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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77365 字 2個月前

第71章 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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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疑心那是幻覺, 或許是大夢初醒讓他頭腦並不真切,故此才產生了不合實際的臆想。

——上封信的落款還是半月之前,自湖廣來此, 她怎會用了僅僅十數日。

果然, 當他勉強恢複神智時, 視線裡已然不見了她的蹤影。

不過又是一場夢中夢。

滿目清明間,張居正不禁自嘲地牽唇。

他搖首逐去這自認荒唐的念頭, 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舉目望見窗扉外飛雪已停, 於是踱步出門。

許是憩了太久, 他倏而覺出那日光混著雪色有些刺眼, 遂抬手攏了攏眉心。

“相公醒了?”仆役提著水桶路過,恰在簷下遇上主人發怔,便曲腰躬身問候。

張居正略略頷了首。

“相公可需要食些什麼?”仆役道。

“不必了。”

“您還未用日中食, 何不食些點心墊肚?”

張居正知他是好意, 便也不再拂卻:“那便替我端一盤到書房去罷。”

“是。”

腳步遠去, 空無一人的庭院重又落回了寂靜。

那股驅之不去的混沌重又浮上腦內, 似唯有案牘方能重得安寧,他回過身去, 步至書房門前。

細碎的聲響透過門縫傳來。

似有人在其中。

他知道是方才那位仆役端食物入了房裡, 卻未料到動作如此迅疾。

但已過去有頃,仍不見裡間人折返。

張居正伸腕推開門扉, “吱呀”一聲, 那蹲於木格前整理書卷的纖瘦身影驟然起了來。

手上猶攥著一冊文卷:“我在替你按年號重整律例, 太亂了, 我怕你找不著。”

“……嗯。”

張居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隻遲鈍地注視著麵前女子的杏眸, 手指僵硬,掩在袖中緩緩屈伸。

她顯然不知他眼底的愣忡是為何,周遭靜默了半晌,不由擱下書卷,那眸中竟含了局促:“你不高興麼?”

他未作回複。

頰側滯了滯,她垂下眼睫,將那卷擱放在案上的書冊塞回原位,複又扶膝自地上直腰,輕輕走過他身側。

他聞見了一陣淺淡的梨花香氣,似是從她發間縈繞而來。

想她應是剛濯過發,那濕漉漉的水跡在後背漫開,滲入那條月白對襟衫的肌理。

顧清稚悶悶地視著地麵,步子朝前踱去,想著早知他如此冷淡,自己何必聞訊後旋即出發詣闕,用這十八天日夜兼程地回來。

原來他並沒有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期待她回來。

帶著這股沮喪推開門,門頁複又發出吱呀聲響。

鞋尖跨出門檻,那刺目的雪光刹那籠罩了她。

驀地,臂肘教人勾住,隨即拽回,下一瞬身子被擁入懷中。

“原來你在。”張居正道,“你果然在。”

“我一直在。”耳側緊貼著他的胸口,顧清稚伸臂,隔著窸窣的衣料抱住他的腰身。

“張先生又沒有好好吃飯。”她說,“張先生又瘦了。”

“你亦消瘦了。”

顧清稚略微鬆開手,仰麵望進他眸中。

她視見了那深埋於眼底不易被人發覺的疲憊。

“張先生累了麼?”她溫聲問。嗓音間漾著的柔和如同一團棉花填塞了他的心房。

“嗯。”

“那坐一會兒罷。”

顧清稚拉著他坐入圈椅間,身子斜倚在他懷中,俄而勾住脖頸,整個身子的重量便壓於他雙膝。

張居正攬她更緊:“七娘。”

“嗯?”

“我欠你一聲道歉,那日令你惱怒,皆是我的錯處。”聲音仍含沙啞,顧清稚知他已數日未出一言。

她的唇角離他耳畔隻有兩寸,再細微的呼吸如今亦是清晰可聞,如潮汐中的浪水,一舉一動皆可牽起他最深處的神經。

“張先生在信中已經道過了。”顧清稚輕聲耳語,“我已經收下了。”

他每隔十日即寄來一封家書,信裡開頭除卻“七娘如晤”,便是對當日之事抱歉,甚至還有幾首詩,諸如“數宵有飛夢,先爾到江濱”,“喚愁江草年年綠,欲折蘼蕪寄所思”之句,直把偷窺得的王世貞笑彎了腰。

“太嶽竟然會寫詩給娘子。”王世貞謔道,“除了應製,王某都多少年不見太嶽寫閒詩了。”

頓令素稱厚臉皮的她紅臉解釋:“其實也寫,隻是不給彆人看。”

這時門外驟然有人來敲,仆役匆匆趕入,手裡還端了盤蒸糕,揖首道:“相公,那孫公公齎著宣敕又來了。”

倉促報罷,待看清屋內景象後,仆役不由大驚失色。慌張地錯開視線,不等主人吩咐即猛然點頭:“小的這就請孫公公先回去。”

話音未落便將蒸糕擱在桌上,躬著身退了出去,複掩好了屋門。

顧清稚咳了一聲,抽回身子站起,視向沉默不語的張居正:“張先生是真心想辭官嗎?”

張居正抬首望她:“你願意與我從此歸隱麼?”

“當然願意。”顧清稚笑了,這正是她所求而不能得,“隻是張先生口是心非。”

視線瞟向他沾染墨痕的指間,將他掌心攏入手中:“不出視事,但未曾妨礙張先生家裡也在寫公文呀。”

心思教她直白戳穿,他默然地將她手指包裹住,摩挲著那泛著涼氣的肌膚。

良久,定定鎖她眼眸,將深埋心底的疑問道出:“你緣何回來得這般迅速?”

顧清稚彎了彎眼:“因為我得病了。”

指尖驀地一頓,緊張之色倏而蓋過他麵龐,他抬手將她臉側捧起,左右審視:“哪兒?”

顧清稚微笑,撫上他的胸口:“這裡。”

“甚麼?”

“我相思成疾咯。”她道,“要聽見張先生的心跳才能好。”

血液在他的心臟間汩汩流動,此刻正隱隱灼燙她的指腹。

積悶心底多時的情緒刹那傾瀉,驀然,張居正環住她的腰,埋首入她懷中。

箍著她身側的手臂顫晃著,似是虛虛發軟,顧清稚本想安慰他“張先生莫哭”,隨即輾轉成一聲歎息,手掌覆住他的背,緩聲道:“張先生若是委屈就哭出來罷,還有我在呢,我會一直陪著張先生。”

“嗯。”千言萬語纏繞於唇齒間,末了隻能化作一字。

纏著她腰際的手臂不由愈加用力,雪光白茫茫鑽入窗欞,張居正合目,那行清淚終於隨之淌落於她的衣襟。

卻忽覺頰上傳來溫熱,他迷惘地睜開雙眼,原是她微微俯身,將那淚痕輕柔吻去。

“張先生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你麼?”她的表白一貫突如其來,此時卻神情認真,眼神泛光,竟是意外的肅色。

他一怔,仰首視她:“能與我言道麼?”

顧清稚垂下首,凝視著咫尺外他的雙眸,緩緩道:“因為其實我是一個敏感的人,聽不得彆人講我的壞話,若是傳到我的耳朵裡會教我什麼事也做不好。可是張先生讓我知道,原來世上還有像先生這樣的人在,哪怕漫天責難和攻訐如雪片飛來,也能堅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隻給世人留一個背影。我實在太喜歡這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人了,當然咯,其中我最愛張先生。”

孤獨、痛苦、惶然,一往無前。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縱萬世毀譽亦在所不計,她喜歡的正是這樣的人。

“我的張先生受委屈了。”顧清稚道。

張居正搖首,卻不再畏懼於她麵前顯出狼狽:“不必為我憂慮,這些我早有所料,並不能奈我如何。”

不待顧清稚應聲,他起身將案角擱著的一張紙頁拿起,遞予她:“你在黃州之時,我寫了一封書信欲寄給你,雖未來得及發出,但思著與你當麵看或許更好。”

她將這封未及寄出的信接過,捧在掌心疏略讀去,瞳孔中唯映一行小字:

“擬來日聖上親政,當決計乞歸,與卿同遊於衡湘煙水之間也。”

“你上回所言未嘗無道理,待塵埃落定之後,我便上疏辭官,拋卻這凡塵俗務一概不理,從此與你一道歸隱山水,好麼?”張居正道。

“好呀,我相信張先生,張先生從不會騙我。”顧清稚翻來覆去將信觀覽數遍,不覺眉梢微擰,“隻是你這字……似乎還不如我呢。”

張居正閉了口,不再回言。

他小楷寫得頗佳,唯獨寫起行書來時不甚雅觀,縱然還算工整,但仍令她深感存在足以進步的空間。

顧清稚捏了支筆繞至他身後,笑道:“我來陪張先生練字罷。”

“好。”那支筆被她塞入自己手中,張居正雖略有無奈,但還是欣然接受她的熱衷。

她包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在那信箋的空白角落寫下一行字。

燭火搖曳著兩道人影,空缺的心口仿佛被刹那溢滿,他隻覺發頂的呼吸猶如細小的絨毛,一下一下地拂過那柔軟的最深處。

手教她牽動著,不經意間,他已完全不知筆下寫了甚麼。

“張先生看,這字怎麼樣?”

擱筆後,耳畔傳來她得意的聲音。

張居正借著雪光與燈花望去,原來她帶著他的手寫了一句詩,墨香猶在紙間翻卷:

“知我罪我春秋筆,今吾故吾逍遙篇。”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

聞見他下意識念著,顧清稚從背後環繞住他的脖頸,附耳一聲由衷誇讚:“對咯,張先生就該這麼想嘛。”.

初春時節,寒氣未褪,宮闕花園內唯有梅花悄綻,於牆邊獨自吐露幽靜淡香,與冬風結為一縷疏影。

“張先生願意重回閣中理事,朕心裡不勝歡欣之至,近日來國計無有張先生主持,朕險些不知如何是好。”

坐落於水邊的亭榭間,黃袍玉冠的少年皇帝斜坐當中一方小榻,手攥銀珠耍玩著豆葉戲,一麵與對麵女子揚唇笑談。

身側還立著一個皇子打扮的幼童,生得粉雕玉麵,正是天子唯一的同母弟潞王朱翊鏐。因年紀尚幼,李氏不舍讓少子就藩遠離,於是心欲留他在宮中直到成年。

他也聽不懂皇兄在講些甚麼,兀自在一旁玩著,間或朝內宦手裡捧著的玉盤中抓兩顆果子出來,小嘴細細咀嚼。

見天子心情甚好,顧清稚語調恭謹,答他:“怎敢勞聖恩如此隆眷,夫君與臣婦心中皆惶恐不安,夫君更是強撐病體接下陛下手諭,隻求不辜負陛下厚望。”

聞言,朱翊鈞不禁吃了一驚,手中才要擲出的銀珠停在掌間,抬眼視她:“先生病了?”

顧清稚傾首:“臣婦不敢欺瞞陛下,夫君本就連月疲乏不堪,彈劾的折子甫送至禦前,夫君自覺無顏麵對君上臣下,當日歸家即一病不起。因此夫君屢屢辭謝陛下手諭,也是因為身體實在不允許其起身理事,絕非怒火攻心至此。”

聽她和言道來,朱翊鈞白皙的麵孔上驟然浮現內疚意,教顧清稚儘數視進眼底。

他憶起當日張居正伏地落淚,那背影瘦削如竹,恍如殿外吹來一陣勁風即能將他折去。

喉中咽下苦澀,朱翊鈞低下眉,歉道:“是朕的過失了,朕不知先生竟病得如此,尚且屢屢催問,還望先生不要怪朕才好。”

“夫君甘願為陛下殫精竭慮,隻是臣婦有一顆小小私心,願陛下寬恕。”

天子抖了抖眉:“朕何嘗怪過師娘?師娘但言便是。”

“臣婦不敢直言。”顧清稚垂首,聲音似是含了笑意,“但臣婦願與陛下打一賭。”

朱翊鈞頓時生起興致,不由噙笑:“師娘莫非是要與朕於這豆葉戲上一較高下?”

“一較高下不敢,但臣婦自信能與陛下賽個來回。”

豆葉戲是朱翊鈞居於深宮中無聊時發明的小遊戲,常與宮人以此娛樂,規則為以一方色羅,界成井字形的九營,中間的一營為上營,四方的四營為中營,四角的四營為下營。

遊戲之時,可用銀錢或小銀珠投擲,若是落在上營賞銀九兩,落在中營則賞銀六兩,落在下營則賞銀三兩,雙拋可雙賞,相反,落在營外或者壓著井字,則均罰銀六兩。

“師娘若能投至上營,便是師娘贏。”朱翊鈞不知她底細,雙眸注視她麵容,“師娘但言無妨,朕定會答應。”

有內宦捧著銀珠獻上,小潞王亦睜著雙大眼等著看,顧清稚在滿室目光中鬆鬆挽起衣袖,拈了一顆捏在手中,屏息凝神,瞳眸鎖住朝中間那塊巴掌大的小區域。

靜心一瞬,她揚手拋去,那銀珠應聲在空中飛落,隨著一道“當啷”清響,旋即墜於地麵。

“夫人妙手,正中上營!”內宦定睛一瞧,忙拱手來賀。

“大姐姐投中了!”潞王歡欣鼓舞。

朱翊鈞龍心大悅,亦是心服口服地撫掌,望著她曲身謙遜之態,爽快道:“師娘若有請求,朕無有不應,師娘儘管說來便是。”

顧清稚低聲道出。

天子眼中果現出猶豫:“此事……”

她躬身回道:“來日方長,並非眼下。”

朱翊鈞思忖片刻,方點頭應允:“師娘於朕有恩,朕豈能不允。”

“陛下當真?”

朱翊鈞移目與她對視:“君無戲言。”

待顧清稚告退,朱翊鈞便遣中官將她送出宮門之外,此時遠處未結葉的柳枝樹影間,太後李氏身旁隨著兩個侍女步至,前來探看天子近況。”聖母。”朱翊鈞屈膝行禮。

瞥見地上滾落幾顆銀珠,李氏不禁皺眉:“皇帝素愛此道,切莫玩物喪誌,把你弟弟也教壞了。”

“兒臣多日於文華殿中苦讀,今兒難得有了閒暇,不巧剛被聖母撞見。”朱翊鈞惶恐道。

“是麼?”皇帝逐漸年長,李氏也不便再多責罰甚麼,收斂起不悅語氣,轉了話鋒,“方才皇帝可是在接見哪位女眷?”

朱翊鈞未作隱瞞:“是。兒臣思著許久不見顧夫人,請她來敘話。”

李氏頷首,示意宮人將幼子牽去,展袍於胡床中款坐:“張先生為皇帝鞠躬儘瘁,皇帝多示家眷以榮寵也是應該。聽聞顧娘子在京中頗有名聲,我思著皇帝不若親自誥封一品夫人,也可彰顯皇恩。”

朱翊鈞應道:“顧夫人淡泊名利,兒臣恐她不會欣喜。”

李氏牽唇:“皇帝倒是心細。”.

顧清稚自宮門中走出,與送客的內宦作彆,剛欲跨上墊在馬車下的矮凳,忽聞身後傳來一喚聲。

“顧娘子。”

她知那聲音來自於誰,便也不急於回首,隻口頭上回道:“子維有何事?”

“數月不見,今日終於見到了娘子。”一身青色常袍的男子作揖,“四維特來向娘子道歉。”

眸中陰沉一掠而過,顧清稚此時方才轉身,未能視見他眼底那抹幽微暗意。

她回禮,俄而問道:“子維又無錯處,為何要與我道歉?”

“此間難以談事,四維欲請夫人移步街市,自有言語告知。”——

知我罪我千秋筆,今吾故吾逍遙篇。——楊慎《病中永訣李張唐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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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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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維不該與娘子言道元輔之過, 徒增娘子憂慮。”

清河石橋上,身旁人來人往,張四維視著身邊投食喂魚的女子, 低聲道。

顧清稚銜掛了一抹笑意, 偏頭看他:“此事與子維無乾, 即便你不說,也終會傳進我的耳朵裡。”

“娘子固然無有怪責, 四維亦問心有愧。”

語罷,連他自己都不由在心內嘲笑這言不由衷的本事。

“我不需要子維的抱歉。”顧清稚收攏了向外拋餅屑的手指, “子維若執意道歉, 不如告訴我這段時日京中發生了甚麼事。”

“無甚他事, 若娘子願聽元輔上疏頒布的律令,四維也願一一道來。”

張居正無暇分身時,常指令張四維擬旨, 每回為文多能合張居正心意, 因此旁人無不認為張四維備受倚重, 無疑是首輔的心腹黨羽。

然也隻是旁人認為。

瞳眸映出橋下悠悠飄蕩的河水, 顧清稚轉開眼神:“那勞煩子維與我詳細說來了。”

“元輔上疏陛下新修《萬曆問刑條例》,立《戶律》數條, 凡宗室置買田產, 恃強不納差糧者,有司查實, 將管莊人等問罪。凡功臣之家, 除撥賜公田外, 但有田土, 從管莊人儘數報官。各處勢豪大戶, 無故恃頑不納本戶秋糧者, 及五十石以上則問罪。”

“子維以為這些法令如何?”

視線與她驀然相接,張四維也不回避,隻略略傾下首:“四維以為,元輔敢冒權貴皇親之威懲處欺隱田產之積弊,削其特權,足可見元輔不避權勢,振弊易變之決心。”

“那子維讚同此舉麼?”

“此為痼疾,四維自是讚同。”他並非胸無大誌之人,也正因如此,張居正的鉗製愈發壓得他陰鬱之心日長,沉吟須臾,複又蕩開一筆,“隻是元輔相公做法過於風行,得罪貴人往往於己身無益,依四維看不妨委婉而為,徐徐圖之。”

“比如?”顧清稚挑了挑眉。

張四維道:“娘子可知元輔相公堅拒武清伯請求一事?”

武清伯即為李太後父親李偉,聖上的外祖,當朝炙手可熱的皇親國戚。

顧清稚搖首:“請子維詳說。”

“武清伯請撥國帑修造墳塋,元輔堅持隻能按照舊有規章,由工部估價發銀二萬兩,不得超支,武清伯自是不滿,但即便聖上親傳諭旨令工部折價太薄重新擬來,元輔亦未改變主意。”

這並不出顧清稚所料,如若僅憑皇帝出個麵就能讓他在原則上做出讓步,那也不是他張太嶽了。

“夫君一心杜絕錢穀陰耗,力挽財政,此事畢竟是武清伯無理,聖上約莫不會怪罪夫君。”

皇帝確實不會怪責你夫君,人國丈便不會麼。

張四維心底冷笑,麵上不顯波瀾,隻閒閒揚眸:“元輔行事自有主張,四維即便多言想必也是如風過耳,在他眼裡定是不值一哂。”

顧清稚卻否認:“子維莫要輕看了自己,夫君視你為左膀右臂,從來都將你的意見放在心上。”

他勾唇,也攤開手掌往水中投喂魚食,揚腕間一群小魚爭相撲來。

“隻恐娘子之意並非元輔之意。”他視著熙熙攘攘的魚群,嗓音不辨陰晴。

“子維莫非忘了劉台的那道折子?”

她忽然提起這道令張居正難堪的彈劾,張四維不免訝然,沉下聲調:“娘子何意?”

顧清稚眺望遠方煙纏霧繞的市坊,並不看他:“子維忘了,你的大名也位列其中。”

他如何能忘,張居正私薦自己入閣已是逾越廷製,而自己的名聲一向不佳,早在翰林院時便屢遭糾劾,但在外人眼中張居正卻是如此信重自己,這更是添了首輔一條識人不明的罪狀。

他麵色一僵,強作笑容:“是四維不賢,負累了元輔相公,娘子若要怪,四維亦無可辯駁。”

“辯駁甚麼?”顧清稚忽問。

“……”唇角滯住,將啟未啟,欲閉半閉,頓覺啞口無言。

總不能辯駁自己並非他人所評價之“邪僻”、“善機權”,儘管他揣測眼前女子正是此意。

似乎本就不打算聞見他的分辯,顧清稚挽笑:“夫君信賴子維,願以大事相托,故此才無怪他人將子維認作夫君一黨。不過夫君本就無意結黨營私,讓子維無端受了罵名,我代夫君向你致歉。”

張四維眉梢擰出惶恐:“不敢不敢,能得元輔如此傾心器重,四維不勝榮幸與感激。”

“子維又來。”顧清稚終於將半塊油餅分畢,捏出袖中帕子將手指拭淨。

張四維轉瞳朝她瞥了眼,端見她雖是麵龐清減,臉色卻比上回紅潤了不少,深吐一息:“娘子不愛聽,四維閉口便是。隻是我這有一樣禮物,還望娘子收下。”

僮仆隨即遞來一張鳥籠,其間停了一隻通體雪白的畫眉,玻璃珠般的雙目各處顧盼著,正咿呀學語。

張四維接過鳥籠,提在手間:“上次見娘子性喜逗鳥,恰好彆人送了四維一隻異鳥,思著白畫眉品貌珍稀,娘子或許喜愛。”

“我是很喜愛。”顧清稚一向不拒絕他的贈禮,爽朗拎過,“多謝子維美意了。”

“娘子何須與四維言謝。”

告辭而去,他乘轎歸家,卻於大門口遇上才要出行的母親王氏。

“母親。”張四維行禮。

王氏停了腳步,將他上下審視了半晌,瞅他一身常服,似是散了班並未立即歸來,不由出言提醒:“我兒可是賞樂去了?”

張四維矢口否認:“母親誤會了,兒子不過是出門辦了些事,公務繁忙,何來賞樂。”

王氏抿唇,似是忽而憶起一事,問道:“前兩日那丁侍郎送來的畫眉鳥哪去了?我瞧著它伶俐有趣,教兩句話便會說,正想著長期養在身邊也好解個悶,如何今朝再尋就不見了。”

張四維一怔,旋即回過神,眸中掠過不自然神色,咳了一聲:“卻不知母親喜歡,兒擅自拿去做了人情,既然如此,明日再遣人去買一隻送給母親便是。”

王氏眯眼,從兒子神態中逐漸窺見端倪,扶住侍女伸出的手背,灰黑雙瞳緊盯他麵容:“一隻鳥而已,我也無甚在意。隻是我兒如今位列公卿,行事也當穩重自持,莫要為了些微風月事落得教人彈劾的把柄,無端損你清譽。”

他如今還有清譽麼?

似是被母親的忖度攪得苦笑,張四維喉嚨中蘊了幾分晦意:“母親過慮了,兒子公事堆積尚且難以應付,何來風月。”

“但願是我過慮了。”王氏意味深長地視了他一眼,“隻是我兒莫要熱臉貼人冷炕上,多少算是世家門第,何必要行那自降身價之舉。”

張四維不置可否,挑開話題:“母親欲往何處,晚上可需要派人接您?”

“不必了。”王氏心知無須再多言,遂跨足朝門口停著的轎子踱去,侍女立時趨步跟上,原地唯縈繞她若有若無的末句,“隻望你能將這份心思多用在官場上。”

哪裡在官場上少用了心思,可又落得了個什麼。

張四維勉強擠出一縷笑,揖首目送母親出門.

“徐先生要去往遼東?”臨街酒肆閣樓中,顧清稚詫異問向麵前兩鬢斑白的男子。

徐渭近年來遊遍江河南北,聽聞他途經順天府,顧清稚恐他不願上門乾謁權臣,便邀約他來市坊間飲酒。

多年顛沛已令昔日才子塵霜滿麵,他虛虛拈著酒樽,感慨道:“全賴戚總兵介紹,徐某如今得以赴遼東李成梁處教授其長子李如鬆,也算長個塞外的見識。”

“塞外如此艱苦,徐先生身體向來不大好,可還熬得住麼?”

徐渭把頭一點:“勞娘子關切,徐某能至今日早已曆經萬難,諒那苦寒能奈我何。”

他目光望向閣樓窗外綠水繞山:“聽說李成梁於遼東鎮守邊關功績卓著,徐某百聞不如一見,早想結識那等傑出人物。”

“休說先生,我也想。”顧清稚將心底話脫口而出,片刻又起身挽袖,為他斟滿杯中清酒,“隻是徐先生去了務必提醒李將軍提防建州女真。”

“為何?”徐渭覺出此間大有門道,未及接過酒樽,即抬目視她。

顧清稚當然不好明說,隻隱而諱之:“隻是希望將軍切莫輕敵,雖說攘外必先安內,但這外患還是得須注意。”

徐渭仰脖,把著酒樽一飲而儘:“徐某已記在心上,謝娘子好酒相待。”

顧清稚又端壺替他再斟一杯,想起一事,眸光瑩亮:“徐先生此番遠赴邊疆,家中藏的書畫不知如何照管?”

徐渭臉上倏而赧然,視線飄移,兀自盯著那酒麵浮沉,聲音也不覺低了幾分:“徐某一時不察教門下學生所騙,字畫皆被討要而去,藏書亦被變賣了小半。”

顧清稚驟然急了:“那可賣予我麼?”

徐渭終於複視她:“娘子可需要?”

顧清稚雙眸睜圓:“需要呀,先生既然要賣書,不妨都賣給我。”

他家所藏皆是古籍珍本,自然不可錯過。

徐渭蹙眉,縱是知她識貨有心賣予她,卻是想起一處不便,停了一瞬,吸氣道:“徐某家在紹興,離此地何止千裡之遙,這路途上來回運書可不方便。”

“那無事。”顧清稚思索畢,道,“我外祖家離先生老家近,不妨先送往鬆江去,待我過去了再運回來。”

然而她回了家才意識到,自己未必就能去得了江南。

前番去了湖廣未有幾時,此時若貿然提出再往老家探親,顧清稚很難保證能不能得到同意。

但嘗試還是得嘗試的。

徐階老成蘊藉,輕易不將心事說穿,然來信中話裡話外皆是江南春水綠如藍,遊人隻合江南老,隻需人能識字便可讀出個中深意。

外祖母張氏不若徐階羞於表達感情,直接在附信中提出還未見過曾孫,聽聞生得白皙如玉,沉穩內斂,若能親眼一見也算是圓老人夙願。

顧清稚思著多年未回老家,也未得再見外祖父祖母,又將屆徐階七十五歲大壽,這令她愈發歸心似箭。

輕手輕腳踱至書房,顧清稚悄無聲息地推開門扉。

不出意料,果見那盞熟悉的孤燈之下,男主人又在伏案書著那永遠奏不完的題本,時而凝神思索,隨後又援筆蘸墨,即便背影清削,也無礙他一遇文牘便不知疲倦。

顧清稚最愛看他心無旁騖之態,於是安靜了半晌,俄而壓抑鼻尖呼吸,緩慢繞至他身後立定,屏息將那筆下奏疏視去:

“聖母與皇上必欲破例處之,此臣等所以悚懼、而不敢擅擬者也。夫孝在無違,而必事之以禮,恩雖無窮,而必裁之以義。貴戚之家不患不富,而患不知節。富而循禮,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踰涯之請,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輔弼,不敢不儘其愚,伏惟聖慈垂鑒。”

她正專注觀覽著,不防燭火將她投射出的陰影在紙麵上放大,張居正抬首轉視,驀地,被她從背後摟住脖頸,往眉心輕輕啄了一口。

“在寫甚麼?”偷襲成功,她心滿意足地問。

穩定心神,張居正擱筆:“《請裁抑外戚疏》,上回你寄書言皇親多占田吞利,我思此於開源節流多有阻礙,不妨借武清伯違令請撥國帑之機,上奏陛下將此弊疾除去。”

“哇,那張先生不怕得罪了他們嗎?不說這武清伯,那些國公貴戚們哪個不是享受慣了朝廷的豐厚待遇,張先生此番硬生生要將那些優禮奪去,不怕他們會因此怨恨你麼?”

“你若真心存有這疑問,便不會問我。”張居正任憑她肆無忌憚地摟著,聲調平穩。

顧清稚保持緊摟他姿勢不變:“張先生懂我。”

“先生——”

一聽她嗓音開始漾起軟,張居正當即作出反應,冷靜道:“你有何事?”

“無甚,就是見了新科探花郎,覺著很是倜儻。”

張居正斜她,神色淡淡:“春闈未開。”

“……我說的是上一屆。”

“你想言甚麼?”

“唔,我想起家裡也有一個……探花郎。”

話音未落張居正便知她想表達甚麼,卻也未作打斷,待她吞吞吐吐地道完,一雙手折起那道題本,疊罷,複將墨硯放歸原位。

他斂手回袖,自座中站起身來,端詳著她欲言又止的麵龐。

見他探尋的目光鎖定眼角位置,仿佛是那兒有甚麼汙漬未擦淨,顧清稚不由得額間冒汗,欲找麵銅鏡來整理儀表,尷尬道:“我臉上是有什麼東西麼?”

“是。”他頷首,須臾傾身過來,“你眼睫上落有灰痕。”

顧清稚大汗:“想是畫眉時沾上的墨黛,那我去取副帕子。”

“不必了。”張居正一語截住她轉身的腳步,“我來替你拂去。”

“好。”

顧清稚仰起臉,乖乖閉上眼,意識到那綿長的呼吸聲漸趨靠近。

張口欲出的言語被堵回嗓間,顧清稚闔著眸想,原先趙貞吉跟高拱抱怨他的話好像著實有那麼幾分道理——

“世所謂妖精者,張子其人也。”

此路宣告不通,顧清稚隻得另尋他法。

恰好隔日便有表弟徐元春來訪,其為徐階長孫,也是徐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後輩,而立之年未至,自鬆江來京赴殿試即榜上有名,目前正於刑部任主事。

因徐元春此前一直居於老家,與顧清稚不似如其弟徐元顥一般親密,為人也更溫文守禮,舉止進退謙和有度,頗肖祖父。

“元春弟弟在刑部可還吃苦?”顧清稚笑眯眯問。

徐元春撫了撫耳根,實話實說:“不算清閒。”

“那就是很累咯?”

徐元春抽回手,瞥眼四下未瞟見其他人,語氣也不委婉:“恕弟弟直言,我朝六部幾乎無有不苦的。”

這她當然知曉。

“但要說最疲乏者,則非刑戶二部莫屬。”徐元春續道,“戶部須奉命治理賦役不均、扭轉國匱庫竭,刑部須隨時接令修改律例,三法司及刑科複審複核,去歲太後意欲赦免死刑罪囚以彰寬大,相公固辭曰不可,於太後與陛下之前據理力爭,終於以太後鬆口讓步告終。”

徐元春言談間流露出對張居正頂撞皇尊的歎息,她焉能聽不出,亦知他也是出於好意,解釋道:“夫君嚴申法紀,以求禁奸止過,而非為了情義仁慈一味姑息,太後是位見識深遠的女子,想她必定是能體諒夫君苦心的。”

“但……”

徐元春啟唇將答,剛吐出一字,卻見張居正一身紵絲紗羅緋袍,腰挽玉帶,發戴金絲沿邊冠帽,信步踱入前廳。

他倏地把話鋒吞回,捏著瓷盞抿了一口茶水。

“相公。”潤罷喉,徐元春連忙擱下杯盞,直身躬禮。

“夫君要上朝去了?”顧清稚一雙瞳眸緊盯著張居正的裝束。

“今晚閣中有事,我或許宿於直廬明日再歸,你不必等我,入夜自先睡罷。”張居正早習慣她看自己著朝服時毫不掩飾的打量,夾以旁若無人的“張先生好帥”。

顧清稚誇完,低首咳嗽一聲,擲給表弟一個眼風。

徐元春立刻會意,迅疾跟上:“元春欲與禮部告兩月假,請求相公準許。”

“有何事麼?”

徐元春緩答:“元春入仕以來已逾兩年,現今思親心切,願暫回鄉服侍祖父左右以儘孝道,望相公成全。”

張居正聞言,視了他一眼,俄而又瞥向在旁保持沉默的顧清稚。

迎著他不辨喜怒的目光,顧清稚扯了扯唇,小聲道:“夫君不要阻礙人家祖孫情深嘛。”

“哦?”張居正悠悠視她,“僅僅是人家麼?”

顧清稚耷拉下眼眉:“張先生太狹隘了。”

你言過會一直陪在我身旁,他心道。

他自問平生推心置腹相待者甚多,但後者多見背於己,雖是早慣於平常以對,然而當她亦如此巧言令色卻心口不一時,張居正一時難以分清心底浮起的情緒究竟是不是慍惱。

他深自吐息:“非我狹隘,是你背諾在先。”

語畢,一概俱不理會,他撩袍跨過門檻,在身後兩道愕然視線中疾步而去——

4d:陰暗爬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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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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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四牌樓下的坊市, 照例摩肩接踵。

顧清稚攜著王瑛看罷新入京的雜劇班子,觀了會兒街邊雕刻竹器的吳中工藝,又去千年古銀杏樹下求了簽。

“瑛姐姐求了什麼?”顧清稚好奇張望。

王瑛含笑道:“但願天下海波平, 夫君與我可從此解甲歸田, 做一對尋常農家翁媼了。”

她身形高挑, 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箋紙掛於樹梢,見顧清稚巋然不動, 不禁低頭疑問:“七娘不求一個麼?夠不著我替你懸上便是。”

顧清稚搖首:“不用了,我求過了, 願望求多了就不靈了。”

王瑛彎唇, 伸手刮她鼻尖:“七娘還懂過猶不及。”

走了半日, 二人皆已雙足疲累乏力,於是擇了一處清靜茶寮歇腳,喚茶博士點了兩壺龍井。

終於得以釋放情緒, 顧清稚鬱結難抒, 閒坐支頤道:“怎麼辦嘛, 我又惹夫君生氣了。”

王瑛注視著麵前垂首悶悶不樂的女子, 噗嗤一笑,接過茶博士端來的烏金盞:“若是張相公真能為你想回老家探望長輩而生氣, 休說你了, 我也得不顧情麵替你指責他。”

顧清稚眸光終於從純白的茶湯表麵移開,目睫眨動:“那夫君為什麼要生氣?”

王瑛暗歎, 點她道:“一定是你之前下了甚麼信誓旦旦的承諾, 轉眼又反了悔, 張相公如何能不惱?”

“可就算他沒有真心著惱, 他還是不同意讓我回去。”顧清稚又想起甚麼, 神色懨懨。

王瑛道:“你好好與你的張先生談談, 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向會對你做出讓步。”

“娘子。”茶寮內有人掀簾而入,顧清稚定睛望去,饒兒手中捧著一幅卷軸,小心翼翼地撩裙提步走近。

“你拿的那是什麼?”顧清稚盯著她手中物問。

饒兒將卷軸擱在案上,指道:“相公吩咐拿回家給娘子的。據傳話的小廝說,相公還在閣中忙事,命令直接拿來轉贈給娘子。”

“喔。”她應了聲,將眼前平鋪於桌案的這幅書法視去,筆力雄健,韻富於勢,落款為“鬆雪老人臨十七帖”。

“這是趙孟頫的真跡?”她驀然眼中熠熠,不禁抽氣,“夫君送了我?”

王瑛樂嗬嗬評價:“張相公這不是哄娘子高興來了?還說甚麼怕他生氣,該是相公怕你才對。”

初時的喜悅卻被衝刷而去,顧清稚一點就通,複又悶首:“夫君這是不想讓我回去,有意拿書畫哄我。”

“這可是趙孟頫的親筆,你可莫要不知足了。”王瑛怒其不爭,恨不能敲她腦門。

茶寮外街巷喧嚷,牌樓下人頭攢動,時已入夏,道旁浮瓜沉李,擔鋪裡賣的漉梨漿、薑蜜水、沙糖冰雪冷元子備受青睞,早已教客人哄搶一空。

顧清稚透過窗扉望著底下人來人往,卻不知朝中已然掀起一大風波.

文淵閣內,守在門口當值的內宦正睡意熏熏,聞得腳步聲傳來,掀眼見申時行步至,忙抖擻精神挺直腰背,曲身請入:“申侍郎請。”

申時行踱進閣中,卻見三副桌案前唯空了一人,行畢禮,問向張四維:“師相何在?”

張四維道:“工部公廳。”

又視了他一眼,下筆未頓:“汝默有何事可告知於我,我替汝默轉致元輔。”

申時行將一疊折子擱於案頭:“吏部近來奉命派遣撫、按官赴往州縣衛所深入稽查,整飭吏治,汰黜了一批地方官吏,我將名冊送來與師相過目。”

“還有他事麼?”

申時行搖首:“有勞尚書,還餘一件下官麵呈即可,不知師相何時方回?”

“為那武清伯請撥國帑事數月仍是決斷不下,元輔應在與工部諸僚屬商議。”

申時行蹙眉:”師相諫疏一上,太後不是早已指示撤回諭旨了麼?”

“太後光風霽月,接閱諫章後明確下諭不私宗親,武清伯卻未必心服。”張四維未回言,次輔呂調陽抬首答。

申時行暗歎張居正與勳貴矛盾怕是從此難調,驀地見張四維指尖陡然一顫,眼梢深擰,似有驚色。

“尚書如何?”他見事態有異,忙上前一步探看。

“有人彈劾元輔私庇內家,縱容女眷驕恣妄為。”張四維將數封奏疏彈開,申時行訝異接過,攥在手中細觀,其上皆是指斥輔臣之妻顧氏目無綱紀,倚仗皇恩蔑視法度,而元輔不事戒束,一味包庇其妻,疑有同謀焉。

“師母一向恭謹和善,怎會遭人彈劾?”申時行大驚。

張四維冷道:“隻要教人盯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申時行目中已積慍意,繼續往手間這道章奏視去,其後還列舉罪狀數條,稱顧氏越過有司逾製捐獻私囊,美其名曰以供修築城牆鞏固邊防,實則恐受輔臣張居正授意,與邊鎮重將勾結密謀,暗藏禍心。

又牽出戚繼光每年進京述職必定拜謁輔臣私宅事,指責兩家書信來往密切,常於深夜門戶遞進,喘息相通,國朝將相豈可勾連至此,無疑是居心叵測。

更道顧氏深受聖上恩遇,皇帝怠學遊樂卻不加以規諫,甚至誘帝共以銀葉為戲,將西洋邪術歪道傳以惑帝,凡遇西洋題目必稱譽不已,辜負皇恩,有違名門淑德。

最後還將顧氏過去誤用虎狼藥險些將一平民致死舊事翻出,謂其德行不修,視有疾者性命如兒戲,有辱杏林之風雲雲。

申時行臉色逐漸難看,將這一遝折子向桌案擲去,惱道:“師母無辜受小人讒害,時行縱職小力微,也當於廷前為其分辯。”

你申汝默何時變得如此激進了。張四維靜靜端看他忿容,抵額若有所思,俄而道:“此事關乎朝官家眷聲譽,必得待元輔回來之後再定奪,我等不可擅做決斷。”.

“子維切勿與內子麵前提起,也毋須透露於他人。”張居正麵色鐵青,視向張四維誡道。

指尖業已攥緊,唇鋒抿出一道削薄細線,張四維即便距他三尺之外站立,亦能清楚感知他此刻怒火。

低首應:“四維絕不泄露半字。隻是陛下恐已接此劾奏,不知元輔該如何決斷?”

折子既然送來了內閣,那毋庸置疑已經上呈過皇帝閱看,此疏無論對象,亦或事體皆屬重大,天子沒有理由將其忽視。

張居正下頜緊繃,深吐數息:“我自會赴禦前與聖上奏對,一切皆是我牽累內子,不當讓她卷入風波之中。”

諸上奏者不過是籍籍無名的朝中小吏,而背後是誰指使,他自然心知肚明。

自請求裁處勳貴舊戚特權起,他便已有所預料。

從古至今剝奪人既得利益者,幾乎少有能免遭怨恨吞噬全身而退,張居正博覽史籍,又豈能不知。

隻是他未嘗料得那惱恨竟牽連至她身上,累她涉此顛倒黑白的汙蔑之中。他可將人對己的指斥置若罔聞,可一旦事關於她,便失了慣常的鎮定。

“臣請替內子申辯。”

殿內,明黃龍袍的天子坐於上首,凝視階下謙謹俯拜的師臣。

“其一,臣與戚繼光交情坦蕩,書信往來皆可公示於人,所談論悉為邊防軍事、戰略機宜,而內子捐納私財皆出於一片公心,臣敢以陛下所賜官爵為其擔保。

其二,內子雖愛好西洋奇珍異術,乃是後者確然有可取之處,裨我中原所不足,親近西學皆源於她欣賞之意。

其三,臣知陛下亦清楚內子一顆赤心,常以百姓生民為掛念,臣與內子結發十餘載,未嘗見她一日棄有疾者於不顧也。”

聲音沉穩端肅,然於細微處,仍是蘊了幾分難得的發顫。

前所未有的緊張情緒明晰可辨,隻因這次心有掛礙。

因他俯伏於地,朱翊鈞看不清他此時神情,聽罷如金石敲擊的陳詞,一時陷入愣怔。

須臾道:“先生請起,朕自幼即與顧夫人情誼深厚,自是信任夫人清白,毋須先生辯解。”

“況且——”天子低下頭去,略有赧意,“豆葉戲皆是朕玩物喪誌擅自取樂,與顧夫人毫無瓜葛,朕即日便頒旨貶斥上疏彈劾者,為顧夫人洗脫冤屈。”

他以為如此至少能消去老師半身怒氣,不想張居正立時勸阻:“臣鬥膽懇請陛下毋行申飭,此事除卻陛下與臣及閱過奏疏諸人,不宜讓更多人知曉,望陛下收回成命。”

朱翊鈞不解:“為何?那群小人讓顧夫人蒙受不白之冤,理應讓他們因誣告罪有應得。”

張居正再拜:“言官空穴來風縱然可惡,然臣不欲令此事傳至內子耳中,臣請求陛下將劾奏留中不發,勿要宣告世人。”

顧清稚心性敏感,又是不願教人為她擔心的脾氣,如若針對她的流言詰責教她聽去,雖麵上不會表露,但張居正決然舍不得她獨自忍受那煎熬。

何況究竟是誰發的難,他自始至終心如明鏡,光貶黜出頭者又有何用,不如將那些記載著莫須有罪名的折子就此塵封,杜絕一切流傳的可能,也好讓她少受些折磨。

朱翊鈞雖覺不妥,奈何張居正態度堅決,隻得點頭應道:“此乃先生家事,全憑先生做主便是。”

“謝陛下體諒臣等一家。”得到皇帝的允諾,張居正終於支起身軀,向皇帝拜彆而去。

“張先生。”金水河旁,一著青素寬袖衣的內宦快步迎來,似已佇立原地等候多時。

張居正停步,行禮道:“馮公公有何事?”

馮保眉頭緊鎖,眼中流露出內疚之意:“都怪奴早年一時不察,求顧娘子為奴的惡舅診治,不想這樁陳年舊事竟能教人探知,連累娘子遭受如今境地。”

他雖為中官,亦懂得知恩圖報之道,早年沉淪時無幾人不輕視這個小內監,唯獨張居正對他予以尊重,顧清稚亦是和顏悅色,讓他在冷暖自知的深宮中頭一回感受到被當成常人平等以待。

張居正聞言,眸中浮了抹苦澀:“皆是張某連累內子,又與馮公公何乾。”

馮保情真意切,若非地位尊卑有彆,隻怕要來牽住他的手:“張先生休要如此說,此事若要追究起來亦有奴的一份,不知娘子何日在府上有閒暇,奴欲親自登門勸慰娘子。”

“非是張某不願待客。”張居正疾阻,“張某不願讓內子耳聞,徒添內子心中煩惱,馮公公見諒。”

馮保明曉他意,頷首道:“張先生苦心奴已儘知,奴定封鎖消息,不教走漏半點風聲。”

“多謝公公了。”張居正躬禮.

“地方官多有舉人出身,雖科舉不顯,但皆能恪儘職守,百姓讚服。而反觀那群進士出身者,倒是科考成績優異拔俗排名前列,可那又有何用?還不是品德敗壞,劣跡簡直聳人聽聞。”翰林沈鯉談及不平事時即毛發屹立,麵色漲青,本就發藍的臉容愈發特立獨行。

顧清稚正於家中院落裡招待沈鯉,因其是兒子敬修的老師,態度格外恭敬地親自奉茶。

聽聞他如此義正辭嚴批駁一社會現實,不由好奇:“不知是何駭人聽聞的劣跡,沈老師可否詳細說來?”

沈鯉道:“前者,昌邑知縣孫鳴鳳平日贓私狼籍,巧取豪奪,等到將要升官遷任時,猶然盜取府庫私金六百餘兩,藏匿於家宅之中。管庫的吏役守著他宅邸號哭,這孫鳴鳳方趁著半夜將偷盜的金子放回庫中。這人還是進士出身,厚臉皮卻能若此。”

“此人怎麼做到既要麵子又能不要麵子?”顧清稚咂舌,覺這孫鳴鳳著實奇葩,點評道,“所以說品行和成績絕不能相互掛鉤,學習好的多有人渣,可不能因為這人成績前列而相信他的人品。”

“哎呀,汝默來了。”她話音未儘,即見視線中申時行前來拜訪。

自覺方才成績品行不可掛鉤論戳人心肺,顧清稚咳了咳,含笑相迎:“汝默不要誤會,你是難得的品學俱佳。”

申時行卻似未嘗聆聽方才高論,心事重重地踱至庭前,溫潤清朗的眉間銜了些許猶豫。

顧清稚察出異樣,偏首問:“汝默可是有甚麼想說的嗎?”

“時行昨日未在閣中逢見師相,故而今日上門叨擾。”申時行低首踟躕。

“夫君還未歸家,不過應該也快了。”她轉眸視了眼滴漏刻壺,“汝默若是無他事,不妨先坐著等候一會兒,我喚人給你端盆瓜果來。”

這時申時行方抽回神思,遲鈍問:“適才七娘為何忽然誇獎時行?”

顧清稚道:“說起有些進士,雖然才學出眾名次也高,但德不副位,配不上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申時行按了按臉側:“時行正是因此事請示師相,吏部一向以科舉排名作為委任主官的準繩,但師相有意打破這條固有陳規,以能力為官員晉升標準。”

“早該如此了。”顧清稚接道,示意仆役將新端來的李子捧到客人麵前,在兩人道謝聲中緩言,“八股取士自四書五經中命題,隻能闡釋經書義理,不準發揮自由思想,考上的進士大多隻知重複聖賢書,依我看來這樣的腐儒扔地方上很難做出政績。”

申時行微哂:“這已是國朝曆來傳統,要大改怕是很難。”

顧清稚不由轉念一想,彆說當時,就是後世也在一考定未來,頓感遺憾:“所以我說要多考策論,少出些死記硬背的春秋經義,看考生對世務政情的熟悉程度再定名次嘛。”

正議論著,仆役來報:“相公回來了。”

申時行才要回答顧清稚發言,一聽主人歸家,倏而闔唇。

張居正將庭間眾人掃去,目光觸及申時行的那刻,瞳眸陡然加深。

又視了眼顧清稚,觀她眉眼輕鬆,猶然與人自在閒談,深釋一息:“天色已晚,諸位可要留於我家用哺食?”

誰知他是不是真心想留人吃飯,二客人忙婉言謝絕:“不敢勞煩相公,家人已在府中相候用膳。”

“師……師相,時行有事欲請教師相。”申時行麵露為難,誰知張居正甫歸家便下了逐客令,連政事也無法見縫插針。

張居正幽深視他:“若無緊急事,明日閣中再報。”

候著客人皆告辭,顧清稚挑了挑眉,攤手道:“張先生把我的客人都嚇跑了。”

張居正卻未回答她。

緘默了片刻,有頃,他望向顧清稚:“我有物什予你。”

“張先生是說那幅趙孟頫的字麼?”顧清稚微笑,“我已經藏起來了。”

“喜歡麼?”他注視她牽起的唇畔,目光竟流溢出失神。

顧清稚忍住詫異:“喜歡呀,謝謝張先生的禮物。”

張居正道:“不獨這幅字,還有一件。”

他踱向立在梧桐下的顧清稚,於咫尺之外頓了腳步,驀地,伸臂將她雙肩擁入懷中。

“張先生怎麼了?”顧清稚訝道。

他退後半步,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

“張先生不用再送我東西了,我不走便是。”她小聲嘟噥著,一麵將其打開。

須臾,眸中忽生愕然:“路引?”轉瞬反應過來:“那我走了?”

她始料未及他竟答應得這麼爽快。

“去罷。”他背轉身去,負手而立,眼底落寞隨風聲蕭蕭而去,“一路小心,到了江南寄信於我。”

顧清稚早已窺出他的悵然,上前一步跨至他身前,在他那張平靜的麵容上來回逡巡,試圖審視出端倪。

“張先生為何忽然同意了?”顧清稚問。

張居正神色自若:“徐公於我恩重如山,我豈能妨礙其親孫儘孝。你將敬修攜上,或可慰二老之念。”

顧清稚卻是舍不得,嘴唇囁嚅:“但我要是把小修都帶走了,誰來陪張先生呢?”

她私心裡決不願見他孑然一身。

張居正收回遊移目光,定於她眸底:“徐元春向我告假兩月,你呢?”

顧清稚硬著頭皮,實話實說:“恐我不止。”

她不想再做言而無信之人,既然他已做出讓步,她更無法再行欺騙。

“一切依你。”張居正閉目,出她意料地好說話,“隻是千萬常寄信來。”

他如此切切提醒,足見書信已是他的底線,顧清稚點頭:“我會的,張先生也記著寫信到江南,我等著收呢。”

“好。”他當然會時常致書。

她神情有些怯怯,像是害怕他的回答:“那我走了,張先生會難過麼?”

可他隻想她能快樂。

張居正思著,眺見庭前小桌上擱著一副紙筆。他步近前去,挽毫蘸墨,忍住心底翻湧浪潮,所有難言的苦悶與思緒俱在紙端一筆勾銷:

“江上早梅紛可折,江南驛使未相逢。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為彆離愁路難。”——

看了這個“喘息相通”,隻能說明代用詞真的很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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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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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花陰長, 一眾士紳打扮的成年人正圍著看一少年蹲在地上,悶著頭搗鼓著甚麼。

少年先是扛著鐵鍬,沿著田地邊挖了一條小溝, 深約四五寸, 又吭哧吭哧引水注進其中, 又把肥料置入,待到一番工事下來, 早已熱得滿頭大汗。

有男子靜觀半日,終於發出提問:“阿啟為何不直接往坑中施肥, 何必費這麼大功夫?”

少年累得直抹汗, 隻管捧起水囊, 往喉間骨碌碌猛灌,一時無暇回答他的疑惑。

一旁幫忙乾活的女子替他作答,娓娓而道:“肥料多帶有強烈的熱性, 若是直接施肥於農作物的根部, 恐怕會因熱量過大傷害作物, 光啟這種遙肥的手段可謂是一舉兩得, 既能滋潤土壤,又能保護作物。”

眾人聞言, 不禁往這著黛青長衫, 齊腰圍合一條水綠色半身襦裙的女子望去,撫掌笑道:“原來七娘還是光啟的知音, 你一來, 這孩子如今可不寂寞了。”

與此同時, 白磚黑瓦的屋舍下, 老者麵前鋪陳了一大桌菜肴, 卻是未曾開始動筷。

一抬眼見日頭當空, 忍不住皺眉:“都日中了,丫頭怎的還不著家?”

老嫗擺手:“咱家丫頭一見那城南徐家的大郎,高興得跟看到自家親弟弟似的,沒事兩個人就湊一塊兒不知道研究些甚麼,這會兒估計又忘回家了。”

徐元顥手裡拈一副木箸,夾又不得,退又不得,難能一見的豐盛午膳卻隻能乾看著。

他歎氣,抱怨道:“姐姐不回來,咱們就這般餓著肚子麼?”

徐階斜他:“論吃就數你最起勁。”

徐元顥訕訕,反駁聲微弱:“孫兒肚餓了。”

張氏撫慰孫子:“你姐姐難得回趟老家,等等你姐姐又能如何。”

“你們先吃呀,不必等我。”脆亮女聲自簷外傳來,顧清稚在庭中借水壇濯了把手,取錦帕拭了拭,一麵跨入屋內。

徐元顥如蒙大赦,飛快夾箸。

徐階也懶得管他,吩咐仆役給外孫女端飯來。

“哇,好香。”她吸鼻子,目光往桌上轉了圈,“還有荷葉蒸雞。”

徐元顥剛扯了塊雞腿下來,驀地被張氏一睨:“這孩子,哪能跟你姐姐搶著吃呢。”

隻好乖乖塞回盤中。

心下還是不服,他頓感委屈:“孫兒也想吃嘛。”

張氏不理,將那塊雞腿夾入顧清稚碗裡:“瞧你這麼瘦,多吃點肉補補。”

“我已經補得夠多了。”她又將雞腿讓回給徐元顥,“還是弟弟吃罷。”

徐元顥心安理得地接過:“果然還是姐姐好。”

張氏橫他,複又端詳顧清稚,道:“今兒酉時有嘉興吳昌時的私家女班開女戲,燈彩布景最是見長,更兼科白之妙,唱《唐明皇遊月宮》最是相得,小稚可願陪我去瞧瞧?”

徐元顥眼睛睜大,身子湊過來:“姐姐沒興趣,孫兒陪祖母去。”

“誰說我沒興趣?”顧清稚瞥他一眼,笑視張氏,“酉時我有空,到時我和祖母一塊去。”.

“奇怪,欽天監不是說今天未時一刻有日偏食,怎麼還沒來?”徐光啟盯著漏壺翻來覆去地查看,又來回掃視著日晷,時辰確已到了,然而一點也不見日食的跡象。

由於長時間注視日光容易傷眼,顧清稚捧了幾個盛水的陶盆,透過水中倒影觀看。

頭頂太陽仍在釋放光芒,兩人盯得額前冒汗,顧清稚不由拿著紈扇搖起來:“欽天監推算日食的官員這回該被罰俸,這都快過去半個時辰了,不是教人乾等麼?”

“就是呀。”徐光啟蹙眉,“欽天監他們一定是依據郭守敬《授時曆》算的,那本書都過去幾百年了,哪裡能算得準。”

遠處幾個莊稼漢背著農具經過,遙見數丈外兩個人半蹲在幾盆水前,身旁還擺滿了報時的器物,不禁麵麵相覷,愕道:“他們莫不是什麼癡人?大熱天擱那裡曬太陽?”

同伴搖頭:“這徐家大郎本就是個癡的,四書五經不上心,成天要麼乾農活,要麼摸索他那些西洋玩意兒,這回又來了個有共同愛好的顧家七娘,可算是找著伴兒了。”

發話者嘖一聲:“你也莫小瞧了人徐大郎,論四書五經一上手就能熟讀,這頭腦可不是咱倆孩子能比的。”

“再聰明那又如何?”同伴不以為然,偏頭嗤笑,“還不是把心思全撲在他那些奇門異術上,聽說前段時間還嚷著要學甚麼洋文,那洋文學來又有什麼用?”

“話也不能這麼講,說不準哪天就能派上用場了呢,世上哪有絕對的事兒。”

那廂被討論的徐家大郎隻為受到欽天監蒙騙而不滿,揉了揉刺痛的眼:“早該將曆法換換了,出了這麼大偏差,禮部的人拿著俸祿不做事的嗎?”

顧清稚道:“重新測算天文可不容易,大郎說說你要是進了禮部,你會怎麼改?”

徐光啟頓時來了勁,侃侃而談:“我從傳教士手裡淘到過一本西洋曆法的書,上頭說地的形狀其實是一個球,其中有經度、緯度,因而推算日食和月食若是單單用我中國曆法,肯定不如他們西洋的來得準確。所以我們需要掌握度數之學,用《幾何原本》裡的理和法充當測天的工具,絕不能以私智主觀臆斷。”

當時的傳統數學主張經驗性論述,而缺乏嚴密的邏輯論證,很少講求演繹和公理化方法,甚至被視作為妖妄之術。

顧清稚頓時為他的先進理念鼓掌,不吝誇讚:“我們徐大郎當之無愧是個天才!你將來一定會是大科學家。”

“不敢不敢。”

徐光啟赧然一笑,伸手撓撓頭,又轉移話題:“所以要用度數之學算好曆法,可以用《幾何》六卷六題所說,推顯比例規尺一器,因度用數開合其尺,以規取度來計算會更加便捷,以前的諸類數算器具都比不上這個比例規尺。”

顧清稚聆聽畢他神采飛揚的比劃,點頭道:“那你想要驗證數據是否精確,曆法是否疏密,從而以便隨時糾偏撥謬的話,我覺著還是依據日食來判斷最為明曉,畢竟按日晷來計算無從隱匿,最為實事求是。”

“快瞧,來了!”

四下驟暗,她往少年的肩拍去。

隻見一道黑影出現於太陽的西南邊緣,以人眼難以窺視的速度偏移著,令原本渾圓的形狀逐漸缺了一角。

徐光啟目中映出光芒,喃喃著:“這便是天狗食日。”

神秘無垠的宇宙在少年稚嫩的心中播下一顆探索未知的種子,多年後回想起來,仍難以忘卻親眼見證日食的這一刻,憶時猶令他心潮澎湃。

約莫觀察了兩個時辰,黑影褪去,顧清稚似是想到了甚麼,如夢初醒。

她直了直坐麻的腰背,一拍膝蓋:“壞了,外祖母喊我去集仙門邊上夜市觀女戲呢!”

幸好張氏早知外孫女德性,也未多怪罪,倒是守在大門外等候的徐元顥嘟噥了兩聲:“戲都開場兩幕了,還不見你人影。”

顧清稚賠笑:“待會兒看罷了,集市上請你吃好吃的。”

女戲散場,徐元顥果然不依不饒,扯住顧清稚要兌現適才諾言。

“想吃甚麼?”顧清稚無奈視他。

徐元顥想了想:“天熱,想要碗甘草冰雪涼水。”

張氏睨他:“小心冷的吃壞肚子。”

“哪能一兩碗就吃壞呢。”顧清稚善解人意地塞他一串銅錢,“去罷。”

徐元顥樂得不奉陪,向祖母辭了一聲,轉眼就消失在人海裡。

“這孩子,都年過而立的人了,還是這般紈絝心性,也不知何時能立起門戶。”張氏笑歎。

江南集市琳琅滿目,雖不比京中規模繁多,然煙火氣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宵禁已是虛設,街巷廛肆棚戶密布,甚或侵占了官道,府衙也未多作乾涉。

沿途張氏購了幾支河陽花燭,一對銀白點朱茶碗,還讓隨行的仆役帶了捆隨手發掘的冰綃窗紗回去。

顧清稚微驚:“這東西何必要在浮攤上買?不是布行裡扯兩匹的事兒麼?”

“日子得省著過,做家些總是好的。”張氏理所當然道,一打眼見街邊有賣婆在兜售銀如意墜,喚住那婦人:“這如意墜子怎麼賣?”

“五十文。”婦人比了個手掌。

張氏取荷包便要買。

顧清稚忍不住發問:“外祖母買這玩意給誰呢?”

“給小修呀。”

顧清稚連忙拽住外祖母,推辭道:“小修還沒來多長時日呢,您送他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二老一見了敬修比見到顧清稚還歡喜,當晚就留在自個兒房內一塊睡,還聲稱顧清稚走了也得把曾外孫留家裡,為他所購的禮物更是令人發愁怎麼帶回去。

張氏全然不理會她勸阻,徑自付錢予賣婆,口中答她:“依咱們這裡的風俗,孩子就是得戴頸飾,圖個四季平安的寓意,這你久在京中居住,又不懂規矩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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