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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女醫紀事 喬小懶懶 77365 字 2個月前

顧清稚哭笑不得,隻得由著外祖母去了。

……

入夜,燭火昏黃。顧清稚未及洗漱,搬了張杌子坐下,埋首翻揀起麵前的書堆。

徐渭家中送來的藏書足有幾百冊之巨,運來時將徐家一間廂房填得滿滿當當,她須得捂住口鼻憋著塵灰,方能將一卷卷書名瀏覽下去。

“小稚大晚上還看書呢?”張氏遣侍女遍尋外孫女不著,猜測她應在此處,推開屋門果見單薄身影沉在書海之中,正忙碌地翻找著甚麼。

聞聲,顧清稚遲鈍抬首。

“外祖母先去睡罷。”

張氏未應,走近後彎下腰,見她手上捧了冊《商君書》,因積年日久,封簿上已然蒙塵。

“小稚愛看法家?”張氏出身當地名門,亦是自幼通曉詩文。

顧清稚捏著頁角晃了晃,搖頭否認:“不是我愛看,是夫君喜好鑽研刑名之學,所以我想找他喜歡的古籍送給他。”

這些藏書裡含有不少珍品,既然無法悉數運去京中,她思著不若擇其中精華寄回,餘下的留在外祖家中也無妨。

“你是有心了。”張氏笑頷,“隻是夜半三更,小稚明日再尋也不遲,你外公這會兒都睡醒一個來回了。”

“您找來這工夫我剛要睡呢,隻是恰好就被您逮著了。”

“在家也這麼晚睡麼?”張氏忽然問。

她踟躕道:“……也不是夜夜如此。”

老婦人憐惜地攏去她墜於頰側的幾縷碎發,見那原先潤如盈月的麵龐如今消瘦許多,眼底倏而滯澀,歎息數回:“你是憂思過重,朝中諸事莫要牽掛太多,外祖母瞧了甚是為你心疼。”

顧清稚視見她眼中蘊了一汪水,握書的指尖驀然一頓:“外祖母不用為我擔心……我沒事的。”

“還說沒事。”張氏將她攬入懷中,顧清稚擱下書冊,臉頰緊緊貼住老婦人衣襟,耳旁嗓音漸有哽咽,“你心中鬱悶外祖母如何不明白,雖說你早有預料,但我怎能不心疼親外孫呢……唯望你能平平安安,此後順遂,便是外祖母餘生最大的心願了。”

她將顧清稚視作掌上明珠,愛護備至,心中更是牽係她的安危。

徐階雖是賦閒在鄉,那源源不斷送至的邸報何時少過閱看,張氏偶然一讀也是膽戰心驚。張居正所為儘是前朝宰輔不敢為之事,徐階讚他有魄力,落入張氏眼中的卻全是擔憂。

“我知道外祖母心裡一直念著我。”顧清稚攬住她的肩,趁著埋進她懷中的間隙,將眼角濡濕隱去,“您和外祖父待我的好,我這輩子也不會忘。”

張氏嗔道:“丫頭說的這是甚麼話?甚麼一輩子半輩子的,我們哪要你記著,這不都是長輩應該的?”

“是是是,是外孫女嘴笨不會說話。”腦門上挨了她輕輕一記,顧清稚訕笑,抬手揉了揉,“我就知道你們最疼我了。”

“明日喊你弟弟帶你各處逛逛,嘉興杭州蘇州隨你遊去,務必儘興回來。”

“謝外祖母開恩。”

兩人又閒話了一會兒家常,燈火昏昏之下,祖孫直到夜半方才睡去.

朝中照例是有條不紊,萬象待新。

山東巡撫李世達奏薦州縣佐貳官楊果、趙歧等為知縣,按理佐貳官、首領官等均為下僚,無資格與進士出身者平起平坐,然天子依張居正之上請,下詔允準有才堪治民者,即升知縣,其餘撫按官選才保舉俱按照此例。

打破以往按進士及第名次選官之陳規,自基層拔擢賢才,從此政績本領亦受看重,而非僅僅用文章好壞評定優劣。

已散大朝,幾位同僚共同步出殿外。

下了玉階,張居正望見六部一主事入值,忽喚住他。

主事詫異回首,見是首輔,即刻掛上笑容小步趨至。

“相公有何吩咐?”他曲身揖首。

主事以為有何公務相囑,不想張居正開口即是考問他某疏雲了何事,某事依律又該做何處分。

旁觀的諸同僚不由投以同情目光,無不為他捏一把汗。張四維與申時行對視一眼,袖手微笑,複饒有興致盯向那人。

主事猛地遭這一問,頓然麵紅耳赤,左顧右盼卻未發一語。

良久,為難地支支吾吾:“這……恕下官典故不精,未及早做準備,有負相公所望。”

張居正神色如常,不見半分慍色,待那汗流浹背的主事匆匆告退,方側目視向申時行:“後日將此人轉官,律例奏揭尚不能對,如何擔得了六部重責。”

申時行應聲稱是:“時行即日去辦,凡典故不熟者,皆有懲處。”

眼見他離去,王錫爵搖搖頭,似有抱怨:“相公如此苛責屬臣,些微細枝末節便要將人外任,孰能心服。”

張四維暗道他張居正素來自己諳熟會典,千條律文無有不通,便要將己之所長強求於他人,怎能不惹人怨望。

卻也不作附和,這時聽得申時行異議:“元馭此言甚謬,身居六部豈能連律例也不熟悉?時行倒是讚同師相此舉。“

王錫爵道:“如此六部無不戰戰兢兢,汝默不覺相公過於刻薄麼?”

“元馭似對師相成見頗深。”申時行視他。

王錫爵不欲再作解釋,扯開話題沉眉閒道了一句:“相公近月像是心情不佳。”

如何能佳,張四維心底冷笑,三月前赴府中議事時即不見女主人,旁敲側擊問及仆役時,皆回稱娘子下了江南。

三月過後仍不見蹤影,那常年滿溢燦然笑聲的庭院也冷清了許多,徒留幾株梧桐與數叢綠竹颯颯作響,縱是客人也覺那宅邸甚是冷寂。

而男主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也隻有他一人能曉得了。

“相公,娘子信至。”管家將一封信箋與幾卷書冊捧來。

張居正接過,未及脫去外袍,旋即將信封泥漆除去,攥出其中那枚精巧箋紙。

信中並無多字,惟有一句“折一支華亭夏色予君”,並附一朵雪白茉莉。

花瓣已散,香氣微氳,想那是江南獨有的窈窕韻味。

他輕笑,思著她寫下信時應是綿長夏日,轉首又朝寄來的書卷望去。

皆是《商君書》《韓非子》《管子》等法家典籍,內容不難得,釋文版本卻是罕見,甚或市麵上已然絕跡。

猜她定是費了一番神思,耗過許多心力才為他得來。

她素愛給他製造驚喜,每回必能在他心間掀起一番悸動,縱然多年明堂沉浮飄搖,卻仍不可避免地為她不經意間捧出的小心思折腰。

指腹摩挲著書封,麻紙的粗礪質感隨之緩緩淌過,促使他立時提筆寫下一封回信。

此時他尚不知,不久後將有一場前所未有的風雨襲來。

而那星月赴往江南的信使正疾馳於道途中,初秋露重,桂花香濃,將主人的思念攜之而去——

第75章 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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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顧清稚接到信時, 已經是十日後。

此間徐階家中時常有客來訪,有些臉生,有些卻是老麵孔。

其中李春芳隻要一至, 顧清稚必追問射陽居士《西遊記》進展如何, 唐僧為何寧願相信妖怪也不願信任孫悟空, 寫到第幾十難了雲雲,直把他問得瞠目結舌。

“這……恕李某也不便透露。”李春芳撓首, 為難地抱拳,“娘子好奇心若是實在太重, 李某不妨勸吳汝忠將筆遞給您, 讓娘子親自來寫。”

周圍人頓然發出一陣哄笑。

顧清稚悻悻, 自覺無顏麵再於正廳待著,便尋徐元顥玩去。

近來她常隨著徐元顥在周邊勝景觀覽,後者樂得奉命陪玩, 幾個旁支子弟見狀也加入同行, 常能在外遊蕩兩三日方歸家。

但青年們畢竟年輕力健, 徘徊一整日也不見疲乏, 照常神采奕奕。顧清稚卻是體力早不及往日,才行了半個時辰便已頭暈不支, 憩一會兒方能再啟程。

遊至湖州時, 天光靜好,山清恬淡, 幾人於樹蔭畔石墩上坐下歇息。

徐元顥咬了口乾糧, 無意提起一事:“祖父很喜歡湖州, 曾言以後要歸葬此地。”

顧清稚詫異:“為何?”

“姐姐不知道麼?”徐元顥咀嚼著燒餅, 口音有些含混, “祖父雖是籍貫鬆江, 少時卻在湖州長大,對這裡自然是眷戀的。他還說百年之後要張先生給他寫墓誌銘,如此他便心滿意足了。”

年過古稀的徐階早將世情看開,自也不必在小輩之前諱談身後事,隻是顧清稚仍難免悵然,揉了揉眼岔開話題:“這還早著呢。”

回至鬆江,她方見到那封沾染了秋霜晨露的家書,打開看時,除卻對朝中事務的敘述,為小修新添了一套徽州墨寶以助功課,此外還提及京中桂樹飄香,十裡俱聞。

“太嶽這是表達思你之意呢。”顧清稚將信展予外祖父過目,徐階意味深長地捋須,嗬嗬作笑,“你在江南也待了快半年了,眼看中秋將至,是該回去了。”

顧清稚垂眼,撇嘴哼道:“外公這是趕我走了。”

“老夫哪敢。”徐階連忙否認,抄袖虛咳了聲,“你想待到何時就到何時,老夫又不是養不起自家姑娘。”

顧清稚遂眉開眼笑,鼻尖貼他肩膀:“我就知道外公口是心非。”

徐階佯瞪她一眼:“這丫頭還是長不大,成天膩在這裡連家也不回,像什麼話。”

顧清稚捏拳輕捶他後背,又按了按脖頸:“這裡不就是我的家?你們在哪裡,我的家就在哪裡。”

徐階嘴中雖嗔,眉間卻舒展,笑意自灰黑眸中透來:“你這張口舌,也就哄哄老夫最厲害。”

“是呢,誰讓外公也舍不得趕我走呢。”顧清稚抱著他的手臂搖了搖。

“這麼大的人了,還愛撒嬌。”徐階抽回手臂,瞥著她瞳眸,“在夫婿麵前也是如此?”

她滿臉的理所應當,腆顏彎唇:“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早習慣她臉皮之厚,徐階還是忍不住點她腦門:“姑娘家也不知矜持,對外可莫說你是老夫教出來的,也不知你這些年長進了甚麼。”

顧清稚嘻笑:“長進了對您的孝心呀。”

“這丫頭——”徐階皺紋不禁寬緩。

“玩笑歸玩笑,老夫有正事與你說。”徐階忽想起一事,肅色視她。

顧清稚便也收起笑容:“外祖父儘管道來。”

徐階靠著躺椅,緩緩道:“你回去轉致太嶽,老夫不欲再起複回朝,望他體諒老夫心意。”

顧清稚眯眼:“為何?”

張居正不久前曾寫信予徐階,請他重回京中再掌朝局,此事她亦知。

徐階喟歎:“太嶽的意思老夫明白,他那閣中無人與他是一心,盼老夫為他穩住局勢好順利推行新政。隻是老夫著實是有心無力,你瞧老夫如今年邁羸弱不堪,如何能再操心得動國事?”

語氣雖是慣常的溫和,但話中隱隱流露出堅決,顧清稚明白勸他不動,何況本就不忍他再奔波朝堂,遂搖頭作罷:“外公既不願,夫君當然不會強求您。”.

歲至中秋,天邊圓月懸掛樹梢,桂花幽香沿著夜半晚風纏繞攀爬,蕩開縷縷思緒。

“相公,有皇使奉命請見。”管家急匆匆踏入稟報。

張居正恰與張四維呂調陽議事,聞有中官到訪,忙撩袍往門口迎接。

原是萬曆派內宦送來月餅數盤、節禮多件,並銀豆二十兩,此外還心血來潮製了幾個燈謎一道送至。

內宦笑道:“聖上吩咐了,張先生才思敏捷,務必請您猜罷了回去複命。”

區區燈謎自是難不倒他,張居正略一思忖,便取墨提筆,一一答出。

寫於紙箋下端,疊放收起後內宦旋即告退,並稱稍頃宮內定有賞賜再至。

“今日中秋,汝等不必再留於敝府,自去歸家與親人相聚罷。”見呂調陽已困倦不堪,還未至夜,那雙眼皮便將閉未閉地強撐著,張居正也非無人情味,喚了家仆送二人返家。

呂調陽拱手辭彆:“謝元輔體諒,調陽告退。”

語竟,好奇轉過四下一圈,發覺除家仆外空蕩無人,不禁微笑瞥向張居正:“元輔家中似是冷清了些許。”

張居正視他一眼:“呂公家眷想必正等候呂公團聚賞月,何不及早歸去享天倫之樂?”

呂調陽笑意隱入眼底,聲音輕快:“元輔明年中秋即可同享團圓,不必過於惆悵。”

張居正不答,呂調陽瞟見那沉悶麵色,頓覺以調侃他為樂實在不甚明智。遂拱了拱手,與張四維一道退去。

“相公,有馬車至。”

二人踏出門檻,卻聽得管家一聲通稟,不由雙雙滯住腳步,向那停在大門口的馬車瞥去。

泥漿裹上車輪,一眼便知必是風塵仆仆而來。

張四維不由蹙眉:“呂公一語靈驗,倒把她喚來了。“

呂調陽不知他所指的是誰,睜了睜眼:“子維何意?”

張四維似笑非笑,眉梢輕挑,屈下身進轎:“這回元輔家中可不冷清了。”

張居正本以為應是宮中來了燈謎之賞,出門相迎時,意外見那馬車與記憶中熟悉圖景完全一致。

是她。

他忍住心中陡然升起的灼燙意,疾步奔去,此時馬車上一稚童率先跳下,身後跟了女使饒兒。

“爹——”敬修張開小臂朝他撲來。

雖不慣於在人前如此親昵的舉止,張居正還是接受了兒子的擁抱,將身形剛及腰間的他納入懷中。

“你長高了。”抱畢,張居正將他略略瞧了一眼,旋即望向馬車內。

半晌卻不見有人掀簾。

他按下心頭疑惑,低頭問兒子:“你娘親呢?”

敬修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同樣疑惑的神情:“啊?”

按著他雙肩的掌心驀地一僵,敬修抬眼望去,發覺父親瞳眸驟然黯淡。

張敬修道:“娘親沒有來呀。”

“甚麼?”

“阿娘讓我先回家,她說二老年紀大了,她想陪他們過中秋。“敬修意味深長地盯著父親,將他的失落儘收眼底,咧嘴笑起來,“阿娘還說爹爹一定能理解她。”

終末一句頓令他啞然。

他自然能理解她想多陪陪二老的心思,正如她臨行前的誠實相告:“若我去的時間長了些,張先生也不要催我,外祖父外祖母年邁多病,屆時我肯定會舍不得他們。”

“一路也累了,你先休息罷。”張居正斂袖,“若是餓了,我令人給你熱膳。”

敬修點頭,也不客氣:“我是餓了。”

張居正牽唇:“那便去尋謝媼罷。”

稚童被家仆帶去,張居正放空雙目遠眺天外清輝,悠悠薄霧四散,思緒卻已浮至過往。

憶及那年,同樣於中秋圓月之下,那封耗儘心血呈請的《陳六事疏》被隆慶束之高閣,踟躕困頓之時,幸而有她在自己身旁。

“你許了甚麼?”他問。

“我許的是——希望我身邊的人能得償所願。”月明萬裡,顧清稚眉眼彎彎。

他的願望是甚麼?

海晏河清,萬民富庶,大明日月中興。

這些張居正清楚她皆洞悉。

隻是除此之外他亦欲讓她知曉,自己的願望裡,一直有她。

可她今日終是不在身邊。

……

江涵雁影秋將儘,月散林光夜不眠.

秋來草木衰敗寥落,寂靜的山間村居中炊煙嫋嫋。黃狗俯趴在樹下,時而仰首叫喚幾聲,不經意間拂散天外暮色。

田壟間幾名農夫正彎腰耕作,間或抬手拭去額頭熱汗,直至日光轉了橙紅,方卸下農具結束一日的勞碌。

“海青天既然身子不適,應當在家休養才是,怎好做這麼多農活?”

鬢發蒼白的男子背倚樹乾,疲累地閉目喘息著,鄉人瞥見他這副情狀,不禁上前來勸。

雖已無官一身輕,鄰裡仍尊稱他為海青天,海瑞便也隨他們喚去。

他擺手,提起鐵鋤扛於清瘦肩頭:“不妨事,農活海瑞早已做慣,承蒙各位關切。”

踱步在田間小徑中,他抬目向那輪搖搖欲傾的晚日望去,歎息一聲,垂頭行往家中。

才欲推門,裡間似有陌生女聲隱約飄出,令他驀地頓住腳步:“娘子這咳疾也不需費那錢買藥,可將梨切蓋,剜去內心再填滿黑豆,合上蓋以小火煨熱,每日食上一兩個即可化痰止咳。”

自家娘子許氏連聲謝道:“勞煩顧娘子還特意來叮囑我這些,我著實過意不去。”

這時海瑞方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踏步而入。

屋內兩人視線投來,不約而同起身相迎。

“官人,早前救過咱們家囡囡的顧大夫來了。”許氏接過鐵鍬置於牆角,向丈夫介紹來人。

海瑞理了理衣冠,作揖:“何勞顧大夫親來,海瑞感激不儘。”

老母已逝,女兒亦出嫁遠地,海瑞如今閒居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儉樸而清貧。

顧清稚視線將他家徒四壁的屋舍掃去,複又定在海瑞勁臒的麵容上,躬身回禮:“我早欲前來拜問海青天,一時繁忙,未想竟耽擱到了今日。”

海瑞笑中帶澀:“海瑞無官無職一介白身,以為早被人遺忘,不想卻教顧大夫記著。”

“那海青天還欲回朝中效力麼?”顧清稚倏而問道。

海瑞一怔,肅色道:“朝廷若有詔,海瑞這身病骨萬死不辭。”

然縱有此心,隆慶四年來便已致仕家中,再殷殷相盼也不見那封委任狀。張居正不願起用他,他明白。

自己棱角過硬,行事不留情麵,故而常得罪於人。張居正改革已然阻力如山,若得他再在地方上掀起一番血雨腥風,那這新政怕是愈發寸步難行。

顧清稚望向他:“若夫君有意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海青天願意幫助夫君嗎?”

海瑞喉頭一動,他是一條鞭法的堅定支持者,早年便在地方上有所實行,可惜半道夭折。既然輔臣有此意,他如何不欣喜。

當即頷首,眼中卻流露猶豫之色:“海瑞過於剛直,隻怕張江陵並不認同。”

“夫君很欣賞您的品格和才能。”顧清稚乾脆道,“隻是現在時機還不夠成熟,等兩京十三省的土地清丈完畢,他才會將一條鞭法付諸實施,所以要委屈海青天多些耐心了。”

“江陵計劃具體如何行事?”

顧清稚道:“夫君已上疏請於全國普遍核查賦稅,清算錢糧逋欠,命各位撫按官嚴督有司部門仔細查找人戶,再從丈地入手,令天下度田。”

海瑞若有所思:“昔年嘉靖臣子也請奏過通行丈量,可惜先帝恐怕引起民間紛擾,未能同意。”

“所以如今有夫君力請,再等聖上下詔,屆時清丈完成便可以杜絕兼並之弊了。”

“如此也是百姓之福。”海瑞輕撫稀疏須發,“若能功成,於我大明乃千載有利之舉。”

“能得海青天讚許,實是不易。”顧清稚道。

“其實我還要感謝海青天。”她又鎖住他那雙渾濁卻炯炯有光的瞳孔,深深以視,嗓音清亮,“您連皇帝都敢當麵批駁而不留退路,但未曾斥責過我夫君。”

張居正罥名四起之時,素以正直敢諫著稱的海剛峰卻並未加入指斥聲中,她對此一向心懷感激。

海瑞淡笑:“江陵敢為天下人所不能為,一心隻為謀國,海瑞佩服,何來毀之。”

顧清稚躬身示謝,此為她真心實意的一拜:“海青天高風亮節,操行世所罕有,還望您能保重身體,朝廷定會再請先生出山。”

臨走時許氏力邀顧清稚暫宿一晚,卻被她婉拒。

“我還要趕路回家呢,外祖父該擔心我了。”她含著笑,眼中瑩然,“娘子不要怪罪,得空我會再來給娘子看咳疾的。”

送至門外時,隨行的家仆將一隻竹籃遞上。

許氏低頭瞧去,隻見裡麵載滿了一窩生機勃勃的小雞,頓然驚道:“這如何使得?大夫快拿回去。”

顧清稚強硬塞給她,壓低了聲音不讓屋內海瑞耳聞:“我尋思著若是贈送錢財,怕是會玷汙海青天的名聲,想來想去還是送雞苗給娘子更妥當。既能養著生蛋,還能養大賣了補貼家用,這才選此作為給娘子的禮物。”

許氏慌忙推辭:“大夫好心我已收下,隻是官人若是知曉,定是要讓我退還的。”

“哎,娘子就說是你在野外捉來的,海青天哪想得到這麼多呢。”顧清稚笑應.

拜問畢海瑞,她即刻返回鬆江,一路道途奔波,令她雙目有些暈眩。

在門前下了馬車,裡廳似是有客,正與徐階交談著甚麼。

徐階門生遍布天下,此時待客也不稀奇。她閉了閉眼,未驚動仆役,獨自沿著廊簷往後院踱去。

“聖上下詔慰問江陵,望江陵抑哀以成大孝,又賞賜了優厚的賻贈,足足超過其他相公數等。”來人歎道,細聽正是李春芳。

徐階亦吐息,話中含憾:“看來聖上還未對太嶽守製與否表明態度。”

“聖上雖不明言,臣子豈能不領會。”李春芳道,“呂調陽和張四維甫接喪報,次日便奏請援引前朝閣臣楊溥、金幼孜、李賢前例,上疏請留江陵奪情。”

奪情。顧清稚心臟驀然漏跳一瞬,喉嚨緊縮,轉身匆匆跑向前廳。

徐階眉間沉落憂思,注視滿麵焦急站定的外孫,緩言:“太嶽父親去世了。”

“我知道。”

徐階微愕,俄而一聲長歎:“此番太嶽若是奪情,必然要在朝中掀起大風浪,恐對他不利。”

李春芳搖首:“依春芳之見,太嶽不若守製回鄉丁憂,既可儘人子之義,又能避免洶洶指責,當去則去,也好少引禍上身。”

“但畢竟他是張太嶽。”徐階按住膝蓋前傾,“奪情非僅僅為權位,新政處於創製開局關鍵時刻,豈能半道而廢。”

“春芳隻是為太嶽名聲考慮,他心誌春芳亦能體會一二,隻是倫理綱常不可廢,禮教不可不守,太嶽廢書院閉言路已然引起天下士子不滿,怎能再燃怒火?”

徐階道:“太嶽從不懼他人之怒。”

“隻恐天下忠臣孝子之氣憤懣於胸未敢先發,隻待奪情詔令一下,怨恨即能沒頂。”

徐階未應答,舉目視向陷入沉思的顧清稚:“你明日便啟程罷,行李收拾收拾,也莫留在這兒了。”

“嗯?”顧清稚遲鈍回神,停了停,“外祖父喚我走嗎?”

徐階微頷,神情如古井不顯波瀾,一抹憐惜卻掠過瞳孔中央:“去罷,太嶽此刻比我們更需要你。”

“記著把一應物什帶上,明日好一早出發,莫要趕不上驛遞的馬車。”張氏自後堂走出,眼眶已紅,伸手替她攏好衣襟。

“外祖母——”顧清稚嗓中帶了哭腔。

“這個時候了還舍不得做甚?”張氏抿唇,“想我們了便可回來,又不是再也見不了。”

眼前氤氳了一片薄霧,顧清稚忍住呼之欲出的水滴,含淚道:“外祖父外祖母,你們一定要等我回來。”

張氏將她攬住,柔柔撫摩她發頂:“我們一直在這裡,哪也不去。”

京中風暴醞釀,黑雲欲摧之時,顧清稚啟行赴闕——

當時的士大夫是對綱常禮教特彆看重,但他們這次對是否奪情的議論能這麼大,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單純的希望矩陣能遵守儒家倫理,還是更想他退位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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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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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張居正逢父喪,萬曆下詔令其奪情,挽留他繼續於京中視事。

張居正數上奏疏, 要求回鄉守製以儘孝道, 萬曆不允。

淺淡天光映出男子挺拔背影, 一方清澄池塘間小魚競相遊逐,戚繼光佇立橋上, 安靜凝望水中畫麵。

背後有人柔緩踱至,驚醒他方才持續已久的出神, 他須臾反應過來, 回身望向來人:“娘子。”

王瑛駐足, 瞳眸深深視他:“夫君在想甚麼?”

戚繼光闔目歎息,神情悵然若失:“我擔憂張相公。”

“夫君欲勸張相公服喪,是麼?”

戚繼光從不在妻子麵前隱瞞心思, 承認道:“相公若是奪情不守禮製, 無疑將受天下人群辱, 我實不願見他背負罵名。”

王瑛搖了搖首:“夫君所擔憂之事, 相公不會無有預料。”

戚繼光道:“他是不管不顧,但我終不能眼睜睜目睹他受人毀謗。”

“夫君不是已致信勸告了麼?”王瑛輕輕扣住他腕, “張相公若不理會, 我再去勸說顧娘子,相公雖固執, 卻多能聽進顧娘子意見。”

戚繼光在得知奪情之後, 當即修書一封陳明其間利害, 勸友人去職服喪。如今多日不聞回信, 想必已是石沉大海, 遭他漠然忽視。

摯友執意如此, 戚繼光不禁心中惴惴,強烈的憂慮揮之不去,卻亦是無計可施。

“勞煩娘子了。”他回握王瑛素手,點頭期許.

此起彼伏的紛爭教張居正腦海雜亂,他端坐書房燈燭前,揉按著隱隱作痛的額側。周遭寂靜無聲,卻不能為他辟出半分安寧。

十三日,他接受皇帝奪情詔旨,表明願意在官守製,五日後,門生吳中行、趙用賢上疏請求萬曆飭命張居正回籍赴喪。

又明日,刑部主事艾穆、沈思孝疏至,再次日,觀政進士鄒元標抗疏陳詞,言辭之激烈,實所罕聞。

奪情之爭,已然成了奪權之爭。

漫天諫阻攻訐令他慍怒,亦惹惱了萬曆,年方十五的天子下詔將上疏者儘皆投獄,擇期廷杖。

“相公,可要用日中食?”家仆悄聲來問。

視見他正翻來覆去端看著一封書信,良久不發一言,知他心事重重。不再打擾,躬身識趣退下。

戚繼光勸他依製服喪的信函平放於案,雖言辭委婉,卻如寒芒刺入他的心底深處。

他苦笑一聲,起身撫平青衣素服袍角的褶皺,步往前廳亡父的靈堂。

秋風摧儘花木,放眼望去,滿目蕭瑟。

自江陵一彆,回京後已十又九年未嘗見過父親,卻不知從家中返回翰林院前告辭的那一麵,竟已成了與生身父親的永訣。

思緒隨著輕曳的燭火飄搖,陡然,門外傳來喧嚷的嘈雜聲。

“讓我們進去!”

“相公執意要行天怒人怨之舉,我能豈能坐視不理?”

“我們今日必須見到相公——”

家仆攔阻聲同時揚起:“各位大人若有意見自可上奏朝廷,來相公私邸做甚?”

一聲哼笑:“陛下要是理會,我們何必來找上貴府。”

旋即,那陣聲潮由遠及近,徑自闖入了靈堂。

“相公!”門外黑壓壓擁入一大群官袍男子,足有數十人之眾,皆怒目忿色,似是專程前來聲討。

張居正吐息幾許,視向為首的王錫爵,蹙起眉心:“王侍郎可有何事,為何非得尋來老父靈前?”

王錫爵作揖,抬高聲嗓:“特來求相公赦免五人廷杖之刑,除卻相公無人能救。”

果是為此。

張居正壓下心底升騰而起的不悅,轉開目光:“此為天子決意,恕張某無法相勸。”

王錫爵上前一步,追跨至他身前:“天子亦是依從相公之意,相公若不鬆口,天子豈能寬恕?”

“廷杖詔命乃天子所下,又與張某何乾?”

王錫爵不依不饒:“此五人受廷杖皆是為了相公奪情,事儘由相公而起,相公豈能將責任推卸?”

堂下驟然漫上附和:”相公堅執己見,貿然鎮壓,如何能讓天下人心服?”

“我等今日就算舍了官不做,也須為五人求解!”

“相公如此處置,天下皆以相公驕踞恣肆,相公該如何自處?”

霎時,指責四起,猶如浪潮鋪天蓋地襲來。

張居正頭腦陷入翁然,胸腔鈍痛如刀刃割破骨髓,各處翻攪著,教他喘不上氣。

正當此時,不知誰忽然喊了一聲:“夫人來了——”

如光穿透墨雲,他猛地睜開瞳眸,循聲望去。

顧清稚才下馬車,便望見府門前人頭攢動,似有人來鬨事。

“這是怎麼回事?”她心頭一緊,詢問前來迎接的家仆。

仆人滿頭大汗,無奈道:“天子下旨要杖責彈劾相公奪情的幾個官員,王侍郎便領數十個翰林學士來求赦,甚至鬨到了老先生的靈前,存心要讓老先生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撥開條路,讓我過去。”顧清稚道。

家仆忙勸阻:“娘子一路勞頓想是困倦,還是先從後門進罷,以免他們鬨上娘子可就不好了。”

“怎能獨留夫君一人?”顧清稚未再理會他,撩裙即往堂前步去。

甫入庭前,隻見王錫爵扭住張居正衣袖,不肯鬆手,口中猶然切責不絕。

“即便聖怒不可測,那也是為了相公。”

“相公莫要推脫,若相公不救,則是背棄清流,有負於天地倫理綱常,你自問如何對得起父子之情,師生之義,君臣之分?”

語未落,眾人隨之七嘴八舌,爭論不休。

秋風透扉而入,吹卷起纖輕如紙的白幡,亦欲摧折燭前那副削薄的脊骨。

朦朧中她隱約視見,絲縷斜逸亂發在他額前顫晃著,脆弱易碎的身軀孤立人前,眼眶已蒙薄霧,猶然冰冷而強硬。

「江陵不知所對,跪而舉手索刃作刎頸狀,曰爾殺我,爾殺我。」

「一個獨握權柄的首輔跪在臣僚的麵前下拜,一點顏麵也不顧了,如果不是心底悲痛到了極點,滿腔的苦楚無人訴說,一個沉毅淵重如張居正那樣的人,怎麼會有這樣極端的表現?」

驀地,曾經那些有關他的記憶穿過遙遠未來浮現於腦海。

而此刻,他眼看著將要做出那般偏激舉止。

驚懼猝然在顧清稚瞳眸中漫開,湧入喉頭化作一陣腥甜,迫得她頭痛欲裂。須臾,眼前頓時陷入黑暗,手足瀕臨麻木。

“夫人!”

“夫人暈倒了!”

驟然,四下裡被一片恐慌籠罩住,呼聲漸起,顧清稚卻已失了意識,向前栽去.

恍惚間,身旁似響起影影綽綽的言談聲,顧清稚費力地睜開眼,試圖去辨認說話者的麵目。

“王公好膽識!老父在天之靈不得安生,內子亦受驚恐暈厥不起,目今已如王公所願,尚滿意否?”不甚清晰的視線中,張居正一身孝服,對向麵前斂袖站立的王錫爵疾言厲色。

王錫爵垂下首,始終一言不發,但緘默而已。

半晌,顧清稚艱難地張了張口,乾澀出聲:“夫君。”

“你醒了。”張居正聞言,快步趨近榻邊,製止她支起上身的欲望,“彆亂動。”

“我沒事。”她微微扯了扯唇,淺笑道,“隻是一路奔波太累了。”

目光轉向一旁沉默不語的王錫爵,嗓音柔和:“跟王侍郎沒有乾係,夫君不要怪罪他。”

王錫爵屈身行禮,麵容沉肅,眼中露出幾分歉疚:“王某一時情急上門,令夫人受驚暈倒,王某甘願受夫人責罰。”

隻是情急麼。

顧清稚咽下問語,眸光輕淡:“我說了,不乾王侍郎甚事,都是我舟車勞頓未能及時適應京城氣候,和王侍郎及在場諸人皆無關。”

張居正下頜緊繃,深長呼吸間,儘力在她麵前平抑胸中怒意。

王錫爵抱拳,再躬一禮:“夫人如此說,是折煞王某了,王某自知罪過深重,不敢求夫人饒恕,隻是——”

王錫爵心一橫,也不再懼張居正麵色,注視地麵:“王某道歉已畢,夫人原諒與否皆非王某所能決定。隻是恕道不同不相為謀,相公行徑王某實在無法苟同,在此向相公告請致仕還鄉,隻望相公允準。”

眼看張居正將欲作色,顧清稚連忙在他回應之前插言:“王侍郎既然意欲辭官,那即便再強行挽留也是留不住您的,侍郎此回蘇州一路平安,望您能安然高臥,不必再憂心朝廷諸事。”

她已搶先替張居正表明態度,張居正自不能再反駁甚麼,唇線緊抿,冷冷視著王錫爵行禮告辭。

“我不用喝藥。”眼見張居正端了瓷碗走近,顧清稚立刻扭頭抗拒,“我沒事的。”

“還言無事。”張居正擰眉,“你方才吐了血。”

一提適才場麵,顧清稚恍然驚覺過來,緊張地鎖住他擔憂的瞳孔:“張先生沒有朝他們下跪罷?”

在她到來的前一瞬,他確是產生了一刹那的衝動。

恨不能將顏麵擲地,拋卻所有苦苦支撐的自尊與清高,從此獨自一人做他的孤臣。

但她突然暈倒於人前,那股心思便被急切取而代之,仿佛並不曾掠入他的腦海。

但他自不會承認那一閃而過的念頭,從碗中舀了勺藥,輕描淡寫撇過:“你為何有此問。”

顧清稚偏頭躲過那伸來的湯匙:“我隻是害怕,所以問問你嘛……我不喝,我沒病。”

“都吐血了還逞強甚麼?”

顧清稚委屈垂眼:“我才回來,張先生就不能溫柔些嘛。”

“你不聽話,我如何溫柔。”張居正道。

她隻得勉為其難將那藥喝了,聞聽得空碗擱於桌案的清脆聲響,她定了定神,抬眸與他對視。

“你方才為何替我應允王錫爵辭請?”張居正靜默半晌,出言問她。

顧清稚道:“他既然說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張先生為何非要強迫他留下呢?”

張居正道:“他身擔翰林院掌院學士兼禮部侍郎重任,如此輕率去位,朝廷威信何存?”

“可他都闖進家裡來鬨事了,張先生都能原諒他麼?”顧清稚眨眨眼,“我以為你肯定要將他貶斥以示責罰,不想你連他自請致仕都不情願批,張先生此次胸懷能如此之大,我也始料未及。”

“未曾想在你眼中,我竟成了狹隘之人了。”張居正語帶慨歎。

顧清稚否認:“我從不覺得張先生狹隘。”

趁他神色尚算平靜,她硬下頭皮,悶聲道:“王侍郎如此冒犯,張先生都能既往不咎,那為什麼非得杖責那五人呢?”

話落,張居正倏然沉下眉目,往她坦然相對的麵龐上瞥了一眼。

“你也來勸說我寬恕他們麼?”聲音冷厲。

“我不是勸說。”顧清稚注視他,“我相信張先生的理智。但張先生之前最不主張廷杖,你靜下來好好想想,廷杖難道是應對目今困局的唯一方式麼?”

“此番奪情引起反對者眾,我隻能杖責五人以儆效尤,否則阻礙愈發重重。”平複幾許,他吐出詞句。

若是他人如此發問,無疑定會令他惱怒,然麵對的人是她,慍意便消褪了大半。

顧清稚牽唇:“我明白張先生的意圖,但張先生有沒有想過,倘若廷杖亦不能達成你的想法呢?那五個人倒是全了聲名,天下人無不讚他們是直臣敢諫,張先生卻被對比成了反麵人物,我替張先生感到不值。”

張居正不答。

她又道:“為什麼一定要施以廷杖,貶官削職難道還不夠嗎?再不濟,流放至戍所也行啊。”

張居正冷靜道:“你在替他們求情。”

顧清稚反問:“那張先生會聽麼?”

他咬牙不答。

顧清稚隨即掀開蓋被,作勢要下榻:“那我自己找皇帝求情去。”

“待著,彆動。”張居正扣住她手臂,將棉被掩回她雙肩,鐵青麵色終是和緩少許,“你身體不好,莫要亂跑。”

“那張先生親自幫我去是麼?”顧清稚就著他的手抬起,冰涼的臉頰貼向他的手背,“我就知道張先生最聽我的話了。”

他僵了僵,卻沒有抽回手,瞳眸中映出她蒼白無血色的麵容,觸得他心頭一軟。

“你好好休息,莫要再想這些事情。”隔了半年的光陰,他俯下身擁住她的身軀,似欲將綿長的思念與歲月揉入骨骼裡。

“我會妥善處理,你無須費心。”

“好。”顧清稚笑答。

“你隻需好好養病,其餘諸事一切有我。”

顧清稚回道:“可我那是裝的,我是醫生呀,自己的身體好不好我最清楚。我暈倒隻是怕你一時偏激做出不管不顧的事來,那樣我會心疼。”

心臟猛地收縮,仿佛纖細的針尖滲透血脈,蔓出絲絲酸澀痛意。

張居正附她耳畔,低聲說:“我在此向你保證,我永遠不會。”

顧清稚伸出手腕,勾了勾他的指尖:“張先生不許騙我。”

熾熱掌心裹住她失去溫度的手指,他喟歎:“怎會騙你。”.

在家中躺了幾日,未聞得那五人受廷杖的消息,隻是悉數被貶謫出京,顧清稚聽了還是長舒一口氣。

王瑛前來過府探視,見她神采依舊,無幾日便恢複了不少,於是安心被她拉去什刹海看水景。

又尋船夫劃了半天小艇遊覽,船上王瑛柳眉攏有心事,卻一直未曾開口。隻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瑣事,敘說了一些薊鎮趣談。

“七娘,元敬寄予相公的那封信,相公看過不曾?”沉吟良久,王瑛終於問起。

顧清稚不打算隱瞞她,點頭答:“看過。”

王瑛靜靜端看她神色,攥緊袖側,問道:“相公可有甚麼反應?”

顧清稚當然不能直言張居正閱過信後的表態,怔忡一刻,回她:“……夫君沒說甚麼。”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王瑛挽上她的手臂,眼眸誠懇:“元敬待相公素來秉持耿耿之心,相公與他相交多年,定能領會。即便於奪情事上起了分歧,那也是因為元敬滿腔關切所致,他希望相公回鄉服喪,絕非是因旁人所言望相公恪守禮教,儘人子之義,元敬亦視之為迂腐之論。他隻是不願相公蒙受謾罵,七娘必也不願意,你能否勸勸相公,讓他收回成命?”

顧清稚視進她的眼底,搖搖頭:“瑛姐姐原諒我,我知道戚將軍與姐姐俱是好意,但在這件事上我和夫君有著相同的想法。”

她聲音柔和,眸中卻透出不容反駁的堅定,王瑛歎息:“七娘總不好看著張相公被滿朝誤認為留戀權柄,貪求高位之人。”

“他尚且不懼,那我有什麼好怕的呢?”顧清稚道。

王瑛吞吐數息,也未鬆脫開扣著她小臂的手,歎道:“七娘果真堅強。”

“但是無論如何,”緩了緩,王瑛手挽得愈緊,“元敬與張相公,我與七娘之間情誼永不會變。”.

張居正茫然四顧,一徑裡皆是梧桐蕭蕭之聲。

亦如朝野彈劾叱罵如雪片飛來,試圖壓彎他清瘦如竹的腰背。

「大學士張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位極人臣,反不修匹夫常節。」

「然不知居正之在位也,才雖可為,學術則偏,誌雖欲為,自用太甚。」

「親生而不顧,親死而不奔,猶自號於世曰我非常人也,可謂非常人乎?」

門客宋堯愈勸說之言仍在耳側縈繞:“相公留,天下蒼生幸甚,相公去,天下萬世幸甚。”

——相公您若留下,將有利於社稷。可您若離去,則再也不用背負萬世惡名。

是謀求生前身後的清譽,還是繼續孤身前行,抉擇權隻握在他一人手中。

不知何時,顧清稚輕輕踱至他身旁,望著那雙倉惶眸子,傾身抱住他。

“世上沒有可以兼得的事物,選了一個便必須舍棄另一個。”她說,“但我知道你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我從未後悔。”張居正回視她凝神麵龐,將內心剖白,“我隻是失望。戚元敬勸我回鄉丁憂,連他尚不能體會我之所想,那我又能指望何人?”

“張先生不要怪責戚將軍。”

“我從未怪責過他。”

顧清稚道:“那你應當繼續信任他,你可以不理會他那封信,但你們之間的推心置腹不能因此而淡薄。”

“自然不會。”張居正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縱一時意見不合,但我知元敬亦是為我思慮,我豈是那等不識真心之人?”

“當然不是。”顧清稚揚唇,複摟緊他脖頸,“張先生的好,我最清楚了。”

他緊緊回攬住她,憤懣、不甘、惶惑悉數在她擁抱中褪去,仿佛如此即能永遠將她留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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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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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奪情大波以貶斥、罰俸朝野多人結束, 謗書遍至,幸而天子不予理會。

其中吏部尚書張瀚本是張居正一手提拔,私交深厚, 卻在此次事件中明確表示不願奉旨支持奪情, 張居正一怒之下勒令其致仕, 不日卷鋪蓋滾蛋。

上疏諫阻的艾穆是他湖廣同鄉,指斥時亦不留情麵, 措辭嚴厲,張居正偶然與同僚苦笑:“昔日嚴嵩在時都無同鄉彈劾, 我如今竟比不得嚴嵩了。”

雖語氣並不沉重, 顧清稚耳聞時, 仍為他難過了好一會兒。

但看他本人似已處之泰然,在家中仍然神色一如平常,她便也沒再提, 總不好再勾起他的愁悶。

稍過了兩日, 她方抽出閒暇整理從江南帶回的物什, 因張居謙已前往江陵協理父親喪事, 她也驅使不了他,便喚了家仆一道收拾。

張居正才從書房踏出, 便瞧見她從一隻大箱篋中捧出一盞羊角燈, 踩著小凳欲往梁上掛。

見她踮腳仍是夠不著,手臂費力地向上伸去, 他旋即提步走近, 道:“我來罷。”

顧清稚垂首望了他一眼, 搖搖頭:“我自己可以的。”

張居正無奈:“為何不肯讓我代勞?”

顧清稚眼珠轉了轉, 在張居正發覺出她在打小算盤之前, 笑逐顏開:“因為我想讓張先生抱我上去呀。”

瞥見四下無人, 他挽起袖口,扣住她纖細的腰。

“就到這兒,好了——”顧清稚指揮著他調整高度,到達一個合適的位置,仰麵將那燈順利掛上了梁間。

她拍拍手,示意他可以脫開幾分力氣,俄而順勢跳下。

不覺早有家仆侍女自遠處經過,觀見此景皆詫異不已,小聲耳語:“娘子既然夠不著,為何不換隻高些的凳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娘子之意也不在掛燈。”有個伶俐的侍女抿唇接話,“在乎郎君之間也。”

旁人皆意會而笑。

“這盞燈是江南風物麼?”張居正望著她蹲下身,繼續埋首在行李間扒拉,不禁問她。

“對呀。”顧清稚道,“有些是我自己買的,大部分是外祖父外祖母讓我帶回來的。”

這時她終於舍得抬頭,熱情地向他介紹:“這盞燈是新建伯王承勳的藏物,外公從他手裡購了來,見我喜歡就送予我了,張先生覺得好不好看?”

“甚美。”張居正讚著,雙目往那盞描金細畫,罩有瓔珞的珠燈視去,“徐公鄉居生活當真風雅。”

“何止風雅。”顧清稚忍不住笑,“外公可會享受生活了,家中閒書之多冠絕鬆江,還有小孩子來家裡借《金瓶梅》看呢,因為這書隻有外公有。”

張居正微咳,撇開敏感話題:“這王承勳可是陽明先生之孫?”

“正是,今年王承勳剛承了祖父王陽明的爵位,他可是大收藏家,家中有百餘盞這樣的燈,夜間望去朦朧如夢,我看的時候就覺得可惜不能跟張先生一道共賞,太遺憾了。”

聽出她話中流露出的惆悵,張居正按上她的肩膀:“往後有機會,定與你一道再下江南,前去探望徐公。”

顧清稚眼眸一亮,反抓住他的手:“我就等你這句話呢。”

張居正唇畔不禁微彎,瞳間卻浮出惘然,低聲道:“日後你再想去何處,我都與你同往。”

顧清稚聞言,目光在他平靜的麵容上審視一圈,半晌,她窺出了他強自隱藏的祈求意。

他不願再讓她一個人離開。

顧清稚笑起來:“張先生直說舍不得我不就行了,不過你放心,往後我再也不會走了,除非張先生願意陪我。”

張居正明白她已猜透自己心思,儘管她的承諾不知能否兌現,仍讓他胸腔顫動。

“我舍不得你。”他吐露心聲,“你不在之時……我想你。”

“我也很想你呀。”顧清稚眉眼彎彎,“外公說他也想你。”

張居正臉上頓現不自然的神色。

顧清稚放棄了逗他,將徐階之言轉述給他聽:“外公讓我告訴你,說他年紀大了不勝朝堂的勞碌,不想再回來了。他覺得一定有和你政見相合的人能幫上忙,讓你就放過他罷。”

話至此,她蹙起眉梢,抬首問他:“張先生覺得閣中呂和卿張子維與你政見一致麼?”

“他二人行事擬旨皆憑我意誌,才能可堪任用。”張居正道。

顧清稚敏銳聽出語中含義:“那張先生也知道他們與你並非一心咯?”

張居正遲了遲,頷首。

“那申汝默呢?”顧清稚忽然問,“張先生是否有意讓他做繼任者?”

“汝默事事謙謹,吏治勤勉,是宰輔之器。”

她撫了撫鼻尖,笑視他一眼:“但張先生也清楚他的性格,汝默才華能力毋庸置疑,但你所具備的一點他並不具有。”

“甚麼?”

“堅定。“顧清稚專注地望著他,呼吸近在咫尺,“這一點,我隻在張先生的身上觀見。”

張居正反問:“你何以認為申汝默不具有?”

“他是張先生的親學生,再者你同他共事了這麼多年,他是怎樣的人,張先生應當比我有更深的了解。”

張居正不再言語,瞳眸似陷入思忖。

須臾,他道:“但除卻汝默,徐公又不願出山,我不知還能再寄予何人。”

顧清稚道:“我並非是說汝默不能委以大任,我倒是覺得他居中持重,仰不得罪於上,俯不交惡於人,隻是夫君想任用他來完成你推行新政的心願,首要的是天子的決心。”

她捏了捏他的指尖:“天子若不支持,即便輔臣再堅定也無用,夫君如今能頂著壓力順利改革,靠的不就是天子的信任麼?可若是皇帝有一日動搖了,夫君還能保證如此平穩麼?”

張居正回扣她的手,兩人踱出庭院外,並肩沿著後山漫步。

深秋時節,草木疏落,他向天邊淺淡的暮雲望去,輕聲道:“聖上對我所言無有不納,我唯竭力輔佐而已,不敢揣測將來之事。”

顧清稚視他:“張先生是不敢,還是猜到了卻不知如何去改變?”

“我豈會無有預料,但我唯能顧及眼下。”他停步佇立,向她坦誠以告,“七娘,聖上的支持於我而言,乃自古以來少有臣子能奢求的知遇之恩,之後諸事已脫離我所能掌控之範圍,除卻寄希望於聖上,我彆無選擇。”

膝下掠過一隻毛色鮮亮的狸奴,顧清稚半彎下腰喚了兩聲欲喊它過來,奈何那狸奴充耳不聞,徑直邁開腳步往草叢裡竄去。

呼喚未果,顧清稚重又望向他:“所以張先生確信聖上的心意不會變麼?”

張居正沉吟:“聖上年少聰慧,想是能領會我苦心。”

顧清稚輕笑:“可是人總是會變的。”

雙手皆挽上他的腕,她斂去笑意,肅色道:“光言語勸說並無用處,張先生應當讓聖上知道新政是改變當下困局的唯一方式,大明是他的大明,沒有人比他肩負著更不容推卸的責任。”

“對此我已有思量。”張居正道,“聖上即將大婚,已經不再是昨日衝年稚童,我是不該將諸事攬於己身。”

驚訝於他轉變如此之快,顧清稚不禁往他臉上逡巡了幾個來回。

察覺出她的詫異,張居正微微一笑,修長手指揉上她冰涼的麵頰。

“怎生這般冷?”他眉端沉降,“是身子還沒好麼?”

“哪裡是身體原因,是被冷風吹的。”顧清稚攥著他的手心,伸過去按住他頰側,“張先生的臉也很冷,你也要注意保暖。”

張居正展臂抖開肩上大氅,執子之手,將她圈攬在懷。

顧清稚依偎在這庇護之下,眺望薄霧籠罩的城外遠黛,彼方雲遮樹繞,身畔流水潺潺,仿佛這世間再沒有風霜雨雪能侵襲得了她。

秋色天光下,地上搖曳了兩道人影,長久不散,如鐫心中.

萬曆六年初,皇帝大婚。

皇家禮節規格繁瑣,至吉時,朱翊鈞先接受百官朝拜,次派遣兩名使者攜儀仗及鼓樂前往皇後家中宣讀詔書。

國丈接命,清晨時,皇後禦吉服,乘坐鳳輿出府邸,彩旗獵獵,鑼鼓喧天,百姓皆出門觀看難得一遇的天家喜事。

與此同時,朱翊鈞於張居正力請之下,采納由後者擬定的關於限期通行丈量的方案,亦以詔旨頒行。

張居正為解決田賦失額,小民多存虛糧之現狀,奉旨令二直隸、十三布政使司、府、州、縣通行丈量,限三年之內完丈,命造冊繳報。

此次萬曆清丈,是著眼於全盤性的考慮,解決虛糧虐民的痛苦,而非一時一地性的堵塞漏洞,更不是僅僅為了緩解財政危機,乃是為了蘇活民生。

將清丈事宜下放完畢,皇帝婚姻亦了,三月,張居正方安心上請回鄉葬父。

朱翊鈞允準。

素服辭朝之時,朱翊鈞於平台召見師臣。

“先生此去,何時能歸?”已然褪去青澀的天子仍是眷念自己這位帝師,向他投去不舍目光。

張居正奏道:“三月為期,最遲七月,臣即歸來侍奉陛下左右。”

朱翊鈞心稍寬慰,瞳孔凝視著他:“先生此去雖非久彆,但國事還需煩勞先生留心。”

自有記憶以來,他無一時離開過張居正,此去卻要一彆三月,心底不覺早泛起酸澀滋味。

這股情緒令他低落不已,嗓音亦含哽咽。

“臣敢不奉命。”

朱翊鈞目中已氳水霧,險些墮淚:“朕本不能離開先生,隻是恐怕傷了先生的一片孝心,這才允許先生所請。國事至重,先生千萬要掛懷。”

內宦隨即端盤上前,其中盛著一顆銀記,曲身捧予張居正。

朱翊鈞道:“朕賜先生‘帝賚忠良’銀印一枚,途中如聞朝政有所缺失,可即密封言事,送至禦前。”

張居正接下銀印,頓首再拜:“陛下大婚之後,宜加愛養,千萬保重聖體,臣即便遠在江陵,定亦儘心竭力。”

朱翊鈞勉力頷首,又視向一旁次輔呂調陽張四維:“卿等二人有大事毋要擅自決斷,當快馬馳驛至江陵,一切聽候張先生處分。”.

“大人回來了。”門口家仆見主人下轎,立即躬身行禮。

終得歸家,壓抑已久的麵色逐漸緊繃,張四維此時方覺掌心已被攥出鐵青痕跡。

“老夫人呢?”他淡問。

仆役答:“老夫人在與客人敘話。”

想是母親哪個故交前來探訪,張四維也不以為意,仆役服侍他換上青灰錦緞燕居服後,便前往王夫人處請安。

“聽說皇帝大婚光織造一項便花費了十餘萬兩銀子,可有此事?”還未步至簷下,即聞母親詢問傳來。

妻子笑聲同時飄至:“母親這話問的,讓人家娘子怎麼回答?即便娘子知曉皇家內情,也不好說實話哪,母親這是想讓娘子怎麼回應才好呢?”

王夫人笑道:“是老身糊塗了,原是不該直接相問。不過目今國庫較以往充盈了不少,若非這新政惠民聚財,皇帝又怎會舍得花費如此之巨。”

“官人。”眼見丈夫出現於視線中央,妻子驀然起身。

張四維往屋內眾人掃了眼,瞳眸鎖住一人麵龐,目光頓愕。

稍頃整理神情,彎下腰拱手作揖:“不知顧娘子光臨敝府作客,未能及早相迎,是四維失禮。”

“人謂古稱伴食同事則有之,未有伴食於三千裡外者。”

“他張江陵即便遠離京師,帝心也未嘗少眷他一寸,朝中大事一以付之,相公您縱是身在閣中視事,也未嘗有此等待遇,我等深為相公您感到不值啊。”

“子維,如今外界皆風傳我二人為三千裡伴食中書,呂某已不願留於朝堂,來日當自請致仕,再不用蒙受此辱。”

腦海中紛紛然冒出白日眾人議論,嘲笑有之,譏諷有之,為他鳴不平的門客學生亦是義憤填膺。

思及此,張四維舉止漸緩,直身的動作遲鈍而僵硬。

“子維退下罷,你一來令人家顧娘子拘禮了許多,莫要讓客人為難。”王氏覺出他的異樣,隱隱猜出他在想些甚麼,“嘭”地闔上茶碗,冷聲吩咐。

“不必不必。”顧清稚立時勸阻,唇角揚笑,“哪有讓主人家退避的理兒呢?”

她轉向一語不發的張四維,和言道:“聽說此番全天下土地丈量多賴子維督責,看來子維對土地清丈也很有見解。夫君即將啟程回江陵,土地事宜要多多辛勞子維了。”

張四維低首:“顧娘子言重了,本就是四維職責所在,哪敢推脫。”

王夫人插言:“娘子此去可要一路順風,三月後我等娘子回來與老身一道去玉河橋下七夕乞巧,咱們必須得討個好兆頭。”

“老夫人都這麼說了,我當然要答應了。”

張妻亦附和笑道:“那我也要陪著母親和顧娘子去,此等好事可不能落了我一個。”

王夫人嗔她:“哪有熱鬨能少得了你呢。”

顧清稚見時辰不早,立身辭彆:“老夫人,娘子,子維,眼下天色已晚,恕我不好再多叨擾貴府,此即告退了。”

王夫人款留了一番,見顧清稚堅辭,便喚人送客出門。

行至張四維身邊時,二人擦肩而過,刹那間,那眸中一閃而過的恨意恰被她餘光攏入眼底。

“官人為何如此鬱鬱不樂?”待王夫人亦回屋休息,妻子仔細端詳他悶容。

見他靜立牆角多時不出聲響,於是親手為他沏了壺茶,啟唇問道。

張四維卻似才回過神來,盯向妻子:“今後勿要再與顧娘子來往。”

她訝異,睜大雙眸:“為甚麼?”

張四維端盞一飲而儘,不耐煩道:“問這麼多做甚,我自有我的道理。”

她不服,道:“官人為何不準我與娘子交遊,她素來對我和善,又不曾虧待我甚麼。再者元輔相公又與官人閣中共事,單為官人仕途著想,我又為甚麼不能與顧娘子打交道?”

話音未落,一股無名火驟然冒出,張四維喝止妻子的絮絮辯解:“如今是有他無我,有我無他,你還要與顧娘子來往麼?”

妻子見他作怒,不禁縮了縮脖子,搖首歎氣:“何必發那麼大火。”

終有一日,他會奪回屬於他的一切。

張四維閉目思著,指節咯吱作響,陰鬱早爬上了眼角——

徐老師家裡有《金瓶梅》是有明人筆記說的,不是編的(但為什麼要記載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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