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看到濯纓的身影出現在街道上時,沉鄴便張了張嘴,準備出聲喚她的名字。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了謝策玄抓住少女手腕的一幕。
從前他與濯纓在昆侖山是,不是沒有過這樣親昵的舉止。
但少女的神情總是淡然寧靜,如皚皚雪山,哪怕是兩人關係最融洽時,她的眸色中也凝著一層化不去的薄霜,清明地映出他那些無法言說的心意,卻無半分曖昧之意。
於是他明白,一個無權無勢的荒海皇子,或許會成為她視若家人的依靠,卻不會讓她這樣的人真正動心。
人人都愛強者。
更何況本就驚才絕豔的她。
沉鄴理解她的冷情,明白她心中的驕傲,他也一直認為,唯有真正的豪傑,才和與她匹配。
然而此刻——
他看著被謝策玄握住纖細手腕,輕巧地拽到身前的少女,她略略昂頭,噙著笑看向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少年。
如白芍淡雅的眉目不見半分昔日的沉鬱清冷,似有流風回雪,吹散了她周身的霜寒,在她泛起層層波瀾的眼底映出桃花碧影。
那眼底似有若無的情意,並不明朗,但卻霎時如一根鋼刺,在他心尖刺出妒忌的毒汁。
四目相對,濯纓斂了笑意,凝眸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
涼若秋月的冷峻眉眼醞釀出幾l分疏離客套的笑影,讓沉鄴不至於在濯纓麵前失了氣度。
他緩了緩,開口道:
“正好在九澤附近,聽說海域仙族在碣洲港附近見到了螣蛇與西海龍女的身影,我猜是你與神女靈瑟起了衝突,便順道來看看——阿纓,你可有受傷?”
“九澤?”濯纓捕捉到了這個詞。
九澤為內陸九處水澤,也有仙族生存,而且九澤與荒海毗鄰,從前濯纓誆騙謝策玄助戰那次,就是九澤與荒海起了衝突。
沉鄴的視線似有若無地掃過一旁眸光不善的少武神。
“如今荒海已拿下雲夢澤與雷澤,待吞並其餘七澤,下一步,便是拿下西海。”
濯纓按住了袖中蠢蠢欲動的雨師瑤。
“是嗎?”她似笑非笑地道,“那就恭喜少君,提前慶賀你大業將成了。”
她尾音輕柔,並不像真心實意的慶賀,語調之中倒像是又幾l分說不出道不明的意味深長。
因為濯纓清楚,以他這個速度發展下去,恐怕不會有什麼大業了。
荒海仙族善戰這一點,她前世就很清楚,如果光靠蠻力去打就能一統四海,她前世何須花費那麼多心血?
沉鄴自己恐怕也清楚這一點。
但他沒有辦法。
從他為了荒海的生存不得已吞並南海開始,他就隻能靠武力威懾四海,這是一條飲鴆止渴的不歸路,他若再不尋求改變,遲早會引來反撲。
——不過這和她已經沒關係了。
“喂。”
身後的少年根本沒聽出濯纓話裡的弦外之意,在後麵輕輕地戳了她一下,語氣酸溜溜的。
“你不是都跟他決裂了嗎?怎麼還祝賀他?”
濯纓伸手不動聲色地拍了一下他手背。
她在陰陽怪氣都聽不出嗎?
沉鄴將兩人的小動作儘收眼底,他麵色如常,但心底卻泛起無數波瀾。
若不是親眼看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濯纓會有如此平易近人的舉動。
就像冰雕玉塑的九天仙子,突然一顰一笑都有了生動氣息,但這一幕卻並不是對他展現的。
他站在這裡,就像是一個窺探著他們的局外人。
謝策玄。
謝策玄。
他定定瞧著這個與濯纓相識不過兩載的少年,濯纓為了自己與謝策玄對立仿佛還是昨日,可眨眼之間,一切都顛倒了。
“阿纓。”
他嗓音略有些凝澀,伸手向濯纓攤開掌心,裡麵赫然是一塊玉令:
“此為鱗甲衛玉令,危機時刻,可調一百精兵,今日你與螣蛇對峙,著實危險,若有鱗甲衛相護,至少在海域遇險,能夠護你一命。”
濯纓看著那枚玉令,忽而一笑:
“如此重的一份禮,少君想同我交換些什麼?”
“你什麼也不缺,我也不打算與你交換什麼。”
他麵上的笑意含了幾l分苦澀。
“我隻想同你坐下來談談。”
自從數年之前人皇與上清天宮開戰,他護送濯纓回大雍都城之後,他們二人就再也不曾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了。
“我近段時日,總在做一個夢,”沉鄴注視著她的神態,緩緩道,“夢中,你不在上清天宮,而是荒海的少司命,你與我並肩而戰,助我一統四海——阿纓,我總覺得,這不該是一個夢,你與我,本就該站在一處。”
驟然聽到這番話,濯纓長睫微微顫動了一下。
但很快,她平靜抬眸,淡然回答:
“少君要是想同我說這種無稽之談,就大可不必浪費時間了,對了,我聽說,荒海近些日子又添了喜事?我那個蠢笨的妹妹最愛吃醋,少君與她好不容易才重歸於好,何苦再添嫌隙?”
沉鄴眸色微變。
荒海之中供奉著神女滄浪的宮觀,雖然並沒有什麼願力極為強大的信徒,但作為她的耳目,傳遞一些消息倒是很快。
比如沉鄴又娶了雲夢澤的兩位貴女為妾,又比如昭粹再度有喜。
“落胎之事,昭粹頗為傷心,這第二胎,可不能再有什麼損傷了,少君若無事,還是早些回去陪著夫人吧。”
他們之間早就沒什麼可談的了。
該談的,在前世一次又一次不信任的交鋒之中,在這一世她被送去上清時他的缺席中。
他們早就在沉默裡談過了最後幾l次或許有用的對話。
餘下的,就如火焰燒灼後的灰燼。
隨著歲月轉瞬而逝
,就連一點餘溫都散了,她連質問都懶於再提起。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