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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108474 字 2個月前

張居正注視她稍顯做作的笑臉,雖知她是一貫擅長哄人,不論是對他還是對彆人都無甚差彆,但纏繞心頭的鈍悶仍在觸碰到她氣息的那一瞬煙消雲散。

他不由得回握她細膩手指,喉頭滾了滾:“你今日是在此地坐了一整天麼?”

“是呀,好多人來找我。”顧清稚如數家珍,“我還碰到幾個從老家過來的文人,他們都去拜訪過我外公,還說我外公很想我。”

不願讓他聽出自己想家之意,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他麵色,發覺那眸底驀然一黯,忙指向不遠處的流淌玉河,改口找補:“看,好多遊船。”

“你想坐麼?我陪你。”

“好啊。”

“罷了。”顧清稚走近看時又拒了,“怎麼還是有艄公。”

“不順你心意了麼?”

“我隻想和張先生兩個人在一起。”

“那我們去岸邊坐坐。”

他回得毫無猶豫,顧清稚點頭同意,遂牽著他手步至河畔,在掛著紗燈的梧桐樹底尋了石墩坐下。

抬手接過縫隙間漏下的淺淡月色,她望向他:“今日的事,我都知道。”

如何能不知,街巷旁早有人以閒談口吻提起,一個字不落全聽進她耳中。

他笑了下:“區區一道彈劾,不要讓它擾了我們。”

區區一道。

那是來自他門生的彈劾,他又怎會不耿耿於懷。

顧清稚追逐著他遊移目光,而後定定鎖住,將他心底事儘皆洞悉:“張先生很生氣我也知道,傅應禎暗指你是三不足的王安石,你不願被他這麼形容。”

宋後史書多斥責王安石為奸臣亂政,張居正雖不如此認為,縱他自己被論為奸臣也無所畏怕,但他獨獨恐懼新政會被攻擊為宋神宗時的變法,那將令他寸步難行。

他斂去那抹笑意,眉梢覆上憂容:“我以祖宗之法掩飾新政的改革意圖,在奏疏中明言法令出自於《大明會典》,卻還是擋不住輿論洶然。”

“擋不住那就彆擋了,都是飽讀詩書的兩榜進士哪有能看不出的,夫君再怎麼掩蓋也沒什麼用處。”她微彎十指,與他扣緊,“但那三不足之語不是王安石說的,是舊黨們為了抹黑他強加的罪名,所以傅應禎的彈劾本來就沒有理據,夫君又為什麼要拿一句無稽之談牽掛在心呢?”

一聲長歎,張居正將她擁入懷中,指間流過的發絲柔軟如水,緩緩摩挲過他的掌腹。

“你若是想回。”發頂傳來他艱難詞句,似在強忍著甚麼情緒,“那便回去,一路千萬小心,至那裡記得常寄信予我。”

他知自己決然不情願如此,但他也隻想她能為之快樂。

顧清稚存心逗他,仰麵道:“那我便待在江南不回來了,那裡可是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誰去了會舍得回來呀?張先生你說怎麼樣?”

手指僵住,望著她爛漫笑臉,他忽然後悔方才的允諾,隱約害怕她會真的言出必踐一去不回。

“我請求你回來。”他強自抑製顫抖的呼吸,“我無你不可。”

顧清稚埋首入他頸窩,任憑他手臂箍得愈緊,身旁卻有行人腳步聲經過。

她本想稍稍直腰,張居正以為她是生了赧意欲逃脫,摟著她將身體微微側過,低聲道:“怕甚麼。”

“我不怕。”顧清稚笑起來,探首吻在他唇畔。

水流映著闌珊夜色宛轉淌過,一望無際的螢螢河燈隨之飄遠,人們許下的願望便也在燈火下悠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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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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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 張居正上《請申舊章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疏》,製定新的提學敕諭,合計一十八款, 涉及對士習儒風的整頓, 對提學官、教官、生員的考核, 對社會風教的嚴格把控,諸如此類, 自不待言。

其首款即為“不許彆創書院”的禁令:

「今後各提學官督率教官生儒,務將平日所習經書義理, 著實講求, 躬行實踐, 以需他日之用。不許彆創書院,群聚徒黨,及號招他方遊食無行之徒, 空談廢業。因而啟奔競之門, 開請托之路。違者, 提學禦史聽吏部、督察院考察奏黜, 提學按察司官聽巡按禦史劾奏,遊士人等許各撫按衙門訪拿解發。」

此禁令一出, 天下書院、儒人、士子無不震動, 隻因此法嚴令禁止了提學官彆創書院之舉,強調其對官學教官、生儒的督率之責, 用以加強其執掌職能。

也即意味, 各學派門生不得再私自聚集講學, 令民間學說肆意發展、批評時政的門路基本斷絕, 提學官也不得再私相授受致使取士不公, 一整天下儒學風氣, 提振因民間講學興起而逐漸趨於衰敗的官學係統。

一時輿論四起,紛紛物議充塞街巷。

日上樹梢,牆畔蕭蕭綠竹颯然拂動,數年前栽下的梧桐如今已是亭亭如蓋。

院內男女二人正伏案對弈,女子似埋首冥思苦想,而男子唇畔淺彎,抬眸注視陷入沉吟的女子。

“怎麼執黑子還是輸,罷了罷了,學不會。”顧清稚懊惱地扔了指間棋子,展下掀起的袖口,手扶膝蓋起身欲離去。

“你若不樂那便不用學了,世上有趣之事不少,不必非得執著於此。”張居正溫言,俄而亦隨之離座,吩咐仆役收拾桌上棋盤。

張居謙和張敬修正於院落一角的水池子裡逗那隻烏龜,聞得這話,一大一小不由得對望了一眼,心生腹誹:兄長/父親在他們撂挑子不乾時可從來不會如此說,隻會冷語批評:“萬物皆非一蹴而就,行百裡者半九十,若就此半途而廢,天下豈有可成之事?”

直把他們聽得正襟危坐,忙不迭點頭道知錯知錯。

張居謙已赴罷順天府鄉試,隻待放榜等候名次,因此這段時日難得在家中無所事事,縱是提心吊膽,也還算一身清閒,每天隻以與侄子耍玩為樂。

而小修傍晚下了學塾即有小叔叔一道陪玩,張居正待他也不算嚴厲,這個兒子素來聽話,乖巧得不似頑劣的同齡孩童,有些自湖廣過來拜見的客人見了皆不由稱讚,言此子頗與幼年時期的首輔相類。

這時顧清稚即會偷笑,張居正心知她在遐想垂髫幼童時的自己是如何情狀,不由得瞥她一眼,顧清稚視而不見,繼續摸鼻樂嗬。

當遠道而來的老友耿定向至府上拜訪時,遙遙望見的便是女主人在垂首點茶,男主人於一旁悄然觀賞之景,連庭內灑掃仆役皆放輕腳步,唯恐擾了兩人恬靜。

耿定向頓覺來得不合時宜,然主人們已共同步出二門相迎,皆是笑容誠摯:“耿先生來了,請坐。”

“哪敢勞相公與夫人親迎。”他作揖。

耿定向亦是湖廣人,其兩個弟弟一位叫耿定力,一位叫耿定理,為此顧清稚還評價為這家人理科氣息濃厚,取名都是如此超前。

此外他還帶了位陌生男子一道上門拜謁,那人身著黃灰道袍,唇下數綹長須,瞳眸銳利而清明。

“容耿某介紹,此乃安徽休縣程大位,少時即長於算學,遇有算書無不癡迷研究以至廢寢忘食。近來在編撰一部《新編直指算法統宗》,欲將珠算規則皆籠於其中,以正算法之誤。”耿定向介紹時,那男子始終抱拳躬禮,卻在聽得一聲清脆的“程先生”後詫然抬首。

顧清稚目光晶亮:“我認得程先生,您是數學家。”

“哪敢稱家,隻是對珠算頗有些心得。”程大位惶恐抱拳,“夫人過譽了。”

顧清稚接道:“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不都是您發明的麼?能有這般新奇創造,程先生是當之無愧的數學家。”

張居正見她有話欲與新客攀談,於是延請耿定向至不遠處樹陰下的黃花梨椅坐下,商議福建清丈田畝事宜。

此策早已經過多年籌謀,於無數挑燈續晝的夜間打磨深思,隻待醞釀成熟一日即可問世。

但他行事謹慎,非經再三思量從不輕易做出決斷,眼下國庫未豐,並非田畝清丈的最佳時機,因而召耿定向前來也是為了派他日後先於福建試點施行,再伺機推廣全國。

另一邊程大位見顧清稚將口訣信口拈來,疑心她對數算也頗具興趣,試探問道:“敢問夫人可是也通曉算學?”

她點頭,接過侍女遞來的一頁紙予他,傾下細眉,神態殷切:“敢問程先生能否向我演示您的新算法?”

“夫人所說可是鋪地錦之法?”

“正是,我一直有所耳聞,隻是無緣得知具體如何演算。”顧清稚側首望向他,“何為‘法實相呼小九數,格行寫數莫差池’?”

程大位即取了筆予她勾畫演示,侃侃而談:“即為將法數與實數兩個數一個橫寫一個豎寫相互呼應,一位一位地按照小九數將積數寫於相應的格子裡,其十位數寫在左上方的三角格中,個位數寫於右下方的三角格。”

“我懂了。”顧清稚大悟,也取筆添畫,“那右下方三角格的數即為積的零頭,若是將左上方的三個格中數相加,即為積的十位數,相加時滿十即進一位,若是一位一位如此這般做下去,即可得積之十位數、百位數、千位數了。”

“夫人天資聰穎,看來對數算早有鑽研。”程大位有些激動,瞳中泛光,“可是從前閱過相關書籍?”

“算是。”顧清稚微笑,“我還會幾何呢。”

一旁耿定向聽得這邊高談闊論,不禁奇道:“夫人何以懂得這麼多?竟連數學之理這般深奧領域亦有涉足。”

顧清稚唇角一勾,微彎眉梢難掩得意:“我可是醫學博士,數理又有何難。”

再怎麼說她過去也是學霸。

此言一出,除卻張居正早習慣她驚人發言,其餘諸人皆詫異望向她。

耿定向先行撫掌:“夫人博學,想那國子監博士亦非夫人對手。”

他不知此博士非彼博士。

“程某看夫人若從事舉業。”程大位亦誇,“至少也能定為二甲。”

“咳,諸公高看,我若做文章是萬萬比不得讀書士子的,去赴試也是白白做人墊腳石。”

畢竟幾十年寒窗苦讀專門學做八股文,顧清稚自認她再怎麼考前突擊,也難於殿試這般驚心動魄的場麵下完整呈上一篇全是論證說理的策論。

而程大位終於見一同時代人能對數理有如此見地,更難得的還是個女子,他也無甚男女之見,隻當是知音難覓,當即恨不能將畢生所學悉數告知。

兩人於是繼續埋首切切懇談起來,顧清稚所畫幾何圖形於他眼中熱絡如每日家常便飯,兩人還為計算不規則田畝的方法進行探討,一時口舌如開閘放水,交流聲隔著幾個廊廡都能聽見。

耿定向由衷道:“不愧為江陵相公夫人,所知果然廣博。”

張居正笑道:“與我無乾,皆是內子自身學識宏富,耿公這話若被她聽去,她怕是會不樂。”

耿定向亦笑。

客人離去後,張居正見顧清稚仍抵額坐於原位,仿佛若有所思,不由俯身:“七娘可是有了甚麼主意?”

“有呀。”她緊了緊他披在自己肩頭的氅衣,這兩日受了風寒有些怕冷,初冬未至即渾身泛涼,打了個噴嚏道,“我覺得程先生精於算法,幫忙清丈田畝一定會有驚喜。”

“這也是耿公邀他同來的緣故。我也正有此意,待清丈工程一舉開啟,我即委任程先生為耿公副手一道前往福建浙江等地。”

“我也想去。”

“去甚麼?”

“我也想去做社會調查。”顧清稚笑容盈然,“畢竟隻有合乎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才能推動生產力嘛。”

她一開口嘴裡蹦出一連串新奇名詞,張居正雖覺疑惑,然一番細思之後依稀足以辨清她意。

“七娘之意是——”他是十六歲中舉的神童,領悟力自然非常人可比,“不可急於求成?”

“對咯。”顧清稚不吝誇獎,又覺鼻子作癢,捂唇打了個噴嚏,“張先生想想,若是政策不切實際,超出了百姓能夠承擔的能力,期望再高的法令也隻會起到反向的倒退作用,如此徒增百姓負擔。故而,張先生一心要用一條鞭法挽救大明經濟,就該先切實做好社會調查,知曉百姓真正需要的是甚麼,他們現今的生產狀況又是如何,張先生要是操之過急,不光百姓要陷入災難,底下官員們也會起反對之心。”

“我打個比方。”她解釋,“張先生讓他們在河上修一座橋,他們偏偏要逆反,集體在地上修一座橋,還為此收取壓榨百姓的高額賦稅,如此不獨官僚恨你,百姓也識不得張先生的好。”

“你說得很好。”張居正思索片刻,道,“我會聽取你的意見。”

“這樣才對嘛。”

“但你得先好好養病。”

“我沒有生病。”

張居正望她:“你方才連打了兩個嚏噴。”

“那是有人在念著我呢。”

“誰?”他下意識問。

“原來念著我的人不是你。”顧清稚癟唇。

張居正笑了:“你不就在我眼前麼?”

顧清稚剛欲支起身抱他,院外卻驟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遠及近跑來。

她連忙又縮回椅中,隻見居謙跑得氣喘籲籲,撐住門廊吐息半晌,方聽清他張嘴說了甚麼。

“阿兄,嫂嫂,我,我,我中了!”——

參考文獻:

羅浩:《明代北京地方誌中醫院文化發掘研究》,北京中醫藥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王瑞芳:《明代順天府婦女生活研究》,西北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呂曦桐:《明代北直隸瘟疫研究》,遼寧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趙偉、鄧洪波:《明代提學官的書院建設與張居正的學政改革》,載《學術研究》2005年第5期,第108-117+178頁。

第67章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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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謙終於揚眉吐氣了一回, 恨不能將此消息告知每個路過的仆役。

然不過半刻功夫,家中所有人皆已知悉這個喜訊,更是眼瞧著他立在原地足足樂了半晌。

“我得寫封信寄回老家, 告訴爹娘舅伯叔嬸去。”張居謙行動力很強, 當即挽袖蘸墨, 提筆就落。

顧清稚忍笑:“這回你可成了張家棟梁了。”

“還得感謝嫂嫂時常鼓勵我,若無嫂嫂, 也無有我今日。”張居謙也不謙虛,激動之下就來抱她。

顧清稚便也大大方方承了這一抱。

苦讀多年好容易中舉, 張居謙自是心潮澎湃, 當晚便與一道高中的同科士子入酒肆中觥籌相慶, 並派人來稱今夜不至二更不歸家。

張居正耳聞,手覽一卷典例,語氣平淡:“中舉而已, 何必得意忘形。”

顧清稚覺得有必要說句公道話:“舉人也很不易了, 至少做官的資格是有了, 再說全國統共能出多少舉人?”

張居正自卷冊間抬眼:“你對他的要求僅限於此麼?”

察覺到他目光投來, 顧清稚驀地將手中正書寫的一頁紙撇往一旁,扯笑道:“是你要求過高, 一步一個腳印, 穩紮穩打嘛。”

“在寫甚麼?”

“沒,沒甚麼。”顧清稚隨手將一卷封麵展予他看, “外公明年虛歲七十五大壽, 我在為他撰寫壽序呢。”

她近來總是在神神秘秘書寫一些紙頁, 問時又不肯告知, 隻說是一些不足為人道也的物什。

她如此隱瞞搪塞, 張居正也未深究, 隻當她是有一些獨特的雅好。

“壽序最重詞藻,若你實在為做文章苦惱,我或可擬寫兩篇……其一署你姓名。”

張居正斟酌著措辭,卻已讓顧清稚瞧出他已經儘量不傷自己的心。

“張先生是首輔,怎好公然當著徐考官的麵舞弊?”顧清稚咬筆,“外公對你的用詞習慣隻怕比對我的還更熟悉,逮到了咱們兩個雙雙剝奪科考資格,算誰的?”

“那你儘力罷,文章情感第一,辭令最末,況且我想你的壽序一朝寄往鬆江,毋論水平如何徐公收到即能開懷。”

顧清稚覺著有理,擱下紫毫走至他身側,點頭道:“看來還是你懂外公。”

她佇立一旁,開玩笑望他:“張先生想不想外公呀?”

“……豈有學生不念恩師之理。”教她問得無言以對,張居正一時啞口,須臾眉間浮起悵然,“自隆慶初年一彆,已多年未見老師音容。”

他是知恩圖報之人,徐階庇他在黨爭間蟄伏,邀他共擬嘉靖遺詔,又引他入閣,甚或當年以染恙為由請求回鄉休養,徐階大筆一揮逾矩放任他閒居六年,個中種種溫情恩惠,早已超出世間尋常師生。

“張先生莫要難過,你們不是時常書信來往麼?都說見字如麵,閱信如晤,外公和你的師生情誼從未淡過。”

他撫上她搭於自己肩頭的手背,仰麵望她溫和麵容,她便傾下身去,與他額前相貼,呼吸相融.

用晡食時,顧清稚被請去看視一婦人產後風濕,張敬修下了學塾回家,膳桌上隻餘父親一人。

“手上怎麼了?”察覺出兒子掌心紅腫,渾身又無摔傷痕跡,張居正問。

“沒甚麼。”張敬修敷衍。

“和人打架了?”眸中染上不悅。

“我從不和人打架。”

“可是先生訓誡了你?”

張敬修卻低頭不答。

“我問你話!”見他沉默,張居正不由嗬斥。

謝媼見他逼問,出言為敬修解釋:“修哥兒今日被學塾先生責罰了,又打手心又抄《禮記》,這先生也忒不像話,竟連首輔……”

她話音未落,即被張居正厲聲製止:“謝媼!”

覺出對乳母語氣稍重,略略平了聲調,然仍冷言:“既受了責罰,必是犯下過錯。”

他轉視一聲不吭的兒子,大喝:“張敬修!”

“錯不在我。”敬修咬牙,“是老師無理責我。”

“大郎,先讓修哥兒用飯罷,哪能餓著孩子。”謝媼苦勸。

“尊師重教尚學不會,用甚麼飯!”

“是,都是我的錯。”謝媼剛想再勸,張敬修卻利索地全部應承下來,“爹爹要罵,兒子受著便是。”

他身量尚小,然存著股難以磨折的傲氣,自他那雙亮汪汪的眸子中透過,稍頃,不甘、倔強的情緒湧溢而出。

張居正瞥見他眼角那滴晶瑩,語氣不自覺略有鬆動:“你犯了甚麼過錯?”

“爹爹不用問了,兒子就是犯錯了,自願受罰。”

認錯倒是很快,卻始終緊咬牙關不肯說出緣由。

“不說,那便麵壁思過去。”

敬修也不辯駁,自覺挺直腰背,跨步至牆角罰站.

顧清稚至家中時照例先入書房,除卻桌案攤開的幾卷文牘及數封草擬的奏疏,還有大半盞未飲儘的茶水。

摸去卻早冷透,想主人已是離去良久。

桌上擱著一封信,題名是《答上師相徐存齋書》,她見是張居正與徐階的回信,於是拿起借著燭火細細觀覽。

“既而獲被末光,濫蒙援拔,不肖亦自以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報主恩、酬知己者。後悟人事不齊,世局屢變,使老師經綸匡濟之夜業,未獲儘紓;不肖感激圖報之心,竟成隔閡。

故昨都門一彆,淚簌簌而不能止,非為彆也,歎始圖之弗就,慨鄙意之來伸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許國家,許知己,唯鞠躬儘瘁而已,他複何言。”

大丈夫既以身許國家,許知己,唯鞠躬儘瘁而已,他複何言。

指尖輕顫,一股滯悶驟然將她籠住,心臟驀地抽緊,繼而薄霧緩緩覆上了瞳孔。

她一直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可當親眼將這些文字讀去時,那道道墨痕便如灼燙熱流,淌過指間,蜿蜒於心。

將書信抄下置入袖中,她喚來饒兒:“夫君去了何處?”

“相公閣中辦事去了。”

“可有說何時歸來?”

饒兒搖頭,卻是顧不得經常不在府中的男主人,急道:“娘子快去看看小公子罷,他已經麵壁思過兩個時辰了,至今晡食還未用一口。”

踏入廳中,果見張敬修靜立於膳桌旁的牆角,身後飯食皆已發涼,卻是一口未動。

“去將飯菜熱熱,等會兒端過來。”

饒兒應聲去了,顧清稚踱至他背後,和言道:“你爹爹不在,有甚麼事可以和阿娘說麼?”

敬修立即回轉身來,張開雙臂抱她腰際:“阿娘——”

她蹲下身與他平視,手捧著兒子的臉,將他額前碎發捋至耳後,又捏了捏他軟嫩的頰側。

“能不能告訴阿娘,今日為什麼會被先生責罰呢?”她柔聲說,“我家小修一直是最乖的呀。”

張敬修揉著眼睛,扒著她衣帶哭起來:“我……我真的沒錯,是先生先罵爹爹廢罷天下書院,是儒家叛徒,我就為爹爹辯解,先生說我頂撞師長,就罰了我。”

顧清稚低首,握著他尚餘緋紅痕跡的手心,又望向他:“所以你不敢和爹爹說,是嗎?”

“我怕爹爹聽了會難過。”

她彎唇:“我家小修真懂事。”

將他攬入懷中,道:“你爹爹這麼做有他的道理,你現在不明白,長大了就能懂了。但你的學塾先生罵你爹爹,也是站在他所代表的立場上,所以誰對誰錯都難以評判,你也不要因此而恨他。”

“……嗯。”敬修在她懷裡點頭。

“既然這個先生不喜歡我們,那我們就不去學塾了,阿娘專門請個先生來教小修好不好?”

敬修掙開她懷,似是難以置信她會如此好說話:“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她笑起來,“阿娘什麼時候騙過小修。”

“阿娘最好了。”

見仆役已將熱好的飯菜端來,顧清稚以手背拭去他的淚痕,眯起眼:“濯把手快來用食罷。”.

“他食過了?”待敬修吃飽睡去,張居正方回。

“看來你還是舍不得小修嘛。”顧清稚忍俊不禁。

任仆役將腰帶外袍解去,他望向顧清稚:“敬修可與你說了緣故?”

“說了。”她點頭,上前將他外袍疊放至一旁,“莫擔心,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兒,但我想另請個先生單獨教咱們小修。”

“為何?”

“這個先生不適合他,都說因材施教,我們最好要尋個合適的。”

“那可請個翰林,來日我擇一位人品學識皆優者來家,詢問他是否願意。”

“這可是全天下最精英的才子,夫君舍得嗎?”顧清稚笑道。

“此非你心之所願麼?”

她承認:“還是被張先生看出來了。”

“不獨你,我亦有私心。”

這時門外有仆役來敲,稟道小郎君回來了。

“不是說二更麼,回這麼早?”顧清稚抿唇去迎,卻發覺張居謙踏步進來,麵色鐵青,視向兄長的眼神竟含了幾分憤怒。

“怎麼了這是,誰給新舉子氣受了?”她驚道。

“嫂嫂得問問我的好哥哥了。”張居謙冷笑。

“你這是何意?”

張居謙緊盯長兄:“我原本不關注朝中事,一直蒙在鼓裡,今日赴宴才知,座中士子無有不罵相公大人的,言他將書院廢去是做賊心虛,是有意閉塞言路,好為他一手遮天的行徑堵悠悠眾人之口,還言……”

他忽而打住,不再說儘。

“還言甚麼?”張居正卻道。

顧清稚拚命給張居謙使眼色,奈何後者脾氣上來,冷哼一聲,硬頂道:“自古以來權奸有幾個是好下場。”

“你不可如此說你兄長。”搶在張居正作色之前,顧清稚製止,“你是至親,怎會不明白他為的是什麼?”

“我還能不知?我的好兄長滿心裡隻有他的新政,何嘗為他自己,為他的家族考慮過?”

“我如何不曾。”張居正驀地應。

“空談誰不會。”張居謙視他,“看來在兄長心中,至親與新政孰輕孰重,已然有了衡量。”

“夠了。”顧清稚打斷他,“你兄長為的不隻是新政,他真正念念於懷的是這兩京一十三省,難道這麼久你都不明白麼?”

“我明不明白又有甚麼用?”他眼眸泛紅,語氣漸激,“天下讀書人都在罵他,朝中大臣背地裡哪個不罵,哪日皇帝也發起怒來,咱們都抄家滅族才算乾淨!我看兄長是誰也不願顧及了,那嫂嫂呢?敬修呢?咱們家爹娘呢?他們的安危你都視而不見了是麼?”

他話音未落,倏而發覺眼前女子麵色驟然發白。

“嫂嫂無事罷?”他終是心生擔憂,閉了口來望她。

張居正怒視他一眼,隨即伸手扶住顧清稚的肩,見她異樣,慮及她風寒未愈,俯身問道:“可是哪裡不適麼?”

她擺手,忍下喉頭湧起的一陣腥甜,強行扯出一個笑:“我沒事,不過是想咳嗽罷了。”

不待二人發話,她忙抬首看向張居謙:“我想和弟弟單獨說會兒話,夫君忙自己的去罷。”

“你如此我不安心。”張居正示意仆役來端藥。

“我沒事的。”顧清稚展唇,“我也不會責罵弟弟,你放心好了。“

候著他離去,她凝視絞著手不知所措的張居謙,輕聲寬慰:“你不必緊張呀。”

“我未嘗緊張。”他解釋,“我是擔心嫂嫂。”

“可我隻擔心你。”

“我好得很。”

“是麼?”她抬目,“聽了外界非議回來就不分青紅皂白衝親人發脾氣,很好麼?”

“……”

“那群人成天裡就指著你兄長找不是,他做什麼都是錯的。”顧清稚又道,“你要是把這些流言蜚語聽進耳朵裡,豈不是遂了他們的願?”

“我比不得嫂嫂堅強。”張居謙擠出一行字,齒間咯咯作響,“我耳聰目明,無法做到充耳不聞。”

顧清稚無奈,伸臂欲撫他肩又被他向後躲去,那隻手便堪堪落在了半空,隻得尷尬地垂下。

“那你不是存心和自己過不去麼?”她歎氣,將手塞回袖中,“他們言過之語說不準自己過會兒便忘得一乾二淨,你自個兒卻是烙在心裡,這又是何必呢?”

“我……我隻是不願兄長再如此固執己見,一意孤行。”張居謙道。

顧清稚笑了:“你兄長處事圓滑的時候你忘了麼?他又非生來如此,何況曆來有哪個宰輔能不受指責的,從來就不獨他一個。”

張居謙怔忡。

兄長在任翰林抑或裕王講官時皆人緣極好,雖仍不喜笑顏,然能從容審時度勢,於各派黨羽間周旋亦可全身而退。

一朝銳意改革即性情大變,不獨冷麵厲色,甚至苛酷急切,待凡是辦事不合心意者或叱或逐,如此臣僚縱有怨氣亦隻得忍氣吞聲。

然而他卻比顧清稚更早便與張居正相處於同一屋簷,目睹過兄長進士尚未及第之前神采飛揚、翩翩意氣之態,雖已成過去,但他確信顧清稚並未親曆那般時刻。

“嫂嫂緣何如此了解阿兄?”張居謙蹙眉。

“你從前還說我不夠了解他。”她帶了兩分揶揄口吻。

他一愣,囁嚅道:“我那時還不知道,原來嫂嫂才是最懂阿兄的那個人,還是這般堅強的女子。”

“我從前也沒有很堅強。”顧清稚說,“是你兄長教會的我。”

張居謙不解。

“罷了,你不會明白的。”顧清稚搖首,也不答他疑惑目光。

“嫂嫂不說,那我便不問了。”他自覺不可再打擾,彎腰告辭,“嫂嫂好生休息,不用為我掛心。”

“我送送你。”

臨近臥房門檻前,綠竹隨風搖曳,顧清稚停了腳步,驀然望向他。

那眸光淺淡卻堅定,令張居謙刹那為之一顫。

“毋論如何你要放心。”她低語,“有我在,不會讓你兄長,也不會讓我們有事的。”

“我信嫂嫂。”

“不信我,你還能相信誰?”

語罷,他的瞳孔中終於泛出了光——

隻是情節隨人物的行為軌跡不可避免地會看上去有點虐(但也隻是部分情節),結局肯定還是he的啦。

Ps:寫到後期了,女主現在以及未來的一切行為都將為謀國謀身鋪路,絕對不是沒有意義的。感謝在2024-05-08 17:05:05~2024-05-09 20:25:2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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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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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 梧桐寂落,鳥雀闐靜少聲,唯餘撲棱棱振翅的輕微響動。

顧清稚本覺身體並無大礙, 奈何張居正堅稱有病便須靜養, 於是隻得稱疾在府中休息。

在家養病的日子裡, 申時行第一個來探望她。

本以為她會在榻上躺著,不料她雖是滿麵病容, 仍能披著大氅在園中閒坐,伏案寫著不知甚麼的稿子。

見申時行打著揖過來, 便收起紙頁卷入袖中, 起身邀他在園中對弈, 說如此便可不必為了禮教隔著屏風和榻上的我講話,還不如坐下來麵對麵切磋一二,並稱自己棋藝不精, 急需來個高手求教。

申時行本以為她是謙虛, 沒想到三兩局下來發現她這話確實很誠懇, 但連輸三輪也未受打擊, 仍興衝衝地要求繼續。

不過果然,下至中途, 她便開始過問朝中近事。

諸如張居正命令工部追回各省拖欠錢糧, 將撫按名下未完事件逐一稽查,計撫按諸臣五十六人, 未完者共二百四十一事。

“師相……是馭下過於操切了。”申時行麵有猶豫, 手中白子在指尖停了稍頃, 吞吐半日方開口。

這回顧清稚有意換了黑子, 視著他雙目:“其實汝默心裡明白, 不是麼?”

“明白甚麼?”

她彎唇笑起來, 落下一子:“汝默莫給我裝糊塗,我不信狀元連這般淺顯的道理也不知。”

申時行再落一子:“七娘的意思我已儘曉。”

顧清稚蹙眉,眼見著他那白子已占勝勢,轉動大腦又思了半日,邊道著:“事欲成必須上下一心……哎呀,我要輸了。”

申時行繼續落子:“但朝中又有多少人與師相是一條心。”

“若能意見相合,那又何須待下操切。”棋盤中黑子已然成了敗局,顧清稚懊喪垂首,“汝默贏了。”

但集.權者又有多少能不受指摘。

“還未必,七娘仔細瞧,尚有翻轉的餘地。”

她思索半晌也著實尋不出這餘地在哪個縫隙,遂主動申請作弊,真摯的瞳眸望向他:“汝默能否指教我?”

申時行也不在意輸贏,將那位置指予她看:“若七娘下於此處,即有突圍之機,反敗為勝也不難。”

“是我糊塗了。”她大悟,又將棋盤整理回原狀,“但你毋須讓我,這一局我輸了就是輸了。”

“七娘還欲再下麼?”

“再來。”她愈挫愈勇。

“其實七娘可以換個旁的愛好,說不準愈能發揮天賦,這棋藝入門不難,但若要精進可非三日之寒。”申時行委婉提醒。

“汝默之意是嫌棄我,不想同我弈棋了?”

“不敢不敢,時行與七娘也算是棋逢對手。”

“哇,汝默這是在誇我進步了嘛?”

這時幾個朝臣妻子恰好抬步而入,申時行一打眼,忙起身一一行過禮,又替女眷們斟茶、端上酥醪。

女眷們不由直樂,手執紈扇,掩著唇打趣道:“怪不得元輔相公如此愛重申郎君,什麼事也要郎君去辦,這般服侍人的自覺朝中有多少人能比得上的。”

“那不都是為了討娘子歡心?”顧清稚搶在申時行之前接話,“除了娘子們誰還值得申侍郎這般積極呢?”

女眷們大笑:“還是顧娘子嘴甜,比這糖榧還趁人心意。”

“都是實言相告,有甚麼甜不甜的。”

她將娘子們接待妥善,並始終保持和煦微笑,臨走時甚或拖著病軀將她們送至大門外,娘子們目睹她憔悴病容,無不搖手惶恐婉拒:“莫送了莫送了,顧娘子快回去罷,您身體要緊。”

她素來愛與官眷打交道,無論是與張居正交好者還是助手,甚至一些背地裡對新政頗有微詞的朝臣們時而都能聽見妻子對她的稱讚,言其為人真心,常能笑臉相迎,每回宴飲隻要有她在座,氣氛必能活躍,不必發愁冷場。

好容易送罷客人得了閒,門前倏而停了輛轎子,瞧模樣又是哪位朝中大員。

才欲迎接,卻見一男子掀簾下轎,竟是張四維也提了贈禮來拜訪。

“此乃我山西恒山特產黃芪,想著娘子身體抱恙特意攜來,不成敬意。”象征性地表示完畢,張四維望了眼她蒼白麵色,將禮盒遞予上前的仆役。

“子維可知我得了甚麼疾?”

張四維一怔:“不知。”

“哪個病不需對症下藥?”顧清稚道,“既然子維不知,那贈我黃芪是何意?”

他抱拳:“是家母聽說娘子身體不適,而黃芪最補,故而建議四維帶來作禮。”

顧清稚喔了聲,邀他進門在正廳上客位坐了:“原是老夫人美意。”

“……其實亦是四維之意。”

她裝未聽見,視著仆役端來茶水,張四維啟蓋飲了半盞,卻聽她問聲:“子維如今入閣拜相,諸事纏身,能抽出閒暇光臨寒舍應不隻是為了探病罷?”

張四維一愣,旋即若無其事闔上茶蓋,瞳孔卻眺向庭院:“本意確是為了探望娘子,此外還餘一件微末小事,若娘子不喜,那四維不提也罷。”

“子維都這般說了,我哪裡還能不聽呢?”

張四維終於視向她:“無甚大事,不過是四維一個門生馮夢禎,才學優異而列為會元,按理會元必能留館,奈何他休了數月事假,回京時已然不得入,隻得赴科道六部,因而四維欲請元輔相公開方便之門,莫要埋沒一品學兼優人才。”

此事確是不大,但顧清稚並不打算應他。

“我認得那位馮夢禎。”待張四維語罷,她道。

“其乃會元,想娘子應是認得。”

“但方才子維一句話言錯了。”

張四維緊盯她雙目:“請顧娘子賜教。”

顧清稚回視他:“我並不認為他如張相公所言那般品學兼優,學或有,品卻無。”

張四維一怔:“娘子何出此言?”

她手執樹枝,逗著案旁木籠裡的畫眉,一陣啁啾鳥鳴瞬時隨之劃過。

“我聽說有個人娶了位從良的倡女,本是琴瑟和鳴夫妻相偕,可惜那女子中途不幸去世了,幸好那人是個有情有義的,還替女子的母親養老。”

張四維不知她談及此事是何意,驀然見她鄙夷神色自眼中浮出:“你那學生卻稱自己與這位女子曾經有過情緣,與旁人宣揚與她的過往,將一位早已脫籍從良的女子名聲肆意抹黑,如此人才,張相公還要讚他才德兼備嗎?”

他臉色驟然難堪,吐息稍頃,回道:“四維門下學生眾多,並未對其私人行徑有所耳聞。”

“那張相公既然已經耳聞,還欲為其說情麼?”

“娘子就當四維從未提及此事。”

顧清稚擱下樹枝,令人將鳥籠掛回原處,展唇道:“那子維回去該不該對門生私德加以約束呢?都說學生畢竟是老師的臉麵,我不希望視見子維被旁人議論為教導無方呀。”

張四維傾首抱拳,又因天色已趨近傍晚,因而她瞧不清他神態如何。

“娘子所說,四維以為頗為中肯,必時常切記於心。”他作彆,“既然娘子抱恙,那恕四維不敢叨擾,此即先行告辭。”

顧清稚離座送他至了二門,才欲行禮,卻聽張四維忽然道了一聲:“顧娘子。”

她見他回轉身來,那目光於薄暮下晦暗難辨,卻收斂於謙恭的作揖中。

“娘子方才意指四維教導不嚴,那四維同樣有一中肯言語,不知娘子是否願聽?”

顧清稚不知他是何意,便道:“子維但說無妨。”

“四維自認不擅教誨學生,然元輔相公卻是過猶不及,顧娘子也應規勸元輔才是。”

“還望子維詳說。”

張四維一笑,隨即抿去:“昨日聖上於文華殿誦書,讀至《論語鄉黨》一節‘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隻因將勃讀成悖,元輔便將天子怒叱,侍立的諸學士無不為此心驚,四維知是元輔待聖上如嚴父教子,至於天子是否願意受這庭訓,四維也不得而知了。”

一語畢,借著朦朧天色將她漸趨難看的麵色瞥了眼,俄而又啟唇:“不知在顧娘子眼中,四維待門下之疏漏與元輔相比,哪個更需糾偏?”

顧清稚深吸數口氣,平心回道:“子維願意特來告知外子之過,我已感激不儘,足見子維真誠,但我亦是誠心相勸你約束門生德行,何必要爭個對錯呢?”

他微笑不答,視線掃過時,發覺她足下站立不穩,那垂於鞋尖的衫裙一角竟已微微顫晃。

張四維臉色如常,再次長揖一禮,將眸底那忽而生出的淡淡悔意藏去,道:“娘子保重罷,四維不再多言惹娘子不快,望您莫要再將萬事牽掛於心,恐對您休養無甚益處。”.

向晚時分比之白日愈發寂靜,月光透過窗欞緩緩遊移,洗去庭院梧桐一身清塵。鳥雀皆已睡去時,張居正方自夜色中歸家。

往日,此刻顧清稚若先他一步回府,定會道著“張先生回來了”,一麵歡悅撲來。

然而今夜頗為反常,他不由朝門前視了眼,見她常用的馬車早已停放在側,然不聞那熟悉人聲。

黯然之際,書房門吱呀開啟,她從屋內緩緩踱出,身上裹了一條家居常穿的青白襦襖,卻是蛾眉淡掃,容發像是精心梳過妝,應是為了待客。

張居正本欲喚她,瞥見她似是心事重重,眸間染了幾分憂色。

在距離他兩丈位置站定,顧清稚抬眸望向他。

嘴唇動了動:“夫君。”

“夜深了還不睡麼?”他上前扶住她,“我帶你去臥房休息。”

她卻又往後退了半步:“我不用休息。”

“不休息怎會好?”張居正鬆開手,注視她憂思雙目,“不論如何,你至少得喝藥。”

她搖首:“一點風寒,無幾日便好了。”

複又定定凝視他:“但我想與夫君說的事,我已思了多年。”

“甚麼?”

“夫君可是因聖上誦書有謬而責罵了他?”

張居正始料未及她躊躇半晌,甫出言竟是為此,道:“不過糾誤而已,區區小事,誰於你跟前說來?”

他隱約猜測必是今日前來登門的賓客之一,麵上不顯,心中早將可疑之人翻出。

“這並非小事。”顧清稚早料到他態度,因此也未急於辯解,“夫君應慎重思量。”

“思量甚麼?”

“夫君不可待聖上如待敬修,敬修讀不對,夫君責他是應該,但聖上又不是你的兒子,你待他嚴厲又有何用?他可會如敬修般懂你為他思慮的心嗎?”

顧清稚開了口便忍不住追問,未發覺他瞳孔逐漸冷然,此刻平靜地望她:“這便是你要與我說的事麼?”

見他無甚波瀾,她不禁激烈了語氣:“你縱是將滿腔心血全貫注在他身上,他何嘗會識得你朝夕惕剔為的是甚麼?他是皇帝,是萬民之君,你硬要以父對子之道戒訓他,他能體會你心麼?”

他漠然推開書房門,任它再次發出砰然聲響:“我受顧命之托輔佐聖上,便當儘君臣之分,何來投桃報李之說?”

“你不求他感你恩德,那他若是恨你呢,你又該如何?”多日憂慮此刻儘數傾瀉而出,卻見他挑亮燭心的手一滯,驀地轉視自己。

“我以輔臣之義待聖上,又談何恨?”

“輔臣?皇帝事事依賴於你,禦前奏疏題本哪份未經由你親自過目,他就連溫書需習讀幾遍也要詢你意見,他轉居哪個寢宮亦要由你去上奏,夫君可告訴我,哪個輔臣需要做到你這般事必躬親?”

燈芯閃爍微芒,他眸色一沉,截住她的質問:“旁人不知我也罷,你又緣何為此怨我?聖上登極之時方是衝齡之年,凡事若我不勉力過問,又怎擔得起這元輔之責?”

“他如今一十四了!他早不是懵懂無知的幼童,他該自己站起來撐起他的九州萬方,江山天下了!”她也顧不得甚麼忌諱,直接無視張居正鐵青麵色,道,“你若一味如此庇護,他便永遠隻會縮於你身後,指望你為他擋去一切磨折困苦,末了他乾脆怠政不理,這下好教你們君臣皆大歡喜了是麼?”

“顧清稚!”他厲聲道她名字,“這便是埋藏你心底多年之語麼?”

“是。”顧清稚瞳眸透出倔強。

“那你不必再告知於我。”他冷道。

“我句句皆出於深思熟慮,為何你不願聽?”

“此乃無稽之言。”

顧清稚頓笑:“是麼?我請你放手讓皇帝自理朝政,讓他獨自麵對文官,讓他親眼看著守江山之不易,我如此苦心皆是為了你,你卻視為無稽之言?”

“你不必再說。”張居正神色堅決,“唯此事,我不能讓步。”

“你不讓步,那便等著罷。”她擲下一句,即甩袖背身而去。

一卷書靜臥於案,頁角因閉門時所湧入的驚風飄起,蠅頭小楷隨燭火明滅晃曳人雙眸,卻化作一陣漆黑如墨的激浪,驟然將他本是清明的頭腦掩去。

他閉目後仰於椅中,眼前昏沉不見天光,猶如屋外天色冷寂寒涼.

吏部。

公廳內照舊忙碌,諸官吏為久任法的具體施行皆提了不少奏議,尚書張瀚接過題本,喚住吏科給事中張楚城:“此法既是由厘卿奏請,勞你親赴一趟文淵閣,將此疊奏疏上交予相公票擬。”

張楚城應,捧過奏本入閣中,恰見張居正與戶部侍郎李幼滋交談,於是自覺撤出廂外,默然靜立。

“商農之勢常若權衡,不可有所偏廢,商可通有無從而利農,而農亦不可輕,其足以築本以資商。”張居正道。

李幼滋頷首:“無怪乎相公禁令向商人征發繁科,原是為了培植商貿,減免關市稅負,亦是為厚商而利農。”

“我觀荊州原是舟楫薈萃,更兼居於吳楚上遊,今商旅罕至百業蕭條,或可有科稅太重之故。”

李幼滋拱手道:“相公眼觀天下,李某佩服之至。”

“生民之計,本該掛懷。”張居正視見門外有人候立,便喚他:“請進來罷。”

“見過元輔相公,李侍郎。”張楚城小步趨至,向二人行過躬禮,敬上奏本,“請相公過目。”

張居正掀開,見其上有建議“賢能卓異者仍留地方久任,其才力不堪者,速行論調。”

他沉思片刻提筆批答,邊舉目望向張楚城:“此論甚在理,厘卿可有提議否?”

張楚城謙謹道:“下官以為不獨賞罰須分明,間有才不宜官,官不宜地者,亦當量行更易。”

“地方官升遷應如何?”

“稟元輔相公,下官以為地方官若要升遷,當由撫按官薦舉,唯此一路可行,勿為讒言所奪。”

言罷,他瞥向張居正麵色,見他眸含嘉許,讚賞道:“厘卿所言甚是,我即刻票擬,及早付司禮監批紅下詔。”

他並非固執己見之人,隻要不觸及他改革底線,群下若有切實可行之良策,他皆會於反複斟酌後傾心采納,而絕非市井傳言一意孤行,專橫跋扈。

張楚城深知他脾性,於是作揖告退,卻見一內宦打簾進入。

“元輔相公,陛下於文華殿召見。”

張居正即隨內宦而去,殿內天子見其至,擱下書卷,舉袍角視之:“張先生,請問朕這衣袍何色?”

他一語張居正便知他意圖,伏身答:“稟聖上,視之乃紫。”

“張先生錯了,這衣袍本是青色,穿久而渝,故而張先生會看作紫色。”

張居正徐徐而道:“此色既然易渝,臣願陛下寡服之。當年皇祖世宗皇帝不尚華靡,隻取宜久者而服,非破敝則不更衣,故其在位久長。”

“張先生期許朕已儘知,然朕不過欲易一常服,耗費並不甚巨,張先生可否允朕?”

他目視地麵,並不抬眼與天子對望,聲音緩慢卻堅定:“臣以為不可,禦服之供花費之巨陛下有所不知,此皆取之於民,陛下能節一衣,則民間百姓數十人可有衣交用,而陛下若費一衣,則百姓又有數十人受寒,陛下不可不念。”

朱翊鈞囁嚅雙唇,瞳眸中映出禦前帝師瘦削身形,似一隻棲息於梁柱之側的鶴,喉頭滾動,良久方開口:“……是朕的過失了。”

張居正再請:“臣伏願陛下惜福節用,效法皇祖,以生民百姓為恤,不可以一己之私而枉顧社稷。”

朱翊鈞教他一席勸諫迫得緘默半晌,微笑道:“張先生所言在理,朕知先生胸懷,往後朕再不提奢靡費用之事,徒添生民憂困。”

張居正謝恩告退,內宦躬身送他步下玉階,臉上掛著諂媚笑容:“聖上待張相公極是愛敬,連禦袍更換也需垂詢張相公之意,此恩眷隆寵,實乃我朝前所未有。”

“夫君可告訴我,哪個輔臣需要做到你這般事必躬親?”

“你若一味如此庇護,他便永遠隻會縮於你身後,指望你為他擋去一切磨折困苦,末了他乾脆怠政不理,這下好教你們君臣皆大歡喜了是麼?”

耳旁內宦仍絮絮不休,腦內卻突然浮起顧清稚斥語。

她鮮少有怨忿時刻,偶有人事令她不悅,亦不過是眼角沾染淡淡薄怒,此番卻是一反常態與他發難。

見他沉默不答,隻舉首仰視天色已暮,內監察言觀色,立時閉了口。

“小的即刻為您備馬下值。”他曲身。

“勞煩公公了。”

門前顧清稚馬車照舊在旁,車夫正半蹲著給馬喂食草料,見張居正回府,忙起身問候:“相公回來了。”

他頷首應了一聲,撩袍跨入門檻,庭前空蕩蕩無人,風拂綠竹簌簌作響,那股寥然倏而墜落心底。

喚住一路過侍女:“娘子呢?”

縱他並不認同她所言,他亦不願兩人之間因爭吵生出嫌隙,思著或可道歉讓她消氣些許。

不想侍女卻是茫然:“婢子是此間灑掃粗使,並不知娘子在何處。”

“她就在府中,我問你哪間廂房你也不知麼?”

“娘子不在府中啊。”侍女眼神露出不解。

“甚麼?”張居正以為聽錯,不禁複問。

“稟相公,婢子隻知娘子不在,至於究竟何處,婢子便一無所知了。”

張居正擺手示意她下去,立時喚來管家:“遊公,你可知夫人今日去往了何地?”

遊公蹙眉,張居正覺他神色亦是不知情,果然須臾,他躬腰致歉:“老奴隻知夫人購了路引,晌午即出了門。”

“路引?”張居正心內一窒,臉色霎時發白,“她出城去了?”

遊公疑惑:“此等大事,相公難道不知?”

“你不讓步,那便等著罷!”

昨夜她最末一語此刻躍出記憶,猶如石子砸落心湖,張居正怔了怔,隻覺感官刹那遲鈍,身子一僵,周遭景象愈發模糊。

他強自吐息,嗓音發顫:“叫申汝默來!”

“慢著!”他驀然又喚停了遊公才要抬足的腳步,袖中指尖攥緊,喉間壓抑怒氣,“將張四維也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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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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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頃, 二人即至。

下轎時,申時行與張四維剛好對視,張四維沉攏眉梢:“元輔為何夜召我二人過府?”

申時行作揖:“時行不知, 本以為尚書明了。”

張四維微哂:“連你申汝默都不知, 我又緣何能知。”

“時行猜測乃是師相欲以公事垂問我等, 且事關緊急,因此夤夜來召。”

“二位大人, 相公正廳有請。”管家來迎,將二人延入府中, 經過庭院步至正廳, 一道向主人行禮。

張居正回禮, 命仆役端兩盞祁門紅茶奉於二人之前,白霧隨掀蓋嫋嫋而出,遮掩過視線中的主人麵容。

耳旁聞得他緩言:“順天府宛平縣縣令有報, 官民田共計隻剩下二千九百三十五頃餘, 原嘉靖末年尚有三千四百二十七頃餘, 此數百頃土地皆以賞賜功臣之名一筆勾銷, 人丁名實不副,按冊則有丁, 服役則無人, 天子腳下尚且地丁蕭條,不得不引以重視。”

申時行亦多感悟, 乃答:“回師相, 學生觀富者多享無稅之田, 而貧者多空輸無田之稅, 如此貧者愈貧, 富者愈富, 郡縣之所以不治,蓋因賦役不均,而以豪族所欠賦稅強加於貧民,宛平縣身為順天府首縣,地丁流失現象亦如此膽戰心驚,可見賦役已成朝廷首要問題。”

張四維道:“四維意亦與汝默相合,不平則鳴,不平則易為亂,民安方能邦固,否則橫生動蕩,皆出於賦稅不均之故。”

二人言罷,皆安靜等候張居正回複。

他聆聽畢,忖度道:“賦役不均是我心頭大患,明初設裡甲本是為免民間出差之擾,如今卻已成科派不公,負累百姓之淵藪,我欲著手改革裡甲之製,先於其上解決賦役之困,勞煩二位明日擬一奏疏呈來。”

“是。”

待張居正自宛平縣田丁議至薊遼邊防城牆幾寸幾尺厚度,卻仍不見停息之勢,倏而,窗欞外三更滴漏驟起,悠悠敲響夜底涼風。

申時行望著他似乎永遠不知疲倦的瞳眸,甚至還欲令仆役為客人添茶,而自己腦內已是昏沉滯澀,壓抑良久,終於為難地動了動唇畔:“師……師相?”

“汝默有何話說麼?”

申時行抱拳:“目下已逾三更,恕學生不勝疲怠,實無精力應付邊防大計,唯恐橫生差錯,可否明日再來拜望師相?”

張居正笑了:“我竟忘了時辰,汝默既然倦了,我派人送你先行歸家便是。”

申時行謝過,心裡卻早已生出一疑惑,雖知他慣於夙興夜寐,但今日竟無一人來提醒安歇,著實不像那人愛關切的性子。

但他自然不可當麵與老師問起師母去向,隻得更換方式委婉提及:“內子聞得師娘抱恙,欲親調一羹湯送來滋補,敢問師相,不知師娘何時在府?”

張居正聞言,麵無神情視了他一眼,語氣平淡不見起伏:“她探親去了。”

他是玲瓏心性,見張居正一副不欲多言之狀,深感自己發問得不合時宜,便也識趣不再提起。

張居正轉視張四維:“子維倦否?”

張四維方才怔了一瞬,瞳孔掠過的刹那異樣便教他儘收眼底。

“尚可。”張四維本是猶疑,觸及他眸光後倏地即答,俄而,抿了一口剛添的紅茶以提神醒目,“既是元輔有要事,下官不敢怠惰。”

翌日申時行入閣中辦事時,瞥見張四維眼下烏青埋首於文牘之中,此刻正深深視他,意有所指:“汝默昨日好眠。”

申時行垂首抱拳:“不敢不敢,時行亦至寅時方歇,不過怎麼看張尚書似是通宵未寐?”

還不是教你那師相足足款待到清晨方回,略梳洗罷便來赴了公門。

那祁門紅茶氣息猶在舌尖纏繞,他牽起唇角回:“徹夜談事,也算是頭一遭了。”.

暮色裡張敬修下了學,剛送老師出府門,迎麵即遇上父親歸家。

老師為張居正新請的翰林編修沈鯉,望見張居正遠遠踱來,須臾停了腳步,同張敬修一道行禮,喚了聲:

“相公。”

“爹爹。”

“不必多禮。”緊蹙眉目此刻稍舒,張居正瞥著兒子畢恭畢敬的小臉,複又注視身前翰林,“潛齋儘管實話相告,不知犬子近來課業如何,尚勤勉否?”

沈鯉麵色青藍,身形高大,雖是相貌平平遭過申時行調笑,但為人剛直堅毅,敢為世間不平仗義執言。

見張居正致問,沈鯉道:“公子已習讀罷《春秋》第三章,常溫書矻矻不倦,每日考問皆能答之如流,毋須下官重複教習。”

他絕非刻意諂諛之輩,人皆稱其為端方君子,張居正恰是深知這一點,於是擇他為子教學。

加之他又素曉兒子沉穩好靜的性格,待沈鯉告辭後俯下身,與敬修仰麵眨動的晶瑩瞳眸相對,溫和道:“先生固然誇你勤學,你也不可就此自矜,更應再接再厲,於艱深處刻苦鑽研,知道了麼?”

張敬修聽出父親語中讚許,小臉頓生滿足,點頭嗯道:“爹爹的話,兒子都記住了。”

“……你娘親可與你說了甚麼?”正當張敬修以為父親還要再以旁事囑咐,不想卻是為了這個。

但也不出他所料。

“阿娘讓我好好聽爹爹的話,不許惹爹爹生氣。”

其實原話是:“要是爹爹責罵你,小修務必寫信與我訴苦,阿娘替你教訓他。”

但他眨巴眨巴大眼,在對父親生來的敬畏驅動下,還是決定了自作主張歪曲原意。

“止這些麼?”張居正凝視著他肖似其母的杏仁眼,欲再從兒子口中獲取訊息。

張敬修肯定地答:“是。”

“哦,還有。”他眯目作回憶狀,垂下腦袋,“阿娘說要是客人跟兒子問起她去了哪裡,一概回答探親去了。”

“那她是去探親了麼?”張居正問道。

張敬修繼續轉動腦袋:那也算是探親罷。

遂繼續肯定答:“阿娘是這麼說的。”

“去罷。”

見父親擺手,敬修如蒙大赦快步而去,未幾便消失在傍晚天光中。

他正欲提筆寫下一封寄往江南的家書,此時管家來報:“稟報相公,戚總兵夫人王娘子前來與娘子敘話,既然娘子不在,那老奴不知是婉拒戚夫人,還是由相公待客?”

“既是戚帥夫人,請她進來罷。”.

王瑛踏入正廳見禮畢,在仆役邀請下坐於客位,便先替丈夫轉達了感激之意。

張居正與戚繼光有知己之情,非獨將拱衛京都的薊州交付戚繼光坐鎮,替他擋去巡察禦史捕風捉影的彈劾,亦將與他有隙的總督長官儘數調離。

對這堪稱推心置腹的信任,戚繼光夫婦自是感念不儘。

語罷,王瑛終於得以問起:“敢問相公,令正去了何處?”

“……內子昨日赴了江南探親。”

“那真是不巧了。”她望了眼張居正神情,隨口應道。

王瑛早從他猶豫目色中窺得就裡,又聯想到方才管家回答時語焉不詳的態度,秀麵不由漸覆憂慮,撫了撫鼻尖:“相公恕我多言,令正若出遠門,盤纏不知有無帶夠。”

他見此話奇怪,不免追問:“夫人這是何意?”

王瑛柳眉蹙起,自他疑問中覺察出顧清稚並不曾對他提起,但此事重大不宜隱瞞,於是緩緩回道:“不瞞張相公,旬日前我曾過府來拜訪顧娘子,偶然提及薊鎮修築邊防城牆軍費緊張,娘子無幾日便將她一應私房積蓄悉數捐出,因而我怕她因囊中羞澀不便出遠門,方才見了相公回應,才確信相公並不清楚內情。”

語未罷,張居正麵露訝然:“內子從未與我言及。”

王瑛頷首,對他反應並不感到意外:“我與顧娘子時有交遊來往,素知娘子不願教人為她擔心,平日做了善事亦不愛宣揚,又或者時日相隔甚短,娘子尚未有閒暇知會相公。”

“多謝夫人相告。”張居正指骨抵住眉心揉按著,已然不知心內泛起的波瀾是何滋味。

王瑛洞悉,肅色道:“張相公不必謝我,隻是容我冒昧提醒一句,憑我對顧娘子的了解,娘子是對相公無話不談有事必坦誠的性子,若有誤會,還是及早拆解為好。”

張居正聽出王瑛言外之意,不禁視向她麵孔:“夫人如何得知?”

王瑛抿唇:“相公說顧娘子去江南探親,故此才知相公還是蒙在鼓中。”

“不是江南麼?”他驚愕。

她微笑,隨後出言令他渾然一震。

“一字之差。”王瑛道,“娘子去的是江陵。”

“……旁的黃州,探望她的師傅。”停頓有間,她方複啟唇.

時至十二月,雖寒風凜冽撲骨,百裡鳥獸無聲,然始終未下冬日第一場雪。

火爐內暖意熏熏,屋裡客人氣度閒散,舉止灑脫無拘,正斜倚一具烏木胡床,與灰發蒼髯的青袍老者對坐而談。

“諒王某那小園何足道哉?當年故友李攀龍李滄溟於濟南大明湖南岸百花洲築樓,取名湖上白雪樓,四麵環水,往來賓客隻能舟渡入門,那才堪稱絕世風雅,王某那弇山園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王世貞抖了抖眉,溫秀之氣隨即逸出其間,嗓音爽朗清潤。

“李某聞那白雪樓隻接待陽春白雪之士,若有俗客至當如何?”

見李時珍相問,王世貞勾唇笑道:“若有俗客臨門,攀龍即高臥不出,而若有文士到來,先請投其所作詩文,許可,才會讓人用小舴艋來渡他過水,看不上的就稱‘亟歸讀書,不煩枉駕也’,直截了當趕其回去,半分情麵也不留。”

李時珍撫掌:“那想必王禦史每回拜訪,李滄溟必有專屬船隻供你坐駕了。”

王世貞眼尾一挑,也不謙虛,上身微微後仰:“承蒙滄溟愛重,王某確有此殊遇。”

李時珍捋須,王世貞如今片紙可教文人爭相傳抄,四方雅士皆以在其門下奔走為榮,那清傲便愈發從眉目間滲出來。

他拈著須梢,轉了話鋒:“那既然李滄溟的白雪樓取陽春白雪之意,王禦史所築園林又為何取名弇山園?”

“王某觀《莊子》《山海經》皆記載有弇山、弇州,俱為仙境,覽書時便生了羨慕。想著光宅邸隻能供我居住,卻不能令我的耳目得到歡娛,要想營造那仙境中的美景仙山,還是得建座園林,於是我便尋了設計上海豫園的那位張南陽先生,與我……”

他兀自侃侃而談,門外驟然響起“嘭嘭”敲聲,迫得他閉了唇舌,轉過身子看向來人。

聞有客來,小童立時上前將門扉啟開,“吱呀”一聲,一裹著墨綠大氅的女子佇立於眾人視線之中,身後跟了個提著箱篋的侍女,雖看行裝著實風塵仆仆,盤起的烏發卻仍不見散亂。

“老師好,師母好。”女子嗓音透亮,恍如一道白燦燦日光照入屋內。

“呀,王先生也來做客。”掃了眼廳中,瞧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女聲不禁含笑。

王世貞支起身軀將來人定睛一瞧,頓時目露驚異,愕然結舌:“七娘怎生跑來了此地?”

“我怎麼不能來了?”顧清稚接過師母吳氏遞來的茶水,“王先生一個蘇州人不也在黃州?”

李時珍夫婦早於半月前收到她啟程前來探望的書信,因此滿屋裡隻有王世貞一人對她的到來大感意外。

“王某奉公在湖廣任都察,憑的是朝廷旨意。”

王世貞上下打量她,而後收了目光,又抱臂道,“我固然知道七娘總想逼問我《金瓶梅》一事,但也犯不著自京城千裡迢迢追來湖廣罷?”

顧清稚啼笑皆非,險些熱茶嗆著了喉嚨,掩唇咳了兩聲,胸口方順了氣:“王先生不願說,我縱然追到佛郎機去也撬不開你的口,王先生要是真心想說,早就恨不能揪上來逮著人傳揚了。有一回聽聞宴席間有人說了王先生一件趣事,我可是一直記在心裡。”

“甚麼?”

見王世貞按捺不住好奇傾身來問,顧清稚揚笑:“那人和王先生講,聽說你生平以當代蘇軾自比,但你隻憑一件就比不得人家了。”

“七娘莫說了——”王世貞已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甚麼,忙搖手示意她閉口,一麵作勢要扶著膝蓋離座。

顧清稚視而不見,笑道:“那人說蘇軾一生幾乎不為彆人撰墓誌銘,而王先生隻要有人來求欣然提筆就寫,至今寫了何止成百上千。所以我想不通為什麼王先生做著都察院都禦史的要職,尚且還能成天在湖廣四處遊逛,吟詩作賦好不清閒。”

王世貞頓悟,一拍大腿:“原來七娘是巡視來了,王某這禦史官印還是拿去給七娘配著罷!不過真要論哪個喜好遊樂就得查辦哪個,也該先自朝廷中樞查起,太嶽身邊的申汝默第一個就得被彈劾。”

“王先生不妨細說。”

見顧清稚豎起耳朵作聆聽狀,王世貞笑道:“我與申汝默是蘇州同鄉,此人過去甚愛邪遊,可是風流得很,七娘莫要教他朝堂上的謙謹姿態蒙蔽了。”

“就這些麼?王先生知道的也不比我多。”顧清稚並不表示驚奇,“但申汝默如今早就收斂了,至少據我所知,他可不會像王先生這般白日裡就敢將公務撇下,自個兒到處當人座上賓。”

這回王世貞不得不從座中跳起,展了展坐出褶皺的袍角,哂道:“七娘原來是在趕客。”

“我可不敢,王先生這回應邀給老師《本草綱目》寫序,這麼大的事業,我哪裡敢叨擾。”

曆經幾十年的苦功,李時珍終於將青年時的理想付諸了現實,看著那幾大卷一百九十萬字的手抄本堆疊在桌案上時,顧清稚不由得嘖嘖,歎為觀止:“老師這回終是大功告成了。”

“還遠遠不夠呢。”吳氏微笑道,“世上藥材何止記錄的這些,日後官人再有旁的發現,還得再添。”

“那老師現今還在黃州府行醫嗎?”

“正是呢,一大把年紀也停不下來,我也懶得勸,且由著他去罷。前些年滿天下到處跑我也都跟著,如今能在這故鄉養養老,也算安度晚年了。”

顧清稚肅然起敬:“師母著實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

吳氏笑著打住她,問道:“晚上想吃些甚麼?師母給你做。”

她想了想,扯過身旁幫祖父擇藥的李樹初:“侄兒想吃甚麼?”

李樹初被方才一味辛辣的川穹堵了鼻子,還沒緩過來,勉強哼聲回:“我想吃嫩焯馬齒莧。”

“好,那就馬齒莧。”

“怎好讓相公娘子吃野菜,這不是讓你受苦?”吳氏一駭,話一落驀地傳來李時珍聲音悠悠飄來:“李某草舍裡沒有甚麼相公夫人,隻有徒弟。”

“對對對,老師說得是。”

顧清稚忙不迭點頭認同,視見李時珍正伏案撰稿,踱過去彎下腰,掛上笑臉:“老師明日帶我出去行醫可好?”

李時珍抬首:“多年未考教你醫術,也不知你倒退了不曾。”

顧清稚賠笑:“所以要老師親眼見著才好嘛。”

“為師還未講完,你急個甚麼。”李時珍擱筆,麵向她,“明日給縣令家的女兒診病,你若出了差錯,便是存心教為師在老家也下不來台。”.

“李先生可算光臨了敝府,小女的病可都指著您了。”李時珍雖是白身,但早在杏林聞名已久,因此縱是知縣也須敬他三分。

“這位娘子……”縣令瞥見跟在李時珍身後的顧清稚,試圖從她麵容猜測其身份,“莫非是李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忝稱劣徒。”顧清稚回他。

縣令笑了聲,邀二人進了內室。

榻上躺著一位十餘歲的幼女,雙眸虛虛閉著,縣令愛女心切,瞧著女兒無力咳喘的模樣瞳孔中難掩心疼,長歎口氣:“我這女兒也是命途多舛,出生無多久亡妻不幸辭世,撇下這個繈褓裡的小丫頭,她六個月上時又因風寒遺留了咳喘,如今一十四歲了,每遇勞累即舊病複發,我本以為不過是著了涼無甚大事,服些藥便好了,不想情況卻是愈演愈烈,這才不得已厚著臉皮請來李先生。”

李時珍道:“知縣莫要心急,容李某愛徒為令千金診脈。”

“這位娘子麼?”

瞧出縣令似不甚信任,李時珍撫須:“知縣有所不知,李某愛徒早已出師,於順天府行醫多年,看婦兒病比李某更有心得。”

“知縣寬心,且待我切脈才好再行決斷。”

有頃,她已心中有數。

顧清稚道:“令愛此乃久病宿疾,人體正氣耗傷,抗病能力因此日益減弱,敢問知縣平日可是給她服用過二陳湯?”

縣令承認:“我也略微通些醫術,但凡給小女服過二陳湯也能痊愈,可還是舊病複發,這又是為何呢?”

“知縣這是治標之法,卻不能治本,雖說風寒暫愈,體內正氣始終未複,如何能好?”

縣令如今對她已是信服,忙問:“那該如何服藥?”

“令愛風寒是小事,最首要為補氣血,可服用川牛膝、淡蓯蓉、天門冬、川黃柏、五味子各四錢,杜仲六錢,常服可令氣血日增,蠲除勞損之疾。”

晚上歸家時,在李府做客多日的王世貞眼見著外頭連至三位驛夫,瞳中頓生興致:“誰給七娘送的信?”

“乾王先生甚事。”顧清稚一麵堵他,一麵將三張信封依次拆開,展出其中信紙。

隻草草瞟了眼其中一封末句:

“祈請安好,不勝……”

身後王世貞已來偷望,噙笑道:“讓我來瞧瞧張相公的文采。”

顧清稚“啪”地將信箋塞回袖,撇嘴:“王先生又不是沒見過。”

“那可大不同了。”王世貞打趣,“寫給我們的哪能跟寫給娘子的一樣。”

“王先生真的好八卦,想看自己寫去,你心心念念的張相公自會回信給你。”顧清稚不勝嫌棄。

王世貞哦喲:“那張相公連寄三信,七娘怎麼連一封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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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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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脈案寫得是甚麼!”

“不知學生哪裡有錯麼?”

“甚麼弱小、濡細, 弱脈、濡脈已有細小之含義,你寫個濡細、弱小豈非多此一舉?”

“……老師,我錯了。”

“又如虛大、虛遲等脈, 你怎可如此聯舉, 在脈案上掉書袋, 你是存心想教人看得雲裡霧裡麼?”

“……老師我又錯了。”

近來黃州百姓請李時珍看診時,常見他身旁跟著一似是新來的學生, 而李大夫多放手讓那學生診視,有爭議處即當場提出, 時而和言指點, 時而直接斥其謬誤, 這學生被訓也不顯羞慚之色,仿佛早已習慣。

“適才我的話你可都記住了?”盯著顧清稚唯唯諾諾重寫脈案,李時珍仍不忘耳提麵命。

“記住了記住了。”筆下不停, 顧清稚忙應。

將載著脈案的藥方寫就, 她擱筆, 將這張白麻紙遞予千恩萬謝的婦人。

“令郎的病依照上頭的藥服個二十帖即可痊愈, 莫要整日躺榻上,也該多下地走動走動, 其餘娘子放心便是。”

婦人連連點頭, 將手往早已辨不清顏色的襜裳揩拭了把,隨即從袖中掏出一串銅錢, 麵帶歉疚:“大夫……這些酬金可夠了?若是不夠, 我再想想辦法, 總能籌得的。”

“哎。”顧清稚止住她話頭, 瞥見她灰黃臉色, 往她攤開的掌中取了一文錢幣, “娘子說的哪裡話,哪能為了這幾個錢勞煩娘子呢,我瞧令郎榻上還裹著薄被,入冬了最好還是做條棉的,以免受了寒愈發對病體不好。”

婦人卻是眼角一濕:“我哪裡舍得凍著孩子,若非因交秋糧時實在無辦法了,將家裡能當的全當了個遍,把那棉被也換了些錢交公,不然怎會讓我兒受凍。”

那眼淚逐漸成了兩行,顧清稚慌忙為她拭淚:“娘子莫哭,莫哭呀。”

她輕聲哄著,複又悄問:“敢問是秋糧負擔很重嗎?”

婦人抽泣道:“本是猶可,奈何大戶們倚仗勢豪,不肯按期交納秋糧,這地方官每月上報稅額都有定數,他們拿大戶沒辦法,就隻能往我們小民這裡多征糧來填補,這還不是苦了我們?”

“他們為何敢違反朝廷法度,連秋糧也不願交齊?”顧清稚驚道。

“都是宗室和勳貴之家,地方官哪裡奈何得了他們,再加上他們或者和當官的有勾結,或者額外多占田土,以各種名義拖欠秋糧,隻要他們有心,就不會想不到法子。”.

用晡食時,見顧清稚眉間緊蹙似藏著滿腹心事,夾菜時也心不在焉,吳氏勸她多食些,一旁李時珍卻早已洞悉。

“丫頭可是為了那婦人境遇發愁?”他緩緩問。

顧清稚指腹揉著前額,憂道:“也不隻是為了她一人。”

“生民之骨血已罄,而國用之廣出無經。”李時珍感慨,“昔日範仲淹嘗雲,‘讀書學道,要為宰輔,可以活天下之命,不然時不我與,則當讀黃帝書,深究醫家奧旨,是亦可以治人也’,為師此生做不了宰輔,做個良醫也算是能勉強救世濟人罷。”

她放下手,瞳眸望向亦陷入沉吟的李時珍:“老師,明日起我想出去到處看看,再走訪走訪民戶的境況。”

李時珍頷首:“你有這心自然是好,隻是務必注意安全,為師讓李樹初跟著你去。”

“看來老師隻是瞧著嚴厲,其實心裡還是關懷學生的嘛。”

掃了眼嘻笑的徒弟,李時珍忍不住嗬斥:“少來!”

正這時,上回那蘄州縣令竟親自登門拜訪。

“下官有眼不識夫人,竟敢讓張相君夫人為小女診治,望夫人不計下官之冒犯,下官在此向您謝罪。”

縣令一進門即朝她作揖,教顧清稚立時哭笑不得。

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向他透露了前番來出診的女子身份,不僅令她尷尬,更讓這縣令心下頓生惶恐。

“我在此地便隻是大夫,知縣隻需拿我當醫者相待。”眼見著縣令仍是於心不安的神情,顧清稚便道,“若是知縣實在過意不去,可否將本地戶籍、田丁、徭役一應簿冊借予我翻看?”

“夫人為何要看這些?”縣令不解。

她彎眉:“這些知縣就不用問了,不過是興趣罷了。”

“既然夫人有興致,下官即日便派人送您前往府署閱覽。”縣令也未深究,當即抱拳.

“萬曆二年時我計太倉之粟為一千三百餘萬石,當時可支五六年,如今已逾一年過去,存糧或愈發寬裕。”

幾位官員前來府中拜訪張居正,多是詢以公事,近來倉廩匱乏比之初年有所緩解,張居正有意將漕糧中的一部分改為折收銀兩,並欲因地製宜,視輸糧或者折銀孰更方便的實際情況而作出靈活處理。

此法於萬曆之前雖亦實行過,奈何因糧食儲備不足時常叫停,如今太倉之粟越發豐裕,他便將此事上心,以為日後一條鞭法賦糧改折收銀之法鋪路。

見官員來問比例具體如何,張居正道:“至於漕運糧米,今查京通倉米足支七八年,但太倉銀庫所積甚少,可比照先年事例,將後年漕糧量改折十分之三。”

眾官僚稱是,各自提了幾個疑問之後,見天色已晚,紛紛告辭歸家。

賓客皆散,張居正重又踱回空蕩無人的庭院,獨自負手而立,眺見天外那輪霧茫茫的清輝,想起已離去多月的那人,一股寂寥驀地襲來。

那股撕扯心神的念頭糾纏著他,教他思緒難安,複又坐回書房那盞孤燈下,卻意外瞥見桌上一封回信。

近日他已寄出數封家書,信上將他當麵說不出口的言辭坦然道出,卻不見隻言片語從湖廣傳至。

而這是音訊斷絕幾月之後,來自她的第一封回信。

神色一滯,張居正曲起指尖,掀開泥漆,將信箋取出,且待細看時,迎麵撲來的稱呼卻教他唇角驟然僵住:

“叔大敬啟。”

連他自己都不願提及的表字,顧清稚自然也從不以此喚他,這番卻避開了“太嶽”“張先生”“夫君”一切可能顯得親昵的稱呼,生疏而不失客氣地寫了這兩字。

張居正隻覺眼前這清麗疏曠的柳體成了刻意的避嫌,而接下來的內容更是絲毫未提及私事:

“今欺隱田糧者甚眾,宗室置買田產,常恃強不納差糧,而管莊人等易與有司勾結。其中不乏勳貴者額外多占田土,概以欽賜勳田莊產名義,不肯入冊承擔義務,或有不願運赴官倉,逼軍私兌者。有關官員不敢催討,也有人縱容包庇以分肥,如此,勳貴、豪強欺隱之弊日趨嚴重,叔大居相公之位,這般痼疾豈能坐視不理。”

其後附有當地秋糧一共繳納數量,而豪族交納多少,平民分攤多少雲雲。

通篇下來,筆調冷靜理性,不見一個略帶感情的字眼。

張居正深吸一息,視著信箋沉思半晌,即伸手挑亮燭芯,伏案撰寫予戶部處理相關事宜的指令。

撰罷,他又換了張嶄新的竹紙,蘸墨,提筆寫下一封回信。

泛著水漬的墨痕在燭下熠熠發亮,拂動著書寫者的心弦,卻未能來得及發出,始終擱置一旁。

隻因此時,朝野發生了一樁震動人心的大事。

萬曆四年正月,遼東巡按使劉台上疏彈劾輔臣張居正,斥其十大罪狀,言其擅作威福、暗害舊耆、偏私親信、識人不明、目無朝廷、挾製科臣、摧折言官、不恤鄉民種種,言辭憤慨,令人側目。

若僅是劾奏,張居正早已見過何止一回,然這劉台是他門下學生,且又與當年傅應禎批評的改革時政不同,劉台此番直指老師大名,實為大明開國以來所未有。

此疏一上,張居正當廷於天子及眾臣之前自辯:“依舊例,巡按不得報軍功,而去年遼東大捷,劉台違製妄奏,依法應當予以降謫。臣僅僅是請旨戒諭,而劉台已不勝惱憤,遷怒於臣。且國朝兩百年以來未有學生彈劾師長者,臣不勝惶恐,唯有去職以謝罪。”

他當即請求罷去一應官職,交出所有印鑒,天子望著素日清朗澄然的先生伏地落淚,那隻斷翅的鶴似是落入了泥濘,頓然不知所措,立時下了禦座挽住張居正的手,慰留再三。

但他這回大約是真起了辭官的心思了,即使被萬曆強行扶起,回府後猶然閉門謝客,不出視事。

就連萬曆派去的中官亦被拒之門外,隻得悻悻然回宮闕複命.

黃州。

“娘子辛苦,諒我這點小疾怎敢勞娘子每日親來。”老嫗感動地挽住女子的腕,“這麼多路程,娘子卻願意不辭辛勞過來,這我哪能過意得去?”

顧清稚回握住她斑駁枯瘦的手,道:“我正好也是在這一帶到處看看,並無多少麻煩,倒是老夫人您年紀大了,一點小風寒都不可等閒視之,切記保重身體。”

語罷,顧清稚在感激聲中告辭而去。

近期她一直相當忙碌,多日來天不亮便起早出外,月上柳梢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一至案前即埋首記錄。

“怎麼才來無多時,七娘的臉都瘦了一圈了。”王世貞即日欲離開黃州,特來向顧清稚道彆,審視著她無甚血色的臉,惋惜道,“不過來之時七娘就消瘦了不少,想是腦子裡裝了太多物什,牽掛的負累太重,這可不是甚麼好事。”

顧清稚不以為意:“想胖多吃些就能胖回來了。”

王世貞搖頭:“七娘倒是想得開。”

“想不開又能怎樣呢。”顧清稚停住筆杆,腦海內翻來覆去算一個數字,隨口嗯了聲,“我這不還是活蹦亂跳的。”

“王某是好心,七娘倒拿自己身體不當回事兒。”

“我自己便是醫生,好不好的我能不知道?”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王世貞眉頭擰緊,“七娘和太嶽一樣的犟。”

“這是好詞啊。”顧清稚扯出一個笑容。

“說你們脾氣固執,這哪能是什麼好詞?”王世貞不以為然。

“可我就喜歡固執的人。”

王世貞微哂,按了按耳側頰骨:“那難怪七娘少給王某好臉色。”

“難道王先生不是麼?”這時顧清稚終於舍得抬眸,望著眼前挑眉謔笑的男子,“我一直記得當年王先生在楊繼盛死諫後敢於出手營救,還為楊家照顧遺嬰,我從此便知王先生也有一顆赤子心腸。”

他眉梢收斂,笑容仍在,卻已添了彆樣況味,眼瞳中覆了層悵然。

王世貞長歎一聲:“王某自認如今已不再具有。”

多年歲月浮沉,仕途委頓,磋磨得他與年輕時意氣風發一心要領文壇宗主的王元美已判若兩人。縱然夙願已達,心境早不複當年。

“但在我眼裡,王先生一直是那個敢於冒嚴嵩怒火,為公理四處奔走的白衣士子,這麼多年從未變過。”顧清稚視入他怔忡眸底,溫聲道,“您是名滿天下的文人,一支筆便能殺人於千秋萬代,但我相信王先生不會再寫不實之辭,更不會憑個人好惡抹黑於人,對麼?”

她的瞳眸清亮純摯,猶如月下淌落的一痕溪流,照得王世貞青紅相間的麵色無處遁形。

喉頭一滾,王世貞艱澀道:“顧娘子何以言此?”

甚麼三十二抬大轎,貪汙奢侈,作風不端之說,皆是由你顛倒黑白、惡意誇飾,卻教後人認作信史,至此真相被塵封,傳言卻甚囂塵上。

顧清稚忍去不悅,唇角抿出一個微笑:“我隻是望王先生落墨時能慎重對待筆下文字,您不是一向以司馬公自許麼?修史時若不同樣嚴謹,怎麼能對得起您的自我評價呢?王先生得為自己說過的言語負責。”

王世貞默然,稍頃,轉首透過窗外仰視昏沉沉寒夜:“承蒙顧娘子信重,王某當記在心裡。”.

一月落雪,竹上清響冬風敲墜之聲,一點疏花稀稀落落開往遠處。

“相公——”仆役匆匆跑入內堂來報,“陛下又派孫……”

話音在見到闔眼休憩的主人後戛然而止。

他識趣地不再相擾,近月來天子遣來的內宦何止一個兩個,無一例外不是吃了閉門羹,張居正甚至見也不願見一眼天子信使。

似是已多日未得安眠,那股身心俱疲的頹然籠罩了他,張居正於躺椅中閉目睡去,紛紛揚揚的大雪如同梨花柳絮,鑽過未關攏的窗扉飄進來,落入他的發間。

一徑裡白茫茫,身旁行人皆於風雪中迎麵經過,不甚明晰的前方似有兩個緋袍男子,其中一位身形頎長,另一位稍顯矮些,正並肩沿著大雪籠罩的宮牆遠去。

有頃,那位矮些的男子中途與友人作彆,轉向其他小徑,不見了蹤跡。

他再舉目眺望,視線中隻餘一人繼續在天光下孤身行走。

他不由垂首,雪上星星點點的足印深淺不一,已教多人踱過。其中唯有一道與眾人方向相反,然仍堅定向前延伸而去,不見絲毫彷徨與停駐。

遠處屋簷下,有一腰係玉帶,鶴發白髯的老者捋須而坐,身旁站著一名眉目和婉的年輕女子,兩人似已一路注視那人許久。

低頭交談了數語,俄而女子頷首,眸含堅定,撐起傘走向那個獨行的背影。

男子發頂風雪驀然教她蔽去,他欲去接過這把油紙傘,卻發現那女子身影逐漸模糊,猶如梨花隨春日流水逝去,消失無蹤。

與此同時,耳畔隱隱約約飄來一陣女聲:

“休說這是大明兩百年來第一件學生彈劾師長,便是曆朝曆代也未曾有幾樁,那劉台竟是連親親尊尊之道也不顧了,我夫君心性高傲,怎能容下此辱?”

一道男聲回答:“陛下亦知張先生冤屈痛折,但文淵閣如今無先生做主心骨,大明寸步難行,因此囑咐奴婢務必要勸張先生接下此詔。”

“陛下寵遇如此,我全家無不感激涕零,麻煩公公回去轉告陛下,夫君即便無法再替朝廷效力,此心亦無一時離開陛下。”

“但夫人您看……皇命難違,張先生一直不肯接宣敕,奴婢不好交差啊。”

“我明白公公的為難。但這終歸是我夫君做決定,我亦不好多勸。他如今自覺無顏麵立於諸臣之前,也愧對陛下愛重,若是他執意不肯,煩勞公公替我家轉圜了。”

女聲由遠及近,似是從天外傳來。

張居正眼簾沉重,一時難以掀起,尚未從那恍惚的夢中醒轉。

意識朦朧之際,仿佛有人俯身凝視他麵龐,呼吸撲在他眼睫上灼熱發燙。

想要辨清來人的念頭忽地放大,驅使他強自睜開雙眸,須臾,迷惘的瞳間悄然映出夢中人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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