不經心地呷茶,仿佛那詰責並未傳至他耳中。

然他們身處衝要之地,再者他聽覺素來敏銳,如何能聽不見。

“說甚麼杜絕‘姑息之政’,重振綱紀,言辭倒是冠冕堂皇。”另一人接話,“誰還不知他是想將整個大明都姓作張!”

語畢,那人又轉向身旁一同伴:“兄台現今任職通政使司,想必也飽受他張居正欺淩久矣。”

被問者亦是義憤填膺,胸膛起伏道:“通政使司誰不恨他跋扈,儘皆背地裡咬牙切齒,我衙門專責承轉禦前文書,張居正竟敢旁若無人繞過,避開六曹直接進他內閣密揭,都察院、六科本是不受內閣鈐轄管製,如今全成了他一人囊中之物。”

“你先食著,我去街市走走。”那人語未竟,張居正驀地掀袍起身,擲下一句即走。

顧清稚一瞥,瞧見他方才握住茶盞的那隻手指骨發白,清楚他此刻心內慍怒掙紮,定是欲發作而不得。

這般境況需要獨處靜思,便也不作阻攔,歎息著目送他離去。

“可不是。”門口數官僚仍憤恨難息,“我明日即上疏,措辭已擬好,劾奏其轉移聖意,全恃此一線,外庭千言,不如禁密片語,我必撕開他偽善麵目,教他於聖上與臣下之前下不來台。”

“我亦已上疏彈他,言辭愈剛直方愈能見效,我言‘彼時臣主一人,忤者立見奇禍’,我就不信陛下見了能不對他起疑心。”

顧清稚已不願再聽,剛欲喚跑堂來結賬,卻見幾丈外坐一熟悉麵目。

她將一枚散碎銀兩留於桌角,即踱上前去,徑自坐於那人之側。

“子維如今雖升了禮部尚書,畢竟曾擔任吏部侍郎,怎麼任憑朝中官僚公然誹謗輔臣不加申斥?”

張四維落下酒盞,視著女子清麗麵孔:“下了公廳,張某即與平民白身無異,怎敢擅自行使職權,閉塞人言路?”

眼見女子耳聞他人非議仍不作色,甚或有閒心來與自己攀談,張四維卻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她從來便與常人不同,自於夜市燈輝下第一回睹她麵容,他即知如此。

顧清稚果粲然一笑:“子維這話是何意,嘲諷我夫君把持言路麼?這不會也是子維上疏請求致仕的緣故罷?”

張四維日前乞休,旁人都言他是伴張居正如伴虎,被他挾製得抱負無處施展,終日如履薄冰,一氣之下索性回鄉避禍。

視線中顧清稚支頤端詳著自己,教張四維隻覺心底隱衷被她瞧去,側首躲避她清透目光,作揖道:“顧娘子言重了,四維致仕與張相公毫無瓜葛,乃是自身腿疾發作不堪案牘之勞形,回鄉休養罷了,顧娘子千萬不要多心。”

“真的麼?”

“不敢有所欺瞞。”

“那子維何日歸來?”

張四維教她如此直白提問吃了一驚,複抬首望去,見她眼眸瑩瑩然,目中坦誠不摻一分假意。

“待張相公召四維。”他拱手,“四維即來驅馳效命。”

“那子維乾脆就莫走了。”顧清稚道,“蒲州路途也不近,這一來一回省得車馬勞頓,京中又不是沒有良醫。”

“娘子如此眷顧四維,四維愧不敢當。”

她溫柔打斷:“這並非是我眷顧子維,而是夫君倚仗你呀。我從未因子維出身門第予以高看,一直是子維自身卓絕的才識與能力足以輔弼聖上,所以不獨是夫君,陛下與大明同樣俱離不開子維。”

張四維斟茶的手倏然一顫,將白毫推至她身前,不經意溢出些許水痕。

他強作平靜口吻:“四維自問擔不起娘子如此評價。”

“子維擔得起。”顧清稚也不推辭,端盞仰麵飲儘,“子維不知,我多年前偶然見到一首詩,從此愛極。”

她信口緩吟,音如溪流潺潺:“西日崤川阻,北風旅思頻。夕林煙欲暝,霽磴雪更深。”

她彎眼:“你說這詩好不好呀?”

“……”

“我甫見了這詩就覺著作者才情縱橫,寂寥、愁思、曠遠俱合於這幅作者以筆勾勒出的畫中,卻未料想數年後見到了詩作者的本人。”

杏眸望向沉默不語的他,笑道:“就是你呀,大才子張子維。”

餘光裡眺見張居正已從人海中遙遙步來,顧清稚將他的茶盞放穩,朝尚未回言的張四維淺行一躬:“不打擾子維雅興,你慢食罷,我先告退。”

話音剛落,即穿過喧囂人群奔向張居正,揚聲喊:“張先生!”

張先生。

張四維低首不再去望,這般稱謂永遠不會屬於他,她亦隻會如此喚那人。

喉間苦笑一聲,桌上膳肴已作了殘羹冷炙,興味全無,他搖搖首,起身邁步離去。

行人川流不息,車輪轔轔而過。

掰開男人略顯僵硬的手指,將自己的手包進他掌中,顧清稚與他並肩在街巷鋪行的燈火中緩步而行,卻是無話。

顧清稚想的是:看來自己有必要主動交代方才對坐言談之人,她不想讓他生出不該有的誤會。

而張居正的心事卻不願教她知曉。

臣僚之謾罵他如何不知,然當這罵聲親耳被她聽去時,仍教他狼狽不已。

——他不願讓她瞧見自己汙泥滿身之態。

一時人潮洶湧,兩人誰也沒有率先開口。

“張先生。”

“七娘。”

突然聲音撞至一處。

“讓你難堪了,抱歉。”

“方才我和子維說了會兒話。”

兩人倏然對視。

張居正訝然了一瞬,執著她的手緊了緊:“我知道。”

“張先生就不問問我同他說了些甚麼?”顧清稚覺得必須與他說明白,身子向他那邊貼去,“我跟他講,你就不要以病為由上疏乞休回鄉了,就安心留下來好好幫我家郎君罷。”

“但你曾言並不喜他。”

且當眾誇讚過其相貌姣好。雖是如此想著,張居正也並未抗拒顧清稚的貼近,試圖聆聽她的回答。

“我喜不喜歡他是一回事,可想不想太嶽輕鬆些是另一回事。”她停了腳步,側身視向他,“我知道呂調陽年老多病不堪重任,你身邊沒有足夠有力的輔佐,若是張四維在的話,太嶽也能更得心應手。我的私心裡一直隻有太嶽一個人,我不怕彆人責備我狹隘蒙昧,隻要太嶽快樂,我才能同樣得到快樂呀。”

顧清稚一席話言罷,直教他頓感自己才是狹隘的那個,三言兩語即被她卸去心防。

停了停,他忽然道了聲:“七娘。”

“嗯?”街邊樹梢簷下的燈籠次第明暗,映襯得她側臉愈發柔和。

“……在你眼裡,我是甚麼人?”半晌,張居正方吐出詞句。

她一愣,顯然未料到他會作此問。

思索有頃,顧清稚深深視入他眸底。

“先生是荊山之玉,楚水之珠。”她說。

縱然身處叢雜鬨市,溫軟一語仍如熱得發燙的烙印,落入他起伏心間。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平複過後,他微笑。

她接過話:“是呀,我就是偏心我家張先生。”

“可我亦有許多缺陷,並不值得你如此偏愛。”張居正在腦海內儘力斟酌話語,既想將真實麵目儘數剖開予她細觀,又恐那不為人所道的隱秘讓她退縮,“人皆言我喜好浮華,貪慕名利,分明欲獨操權柄卻仍要故作姿態,且……。”

話音戛然而止,原是顧清稚伸出手,溫熱指腹輕按住他唇畔,餘下的自譴在她溫柔眼神下生生咽回。

她認真地看著他:“毋論你如何,那都是我所愛的張先生。”——

參考文獻下次再列吧,發現了好多明代的相關論文,值得一讀。感謝在2024-04-29 00:58:12~2024-05-01 00:58:1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啵一 20瓶;書染 4瓶;水精靈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63章 第63章

=======================

鼓樓西大街最北麵酒肆旁的院落門前, 一隻毛色烏黑發亮的小犬正倚著牆根曬太陽。

聞見生人氣息,小犬猛地睜開眼,一骨碌自地上爬起來, 立起身衝來人汪汪叫喚。

來人被駭了一跳, 院門倏地被推開, 隨即一道女聲嗬斥:“阿黑莫叫!”

繼而,從門後出來的女子對著來人抱歉微笑:“我家狗還沒訓好, 都幾個月了還是見人就亂叫,讓清稚受驚了。”

“無事無事, 這才看得出來它儘職儘責呢, 雲瑤也算沒白養。”麵容素白的女子牽唇, 自包裹中掏出一根火腿彎腰遞給它,阿黑立時張大嘴巴湊上來舔舐,顧清稚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它的毛發。

她突然意識到甚麼, 仰麵視向嚴雲瑤:“你從前不是最怕狗麼?”

嚴雲瑤推門示意她進去, 輕描淡寫帶過:“從前是從前, 如今早不一樣了。”

正如父兄臉孔時常浮現於心, 但她亦清楚那雖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至親,卻是對不起天下人, 縱自己再留戀閨中童趣也已成過眼雲煙。

“娘親!”幼童自裡間奔來, 見家中來了個麵生女子,不禁怯怯地扯住母親的裙角, 童音奶生生問, “娘親, 這位是誰?”

“桑桑不認得了?昨日我們才見過呀。”嚴雲瑤撫摩著兒子的額頭, 指向顧清稚, “快跟這個姐姐說謝謝, 姐姐可厲害了,你的病都是她治好的。”

顧清稚笑道:“怎麼就叫姐姐了,不是姨娘麼?”

她蹲下身與幼童平視,拍拍手:“桑桑過來給姐姐抱抱。”

嚴雲瑤將蒸籠中的飯肴捧出,一麵睨她:“喊姐姐不都是你要求的麼?我這都滿足你了,還不夠稱你的心。”

“來食罷。”她又自膳房中端來碗筷,又喊兒子,“桑桑,該用飯了。”

桑桑乖巧應了,爬上桌來接過碗,又看向顧清稚:“姐姐夾菜。”

“好。”顧清稚眯起眼眸,“桑桑可感覺好些了?”

“好多了。”嚴雲瑤將最後一道蛋花羹湯擺於桌案,“睡的時辰明顯比以往少了,你瞧用食也比以往積極了。”

顧清稚點頭,又摸了把桑桑細瘦的腕,心略寬:“果然起了不少。”

轉向嚴雲瑤:“你記著五日後出了痧疹,會出些微汗,到那時疹子可能會密布全身,你也莫慌,我給你開道麻杏甘石,這病症即能痊愈。”

“謝謝姐姐。”不等母親叮囑,桑桑就響亮答。

“桑桑真可愛。”顧清稚笑起來,拿起木箸開始用飯。

食畢,她起身欲收拾碗筷,剛疊起一隻碗,手腕頓然被嚴雲瑤按住。

“哪能勞煩客人?”

“我來就行。”

“少來,你帶著桑桑後院玩去,這活我做慣了。”

顧清稚感受到腕間粗糲質感,不由得低首視向她手指。

嚴雲瑤下意識縮了手,強硬攬過碗碟,推搡道:“我又不是甚麼千金小姐,這點活計我早做得多了。”

眼風甩向一旁張望的桑桑:“快將你顧姐姐帶去後院瞧瞧我們去年栽的桃花樹。”

桑桑忙來攀顧清稚的手臂,搖晃著央求:“姐姐,我們去看那株桃花樹罷,長得可好了,可是我親手澆的水呢。”

孩子如此懇求,顧清稚隻得鬆了手,牽住桑桑:“那我們看去。”

一至後院,果見不大的後院裡栽了幾株花英繽紛的桃樹,雖是樹乾不甚粗壯,然也生機勃發,燦若雲綺。

她捏了捏桑桑的小臉,想起京城孩童時興的遊戲,便提議道:“我們玩翻鞋好不好?”

“什麼是翻鞋?”

顧清稚想了想,見院中晾衣物的竹竿下曬了幾雙鞋,便將其拿來排列好。

“你現在光著腳,單腿直立朝著這些鞋踢過去,看看能否一腳踢中。”顧清稚道,“這可是有寓意的,若是成了,就意味著能將邪氣一腳踢走。”

桑桑立刻起了興趣,旋即脫去腳上鞋,她也笑眯眯彎腰陪他一塊玩。

一陣犬吠驟然自門口傳來。

顧清稚循聲望去,隱隱望見膳房裡忙碌的嚴雲瑤止了動作,手在布巾上揩拭幾下,俄而朝門外快步行去。

似在門口說了會兒話,又朝那人躬身道謝。

顧清稚猜是什麼友人到訪,也無心管她家事,繼續與桑桑做著遊戲。

不過片刻功夫,門口阿黑又叫喚起來,這回聲響比之前更為猛烈,她以為是先前那人又折返了回來,俯身將桑桑剛踢成功的鞋擺放好,向他豎起一個大拇指:“桑桑真棒!”

男孩不由得咧嘴笑起來。

“勞二伯費心,我與桑桑一切安好。”前院驀地飄來女子聲響。

“是麼?”陌生的中年男子冷笑,“桑桑這病還不都是你做娘的不上心才得的?”

“二伯不知,我昨日帶他去瞧了病,現下早已好多了。”

“桑桑這般小的年紀,還要跟著你這不負責任的娘受罪,我都替這孩子可憐。”

嚴雲瑤似是懶得與他辯駁,漠然回他:“天下沒有虧待自己孩子的娘親,這點還請二伯寬心,我再苦再累也斷然不會教兒子受罪。”

男子從鼻中哼聲:“說得好聽,天下人誰不知嚴嵩家出來的能是什麼好東西?你去問問街坊鄰裡你的名聲,誰不說你作風不正水性楊花,與外男不清不楚?”

他斜眼:“方才那人,你嚴三娘敢摸著良心說跟他毫無勾當?”

聞言,顧清稚忙垂首向桑桑瞥去,見他不知何時早停了動作,提著鞋默然聆聽著前院動靜,小鹿般的瞳孔中已是淚眼朦朧。

“桑桑乖。”她伸手將他耳朵捂住,又圈住他腰身將其抱遠,六歲的孩童身量已然不小,她隻覺手臂酸軟發麻,待放穩後吐息幾許,又哄道:“姐姐帶你玩鬥草好不好?”

“二伯口中一貫不乾不淨,我隻當未聽見,若是這話傳到孩子耳裡,我必去縣衙告你誹謗。”對麵男子冷嘲熱諷,嚴雲瑤全當置若罔聞,隻不卑不亢回他。

“我那侄子若泉下有知,看見你這麼個媳婦給他抹黑,想必死了也不得安心。”

嚴雲瑤忍無可忍,卻又顧忌孩子在後頭聽著不敢高聲,仍強行控製著語調:“二伯說話得有個理兒,我嚴三娘自問行事光明磊落,九泉之下見了亡夫也能坦然相對,哪裡輪得到二伯在我家裡頭說三道四?”

“我不過是來提點你兩句,你嚴三娘倒跳起腳來了,也不知是誰心裡有鬼。”男子見嚴雲瑤疾言厲色,又無從反駁,嘟噥著推門而出。

“桑桑!”見孩子立時要衝去前院,顧清稚忙喚住他,緩緩撫著他瘦小的肩膀,在他耳旁低道,“娘親現在心裡不好過,桑桑讓她靜一會兒再出去。”

兩人埋首玩了半日鬥草,後院腳步聲漸近。

她抬首,見嚴雲瑤眼下紅腫,赧然地朝她扯唇:“我送你回家?”

她未回答,隻站起身拍了拍裙擺,和言道:“我能幫上你什麼?”

“不用。”嚴雲瑤喉嚨有些沙啞,“我能應付。”

“桑桑先出去。”顧清稚哄著桑桑,見後者小臉露出猶豫,在母親示意下繼而慢慢踱步進了裡屋,方走上前去,目視雲瑤,“這般受糾纏哪裡是個辦法?若得不到徹底的清淨,你讓桑桑如何在一個健康的童年裡長大?”

一提到兒子,嚴雲瑤的自尊頓然卸去,嘴唇顫了幾顫,將頭埋入她懷中:“清稚——這世道,我等女子怎麼過!”

原來,嚴雲瑤自丈夫病逝,守著祖宅與幾十畝田地拉扯著桑桑長大,又因所受教育頗多,於是靠著教街坊的幾個女孩子識字賺些糊口銀兩,卻不想亡夫的這份基業被幾個夫家的族中叔伯盯上,千方百計要來謀奪。

奈何桑桑是獨子,這財產無論如何也該由他來繼承,叔伯們見算計不得,便將主意打在寡居的嚴雲瑤身上,將時常前來接濟的一位嚴家門生強扭做奸.夫,無事便來她門前打探,隻待證據確鑿即去衙門告她無夫奸之罪,伺機再將家產奪個乾淨。

“依大明律法這罪名須杖八十,我若真被他們謀算了去,必定無命可活,不管如何我得守住財產留給桑桑。”嚴雲瑤抽泣,“那江先生不過是我祖父過去的一個門生,憐憫我們孤兒寡母便來送些衣裳糧米之類,天可憐見,每回過來都未曾進屋,也不知怎麼教他們瞧見,一口咬定我與恩人不清不白,我是一條命無甚可惜,隻是連累了我的桑桑,頂著他們散布的汙名過日子。”

顧清稚抱著她的背,柔聲道:“雲瑤莫急,我來替你想辦法。”

“辦法我何嘗未想過?”嚴雲瑤深吸一口氣,“我讀了這麼多書,聽了這麼多道理,與這些鄉野村夫爭起來卻是毫無用處,倒還不如不讀!”

“切莫如此說。”顧清稚抬目視她,“讓我來幫你,定不會教你後悔所讀之書。”

雲瑤噎道:“我該如何做?”

顧清稚溫柔撥去她額前凝在一處的亂發:“請我在你家住一夜。”

“我去給你鋪床。”

“哎,慢著。”

手腕忽而被她拉住,嚴雲瑤詫異地止住腳步:“怎麼了?”

顧清稚笑著將她拉回:“今晚我們不上榻。”

頂著她愕然眼神,顧清稚繼續道:“現在請你將那江先生請來,動靜既不要過於顯眼,也要足夠讓人發覺。”

“啊?”

顧清稚眨眼:“照我說的做便是了。”.

已入戊時,四下寂靜,唯餘蠟燭的火苗溫熱著周遭溫度。

一總兵領著差役們手持火把在夜間潛行,為首幾個農戶模樣的男子連聲催促:“官爺們快些,晚了那對男女可就跑了。”

一行人加快步伐,於一家院落之前駐足,卻見裡頭燈火通明。

為首農戶已隱隱覺出異樣,不待他出聲阻止,總兵卻已驟然踢開門,朝裡屋一聲大喝:“還不認罪!”

屋中人頓時起身,目中皆透出不知所措神情。

“這……”其中一女子皺了皺眉,“官爺們這是……”

官差們心頭一沉。

隻見除卻方才農戶來報案所首告的男女,屋裡還坐了兩個似在促膝談心的女子,且俱是穿戴不凡,一眼即非尋常人等。

那發話女子從座中緩緩起身,踱至眾人跟前:“我等小民秉性良善謹慎為人,不知犯了何事,還望官爺們告知一二。”

“方才有人來府衙告發,信誓旦旦此地有案情。”差異拱手。

女子揶揄:“甚麼案情?”

差役不滿被如此質問,橫了眼她,指道:“汝等乃何人?還不報上姓名?”

總兵卻已認出,猛地將屬下腿腹一踹,張嘴怒斥:“報你娘個頭!不長眼的東西,那是原錦衣衛指揮陸大人的長女陸夫人!”

差役喏喏,厲眼不由得瞪向為首農戶,叱道:“此即為你們所言無夫奸?”

農戶們皆汗出涔涔,背部早被濕透,囁嚅道:“許是黑燈瞎火的,我等眼拙了也是難免的事。”

“甚麼眼拙!”官兵隻覺丟了的麵子需找補,高聲喝道,“汝等刁民濫起訴訟,該當何罪!”

農戶們麵麵相覷,堂下登時陷入了沉默。

“我這就有《大明律》。”在窗扉邊沉默不語的女子將一冊書卷擲去,“依誣告反坐加等律文,誣告人杖罪須加所誣罪三等,煩請官爺上稟順天府尹,也是你們大功一件。”

一行人稍頃退去,其中一半誌得意滿,隻因偶然拿獲一夥重罪犯,不費吹灰之力達成這旬考成指標。

另一半則垂首喪氣,無不跌足而行,雙眼對望時,皆流露出搬石砸腳的懊惱.

“我不知該怎麼謝你們。”嚴雲瑤挽著清稚與陸姀的手淚眼盈盈。

陸姀笑道:“一點舉手之勞,若不是七娘非要引蛇出洞,用大明律法將那幾人送去牢裡,依我看,直接找順天府尹報上她名號豈不更省事。”

“那可不行。”顧清稚接話,“我們既然占著理,便不能以權壓人,否則要這理又有何用。”

眼見嚴雲瑤還欲道謝,顧清稚截住,揉了揉桑桑的麵頰:“告訴你娘親,請她從此安下心來好好教女孩讀書,旁的事皆不必再憂。”

嚴雲瑤攀住她的手不肯放:“這回他們再不會來尋麻煩,你們記著以後常來,我會一直等你們。”

“好呢。”顧清稚笑語,向她辭彆。

行至徐家藥堂時,依慣例天亮即圍攏了一大片人。

“那女大夫怎生來遲了?”

“是咱們來得太早,你看天色才將將破曉,女大夫日日摧心勞苦多歇息也好,咱們體諒著些罷。”

“我今日是第一回過來求診,鄰裡都言她乃名醫,卻不知這女大夫大名是何?”

有人答:“這你都不知?大夫姓顧,雙名清稚,喚她顧大夫即可,你須記著,一會兒上去莫要喊錯了。”

她的名聲近來逐漸在城南坊區流傳,人皆言這位顧娘子妙手仁心,每收診金隻需五枚銅板,毋論病者如何無理皆能和顏悅色,對不識字的執拗老人亦溫潤相待,是個難得的懸壺之材。

時人筆記亦雲:「嘉靖時聖濟殿禦醫顧定芳聲名顯於當朝,後傳至曾孫顧氏七娘,其人師出名門,擅療婦人病,常應手如托,每奏奇效,女眷患疾多絡繹求治,隱有故女醫談允賢之風,世人多謂之女中仲景。」

這筆記甚或通過好事文人傳至了鬆江,徐階偶然觀之,即手書一封寄予王世貞,問如此誇張措辭是否出於他手筆。

王世貞正於湖廣任按察使,得信後深感無辜,遂回信辯稱令孫本就天資殊異,多人交相稱讚自是理所應當,何須他再行添油加醋,甚至耳聞順天府已有婦孺隻知女醫顧七之名,而不知元輔相公江陵者。

據徐家仆役語,徐閣老收信後不住捋須,雖口中不言,仍麵露得意之色,有客附和道此實乃族中芝蘭玉樹,與有榮焉。

不過這番你來我往當事人俱一概不知,那些筆記她也無甚閒暇翻看,每日坐診已足夠令人心神俱疲。

“大夫,我這兩腿痛已有十餘載,一至雨夜愈發酸楚,縱服了許多藥也是無用,不知您可有良法?”時至傍晚,餘下患者寥寥,一婦人含淚道。

顧清稚忙喚仆人來將杌子搬與她坐,趨近問:“可否再予我細視?”

婦人頷首,顧清稚再三審視,伸手觸了觸,又搭脈思忖:“娘子此脈滑浮,風濕已然入於筋骨,是否平日做活太多?”

婦人頓足歎氣:“拙夫為主人家做勞役維持生計,因此家中重擔皆須我一人挑起,每日天不亮即下地農作,風濕也是老毛病了。”

“既然是痼疾,已非藥力所能痊,我先給娘子下數針,以風氏、陰氏等穴紮之,娘子日後按時常來便可。”

“好嘞,多謝大夫。”婦人曲身言謝。

“險些忘了。”婦人方欲離去複想起一事,臨門檻又回過身,飽經風霜的麵上現出歉意,“大夫,我近來常精神虛耗,頭暈無力,這個又該如何醫治?”

“這症狀我也常有,無外乎疲倦又不得歇息,也不用特意煎煮後服用,燉肉或者煮粥時加些天麻,利於娘子平肝熄風,清利……”

還未言畢,堂下忽而走來常服數人,也不排隊徑自闖入,口稱:“我等求見夫人。”一麵已是抬足跨上台階。

掌櫃慌忙攔阻,上前拱手:“諸位爺恕罪,敝地目前隻醫治婦孺,卻是對男子病無能為力。”

來人不理會,視線隻盯向座中女子。

顧清稚見狀有異,認出其間一人為工部主事郭子章,立時向婦人道了聲失陪,隨即起身行禮:“不知幾位大人來此處尋我是為何?”

郭子章揖了揖:“夫人恕我等冒昧,實是我等職小位卑難見相公之麵,故此隻好叨擾夫人。”

“怎好攪擾夫人行醫!”驀地響起一道男聲嗬斥,俄而那人步來,眾官員舉目望去,忙又行躬禮:“見過申侍郎。“

“師娘。”申時行著一身素白圓領,向顧清稚傾首作揖,繼而邁步攔於她身前朝向眾人,素來溫雅的語調中染了兩分冷意,“夫人現下為民看診脫不開身,諸位若有要事何不以題本啟奏聖上,為何要來作擾?”

“題本奏上皆由張相公票擬,若非相公不加理會,我等豈能來煩勞夫人?”郭子章道,“張相公下令禁罷海運,謂之乃嘗險,我等皆以為不可,須知隆慶開海時所貿金銀,歲無慮足有數十萬,開洋通海無疑為兩利之事,還可便捷華夷修好,卻不知張相公為何一意孤行,將海運儘皆廢去?”

顧清稚訝道:“我確實不知。”

“我等聽聞夫人通些洋文,亦素與夷人交好,明白您必能曉暢開海之利,故我等不揣冒昧,在此恭請您能與張相公勸說一二。”

郭子章等人抱拳退去,顧清稚不由以指腹抵住下頜細思。

“天色已晚,時行送師娘回府。”申時行瞥見堂下已無人至,遣馬夫來將顧清稚送回。

顧清稚卻仍垂首不言。

“師娘?”申時行又輕聲喚她,這回終於教她神智蘇醒,顧清稚睜了目,視向他笑道,“汝默喚我七娘便好,不過一字之差,聽著也沒那麼生疏。”

“時行不敢。”

“你夫人尚且喊我一聲姐姐,汝默以平輩稱呼我又能如何,總不好教你們夫妻差個輩分。”顧清稚彎唇。

申時行忍住笑意,追續方才話題:“七娘可是讚成那行人開海之議?”

“是呀。”顧清稚辭了馬車,與他一道朝家中踱去,“汝默也知我一向支持放開海禁,畢竟我們已然吃過這虧,當年太祖明令禁止沿海貿易,其後永樂雖是有鄭和下西洋之盛舉,然終究脫不開朝貢貿易之天.朝秩序,如此一來,走私與海盜大肆橫行海上,甚至引來了倭寇,沿海物資交流與對外貿易步伐悉數被迫停滯,因而我以為閉塞海路縱有一利,也難敵百害。”

申時行眉梢微蹙,在女子娓娓敘述中抽出神思,開口道:“但師相斷然飭禁,必也經過百般考量。”

“那是他沒眼光。”顧清稚語出驚人,令身旁男子不禁一震,她無視申時行的愕然,繼續批駁,“在這件事上,自認為我占著理,夫君是爭不過我的。”

申時行:“師相從不會與七娘爭執。”

……那是她不想。

微咳一聲:“也有。”

話雖如此,她覺得還是有必要為這事爭一爭的.

至家中,圓月掛於梧桐,庭中風過蕭蕭。

正廳裡燭火浮動,隱有交談聲傳來,似是男主人正在待客。

“娘子怎生這時辰才回?”

含著責備的女聲響起,顧清稚才辭過申時行,抬首眺見謝媼正牽著敬修匆匆過來。

小兒個頭才至膝間,走路尚且不穩,遠看仍是一步一趔趄。

謝媼抱怨罷,方察覺出語氣不善,略略改了口,“修哥兒前幾日裡染了風寒,一直咳嗽不止,娘子還不快來瞧瞧麼?”

敬修卻已脫開她手,小步撲向顧清稚:“阿娘抱抱。”

顧清稚立即蹲下身將他擁入懷中,仔細端詳他的小臉:“讓阿娘來看看小修。”

“小修沒事。”敬修盈亮的大眼眨了眨,貼向她的衣襟,“阿娘不用擔心。”

“胡說!”謝媼急了,“晚間修哥兒咳成那樣,老婆子我見了尚且心疼壞了,還說無事?”

她不由瞥了顧清稚一眼,惱道:“娘子隻知整日在外為彆人診治,自家是半分也不上心。”

見顧清稚怔忡未答,她歎了口氣,轉身欲穿過庭院回屋,卻於半途見張居正佇立樹陰之下。

“大郎送罷客了?”謝媼笑問。

“謝媼再不可於七娘麵前妄言。”張居正一語教她麵上笑容褪去,“行醫乃她所長,便該於其中傾注心力,於家事有所疏漏是在所難免。往後敬修還需謝媼多多照看,我在此謝過。”

謝媼訥訥,扯唇乾笑道:“老嫗哪敢勞大郎之謝。隻是日後若再添小郎君,老嫗一人怕是照看不來。”

張居正複截住她:“此事謝媼亦不可同七娘提起,我必尊重其意願。”

謝媼心頭著慌,不由抬高音量:“大郎是張家長子,怎可子嗣如此稀薄?莫嫌老嫗多嘴一句,若是娘子不願,大郎不若納……”

“謝媼。”張居正打斷,眸底竟浮起慍色,“休得再提。”

“我看謝媽媽是老糊塗了。”張居謙不知何時亦悄至身後,出言譴責,“這般胡話也說得出口,快回去臥房裡歇著罷。”

“這原是胡話。”謝媼搖首,自覺被這哥倆聯合起來堵住了喉舌,趁著夜色長歎離去——

感謝在2024-05-01 01:01:24~2024-05-02 17:45: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僅溯 2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瓦青、水精靈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64章 第64章

=======================

見申時行歸家, 門口仆役即曲腰躬禮,殷勤道聲申郎君回來了。

妻子吳芸聞言即從裡屋迎出,語中含了兩分問詢:“夫君怎麼才回。”

察覺出丈夫隱有心事, 解去衣帶時甚至忘了腰封未啟, 吳芸不由視向他麵色, 提起早前事項:“適才王錫爵先生來過,我回道夫君未歸, 請他明日再來。”

“仆役已同我講了。”

“王學士言今日辰時散了大朝,未時即下了值。”

申時行不以為意, 徑自換上青白襦衫燕居服, 那是他家中常穿。

淡道:“國子監不比禮部事務繁重, 早下值無甚稀奇。”

吳芸將他衣帶掛於架上:“夫君可是赴了張相公府中一趟?”

申時行並未隱瞞:“是。”

她又疊起桌邊散落的衣物,以閒聊口吻談及:“我聞顧娘子近來常於城南藥堂坐診,那邊坊民口口相傳皆稱她大義, 有這份心善確是難得, 我自問做不到她如此。”

“顧娘子素有一腔熱忱, 休說阿芸, 我亦敬服。”

“都言張相公獨掌權柄,黜退群下無所顧忌, 卻唯待發妻情深義重。”吳芸道, “我本還驚訝顧娘子這般活潑直率,而那江陵相公時常冷麵肅色不喜言語, 二人性情可謂大相徑庭, 何以能結發至今未起爭執。現下看來, 誰人能不對她這般女子心生敬慕。”

不起爭執麼?

申時行腦海中驀地浮現暮間女子與他打的賭約。

“七娘萬不可與師相爭吵。”心底憂慮湧出, 促他開口與她相勸。

顧清稚神態自信:“汝默放心, 我必不會與夫君為這事吵起來。”

申時行見她有如要與張居正一通理論的架勢, 不由搖首:“時行不信。”

她彎了彎眼:“那我們打個賭。”

“賭甚麼?”

“汝默來出賭注。”

申時行轉動瞳孔細思,想出一主意:“若七娘贏了,您便如此這般。”

顧清稚點頭:“好主意,不過……”她摸摸鼻尖,露出不懷好意笑容:“若是我輸了,汝默須得回去給吳娘子畫個眉。”

申時行汗顏:“七娘慣愛插科打諢。”

“夫君與顧娘子應是相識頗早罷。”驀地,吳芸似是無意一語,抽回他神思。

申時行一怔,抬目凝視妻子眼眸:“忘與阿芸說,師母囑托我帶一盒青雀頭黛予你。”

隨即自袖中取出一隻烏木匣,吳芸接過,打開鎖扣時眼中頓然又驚又喜。

“顧娘子待我真心,上回我不過是偶然提過一次,竟就能想到了。”吳芸把玩著小盒感歎,“哪日我也得想個法子還禮。”

申時行道:“勞阿芸費些心思,我蒙張相公賞識已久,總不好空手回報。”

“這何須夫君多言。”吳芸嘴角微抿,望他,“隻是我二人俱受張相公與顧娘子厚愛,想來夫君定有令他們青眼相待的地方。”

申時行不置可否,撩袍坐回椅中:“相公正值用人之際,我豈能不傾心效力。”

“哦?”吳芸斂去笑意,垂眸視他正襟危坐,“看來張相公與顧娘子當真改變了夫君許多。”

“阿芸之意可是我從前怯於用事,甚至庸碌無為?”

吳芸失笑,手捧疊罷的衣物推門而出:“我可無此意,夫君莫要誤會了我。”

“阿芸。”聞得丈夫忽而喚住她,不由倚門回首,探問:“夫君還有何事?”

申時行瞳眸中如有微芒流過:“不知在阿芸眼中,我是個怎樣的人?”

“恰如夫君汝默之字,素性沉默內斂,與一塊璞玉般無甚鋒芒。”

這又與平庸怯懦何異。

申時行苦笑:“故我永遠也及不上師相。”

吳芸擔憂他心緒不佳,出言慰道:“夫君何故如此自薄?他張相公擔著首輔重器,我們做臣僚的隻須唯命是從便是,聽說前段時日雷擊端門,又有人上疏說是張相公擅改祖宗之法引來天降示警,現今其必定心懷慍怒,夫君不妨多去閣中借奏事之機勸解,也算是替張相公分憂了。”

申時行道:“故此我才佩服師相,恐怕若是我遇此無理詰難早已閉門不願見人,而師相猶能於閣中理政而麵色如常。”

“自考成法一施行,罷黜了何止百位九品以上官員,張相公耳聞的怨氣哪裡又少了?不過我是不願夫君行此得罪人之事,祖宗之法豈是說改就能改,不論如何明哲保身最首要,莫忘了咱們一家安危皆擔於你一身。”

申時行卻未答她。

「念既已身荷重任,義當直道正言,期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遑恤其他!」

倏而憶及上回所觀張居正書信中一語,那低醇沉聲猶周旋於耳畔,申時行不禁變了麵色,抵額細思。

“夫君?”見他出神,吳芸提醒。

“無事。”申時行鬆開手,“晚間尚未用哺食,眼下腹中有些饑餓,替我遣膳房做碗小粥來罷。”

吳芸笑著應了,俄而離去.

文淵閣內。

“張相公向前谘我以驛遞之事,下官思量了三日,目今終於有了一個較為妥帖的方案。”吏科給事中郝維喬道。

張居正蘸墨:“你詳細說來。”

近來已因驛遞貪腐連起四處民怨,引發了朝廷重視。彼時乘驛的執照稱為勘合,北京的勘合由兵部發出,而各省的勘合由巡撫和巡按配發。

由於填發機關日趨腐敗,兵部和各省不斷填發勘合送人,隻要官僚顯貴肯出錢,請托關係就能得到勘合,享受免費乘驛待遇,這卻苦了沿途的平民百姓,各種夫役定壯丁,每三年一輪換,除此以外還要按地征收一定驛遞銀,使得驛站附近的平民百姓備受其苦,甚或有許多為此而傾家蕩產背井離鄉成為流民。

張居正早有整頓驛遞之心,如今更是決意改革,吏部眾有關官員於是奉命擬了數條陳奏,前來閣中麵呈。

郝維喬拱手,繼而將題本遞上:“下官認為,治重疾需下猛藥,為此,下官條陳議掛號、定章程、嚴催征、專稽查、省無益五事,請求整兩京一十三省驛遞。”

張居正將他題本接過,詳細察看半晌,沉吟道:“這五條俱是切中時弊,維喬初衷是好,可有進一步策略?”

給事中楊言從旁道:“下官以為驛遞職事素有詐偽之徒,常欺上瞞下以獲取蠅頭小利,加以盤剝小民,首要事便是論處這群不法小吏,以儆效尤。其二,下官耳聞若有貴人途經一地,當地長官常奔走迎謁,勞民傷財者甚眾,故而下官建議相公須明令禁止迎謁,先將此苗頭遏止。”

張居正思忖,回言:“也即是明賞罰之令,驛遞員閱曆既多又久於基層乾事,必對當地情形熟知,若有舉報弊端者則賞,有意賣放者則罰。”

次輔呂調陽此時步入閣中,兩名給事中忙又行禮,呂調陽抬目見張居正與臣下相談正酣,哪敢打擾,立時頷首不多言語,尋了自個兒位置坐下安靜批答去了。

堂前站著的餘下主事們不由麵麵相覷:這次輔大人竟當得如此憋屈,在比他還年少的首輔麵前戰戰兢兢,昔日嚴嵩再專權也沒見閣臣不敢插話的。

同情眼神不由向呂調陽投去,而呂調陽隻是埋首伏案公事,似是早已習慣如此。

張居正不知臣僚私下腹誹,繼續切問郝維喬:“維喬這掛號之規一條可有詳略?我觀這內外兩勘合若混雜一處掛號,恐會增添單一部門負擔。”

郝維喬回道:“此事下官與裴應章議過,其以為當分開來論,外勘合應當先赴科掛號以防假偽,內勘合該司送科令本人赴科親領,以防磨改。兩相區分,既提高了效率,也可更為精確。”.

“相公目下可有閒暇?”

晌午時分,兵部右侍郎曾省吾手攜一遝題本匆匆踱來,於閣前踏跺停步,問向來往侍候的內宦。

他方問罷,即聞文淵閣中驟響一聲怒叱:“放肆!我先前已饒他一回,他仍是怙惡不悛再起彈劾,這回讓我如何輕饒了他?”

有人回答:“老師容稟,餘給事中亦是儘其職責分內事,豈可因言責之?”

曾省吾不由在階下止了步,耳聞得張居正冷笑:“我若再放任你言官妄議指摘新政,又如何能實施得下去!”

內宦見狀無奈搖首,向曾省吾拜道:“侍郎也見了,相公遭了彈劾怒氣正盛,怕是誰也不願見,您要是實在有事,煩請明日再來罷。”

這時又有一紅袍犀帶朝官步來,亦被內宦趨上前勸離。

他一舉目,見是禮部尚書張四維,立即拱手行禮:“張尚書也來尋相公奏事?”

張四維應是,微微探身,細眸往閣中瞥去:“相公似乎頗為惱怒。”

如何能不惱?

南京戶部主事餘懋學今日疏至,繼上回彈劾之後,二次再劾大學士領吏部尚書輔臣張居正,朝野為此震動。

言辭義憤,語氣激烈,令觀者無不側目。

其一謂考成法有失國體元氣——

「陛下臨禦以來立考成之典,複久任之規,申考憲之條,嚴遲限之罰,大小臣工鰓鰓奉職,然臣所慮者政嚴則苛,法密則擾,非所以培元氣存大體者也。」

其二謂法令隨意變更不利國本——

「今日以某言立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罷之;今日以某言更某法矣,明日又以某言而複之。法令滋更、從違糜定,原陛下申飭群工、恪守成憲。」

其三直指群下諂佞閣臣太過——

「近日該部題覆邊功往往首列閣臣,即使諸臣功在社稷亦敬事後食之常耳。輔臣之職,翊替皇猷啟沃君心其大也……至於閣臣翼替之勳不得輒加替揚以長諛妄。」

……

其餘諸罪名,不一而足。

其奏疏條條都為針對張居正及其改革措施,而餘懋學隻是眾多反對者中出頭的一個,至於其他洶湧聲浪,連禦座上的朱翊鈞都被驚動。

見老師飲食不進,少年天子親自下廚調了碗辣麵,又贈金箸一雙,口稱:“先生食麵。”

時人以為寵遇太甚,無不傳頌說君臣相諧,實乃千古佳話,亦成了沸沸揚揚朝議中一抹難得的溫情.

一身疲累無處舒緩,張居正閉了閉目,卻難將倦怠釋去。

仆役扶他上馬歸家,眼前驀然一陣暈眩,手中韁繩一鬆,幾欲傾身墮馬。

“相公,相公!”仆役驚慌失措,立時揚手喚來一輛馬車,“快送相公回府。”

回至家中,顧清稚正坐於軒窗下梳妝,神色專注,渾然不知他歸來。

張居正也不擾,才欲退出臥房門,顧清稚聞了腳步聲響,驟然擱下手中多寶鏡,起身瞧見他瞳孔昏沉,快步上前挽住他。

“太嶽來榻上歇一會兒罷。”

“不用。”張居正脫開她的臂間將她肩膀攏住,端詳她描畫過的眉目,“七娘要去赴宴麼?”

視線略略掃過,瞥見案上放著的一張帖子,他拿起望了一眼:“王崇古夫人辦的家宴,想是京官女眷雲集。”

她不答,張居正遂又道:“既是她下帖請你,七娘快去罷,不好教人久等。”

顧清稚搖頭:“我不去了。”

“不必擔心我,我無事。”張居正以為她是擔憂自己身體,道,“若不去,方才花功夫捯飭的妝容豈不白畫?”

顧清稚笑起來,強硬拉他就著雕花椅坐下:“誰說我是畫給他們看的?明明是隻給太嶽和我兩個人看的。”

“今晚王大總督夫人的家宴,顧姐姐一會兒千萬記著要準時來。”吳芸上門時,拉著她手千叮嚀萬囑咐,“聽說這次朝官的家眷們都會過去,還有顧姐姐愛看的南戲班子,若是姐姐不來,必定會錯過好一場熱鬨。”

顧清稚笑應:“好呢好呢。”

思緒從午間談話回至眼下,她彎了彎眼:“現在我隻想陪著張先生。”

今日那番彈劾已惹了朝野軒然大波,此前老臣楊博、陸樹聲接連致仕的事又被翻出,旁人議論說是因看不慣張居正獨斷專權行徑,氣得寧可辭官不做,也不願在這跋扈相公手下共事。

然而人皆不知張居正屢次執後生禮拜見陸樹聲請他輔佐,此人自恃年高不受其禮,常以“少年人”呼之,一日至內閣時隻因座位稍稍偏斜,倨傲站立了良久也不肯入座,張居正又連忙替他扶正,如此恭敬亦換不來陸樹聲放低姿態,卻令旁人又添了張居正一道罪狀。

因此,顧清稚想著南曲班子再好看也沒什麼意思,餘懋學的劾奏傳遍滿朝,宴席上官眷們必定要投來異樣目光,再兼以流言議論時不時鑽進耳中,她覺得還不如乾脆婉拒了,免得聽了心累。

“你不必陪我,我並無什麼病恙,隻不過有些倦怠。”張居正道。

“我是覺得赴宴實在沒甚麼意思,王夫人又時常板著個臉,我也與她並不相熟。”顧清稚望著他又垂首捧了冊書卷,怕他知道自己是因他才改了主意,小聲分辯,“真的跟太嶽沒什麼乾係。”

雖是覽著書,半天也未嘗翻動一頁,張居正平複紛亂心緒,將書冊擱於膝頭,溫言道:“你既不喜歡,那不去也好,多在家裡休息罷。”

揮之不去的悵然如波瀾蔓至眉梢,他何嘗不知顧清稚是沒宴也要辦個宴的性子,最愛混人堆裡打交道,卻為了他將那等盛大聚會也辭去了。

他這麼想著,又聽她噙著笑:“我想和太嶽說件事。”

“說罷。”

顧清稚低首作沮喪狀:“我覺得大明的百姓很吃虧。”

這話來得莫名其妙,張居正不免驚訝:“何出此言?”

“我們都沒有見過中國以外的疆域,他們佛郎機人已經把世界各國都遊遍了。”她視著他,“可是我們的航海技術和火炮水平又不比他們差,為什麼這個也要輸給他們?”

“是誰與你說來?”張居正豈能不解她意圖,麵無表情。

顧清稚恐他生氣,斷然矢口否認:“沒有人跟我說。”

否認畢又開始嬉皮笑臉:“我平時就愛關注張先生的一舉一動,有關你政令的每張邸報我都翻爛了,你有哪份上疏和章奏是我不知道的?沒辦法,誰讓我的心都在張先生身上,就算想蒙在鼓裡也難呀。”

張居正審視她不正經模樣,忽然就失了惱意,將唇邊呼之欲出的那句“油嘴滑舌”咽回,改口正色:“你怕不是背地裡譴我實施海禁乃目光短淺,又可知我為何執意如此?”

顧清稚忙又否認:“我哪有說你目光短淺了?不過我從來相信太嶽每道命令無不出於深思熟慮,海禁自然也有你的道理。”

“自然是有。”張居正緩言,“你知大明國庫還餘幾何。”

她當然知道。

他麵對的是一個曆經正德嘉靖數朝磋磨後空空如也的財政,光赤字便足有一百五十萬餘兩,為儘快讓經濟恢複正軌,他甚至開始出售官位以獲取收入,雖是一些虛職名譽,然仍為文士所不齒。

“我知。”

“你之心思我亦明白,海外貿易而取外來白銀不計其數,海商得以發展壯大,大規模開海亦能擴大海上作戰兵力,是麼?”

其實還有一因。

顧清稚不想眼睜睜看著大明在最好的時機錯失與世界接軌的節點,從此喪失海權成為貿易附屬者,而張居正身為宰執,無疑是最能改變這一切的。

眸底有光泛出,她辯駁:“太嶽既然都知道我是怎麼想的,那麼此前開新河失敗,為何不轉換思路開海運,非得逮著漕運修河呢?”

想起和申時行打的賭,顧清稚語氣仍是溫和,私心裡也決然不願起爭執。

“我言國庫正是為此。”他也平心靜氣答,“眼下財政不足以支持我大明開海,我必須於最為緊迫的矛盾之上集中精力,例如先將白銀聚攏,解決民生,兩者孰重孰輕,七娘怎會不知?”

“再者,”停了停,他恐語調過於生硬讓她不悅,又伸臂將她擁入懷中,“海運之舉固然有其利,奈何漕運若因此廢去,百萬漕工衣食錢糧飄蕩無所依,我將如何對得起這些百姓?”

顧清稚突然覺得自己對他太過苛刻了。

她不該以上帝視角去要求他的,他有他的無奈和思慮,而郭子章那派人主張開海也是為了國之大計,兩者都不能說誰對誰錯,不過是各有各的立場。

但她隻是希望他能做得更好。

將額頭擱在他肩上,她說:“那太嶽答應我,有了餘錢一定要考慮考慮我的意見。”

“好。”

顧清稚笑起來,臉貼他頰側:“太嶽最好了。”

這回終於能將那四字說出口:“油嘴滑舌。”

她腆麵繼續:“我說的就是實話,張先生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咳。”見她還要做餘懋學劾奏中的讒佞之徒,張居正不由轉移話題,“居謙呢?”

“在和小修做遊戲。”

“居謙八月該赴秋闈,來日我考他幾道策論題探探長進。”

“我覺得這回弟弟肯定能中。”

“為何?”

顧清稚拽過他手,虛虛扣住十指,嘻嘻笑道:“我把那隻從李相公家裡討來的白龜托給他養了,上頭可是有著一個狀元一個神童兩個人的文氣,這回定保他高中榜首。”

張居正一怔,想起那隻被她取名為“圭圭”的白背小烏龜,無語吐息數回,方發言:“讓他改個名。”

他簡直可以想象幼弟在家有事沒事喊圭圭的語氣了。

“為甚麼?”顧清稚故作驚詫,“那名字叫起來多順口,龜龜,圭圭,既可愛還是諧音呢。”她抱著他手臂晃了晃:“太嶽不覺得可愛嗎?”

“……隻要你高興。”

隻要她高興便好——

其實萬曆知道矩陣胃痛還要賞賜辣麵,也是無語。

感謝在2024-05-02 17:45:47~2024-05-04 20:18: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僅溯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65章 第65章

=======================

為兌現與申時行的賭約, 顧清稚於七夕這日有意起早,在什刹海的萬寧橋旁設了個攤位,還邀請申時行前來抬桌案、搬木凳、立字幌。

“這可是汝默自己擬的賭注, 汝默輸了, 就當乖乖認命。”她笑眯眯道, “莫忘了,今晚記得帶吳妹妹來捧場喔。”

待夫婦二人散步時經過銀錠橋, 吳芸忍不住詢問丈夫。

由於此地處於什刹海前後海之間,視野最是開闊, 影影綽綽能眺見峰巒起伏的西山遠黛, 又因是節日, 周邊遊客皆在放河燈,賞名園夜景,又或於岸邊酒肆茶社間悠遊閒憩, 一時遊人如織, 絡繹不絕。

“夫君究竟與顧姐姐出了甚麼賭注?”吳芸一麵與申時行踱步觀景, 又按捺不住好奇問。

申時行微笑:“若是她贏了, 當於七夕佳節時設一日義診。”

“為何要專選七夕?”

他還未開口,吳芸便恍然大悟:“我懂了。”

視向申時行:“因隻有七夕時閨閣少女和青年姑娘才會出門, 是也不是?”

申時行道:“阿芸高看我了, 這七夕出診是她顧娘子的主意,我隻不過是請她隨意擇一日義診, 但她選七夕的想法應該同阿芸猜測得一樣。”

“果然你不夠聰竅, 女子才最懂女子。”吳芸理所當然, “畢竟那些閨中姑娘們平時就算有一些隱疾也不好找男大夫來治, 女醫又如此稀少, 趁這好不容易出趟門的機會, 正好找顧姐姐求個診,我猜顧姐姐正是這麼想的。”

申時行也覺有理,點頭道:“大概就如你所說,娘子又好熱鬨,那萬寧橋又在鐘鼓樓後門大街那塊,遊人最多,想是頗合她意。”

果然,兩人穿過人群走走停停,行至鐘鼓樓一帶時,人群熙熙攘攘,眾聲鼎沸,比方才地段更為喧囂。

萬寧橋坐落於後門大街中段,橫跨於前海東岸的玉河上,岸邊招幌林立,樹梢懸掛的折疊紙燈、荷花燈、走馬燈將晶黃天色映照得一片銀藍,人騰馬嘶,玉河水聲迢迢流過。

燈火葳蕤之下,剛好瞧見顧清稚一身粉霞緞裙,外罩一條淺白褙子,在那橋旁的翠瓶卷花望柱前坐著,案旁幾個年輕姑娘圍攏著她,正你一言我一語地攀談。

吳芸不禁彎唇:“夫君多慮了,顧姐姐哪裡需要我們捧場,這麼多人來問疾,她哪來的閒工夫搭理咱們。”

申時行凝神細聽談話內容,須臾,頓然顯出無奈:“你聽聽娘子在說些甚麼。”

吳芸亦駐足聽了一會兒,飄進耳畔的內容皆是“張生崔鶯鶯”“關漢卿馬致遠”“何時西四牌樓再開雜劇班子”之類,撲哧大樂:“倒像是她的風格。”

然而顧清稚雖是閒話了半晌,有饒兒幫忙寫方子,手上正事也沒停。

其中一姑娘麵露紅暈,吞吐囁嚅了半日,似是不敢將實情相告。

她知道許多女子會為一些婦人病羞於啟齒,和顏道:“你若是害羞,儘管附耳來與我說便是,在醫生麵前有什麼好隱瞞的。”

那姑娘這才寬下心,又見她實在溫煦好親近,有如鄰家姐姐般笑臉待人,忍不住曲下身靠近她耳側:“不瞞姐姐,我這月事時而兩旬即來,時而三個月也不見一次,又不敢同家裡人講,隻敢來告訴姐姐。”

顧清稚借著案上的燭光將她臉孔視去,隻見麵色蒼白中淡淡發著綠,臉頰和鼻間隱現靜脈,嘴唇也泛著微紫。

恐她不願讓人聽見,顧清稚亦壓低聲音悄回:“你這無須擔心,我見過有類似症狀的姑娘多了。”

“那我該怎麼治?”

“姑娘可是時常感到頭暈乏力?”

“是。”

“以當歸、山藥、阿膠熬成湯喝,一天一副,平時有事不要鬱鬱在心,讓自己快樂些。還有,”顧清稚瞳眸凝視她,“記著早些睡覺,亥時千萬要上榻了。”

姑娘驚道:“姐姐怎知我經常晚睡偷看話本子?”

“觀你眼角發青即知。”

姑娘訥然,扯了唇作笑:“姐姐果然是女醫,什麼事也瞞不過姐姐。”

“因為我也是這樣。”

“……”姑娘大笑.

文華殿內。

禦案前東西序立知經筵事官,序班兩人將講案置於禦案正南方,講官依次進講,展書官打開四書,隨後退回南麵銅鶴下站立。

萬曆聆聽罷,經筵已畢,眾大學士、侍講官退下,跪於丹陛之下叩首後謝恩退出。

“張相公留步。”張居正與眾臣一道離去,才下了宮前玉階,驀地被身後中官攔住。

中官笑道:“陛下有一疑問,急需相公麵奏解答。”

張居正隨其回殿,朱翊鈞手捧一卷經書,眨眸道:“張先生,朕剛才聽著進講有了一個疑問,思來想去問彆人都不妥,所以先生可以回答朕麼?”

“陛下但問,臣必知無不言。”

朱翊鈞伸手將那頁遞予他,張居正垂眸望去,見是《論語講章》一語:

「南容三複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張居正不由視向天子。

朱翊鈞唇角似有笑意,儘管身旁中官內宦們都覺察不出,更不解天子作笑是為何:“先生可否教教朕,何為三複白圭?”

他有意將“白圭”二字咬重,眼瞳緊盯著張居正的麵容。

張居正牽唇,娓娓道來:“啟稟陛下,南容是孔子弟子,三複即為再三.反複,佩服不忘。白圭即《詩經》中一首詩,‘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意為君子須慎言,孔子見他賢能,便將兄長的女兒嫁予了他。”

溫言罷,他恭謹俯首:“臣如此解釋,陛下可懂了麼?"

朱翊鈞點頭,將書卷收回:“先生學識淵博,無有不知,朕果然問對了人。”

“中官。”他側首傳令,“替朕賞賜張先生貂皮六件,以答謝張先生解朕之惑。”

“臣何德何能居此厚禮?”

朱翊鈞下座,將他手攙起:“先生是花中君子,社稷祥瑞,朕還覺自己賞賜得少了呢,先生何必謙虛。”

他儘力安慰著,似乎是在寬解老師藏在心底的慍怒。

今日早前,禦史傅應禎為餘懋學上疏申辯,疏陳重君德、蘇民困、開言路三事,又斥新政有如王安石“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請求將餘懋學官複原職。

尤其是個中“王安石用以誤宋,不可不深戒”一語,令張居正視之勃然大怒,傅應禎是他門生,雖是為了保全顏麵未於疏中直接點出其名,但誰能不知道他在說哪位是誤國誤君的當朝王安石。

張居正謝恩後從殿中步出,幾位官員皆上前來問候。

“傅應禎身為相公學生,蒙了相公拔擢,竟為了那餘懋學行此不仁不義之事,也不知是受了哪個言官的蒙蔽!”曾省吾憤憤不平。

吏部尚書張瀚自上一任楊博致仕後,被張居正親自指定接任此要職,自然也與其交好,眼下亦是附和:“這傅應禎看似批駁新政,實則抨擊太嶽之過,為那餘懋學鳴不平,太嶽此番若是輕饒,豈不徒讓他們變本加厲?”

“我已調旨切責,諸公不必再議了。”張居正吐息稍許,仍覺心頭那股憤懣揮之不去,腳步虛浮如踩雲端,並不真切,“既是經筵已罷,諸公下值回府便是。”

回至家中,膳桌上隻有張居謙在等他用哺食。

“怎麼隻你一人?”他環顧四下不見顧清稚身影,問向等得百無聊賴捧一卷《禮記》在默誦的張居謙,“你嫂嫂呢?”

張居謙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一見他回來即如老鼠見了米缸,將書一甩,一雙箸直往燒鵝裡鑽,隨口回道:“嫂嫂不在。”

“……”

廢話。

語氣冷冷:“《禮記》可背熟了?”

張居謙手一抖,顫著唇補償方才口誤:“……嫂嫂晨起便出了門。”

想到一關鍵事,他瞳孔倏地一亮,又興奮道:“兄長你忘了,今日是七夕呀。”

“嗯。”並未覺出有異,張居正漫不經心答。

張居謙語氣不減:“兄長猜猜,這種難得的好日子嫂嫂還會在哪裡?”

手中木箸一滯。

張居謙望著兄長心緒不寧的臉色,不由滿意,揭開謎底:“嫂嫂就在鐘鼓樓外至後門大街那段,至於具體哪個方位,恕弟弟我也不是很知底細了。不過……”

他有意欲言又止,閉了嘴,黑眼珠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兄長。

張居正嗬斥:“有話快言。”

居謙方才接話:“這日子兄長還不去陪陪嫂嫂嗎?就連我都去外頭湊了熱鬨,今日好大夜市,路上還見了那個尚書張四維,申侍郎也在,連朝官都在觀燈,若非想著馬上秋闈緊張,我還舍不得歸來呢。”

“你是該收心。”張居正不鹹不淡地應了聲,擱下木箸,俄而撩袍離座,踏出房門。

張居謙視著兄長離去背影忍不住嘻笑,旁邊侍立的仆役見他飯也不食了,不禁提醒:“小郎君笑甚麼?”

“我笑阿兄想和嫂嫂過……”他嗬嗬直樂,陡然想到了什麼,麵色忽然一變,從椅子中一躍而起邁步追了出去:“阿兄——你朝服都沒換!”.

燈花漫街,彩棚羅織,天上一枚彎月迤邐地上一道銀輝,紛紛揚揚灑落於行人肩頭發頂。

橋邊數行梅紅縷金小燈籠搖曳著水波,照出女子溫和側臉,笑語盈盈,有如春風拂麵。

不遠處人群間,有一行結伴遊花燈的官宦夫婦們經過,望見此景,有眼尖的婦人認出燈火掩映下的女子,不禁捂唇笑道:“喲,那不是顧娘子麼?怎生七夕佳節不來遊賞,倒在那裡支起攤子坐診來了。”

餘者不由止步遙望,一貴婦搽了胭脂的麵孔掛上不屑:“挽回她家夫君聲譽罷了,誰不知是人前作秀,巴不得彆人不知她慈善有仁心,以為誰看不穿呢。”

先前說話者發間步搖顫了顫,謔笑回道:“她夫君將將連遭兩道彈劾,她這是急了,忙著彌補民心來了。妹妹也莫要嘲諷人家,這份心思咱們縱是有也學不來,畢竟人家是有真本事的,不過若我也學個醫術,說不準日日在這萬寧橋開診招攬人心呢。”

身旁男子聽妻子語氣刻薄,心覺不妥,出聲製止她張口再言:“莫再多話,此地人來人往,被他人聽去豈不徒勞惹事?”

見丈夫麵有厲色,婦人閉了口,往那萬寧橋下瞥了一眼,抬足繼續與同伴朝前行去。

“敢問姐姐,此間是可以看診麼?”

攤前又來了一對青年男女,臉孔相似,神態俱是有些拘謹,瞧模樣像是兄妹。

姑娘神情有幾分怯怯,白嫩麵龐上覆著惶惑,仿佛是第一回來京般,桃花眼中滿是好奇。

顧清稚笑了:“是呀。妹妹是有什麼小恙嗎?”

姑娘拽過身旁天青色綢布襴衫,頭戴同色四方巾的年輕士子,指道:“不是我,是我給我哥哥看病,他近來常常失眠,白日裡坐立不安,沒事就到處徘徊來徘徊去,半點書也看不進。大夫你看他精神不振萎靡頹廢的樣子,我都快急壞了。”

被她這麼一通描述,士子不由得汗顏,難為情道:“大夫莫聽小妹誇大其詞,不過是有些難以入眠罷了。”

“失眠可不是小問題。”顧清稚應道,“令妹擔心也是應該的,我看這位郎君弟弟麵色不佳,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士子亦生了一副桃花眼,教她毫無生疏地喚了聲弟弟,眸底生出羞澀。

手背扶住唇畔咳了聲,在顧清稚杏眸的探詢下兀自憋了良久,終於肯吐露實情:“不瞞大夫,湯某是因赴明年會試……懷有落榜之慮,故此心悸不安,輾轉反側。”

“我有個幼弟也要赴考,但他心態可比你好多了。”顧清稚“哦”了聲,支頤笑視他局促神情,“不過他那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實力不足,榜上想有名次怕是危險。我看郎君弟弟長著一副聰慧之態,可是文名已顯,生怕落了榜教人失望?”

士子又咳了一聲,從喉嚨中吐出幾個字:“大夫高明。”

她道:“你這是傲氣過足,承擔的包袱太重,這才有了心病。”

那姑娘插話:“姐姐說得中肯,外人都說我哥哥博聞才高,堪稱海內文壇後起之秀,他便愈發以此要求自己,卻不知對自己欲苛責,心裡壓著的負擔卻愈難熬。”

聽她這評語,顧清稚不免生出幾分好奇,眨動眼睫:“敢問郎君弟弟大名?”

士子抱拳作禮,聲音清潤:“蒙大夫相問,在下臨川湯顯祖。”

“原來是湯先生!”士子不知為何這女子稱謂忽然變了,隻見她立時從黃楊木椅上直起身子,眸中有光閃動:“未曾想我還能見到湯先生。”

“些微賤名,大夫如何得知?”湯顯祖疑惑。

這可是湯顯祖,顧清稚提醒自己得收斂表情,可不能將崇拜全暴露了。

她撫著鼻尖往下視,心虛道:“呃,你們臨川出過很多名人,我有些了解也不奇怪吧?”

“不過,”她又抬首,“目今湯先生是臨川最大的驕傲。”

湯顯祖被她誇得惶恐,彎下腰拱手作揖:“怎敢擔此虛名,湯某連明年會試能否中榜也不能保證,受不起大夫這般讚譽。”

“凡事太在乎才越做不好,湯先生須以平常心待之,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每日溫書習讀,如此下去總有積累收獲,萬萬不能將榜上有名視作是負擔。”

“湯某欲入仕並非是在意那浮利虛名,此心隻願扶助百姓,做好一方父母官,奉獻己身所學以報社稷。”

“我知道。”顧清稚望入他誠懇眉目,“湯先生一腔熱血我都知道,但請放心,即便湯先生這次失利,以後也總有一日會高中,我這話絕非是客套。”

“大夫何以如此篤定?”

“因為湯先生不獨才高,一顆心也細膩善感,您連女子的傷春悲秋都能感知得到,這樣的人往往更能貼近百姓的柴米油鹽,同情他們所遭受的疾苦痛楚,要是湯先生都做不了官還有誰能做官呢?湯先生大可記著我的話,日後再驗證我說得對還是不對。”

“大夫還會相麵?”姑娘奇道。

顧清稚又心虛,縮了縮脖頸,眼神瞟向三丈外:“唔,相麵攤在那兒。”

“那就是能未卜先知。”姑娘悟了。

“給你哥哥開完方子我得收攤走了。”她岔開話題,不願在此關節上多言,“你哥哥的失眠症是該好好調理,我看他是心神失養型失眠,饒兒?”

她喚了聲身後丫頭:“替我寫方子。”

“是。”

“酸棗仁、浮小麥、柏子仁、五味子、龍眼肉,平日還可用些甘麥大棗湯,妹妹得看著你哥哥按時服用。”

“多謝姐姐,他不喝我也得硬灌。”

寫好的方子遞來,顧清稚出於謹慎,又垂首端詳有無謬誤,卻見那字跡並非是饒兒的一貫筆觸。

“有無出錯?”男聲驟起。

“未有。”她下意識回。

話音剛落方有察覺,心跳倏而一漏,她抬眸視去。

四目相對時,周遭喧闐燈火俱無聲靜息。

“哥哥,我們該走了。”姑娘察言觀色地偷笑,紈扇輕搖,“這個姐姐要收攤了。”

她扯了扯兄長袖口,士子應道:“我們還未作謝,似此不太禮貌。”

“人家夫君尋娘子來了,美景良辰在側,咱們外人摻和個甚麼。”

姑娘將他拽走,士子仍回味方才女子話語,回首再往那萬寧橋下眺望時,已教人海遮住了視線,再不見影蹤。

“張先生是怎麼找到我的?”顧清稚搖著他的手臂問。

張居正拉下她的手攏入掌心,任憑她朝自己肩膀貼過來:“並不難,一眼就能尋到你。”

不難麼?

人頭攢動,夏風夜放花千樹眩人雙目,他沿著張居謙所說的鐘鼓樓外尋去,途中許多行人與她身形相似,然那雙瞳眸皆不屬於她,找尋數裡,方在萬寧橋旁視見言笑晏晏的女子。

甫一眼,便知是她。

“哦。”顧清稚話間竟似含了兩分遺憾,“那還是不夠有挑戰,下回可得給張先生上上難度。”

“我從未時尋你到戊時。”

顧清稚立時伸出雙手將他掌心包住:“哇,我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