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上:白雲溶溶翻惡浪,瑞雪紛紛降美人(1 / 2)

安南都護、本管經略使高駢也不知是得了夏侯孜的舉薦,便也沒有想過往中書省拜謝。這日東門飲餞,親朋畢至,胸中豪氣乾雲,臉上又吃酒蓋了,上馬登程時節便取筆寫了一首詩,使小廝將了往省中。夏侯孜四個正在堂中等楊玄翼過來議事,楊收手長便接在手裡,還以為是謝恩帖,看完卻不覺將書子一揚,道“此人不可用!”高璩接了,沒說話遞與了夏侯孜。隻見上麵寫的是“曾驅萬馬靜江山,風去雲回頃刻間。今日海門南麵事,莫教還似鳳林關!”真是怨聲滿紙。

楊收道“如何來?”夏侯孜道“聖人所擇,烏言不可用!且言雖怨,亦非無情。彼在秦州,取河、渭二州,略定鳳林關,降虜萬人,朝廷所報的確有失公允!”楊收道“報之薄輒怨,報之厚則必驕!堂老欲答之乎?”夏侯孜點頭,道“不答其心必不安!”

“何以答之?”

夏侯孜道“心堅膽壯報君親,十載沙場受苦辛。詩成斬將誰能敵,酒熟封侯好入秦。”楊收便不說話了,這是改高千裡二詩而成,他昨日才看過的,其一是“心堅膽壯箭頭親,十載沙場受苦辛”,歎的是征人;其二是“詩成斬將奇難敵,酒熟封侯快未如”,是酬和之作,可謂粗淺!夏侯如此答,彼心必歡喜。

邕州距長安五千六百裡,武安州海門鎮在其西南約千裡處,交州城又在海門鎮西二百三十裡處。對於北境橫著偌大山嶺(今諒山)的安南而言,近山濱海的海門鎮真是一扇門戶。曆任安南都護都是先入海門鎮,後入交州城的,時來時往的戍卒也是從海門來,從海門走。也不止官家王人,自泉州、廣州南下海外諸國販賣的船舶也時常在此停歇,海外諸國北來的船舶也時常就此停歇,甚至就此而止,不再向北,將偌大一船珍異卸下,再由江道運至交州,再溯著西道江(今紅河)去到峰州、南詔國。因此海門鎮是華夷畢集,市肆鱗次櫛比,可謂安南第一個繁華處。安南城陷,海門亦是一空,過後置行交州於此,宋戎以諸鎮兵萬人守之,後又增兵一萬五千人,張茵代康承訓,又增軍七千,合兵三萬二千軍,然無所進取。

這些情形高駢都知道,隴西無弱馬,忠武無弱兵,宋戎、張茵不能進或者不為無故,因此延英對聖時節,他也沒有將話說死,隻說兵不須更遣,但任臣如秦州日,安南不足為憂。七月中離京師,行了二十來日,始到邕州。邕州此時是滿目瘡痍,州城之外吃南詔焚掠殆儘,城內亦是一片狼藉,城中一萬將士勉強成軍,士氣跌入了穀底,高駢勸慰激勵了一番,留下侄子高傑押軍後行(張茵所屬兵儘付高駢指揮),第二日侵早便上了道。

海門鎮卻彆是一番氣象,連山塹江,城壘高築,邏隊也遣得有法度,疏而不漏。過北江到了城門外,很快便迎出來了一個彪大的中年軍漢,才通了姓名。便馳過來了一匹赤色大馬,鞍上一個紫衣宦官,麵色偏黑透紅,抬眉舉目,儘是驕氣,掃看了一過,將掌一擊笑道“好,不枉姓個高!”張茵道“高公,這便是李驃騎!”李維周跳下馬來,一雙手上下左右亂指道“維嶽降神,維申及甫。維申及甫,維周之翰——千裡公不遠千裡來勤王事,小閹李維周有禮了!”高駢笑著還了禮,他看出來了,這廝不好相與,張茵一見這廝便似撞了惡婦,毛羽都垂了!後麵隨著的緋衣監陣使韋仲宰倒不顯牙爪。

高駢本意是要巡看一番再入衙的,李維周不肯,死活拽到了都護院。張茵卻在門外止了步,抬手道“高公,此間事皆已交予驃騎,邕州無主(張茵依舊任嶺南西道節度使),這就彆過了!”李維周道“也好的!”高駢道“張公,正待請教,何走之急也!”張茵道“大事驃騎都知道,小事可問忠武將趙犫(音抽)、張貫!”抬了手轉身便走了。高駢目侄孫道“陽郎,送張節度一程!”高潯流矢追了過去。李維周搖頭道“張公什的都好,便是這不好——酒肉都在席了,不多他一雙箸,吃又怎的?不是好人情?這是誰?”手指一指,似乎這時才看見隨著的幾個親吏。

王殷抬手要道姓名,這廝卻將頭一點轉身進了門。走到階下,李維周驀地發出一聲長歎“千裡公,此是灰燼——灰燼,乃維周肉白骨起死生,肯構肯堂,乃有屋居,因此將士都念我的好,便是蠻中也知我的好名字,不敢犯這武安州!”又轉身指著兩行果樹道“此杧樹亦是本使移栽,果肥汁溢,食之渡海,乃不嘔浪!”高駢點頭,依舊淺笑以待。到了堂上坐下,李維周勸了幾碗酒,又是一聲長歎道“千裡公,來此使了多少錢?使得冤了,不合使,不合來!康承訓便悔了!”笑道“他本意要買一處大鎮,卻落了中尉的手,險些兒吃蠻子生吃了去!”說完便咯咯地笑。

高駢道“驃騎,安南情形究竟如何?”李維周一歎,道“如何來?殘了邕州,兵也退過了山!峰州、愛州、演州、驩(同“歡”)州都略得定了,各州修了城子,遣了守吏,如何來?交州十萬兵是有的,脅從之蠻且不在其數,公意欲隻手破之乎?”高駢道“可知安南守將姓名?”李維周道“蠻安南節度使喚作段酋遷,段乃蠻中貴姓!蠻安南都統範昵些,攻邕州的便是此人,現在峰州。扶邪都統趙諾眉,扶邪可知在何處來?羅伏州——驩州最南境,與林邑(漢日南郡,今越南南部順化等處)、真臘(今柬埔寨境內)接壤!段氏居中,範氏北略,趙氏南略,勿作小覷,‘蠻’字下可伏著大蟲的!”又道“公不聽勸,維周亦不敢攔,韋公,你也勿攔!”高駢依舊笑著頷了頷,有此物在,看來此番要成功也不易!李維周見高駢全不識情味,便冷了臉,吃了些酒肉,兀自起身,拽著韋仲宰便走了去。

高駢也不留,隨了出來,人去了便賞看起這邊裔的秋景,嘴裡不覺便有了杜審言的詩來“交趾殊風候,寒遲暖複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開。積雨生昏霧,輕霜下震雷。故鄉逾萬裡,客思倍從來。”吟罷一笑道“持中,果然不虛,已近季秋,猶是夏時風日!”踱了踱,又道“持中,能誦薑禮部(薑公輔,愛州日南人,進士,德宗相)之詩文乎?”王殷便誦道“白雲溶溶,搖曳乎春海之中。紛紜層漢,皎潔長空。細影參差,匝微明於日域;輕文燐亂,分炯晃於仙宮。…”這篇《白雲照春海賦》是王殷在道途中記下的,“白雲”乃高駢道號,他為人雖實誠,這種趣他還是會湊的。

高駢在樹下立了立,便從左邊廊子往後麵繞去,後麵卻是大片竹林,勁挺扶疏,青翠喜人,相比隴西真個是入了仙宮,不覺扣竹道“持中,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王殷笑道“都護合有了成策!”高駢笑道“不相乾!嵇康、阮籍以來,文士好竹,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以為散慮逍遙之地。然武夫亦好之,瑤琨筱(音小,小竹)簜(音蕩,大竹),軍中有百用。塵外之士亦好之,道家以為中虛圓通,乃所謂橐籥,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佛家以為空靜能破,青青翠竹,總是法身!諸道我皆有之,安得不喜?”又道“策不空出,百戰百勝者,知己知彼也!”說話間,高潯便尋了過來。

高氏子孫,無遠無近,高駢最青眼的便是這個,不隨著他的幾個從兄(高湜、高湘皆是進士出身)習文,年紀小小便隨他戍長武,如今軍中、衙中之事是百事都會的。

高潯拜了起來,便稟道“據張節度所說,南詔在安南之兵不過五六萬,交州約是三萬,峰州一萬五千上下,愛州五千上下,驩州一萬上下。可脅從之蠻,數當不減十五萬!洞蠻、溪蠻、河蠻、茫蠻、尋蠻、裸形蠻、桃花蠻乃其大者。交州土蠻首領喚作朱道古,此人本是熟蠻,與漢人無異。八年前李涿鎮安南,貪甚,大高鹽價,一鬥鹽易一頭牛!蠻人不能堪,朱道古糾合土蠻,號白衣沒命軍,逐了李涿。後來宋涯、王式來鎮,便逃往了南詔,五年前安南之陷,便是此蠻勾結南詔所為。再陷也還是此蠻,前後三次陷城,現今蠻中都喚他作朱陷城,段酋遷也是甚為倚重,用作了土軍兵馬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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